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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實地考察

17 實地考察

「有意思吧?」傑奎琳說。
一些年輕人逐漸明白了吉迪恩的良苦用心。一個男孩緊接著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這個故事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講了。那是他在戰爭期間逃難的經歷。他的母親死於閃電戰,他被寄養在一個人家裡,他不喜歡他們,他們也壓根不喜歡他,他們欺負他,他對他們沒有感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他可能只是一個從倫敦逃難到約克郡的人。他害怕人家只是收留他,他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愛。另一個男孩說,他是家裡唯一沒通過初中入學考試的,他的父母不想認他這個兒子,無論他做什麼事情,他們都無所謂。這些宣洩情緒的小故事有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父母不稱職,目光狹隘。吉迪恩對局面的掌控遊刃有餘。一個故事講完,他會這樣問:「那麼,你有什麼感想呢?」由此引導講述者進行更深刻的反思,形成更鮮明的自我認識,讓他們意識到,別人犯什麼錯誤,那是他們的事情。在他的引導下,故事越來越激動人心,充滿戲劇性,大家的反應也很激烈。一個性情乖戾、皮膚黝黑的女孩說了她家的奇葩故事。她的母親住在樓上,父親和另一個女人住在樓下,她在兩人之間斡旋,送信、要錢,一會兒幫一邊借平底鍋,一會兒又幫忙送回去。吉迪恩設法把話題引到她本人身上,說她有過人的智慧,能夠看清局勢,還說她是家裡唯一有理智、有人性的人。這個故事一開始是在發牢騷,後來卻演變成充滿歡聲笑語的有趣對答。接著是一個男孩。因為向領導打小報告,他父親被憤怒的同事辱罵,甚至攻擊。吉迪恩再次讓這個有點噁心、有點恐怖的故事變成一出悲劇,他溫和的微笑和強大的專註力依然發揮著巨大的作用,他說男孩很勇敢,而且收穫了智慧。接著,他問馬庫斯是否有故事要講。「沒有,」馬庫斯說,「沒有。謝謝。」「那待會兒吧。」吉迪恩親切地說,然後轉向魯茜。
看見它了,它就在自己的「宮殿」里,通過放大鏡,看起來有馬庫斯的兩隻手那麼大,腹部隆起來,像一座山,頭和腳相對顯得很小。它就像一隻著陸的氣球,或者是一艘擱淺的船,勤勤懇懇的兒女們在它身上爬上爬下。
馬庫斯想著身體腫脹的生育機器,想著在黑暗的通道不停奔跑的工蟻。
「那些綿羊,你分得清嗎?」
它們的眼睛是黃色的,眼珠子是垂直的。他在看哪只的眼睛最漂亮,最後認定有一隻羊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最好看。
