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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這是拉斐爾

18 這是拉斐爾

「你喜歡粉紅色,是因為你是女孩子。我的頭髮是紅色的,但我是個男的。」
「《呂貝克的鍾》。」
她還是經常去安德森閱覽室。她看著他工作,自己也讀了不少書。他去喝咖啡或吃午飯的時候,會從她身邊經過,她對他微笑,但他都沒有回應,也沒有表現出認識她的明顯跡象,她並不感到驚訝,卻很傷心。有一次,她斷定他要過一刻鐘才回來,她站起來,走過去看看他在讀什麼。意義不大。桌子上有幾本希伯來語書和幾本希臘語書,有馬拉美書信集合、里爾克89書信集,還有一本《杜伊諾哀歌》(這本不是圖書館里的)。他的筆記就像他借給她的那首詩,黑色的字體寫在白紙上,優美、小巧又清晰。有幾行是希臘文,有幾行是希伯來文。比較有人性化的,是在一張紙底部畫了一系列小圖畫,有花瓶、罐子、瓶子、骨灰盒,有胖的,有高的,也有矮矮胖胖的。在小圖畫的上面寫著「具體普遍性」幾個字。對弗雷德麗卡來說,拉斐爾的筆跡是有魔力的。信封上的字曾經讓她嚇了一跳,而這裏的筆記,一行又一行,看起來卻非常舒服。拉斐爾靜靜地走到她身後,冷冰冰地小聲問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她把手收回來,彷彿被紙刺痛了。
「謝謝。」拉斐爾·費伯說著伸出手來。
弗雷德麗卡一時不知道怎麼才能認識拉斐爾·費伯。她感覺到,休·平克後悔不該引起她對這位教授的興趣。於是,她回到大學圖書館,借了一些拉斐爾的作品,有兩本薄薄的詩集,還有一本很短的小說,題目分別是《練習》《溫室》和《異物》。她發現,他經常去安德森閱覽室,每次都在裏面工作很長時間,於是,她也經常來這兒,跟他隔著兩張桌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後腦勺。
弗雷德麗卡不依不饒。她說:「我發現,我們這一代人中有很多人覺得在這裏很難進行寫作,或許是因為這裡有太多批評家吧。漸漸地,靈感就枯竭了。」
拉斐爾·費伯的講座不算表演,雖然不喜歡他的人可能認為他有些做作,經常不把話說完整,是在故弄玄虛。他講座的主題是「名稱和名詞」。他提到一位詩人,說這位詩人認為這世上存在的所有事物都可以用一本書來概括,但是,這本理想的書還沒有寫出來,拉斐爾·費伯認為那純屬正常。如果這個詩人是伊甸園裡的亞當,要給伊甸園的所有生物命名,他會用哪種語言?
「我來還書。」弗雷德麗卡說。
最後這句話引起了弗雷德麗卡的興趣,無關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她感覺到,他現在跟她說的這句話,他一直都在說,這句話經過了他的精雕細刻,變得非常精確,可以信手拈來應付好奇的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可能是不自覺的。這時,一種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擁有的記者本能,跟婦女被忽視而產生的憤怒交織在一起。她意識到她必須停止採訪,因為他已經感到厭煩,開始走神了。
「你一定要把『平克』這個姓氏發揚光大。」
親愛的波特小姐,
「我總有辦法。」弗雷德麗卡不假思索地說。
我覺得我必須寫信告訴你,你在《劍橋評論》的文章中提到我的個人生活,讓我深感不快。如果我知道你打算採用這種風格寫作,我就會只談論詩歌的技巧問題,你對這些問題的處理非常得體。
「我很想知道你怎麼理解這首詩。題目是《呂貝克的鍾》,指呂貝克聖瑪麗教堂的大鍾。1950年,我回到了那裡,那是我的故鄉。當時轟炸很厲害。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把教堂的寶貝都藏在鐘樓下面,後來鍾掉落下來,碎成無數片。戰後,他們保留了這些碎片,在鐘樓周圍新建了一座小教堂。我想寫歐洲歷史,但還沒有實現。」
「當然可以。」拉斐爾·費伯拿出這些東西,放鬆下來,愉快而尖銳地評論英國人狹隘的文化。弗雷德麗卡品著乳酪屑,也很愉快地承認英國文化確實狹隘。她舉例說,《幸運的吉姆》中英國人對所謂的「正派」過分崇拜,她很不高興。拉斐爾沒有讀過《幸運的吉姆》。他給弗雷德麗卡一杯酒。他說:「英國人沒有根源感。」
「哪首詩?」
「再說下去就亂了。」
「真奇怪。我犯了一個奇怪的錯誤。我平時都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尤其是這樣的錯誤。我為什麼會把你當成猶太人?」
在鳥類學里,他就是游隼。
「那天我們吃過午飯後,你告訴我說你的故鄉在呂貝克……之後我們聊了……」
「不要,我想改成鮑文、薩克維爾或米德爾頓,好聽又樸實。」
「別胡說。」
「我父親是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
他說出這段華麗的辭藻,就像一個魔術師憑空變出不存在的東西,一個詞,一件事物,「無法覓得的花」。她後來發現,他喜歡在演講的最後時刻引用別人的話。他微微鞠了個躬,整理一下身上的長袍,然後就離開了。
從前,她沒有機會說「我們這種人」。
「平克就是粉色,粉色就是平克。」
她對拉斐爾·費伯說:「那棵榕樹讓人印象特別深刻。」
「這位是弗雷德麗卡·波特。」
「哪一個?」
「如果我們倆都是男人,他是女人,我就可以這麼說,對吧?」
「之所以讓人犯錯誤,是因為枝丫繁複,真理只有一個,生命之樹只有一棵,這棵樹卻從自身生齣子樹,就像罪惡不斷生出地獄惡犬。」
「我想看看他長什麼樣。」
「但如今印度無人不知,
「但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我認為女生不應該那麼在乎長相。拉斐爾的長相併不重要,關鍵是他的思想。我不會再把你介紹給他了。」
「他是聖邁克爾學院的院士,才華橫溢。書教得很好,也是一名詩人。真正的詩人。他在自己家裡舉辦詩歌晚會,只邀請我們那幾個人,要參加他的詩歌晚會非常難。我們創辦《美好》雜誌也是受到他的啟發,我們想模仿他的寫作風格……」
「我可以把這本《噁心》借給你。中午想吃什麼?我這裡有乳酪和蘿蔔,喝一杯葡萄酒,這些可以嗎?」
「好奇。你呢?」
「那麼,你肯定對德國的根源有所了解。我沒有受過非常猶太化的教育,我父母不信教,雖然我們是猶太人。我1939年來到英國,身無分文。貴格會的一家慈善機構把我送到薩福克的一所公立學校。」
「他研究馬拉美。他在磨坊巷講象徵主義。周二上午十一點。」
比爾·波特長著一頭漂亮的紅頭髮,弗雷德麗卡繼承了他的紅髮。弗雷德麗卡在紅髮男人中肯定找不到適合的人。她不願意讓休·平克碰她,不是因為他不成熟、沒有安全感,像動物一樣,雖然他的確是這樣的人,但主要是因為他也長著紅頭髮,臉頰也是紅的,他的膚色和藍眼睛也屬於禁忌之列,不過當時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到後來才發現。不過,由於她與平克的諸多共同點,她樂於認同他對拉斐爾·費伯的優點的總結:橄欖色的皮膚,黝黑,精緻,而且聰明。
一周后,她拿著這首詩又去找他。他又站在門口跟她說話。她很勇敢。
「為什麼?」
她又收到一封信。
除了社會學、心理學和美學之外,還有神話方面的原因。
「平克先生,我喜歡你這首灰白色的小詩。」