第二天,克里斯托弗·科布做了一場關於螞蟻的講座。他留著大鬍子,鬍子就像南方的綿羊毛一樣卷著,顏色是棕色的,但鮮亮而飽滿。他的嘴唇圓圓的,像山楂一樣,紅紅的,小巧而隱蔽,就像藏在陰|部的性器官。他頂著一頭厚厚的頭髮,像羊毛毯,也是棕色的,但色調不一樣,像本地動物皮毛的那種棕色,就是刺蝟鬃毛下面的那塊。他的鬍子像愛德華·李爾81那樣濃密,裏面可能住著一群寄生蟲、一隻胖乎乎的畫眉、幾隻鵪鶉和一隻小老鼠。他的身子微胖,套著一件挪威胚羊毛衫,走路慢慢悠悠。他談到了螞蟻的社群生活。他告誡人們,不要從人類的角度看待螞蟻的生活,但他說話總帶著擬人色彩。我們以人類的方式給它們命名,分別叫它們蟻后、工蟻、兵蟻、寄生蟻、奴蟻,我們也以人類的方式描述它們的社群行為,我們給它們區分階級和地位。科布最感興趣的是蟻群中的智能問題。蟻群如何評估需要多少受精雌蟻?如何判斷卵或幼蟲會成為工蟻、兵蟻還是蟻后?有證據表明,這種自然的選擇不僅取決於卵的基因遺傳,還取決於幼蟲發育早期工蟻給它們餵養了什麼食物。肯定存在某些決定和社群選擇,那麼,是誰做的選擇呢?人們有時將蟻群比作人體細胞的集合。這樣的比較有用嗎?還是會引起誤解?智能又從何而來呢?是應該將蟻巢比作一台機器,就像電腦出現之前的電話交換機,還是應該像莫里斯·梅特林克82一樣,把蟻群看成具有合作精神的昆蟲,極度的利他主義者,隨時準備犧牲小我,為建設「理想國」或者說「母系共和國」而獻身?懷特曾把螞蟻視為集權主義勞改營的犯人。後來,到了1984年,生物學家就習慣把所有生物體,包括人類、阿米巴原蟲、螞蟻、鳴禽和大熊貓等,都稱為「生存機器」。他們會運用計算機分析親緣關係和特定基因的延續性,統計狒狒和鷓鴣做出利他主義行為的可能性。他們認為,自我意識是「生存機器」通過大腦計算所產生的自我形象。蟻冢也有自我意識嗎?科布呼籲專心聽講的年輕人要客觀(這個詞現在已經過時了),不要存有先入之見,要有想象力和好奇心。說得好像這是辦得到的一樣。
馬庫斯看著那些成群結九-九-藏-書隊的年輕人。他不知道哪個是他見過面的魯茜。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都穿著防風夾克和靴子。
「不用。我就是睡不著。有點痛。」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喝完茶,他們趁著餘暉一起去散步。他們走過一片沼澤地,走下一個陡坡后,一路奔跑到了巴洛洞海灘。巴洛洞其實是斷崖上一個漏斗形的裂口,一條小溪順著裂口流入大海,因為流經泥地,所以溪水有點茶褐色,有點金黃色,匯入大海的時候很緩慢,跟上漲的潮水匯合以後,變成灰色但清澈的鹹水。那個地方素以怪石聞名,有石陣、石堆,還有圓形的草綠色巨石,摸起來很粗糙,也有被海水沖刷得很光滑的石頭,像隱匿在此的原始炮彈。怪石連成一片,整齊平坦,因為有小溪流過,所以上面有綠色和黑色的線條,還因為石頭邊上長著地衣和雜草,所以又點綴著粉紅色的斑點。怪石伸入海里,在交界處,海水在石頭表面來來回回,像偵探在尋找漏洞。馬庫斯拿了一塊石頭在手裡,聽著水聲和風聲。傑奎琳又出現了。「你看,富有生機活力吧?你看那些海葵。真豐富多彩。」
我們知道得太少了。馬庫斯對科布很感興趣,對螞蟻也很喜歡,這將改變他未來的生活,但科布對此必將一無所知。
「蟻后在哪裡?」馬庫斯問。
「你怎麼回事?」
馬庫斯靜靜地、慢慢地觀察著螞蟻,這是他的哮喘使然。除了使心臟跳動明顯不規則之外,腎上腺素還會讓他覺得眼前的事情才是最緊迫的。於是,這些螞蟻顯得異常重要。因為玻璃的顏色,那裡面就像是一片淡紅色的土壤,上面散落著一些水果,橘子、蘋果等,還有少許陳腐的沙拉。土壤表面爬著大小不一的螞蟻,它們熱情地奔跑著,探頭探腦,不停轉身,來回折返。玻璃缸邊就是一堵牆,連著很多通道和蟻穴,其中兩個蟻穴裏面有很多乳白色橢圓形的蟲蛹,不是整齊排成一列,也不是雜亂地堆成一堆,馬庫斯覺得,那就是蟻群的特徵,我們難以理解其中的規律。通道里的螞蟻跟外面的螞蟻一樣跑來跑去,有的用纖細的腳搬動砂礫,有的把蟻蛹托舉在身前,像一個隊伍,每個士兵都舉著巨大的蠟燭。螞蟻成群結隊,似乎沒有規律可循。他有點困惑。它們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像一簇剛毛從幾乎看不見的狹窄縫隙里鑽出來。有一隻螞蟻扛著比它自己身體大得多的蟲蛹,遇到一個土堆,就把蟲蛹扔掉。這時,又有幾隻螞蟻跑過來,齊心協力(有時其實是互相妨礙),把蟲蛹搬到了另一條通道里。馬庫斯注視著螞蟻狂亂而令人難以理解的生活。它們不斷奔跑,碰到彼此,就用觸鬚相互打招呼,甚至交談。螞蟻太多了。看著看著,螞蟻好像越來越多。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無序的涌動,還是難以理解的秩序。
「你感到很難過,因為你曾經對她很失望,很憤怒。這很正常,難以避免。」吉迪恩說。
馬庫斯似乎看到一根大棒攪動著已經混亂不堪的通道。
沒有「自然」社會關係的人,必然落到「人為」社會關係的牢籠裏面。實地研究中心吉迪恩·法勒叫馬庫斯去參加他組織的一項周末活動,到卡爾弗利南邊的沼澤地開展實地考察。這段時間,馬庫斯一般都穿著棕色長袍,在卡爾弗利醫院推著小車,分發書籍給病人。他搭乘的電梯也是重病號專用電梯,剛做完手術還沒有醒的病人,以及準備送去做理療和放療的病人,也都從這部電梯上上下下。分書的時候,馬庫斯一般不跟病人說話。在家,他也不跟父母說話,儘管兩個老人都眼巴巴地等著他開口,然後,既然他不開口,就盼望他趕緊回自己的房間去。他聽從吉迪恩的號召,因為這種事情比較容易辦到,而且他可以借故躲避焦慮而又過分客氣的比爾。他到了研究中心,卻覺得這是個錯誤。那裡主要是一幢刷白的混凝土大樓,周圍有幾間小木屋,散發著雜酚油的氣味。他要跟另外三個男孩共用一間卧室,這是第一個大意外,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睡在同一個房間裏面,所以他嚇了一大跳。
天花板上的燈罩著圓錐形的金屬燈罩,在桌子上投下一圈圈圓形的白光,反射到大窗戶上,因為角度不一樣,看起來就變成另一種形狀的光圈。馬庫斯看到傑奎琳在陰暗處,頭上有一連串白色的光圈,像一個穿著羊毛長袍的灰色幽靈。他也在窗戶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穿著淡色的睡衣,肩膀上下起伏,淺色的頭髮十分凌亂,經過反射,眼鏡里的兩隻眼珠子顯得那麼小。牆腳的玻璃缸里裝著螞蟻。
「你再想想就明白了。」
「你沒事吧?」
「肯定是。你撐起了這個家。現在你很難過,是因為你害怕了。可是你很勇敢。」
馬庫斯回家時,既帶九九藏書回來了眾人的興奮情緒,也懷揣著對吉迪恩說教內容的懷疑,善於質疑是波特家的傳統。在白色房間里,他躺在床上,想到了上帝。他很久沒有想到過上帝了,自從不再聽盧卡斯·西蒙茲像救世主似的解釋他的天賦,他再也沒有想到過上帝。他的腦海里充斥著一些影子,這些影子反覆出現,危險卻又真實生動,這種情況以前也出現過,人們從那時開始認為他有神經病。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回憶、想象成連續不斷的橢圓形,就像浴室玻璃上的水滴,人們透過水滴看世界,世界就成了零碎的樣子,螞蟻堆疊起來的白色蟲蛹、羊奔跑時搖擺的臀部、魯茜富有光澤的編織辮子、胸部和肚子,以及仰望吉迪恩的一張張白色臉龐。他用手指摸摸自己橢圓形的臉頰,透過窗戶,看到一輪不規則的凸月。他突然意識到,秩序、辮子、橢圓形以及螞蟻,都由神掌管著。他看到兩個神並排站在一起,吉迪恩的神和吉迪恩長得很像,一個金身張開雙臂寬慰著別人,另一個神長著濃密的頭髮,站在漆黑的走廊上,形態與觸角的節段、纏繞的辮子和無數種形狀有關。盧卡斯曾經瘋狂地認為,無論通過何種渠道,都可以和這個神溝通。神就在馬庫斯心裏,在馬庫斯周圍,在全世界。這很危險,但那是他的職責。他想到傑奎琳的好奇心和魯茜的漂亮辮子。腎上腺素開始分泌,是他自己的身體分泌的,不是半圓形藥片產生的。