她漫步穿過空氣清新的灰色劍橋。他讓她很頭疼,他借書給她,這是一個開始,借書通常是第一步。有借就有還。他剛剛從眼前消失,她心中又重新充滿了愛,而愛就像特效藥一樣,她的頭突然不疼了。她數了數她喜歡他什麼:憂鬱、精確的思維、記憶中的恐懼、激蕩的內心。她記得她說自己不是猶太人時他們兩個人四目相對的情景。他們相互不認識。她愛上了一個陌生人。她的世界比從前更大了。
「那個人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
「改天吧。」拉斐爾一邊說https://read•99csw.com一邊向後退了一步。
「當然。」
「我從來沒想過波特這個姓有沒有詩意。」
「我看不懂希伯來文,也不懂希臘語。我不知道『具體普遍性』是什麼意思。」
「很抱歉。不過,讀了這首詩,我真的感到很興奮。我沒有完全看懂,但是我……」
他拿了幾本書,包括《噁心》和《墨菲》88,給她帶回去,還有一首詩的打字稿複寫本。
「因為那是流動的。這是個隱喻。對於油,你賦予了意象,它五彩斑斕,反射著天空,你提到它的黑暗和潮濕,我卻想到了溢出的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是不是錯了?」
「這是我的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借給你。這首詩還不適合閱讀。很高興你還回來了。如果這首詩讓你感到困惑,我向你道歉。」
步行其中,便起迴音。」
他非常客氣,但他的回答都暗含著敵意。這是鋒芒畢露,還是故意搗亂?他的回答似乎都在暗示,她居然會提這個問題,實在很愚蠢。她有點怕他。看著他那張漂亮的臉,她的腹部如同被針刺著,刺得她心煩意亂。她不抱希望地問他,他的作品有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那首詩多採用短句,不是傳統的五步詩。詩里描述了方丹·拉圖爾對白色杯子的刻畫,沒什麼情感描寫,遣詞也很簡單,很容易記住。那期《美好》雜誌也刊登了馬拉美的《她純潔的指甲》譯文,譯者署名是拉斐爾·費伯。弗雷德麗卡不了解這個人,以為就是這個休·平克。休喝了一口雀巢咖啡,有點自嘲地說,「平克」不大可能是詩人的名字,尤其是像他這樣臉頰粉紅的人,他自己心裡有數。他說:「我知道這是個障礙,我一定要克服掉,我覺得,既然姓名是父母給的,該將就的就得將就,對不對?要是我的姓名多幾個字就好了,署在詩後面就更像詩人,更有詩意,比我現在好多了。我父母總喜歡簡單化,他們認為姓名的字母越少,到銀行辦事就越方便。」
「我們在高中德語課上學過《托尼奧·克律格》64。」
謝謝你對我的工作感興趣。倘若你想採訪我,工作日12點至12點半之間,我都在辦公室里。
「那就太好了。」
圓柱高聳,樹蔭成穹,
「有一篇評論說,這幾首詩表達了現代社會對工業文明的厭惡。」
如果這樣分析太過於理智,那就剩下相貌方面的原因。亞歷山大很英俊,但他一直痴迷於凡·高,一心嚮往布盧姆茨伯里。這存在一定的社會價值,無關乎任何一方可能感受到或沒有感受到的性衝動。弗雷德麗卡將「漂亮」這個詞用在亞歷山大和拉斐爾身上,沒有任何諷刺意味,她也會說「漂亮的弗雷迪」,但弗雷迪不一樣,他的漂亮沒有那麼正面。我們是怎麼選擇臉蛋的?歷史上曾經有幾張面孔得到過萬千寵愛。電影明星的塑造者都對幾何結構了如指掌,雙眼之間的寬度、長度與寬度的比例以及骨頭的形狀,比如海倫的臉,或者茅德·岡的臉,或者瑪麗蓮·夢露的臉。生物學家告訴我們,選擇伴侶的時候,我們要考慮很多小地方是否搭配,正所謂物以類聚,但也不能完全一樣。好不容易對上眼的人,手指關節、脊柱、嘴巴寬度、音色、身高、氣味,等等,都比其他隨便拉來的人更相近。但不能完全一樣,自戀和亂|倫代表關係過於密切。聰明的鳥會選擇叫聲跟祖先相似但有一點不同的配偶。
「那我怎麼辦?」
「就你一個人?」
她敲了敲他房間的門,心怦怦直跳。他打開門,似乎隨時準備退卻,隨時準備當著她的面把門關上。弗雷德麗卡說明了姓名和來意后,他笑了笑。