「嗯,我們主要是來相互認識,增長體驗。」馬庫斯弓著背,像趴在盤子上面,「吉迪恩是這麼說的。我是因為喜歡這個地方才來的,我喜歡沼澤地,我喜歡這個項目。」
他從小木屋走到主樓,那兒還有燈亮著。雖然他呼吸的時候身體有點疼痛,但夜晚的空氣中透著松樹和石楠花的香味。樓裏面有一些細碎的聲音,吱吱吱,嗖嗖嗖,咔嗒咔嗒,接著戛然而止。馬庫斯摸著牆呼哧呼哧地走到一個地方,他認為那裡可能是廚房。其實,那是一間大教室,裏面有幾張巨大的實驗台,有一個講台,牆腳放著幾個玻璃缸,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同一個房間里的男孩都很通情達理,雖然互相不認識,但空氣中瀰漫著情感的碰撞。吉迪恩剛才已經把故事很好地串聯起來,做了總結。他說生命和人際關係其實很脆弱,正因為如此,人才需要安全感、穩定感,不希望出現變故,從而相信「耶穌與眾人同在」。男孩們對吉迪恩讚賞有加。有一個人說:「他讓我們覺得,我們做什麼都很重要。」他們拿著盥洗袋去了洗漱間,回來時渾身發亮,散發著薄荷的清香。馬庫斯坐在床邊,弓著背。一個男孩說:「你都不怎麼說話。沒事吧?」
他用手指托著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臉,然後把她摟在懷裡,他那張微笑著的臉貼在被他俘獲的金色腦袋上。馬庫斯很激動,很不舒服,情緒波動超乎尋常,這不是因為吉迪恩說了那番話,而是因為他的那個安慰的動作。即使是透過一小方塊玻璃門,他也能感受到,吉迪恩認定他就是那個解決問題的人,他要在黑暗中給予人家關愛,讓人家依靠。馬庫斯感覺到有一隻小手握住他的手。「走吧,」傑奎琳說,「快點。我們別待在這裏。」她的手乾燥、暖和、結實,她沒有拍打他,也沒有用力握。他讓她握著。他呼哧呼哧地喘氣。他覺得自己有了相當重要的發現,但一時間搞不明白那是什麼。
「你好像很不對勁。」
「我很喜歡他們,」傑奎琳說,「他們各有特點,很有意思,沒有兩個是一樣的。魯茜是留長辮子、眼睛又黑又大的那個,穿紅夾克。」
「怎麼會?你看看。這種螞蟻叫作貯蜜蟻,經常倒掛在蟻穴中,作為其他螞蟻的蜜罐。」它們果真倒掛在裏面,和馬庫斯的手那麼大,膨脹的腹部將骨架頂得快散架了。它簡直是儲存花蜜的活罐子,而花蜜則是忙碌奔波的工蟻採回來的。
「不是,不是。我……」
在蟻群的某個角落,放著一個圓形放大鏡。馬庫斯隔得遠遠的,就看到一隻工蟻在一個排列著蟲繭的洞里,眼睛大大的,但看不見他。它的眼睛就像一顆巨大的蘋果種子。它的身體黑得發亮,由三節甲殼組成,每一節都圓滾滾的,兩頭都是尖的,一共有六條腿,每條腿都很纖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是這樣的結構,像蘋果的種子。它們碰了碰蟲繭的殼。
「你臉色很差。坐下吧。要不要給你拿點喝的?你看到那些螞蟻了嗎?我去把燈打開。」
「我喘不上氣了。我出去一下。」
「魯茜?」一隻海鷗在叫,聲音沙啞。
「你應該認識的,我們一起在吉迪恩家吃過飯。」
「是一件條紋毛衣。我跟她要過。她一直在織,但是……然後我就哭了。」
「需要幫忙嗎?」
第一天傍晚喝茶的時候九*九*藏*書,大家都比較靦腆。有十六個男女青年,來自不同的學校和教會。茶水裝在很大的鋁壺裡,有麵包、很多人造黃油,還有香菜味草莓果醬和大規模烘焙的方形蛋糕片。馬庫斯坐下來的時候兩邊的椅子都還沒有人坐,後來有個女孩在一邊坐下。這個女孩梳著兩條大辮子,戴著一副挺大的眼鏡,她似乎認識他。她抱怨他怎麼不認得她。
「你肯定認識一些有趣的人。」
「你不記得我?我是傑奎琳。我們一起去吉迪恩家吃過午餐,我們還坐在一起。你現在在幹什麼?」
「別這樣,小可憐,」吉迪恩說,「不要仇恨。過好你自己的生活。開始你自己的生活。你有很多愛可以享受,你可以過得很幸福。」
「從後面,你分得清嗎?」
「犯哮喘或花粉病的時候,或者頭疼的時候吧。但只是在心裏想象。我畫不出來,感覺長長的、尖尖的,還冒著火。」
馬庫斯和傑奎琳拿著杯子,一起悄悄地走回廚房。廚房裡點著一盞燈,傳出輕輕的聲音,那是抽泣的聲音。傑奎琳舉手示意馬庫斯別出聲,但其實根本沒那個必要。他們踮起腳,透過雙開彈簧門的玻璃板往裡看。魯茜就在裏面,坐在桌子旁邊,背對著他們,金黃的頭髮散落在肩上。吉迪恩站在爐子旁,攪著鍋里的牛奶。他們看著他燒熱可可,看著他遞給她一個杯子,看著他把椅子拉到她身邊,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膀。
此時,馬庫斯開始注意到了魯茜。她端端正正地站著,像集合的時候被喊立正的孩子,她的辮子垂在肩膀中間,眼睛直視著吉迪恩,雙手緊握在身前,一動不動。她那張小臉很沉著,典型的北歐人長相,筆直的金色眉毛,湛藍的眼睛,嘴巴的線條柔和而平靜。她說她要講講她生病的母親,然後沒有任何鋪墊,故事就直接展開了。她說,家裡的人都只關心自己的事情,跟他們無關的一切都是骯髒的,隨意指責她母親說要買的東西也沒買,所以他們整天在生母親的氣,同時他們自己也很不好受。「我想說的是,我們一直對她很不好。她日漸消瘦,整個人都跟從前不一樣。她還是想跟我們說話,總是眼巴巴地看著我們,但我們怕她,我們不想了解她,我們也沒什麼話可說。她躺在那兒,我呢,我要購物、做飯、打掃、做作業、照顧爸爸。我們知道她活不成了,但我們什麼都沒做,我們希望她死掉,別再熬下去了,她要走就趕緊走吧,但她一直想跟我們說話。我剪了克里斯蒂娜的髮型,她很不高興,那個髮型確實很令人討厭,很醜。有一天,我們去了那裡,他們說她死得很安詳,然後把裝著遺物的袋子給我們。我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就想找事情做。我拚命擦洗灶台和樓下的碗櫃,扔掉被玩壞了的玩具。後來有一天,我翻抽屜,發現了半件毛衣。」
有人問:「誰?」
「我在醫院里分書。」
「是我,傑奎琳。我在找魯茜。她在哭。我把燈打開。」
羊掉頭跑了。它們搖著毛茸茸的灰屁股,踩著石楠花,漸行漸遠。這些羊都是老傢伙,身上的羊毛結成一團團的。
「主要是長期研究螞蟻。我們這裏養了幾群螞蟻,有時也到外面觀察。克里斯托弗·科布——跟吉迪恩一起坐在桌子頭的那個——是世界權威。他非常有意思。你要好好聽他說。」
她一隻手摸著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摸著自己的下巴,比了比。
英國常見的黑毛蟻群。蟻群觀察點的玻璃顏色應在黃到紅之間,因為黑毛蟻無法接收這個光譜範圍內的光線,但它們對紫外光譜十分敏感。亮毛蟻善於追蹤氣味,黑毛蟻則依靠視覺尋找方向。黑毛蟻有大大的複眼,運動中的物體可以形成正像。一般認為,黑毛蟻休息時可能無法看見東西,因為它們的眼睛沒有眼瞼,只能觀察到運動的物體。