「也許吧。」弗雷德麗卡說。她恢復了平靜,慢慢鼓起巨大的勇氣。
從表面上看,拉斐爾·費伯就像簡·奧斯汀筆下擁有大房子的有錢單身漢,還加上奈特利先生那種保護欲很強的特徵,絕對是適合的人選。
弗雷德麗卡挑選了一個好時機把《噁心》和《墨菲》還給他。她沒有還那首詩,因為她不想一下子用完去找他的理由,也因為她看不懂這首詩。她肯定能看懂的只有一句,那就是奧菲利婭說的那句話:「像一串美妙的銀鈴失去了諧和的音調。」這首詩採用小塊的語言形式,沒有標點符號,詞語像一列列長方形排列,像是視覺或智力測試題,她做不出來。詩裏面有德國人的姓名,好像還有希伯來語,還提到一些距離,以英里和公里為單位。有許多很接近的詞彙,格林、格瑞、格外和格里魔,等等,在讀馬拉美的《寫給埃桑特的散文》時,她查過最後那個詞。他說,巫師的所謂魔法之書,全是胡言亂語,荒唐可笑。詩里還說歐芹的灰色種子像蘇打粉,這個比喻容易理解,但她確信粉末是邪惡的。詩中還有曼、男人、男子氣概等,在英語裏面,這些詞形式相近,容易混淆。她看到了浮士德和亞當的名字。她知道這首詩寫的是毒氣室、炸彈、教堂和集中營,但她看不懂這首詩的組織邏輯。她怕他問起那首詩,於是,她帶著兩本小說,去敲了他的門。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聽講座呢。」艾倫·梅爾維爾說。
「我不認識他。」那兩個人開始慢慢地繞著草坪走。
「我很抱歉。」
「我希望我的品位足夠廣泛,不至於受到壓倒性的影響。有幾個現代法國作家讓我佩服,我也喜歡幾個明顯被低估的美國作家,比如威廉·卡洛斯·威廉斯86。」
「謝謝你完好地還回來。」
「也許吧。」他坐直身子,「再來一杯雪利酒。它也涉及工廠和戰爭對歐洲的破壞。」
「我很想跟您討論一下這首詩。」
「我沒讀過《噁心》,我在讀馬拉美。」
「等什麼?他討厭我了。」
「當然可以,現在不行,以後吧。你的文章寫得怎麼樣?」
弗雷德麗卡平常不喜歡聽講座。她更喜歡讀書,況且,大學里的講座大都是講書上的內容。她也聽過一些講座,不過體驗都不大好,感覺都像在表演。海恩博士講到李爾王的命運,在講台上居然哭起來,利維斯博士用兩根手指把一本《早期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家》扔進廢紙簍里,還鼓動聽眾跟他一起扔。
「你的媽媽和姐妹呢?」
和弗雷德麗卡夢中的影子一樣,他的相貌讓人難以忘懷,他本可以揮灑自如地演戲,也可以慷慨激昂地朗誦,但他卻不喜歡那樣的演講方式。他一邊講話,一邊在講台上來回走,眼神專註,但總是脫離聽眾。他像在自言自語,時而慷慨激昂,時而低聲細語,彷彿教室里只有他一個人。這種演講方式本應沒有任何吸引力,可是,他的聽眾始終全神貫注地聽他演講。
那兩人走進來時,休·平克站起來,哈著腰說:「拉斐爾,您好。」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充滿著敬意。
圖書館的地下室有一間咖啡屋,散發著烤麵包的香味。他們坐在一面玻璃牆邊,也就在門邊,門外有一口井沿很高的磚井,這是一口四方形的井,和高高的井沿相比,井口顯得很小。有兩個人站在草坪上,靠著一棵木蘭樹,當時那棵木蘭樹還很矮,兩人都穿著碩士長袍,雙手扣在背後。
「至少他認識你了。」
後來,休·平克為弗雷德麗卡寫了一首輕佻的敘事詩《紅髮女人之歌》。他請她吃飯,吃了咖喱炒雜燴,然後帶她去劍橋大學圖書館。他似乎愛上了她,不過弗雷德麗卡視而不見。他還描繪了美好的未來,意思是說要和她共享這美好的未來。