「想分也可以。它們是一群的,這隻跑起來比那隻幅度大,這隻有點臟,那隻看起來有點膽小。真的要分,還是分得清的。」
「然後呢?」吉迪恩說。
「你沒什麼發現吧?」
「我恨她。」他們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說。她好像在講述一個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關於死去的王后和邪惡的繼母,這是人類的普遍問題。「我恨我父親娶的那個女人。她還沒有來的時候,一切都很好。真的。我們家乾淨整潔,我們過著快樂的生活,非常舒適自然。如今,家裡亂七八糟,每個人相互懷有敵意,四分五裂。我恨她。我很不開心。」
馬庫斯找到了紅夾克,但有好幾個人穿著紅夾克,他看不出來哪個是魯茜。傑奎琳一直陪著他,指著東西給他看。他懷疑她是吉迪恩派來帶動他的。他喜歡她,因為她各種東西都喜歡。他手裡的石頭很沉,他換到另一隻手,他琢磨著為什麼她那麼容易激動,在他的九*九*藏*書眼裡,這個世界那麼虛幻,那麼可怕。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看到幾隻綿羊在沼澤地奔跑。他想開個玩笑。
馬庫斯吃了一粒麻黃素膠囊,再把一小片半圓形的腎上腺素放到舌頭底下。房間里的男孩們終於安頓了下來,但隨即有兩個人為了一個備用枕頭扭打成一團。馬庫斯用手肘撐著趴在床上,看著他們打鬧。他們手抓著手,肩膀和屁股不斷扭動,睡衣動不動就敞開。他看到了毛茸茸的肚臍眼,陰|莖偶爾裸|露出來,比他的更加粗壯,還微微勃起。白色的褲帶散開了。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感到害臊。他看著他們都上了床,拉起被單和灰色的毯子蓋好,蜷起身子,慢慢地,大家都悄無聲息了。他不敢再大喘氣,竭力壓抑自己,害怕自己會發出什麼聲音。似乎他們用光了空氣,這才造成他呼吸困難。右邊的肺特別疼,他深吸一口氣,那殘損的器官就會刺疼。他越來越強烈地感到那些男孩的存在,到處瀰漫著薄荷味的氣息,他似乎可以看到隱藏在黑暗中或蒼白或黝黑的肉體,可以聞到跑步后的臭腳味。他艱難地喘著氣。他把腳放在木地板上。隔壁床的男孩睜開眼睛,甩出一隻胳膊,馬庫斯敏感的鼻子聞到了他腋窩下的酸臭味。
魯茜不說話了。吉迪恩還在繼續說話。難道他能洞察秘密嗎?「如今,你父親要依靠你,你承擔了家庭的重任,還要參加畢業會考……」
「你看,魯茜在那兒。」
「沒那麼嚴重。」
「不一定吧。」他呼哧呼哧喘了一會兒,然後喝了口茶,「他倒是沒有刺|激你。」
「我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看,它們的頭骨輪廓比我們的清晰得多,這真有意思。」她轉過頭看著他說,「你能想象我的頭骨長什麼樣嗎?」
「也沒有。」他本不想多說,「這裡是幹什麼的?」
「我睡不著。哮喘。」
「不,不。不行。」
「沒關係的,」一個最開朗的男孩說,「爐子的氣味確實很嗆人,大家都不舒服。希望你能慢慢好起來。」
「在中間,在黑暗的角落。你看不見的。這裡有一張照片。」
「你覺得你看到了什麼?」他問。
「是的,但我不喜歡它。不喜歡它們。」
「當然。那隻比較老,你看看它頭骨上的凸起和窟窿,那只是狠角色,那隻胖的,在最前面的那隻。它們都不一樣。只要有一絲機會,它就會頂你。你看,它們的眼睛好漂亮!」
「你自己的呢?」
傑奎琳端著兩杯熱氣騰騰的茶,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馬庫斯說:
他們去進行荒野探索。馬庫斯一直在觀察這些年輕人,就像睡不著的時候在黑暗中觀察螞蟻一樣。在沼澤地,他們形成一個個小團體,然後打破團體界限,加入其他小團體,大家一會兒奔跑,一會兒休息。吉迪恩昂首闊步,來來回回地穿梭,有時會跑到兩個步伐沉重的男孩後面,雙手拍打他們的肩膀,有時則把一個女孩的腦袋摟進他的懷裡。螞蟻是通過觸角的搖動和接觸來打招呼和相互識別的,更準確地說是通過嗅覺,嗅覺主要來源於觸角末端的七節,每一節能識別一種特定的氣味,最後一節用於識別蟻巢的氣味。如果有好事者按順序將觸角一節一節切掉,螞蟻就會迷茫,迷失方向,甚至和同樣煩躁的同伴打起來,那麼,我們就可以證明,倒數第二節的作用是識別工蟻的年齡段,倒數第三節的作用是識別螞蟻在爬行軌跡上留下的氣味,至於其他的節段,有的用於識別蟻巢中蟻后的氣味,有的用於識別同類的氣味(不同於蟻巢的氣味),還有的用於識別母體遺傳的氣味,但不一定是蟻后的氣味,從蟻卵時期直到死亡,螞蟻身上都攜帶著這種氣味。這位英俊的牧師喜歡逗人家,這算不算人類獨特的接觸和交流方式呢?這很難說。斯蒂芬妮在廚房裡跟他有過屁股接觸,她當時就認為,那是一種原始的人類身體交流方式,在古時候,人們可能依靠這樣的交流方式。馬庫斯希望人家不要來觸碰他。他豎起衣領,聳起肩膀,把頭埋進衣領裏面,想把自己藏起來。然而,傑奎琳走了過來,和他並排走,旁邊還跟著魯茜。
馬庫斯掂量著手裡的石頭,很聽話地看著那一團團海葵,有些是深棕色的,有些是紅色的,偶爾也有一些是金黃色的,它們用一隻腳站在水中,有一些葉子或者說是觸角浮到水面,中間有個像肚臍眼的孔。傑奎琳說:
「馬庫斯·波特。」
「沒有,」魯茜說,「不需要了。他和傑索普夫人結婚了。我父親。」她坐了下去。吉迪恩走開去問其他人。所有故事好像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家人有父親、母親,還有孩子,本是溫馨的家庭,結果卻往往不盡如人意。傑奎琳說父母送了一個顯微鏡給受寵的哥哥,最後她好不容易才要到一read.99csw.com個。吉迪恩不大喜歡這個故事,可能是覺得有點假,所以沒有太上心。馬庫斯心不在焉,他開始擔心晚上睡覺怎麼辦,他從未跟別的男孩睡過同一間卧室。
「沒有。我會找到的。我相信她沒事。她有點激動。吉迪恩喜歡刺|激人,他認為激發一下情緒有好處。」
在羊從視線中消失之前,他勾勒出了它們跳動的腳在草地上留下的蜿蜒印跡。
「你不喜歡螞蟻嗎?很好玩,真的。我等會兒告訴你。」
「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割斷它們和我們人類的聯繫呢?」
「找到魯茜了嗎?」
「沒有。」他猶豫再三說,「我是臉盲,一群人在我面前,我分不清誰是誰。」
帶狀的白光投射到玻璃缸上面。蟻群兩側各有一塊金黃色的亮點,玻璃缸上貼著一張書寫整齊的標籤,標籤的內容解釋了為什麼有那些亮點:
「你比我長。」
晚飯後,吉迪恩讓所有人圍在火爐旁,火爐其實是一隻黑色的油箱,裝了一根管子作為煙囪,氣味刺鼻。熱牛奶燒好了,每人一份,牛奶滴到爐子上,立刻冒起泡來,隨即變成咖啡色、焦土色,然後黑色,先是大米布丁的味道,然後,災難的味道。爐火的溫暖、席捲的困意和嗆人的氣味將他們聚在一起,大家坐著——大部分人坐在地板上——看著吉迪恩。吉迪恩提議玩一個遊戲,但其實那並不是遊戲,是一場說真話「遊戲」,旨在消除鄰居之間的靦腆和拘謹,讓大家敞開心扉。