在劍橋的第二年,弗雷德麗卡因為她的鳥類研究而出名,或者說臭名遠揚。這個想法起源於可愛的弗雷迪組織的一場聚會。聚會九_九_藏_書上,弗雷德麗卡與埃德蒙·威爾基聊到了用於做實驗的鴿子。也是在那時,她懂得了「分類學」這個概念,這個學習過程在她腦海里留下了清晰、深刻的印記,即使隨著時間推移,那次聚會上的臉龐和傢具已模糊成一團無法辨認的馬賽克,只令人記得那是一次聚會,但是,這個印記還是那麼鮮明。威爾基興緻勃勃地介紹了關於鳥類遷徙的一系列實驗。他說,人們普遍認為鳥類可以通過磁場辨別方向。但是,威爾基說鴿子和鴿子還是有區別的,而且個體差異很大,這時,弗雷德麗卡滿腦子都是這樣一幅畫面:一群一模一樣的鴿子,咕咕地叫著,朝同一方向飛去,它們長著不同的羽毛,飛行速度也有所不同。這些鴿子就像劍橋的學生,有的奢靡,有的不安,有的拘謹,有的聰明,有的裝腔作勢,有的善於操縱,有的躲藏在保護色的背後,它們想要一樣東西,也可能不止一樣。當時的大學生對所謂鳥類學都不當真,經常只當作一個玩笑,但是,對於對情慾計謀、騙子、變色龍和《幸運的吉姆》心知肚明的弗雷德麗卡而言,這就要另當別論。馬里烏斯·莫克濟蓋瑪為她的系列文章畫了一些插圖,而托尼和艾倫為表示友好,將這些文章和插圖發表在了他們的雜誌上。這些插圖是都是鋼筆畫,他畫鋼筆畫得心應手,但油畫水平則不那麼穩定。這是英國20世紀60年代諷刺畫流行之前的事情。弗雷德麗卡的分類學研究沒什麼好處,幸好沒有讓學校雜誌成為笑料,事實上,她明顯缺乏與讀者產生共鳴的意圖。很久之後,在慵懶的閑暇時光中重讀這些作品時,弗雷德麗卡才意識到,她本以為自己寫得飽含愛心,具有高尚的美學情懷和細緻的洞察力,結果這些文章卻被冷酷地解讀為「被掩蓋著的仇恨」。她沒有這個意思,但確實可能被人家這樣解讀。還有一個怪事,儘管在一定的意義上,她的鳥類學研究旨在對抗男人對酒吧和公共場所女人裸|露的胸部和大腿進行分門別類,但是,直到連載快結束的時候,她才發現年輕的男人把女孩稱為「小鳥」。她把這一發現告訴馬里烏斯。他說:「我想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弗雷德麗卡實事求是地說,她之所以研究鳥類,是因為威爾基的鴿子。馬里烏斯說了句「原來如此」,然後粗粗兩筆畫了一撮油膩的頭髮。「我喜歡男人。」弗雷德麗卡說。「哦,看得出來。」馬里烏斯冷冷地說。
「為了學士榮譽學位考試。他思維敏捷,充滿激|情。我很佩服。」
「那是《失樂園》中那棵讓人犯錯誤的樹。」費伯的回答讓人驚訝不已,「不是生命之樹,也不是善惡知識樹,是亞當、夏娃摘葉子做衣服的印度榕樹,是被耶穌詛咒的無花果樹。彌爾頓說,無花果樹,不以結果而值得稱頌的樹……」
「我不理解《噁心》結尾的那首詩歌。」弗雷德麗卡說。然後,她舉了一些她其實已經理解的例子,希望對話可以繼續下去。
她不清楚他是說寫詩,還是寫歷史。
「下一期發表。」
她梳好頭髮,讀了幾篇他在世紀之交發表的關於隱喻的文章。她既興奮,又害怕。
「那你就慢慢想吧,」他坐下來,「想明白了,一定要告訴我。」
「為什麼?」
我前面說到,弗雷德麗卡愛上了一張臉和一個概念。她是這麼對自己說的。她想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對於聰明、善於觀察和有思想的人來說,戀愛的樂趣之一在於不用把事情想得太清楚,被驅使、被接管和被征服都是樂趣。弗雷德麗卡表達熱情的方式不怎麼得體,也有些笨拙,但她註定將成為一個聰明、善於觀察和有思想的人,而且,因為她自己能看到這個前景,所以她渴望擁有這個自由,渴望絕對的情感。兩個人也會發生生物錯誤,放不開對方的手,始終都希望能觸摸到、嗅到、聞到或者聽到對方的存在,這也是愛,這種愛更直接,是絕對的情感。弗雷德麗卡從未經歷過這種恐懼,或者放縱,從某種意義上說,因為她從前的性實驗,她產生或被激起這種感覺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儘管如此,她還是愛上了拉斐爾·費伯。她是怎麼愛上的?為什麼會愛上他?