每個人要講一個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自己的故事,讓大家更深入地相互理解。他自己第一個講。吉迪恩講的這個故事是一場持續一周的鬥爭。他的養子多米尼克拒絕他的愛護,逃跑了三次,他們找到他的時候,有一次他在一間工人宿舍里,有一次在公園的樹底下,還有一次他躲在學校的庫房裡。吉迪恩說,他每次把孩子帶回來,孩子都又踢又叫,說他不是親生父親。這個故事的重點是,吉迪恩實在無法忍受,他本想給予人家關愛反而招致憎恨,他希望跟人家和諧相處,卻慘遭拒絕。他說:「最後,我只好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感受,不再那麼寬厚,該發火就發火。我對他說:『我愛你,但我不會無底線地忍受。我替你難過,但我自己傷透了心。』」然後,問題得到圓滿解決,孩子的心平了,他說父親的無所不能和總是那麼隨和的脾氣讓他感到十分壓抑,回家以後,他會爬上吉迪恩的膝蓋,跟他打鬧。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不懂。」
「不是喜歡不喜歡螞蟻的問題。我就是不想看到。」
「你是從人的角度看的。不然,它們真的很神奇。」
幾縷棕色的頭髮垂在她開闊的額頭前,頭髮梳成中分,像茶壺罩,兩條長長的辮子甩在耳朵後面。從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他正咧嘴笑著。
「我的生活太平淡了。沒什麼好說的。我們看螞蟻吧。」
「恐怖,」他說,「太恐怖了。」
他看到魯茜的辮子,那條辮子垂落在兩肩之間,從上而下逐漸由粗變細。在哮喘、麻黃素和腎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他的視力慢慢變得清晰,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物體的輪廓,但裏面的紋理卻有點模糊。塞繆爾·帕爾默83是個哮喘患者,他能看到成堆的稻草、碩果累累的樹木、皎潔的月亮和潔白的雲朵,然後用籠子或者網狀的黑色輪廓加以表達,對於其中的實質,他則採用自然光的深淺差異來描繪。馬庫斯看得見魯茜閃亮的頭髮纏繞成一條辮子,最上面是圓的,越往下就越細,散發著迷人的光澤。此時的她相貌端莊、舉止得當、光鮮亮麗,就在昨天晚上,她還披頭散髮,舉止瘋狂。她不怎麼說話,只是低著頭,很平靜。傑奎琳則滔滔不絕。馬庫斯一邊聽著傑奎琳說話,一邊看到魯茜的辮子在擺動。「看,蕨菜快長出來了……」傑奎琳說,「荊棘樹被吹成了那個樣子……看,那隻鷸……看,兔子的糞便……」她似乎什麼都懂。
那麼,科布自己呢?他有想象力和好奇心嗎?相比男孩女孩、年輕的男女,他對螞蟻的興趣真是濃厚得多。一個小說家可能說他天生是個單身漢,這當然是小說家的任性使然,而對另一個學科感興趣的另一個人,在後弗洛伊德時代,可能從本學科的理論中找到理由,解釋克里斯托弗·科布為什麼會長期待在荒涼的沼澤地,在玻璃缸內裝那麼多無法溝通的生物。克里斯托弗·科布究竟為什麼會著迷於非人類生物,而且對螞蟻研究情有獨鍾?換個學科角度來考慮,是什麼樣的社會模式使他樂於扮演這個角色?為什麼克里斯托弗·科布感興趣的不是淡水珍珠、無線電波、轉換語法、細針製造或者蛋白質營養不良的療法呢?
他摸了摸下巴,摸了摸顴骨。
「我有……哮喘。呼吸不過來。希望……不要……打擾到你們。」
「什麼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