小時候,每天晚上睡覺前,她總會給自己講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幻想生活在神話里。在這個神話里,她獨自一人在森林里不停地行走,陪伴她的是一些動物,獅子、黑豹、豹子、野馬和羚羊。動物都臣服於她。她用灌木生火,尋找水源,解決爭端,包紮傷口,帶領一群活蹦亂跳的動物,穿過斑駁的空地。她總是穿著一件飄逸的粉紅色衣服,矇著綉有玫瑰花朵的白色面紗。三十五歲時,她居然在一個手繪盤子上發現了這件衣服,感到十分震驚。那個盤子是溫妮弗雷德為數不多的傳家寶之一,畫著一個豐|滿的金髮仙女懸挂在峭壁上,一隻手抓住一把灌木,身後是蔚藍的天空和飄浮的雲朵。那時她只有三四歲,沒有人跟她說過長著紅頭髮的人不應該穿粉紅色的衣服。後來,可能在她八九歲的時候,森林里出現了一個男性,他有著拉斐爾·費伯精緻、黝黑的容貌,但性格特徵卻完全相反,那些特徵來自羅切斯特先生、悲傷而有罪的蘭斯洛特、悲傷的火槍手阿多斯和其他虛構的純真浪子。這位騎士很英俊,但容易犯錯,經常需要救助。獲救之後(就如同蘭斯洛特被阿斯托拉特的百合女郎解救,阿特格爾被布里托瑪解救),他又變得強壯起來,有些殘忍,為了實現目標會不擇手段。那個女士會感到傷心,因為騎士會遭到摩根勒菲、愛爾蘭農民和巫師的伏擊,再次陷入困境,需要救助。弗雷德麗卡早期的神話中的這個混合騎士形象,擁有拉斐爾·費伯精緻的臉龐,而她青春期時幻想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喬治亞浪子可能有所不及。這個形象是如何被塑造起來的?她早期相信唯我論,那麼,這是她本人的男性版本嗎?是否跟她本人大同小異?這些形象黑暗而瘦削,蘊含著令人愉悅的邪惡,有撒旦和拜倫的意味,也很「敏感」。與之相對的是金髮碧眼、健康、榮譽和堅定,弗雷德麗卡的故事里沒有這樣的男性。如果我們轉而思考個體的多樣性,每張面孔背後的隱秘偏好和情感歷史,文化會將某種外貌歸因於某種思維習慣或道德信仰,這很令人驚訝。事實上,我們就是這樣的,典型相貌的所有者必然受到影響。如果休·平克擁有拉斐爾·費伯的身體呢?這是概率的問題嗎?還是瘋狂的決定論?
她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皺起眉。他居然把人家的情況弄錯了。
愛是可怕的。弗雷德麗卡反覆分析和反思了最後幾句客套話。他「改天」真會見她嗎?他抱什麼歉?是在拒絕她嗎?拉斐爾更願意和文森特·霍奇基斯說話?這樣說倒也輕巧,但弗雷德麗卡·波特更想知道他對她有什麼感覺。不過她沒有想到過,那兩個男人也會琢磨她是不是覺得很尷尬,他們為什麼不能單獨跟她在一起,裏面為什麼會有另一個男人?
「休,早上好。」費伯的發音很清晰,但不像英國人的口音。
「等待。」艾倫說。
她表揚了拉斐爾·費伯那首關於油的詩,他竟然如此欣喜,以至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弗雷德麗卡很驚訝,也許她本不應該這麼驚訝的。在後來的職業生涯中,她也遇到過許多人,最終注意到並理解了自己思考或創造的複雜或難以理解的東西,他們同樣迸發出了極大的激|情。而此時此刻,她更關心自己的社交情緒。弗雷德麗卡想,一個男人開始時把你當成一個笨女人,後來卻開始重視你,你會覺得既高興,又丟臉。她經常碰到這樣的事情。她的社交生活是一場戰爭。她要在別人的心目中樹立起自己很聰明、很善於說話的形象。她接著採訪,說《練習》中的機器與《溫室》的機械環境有關。拉斐爾·費伯不再泰然自若地坐在沙發椅上,也read.99csw.com不再擺姿勢。他邊走邊談,滔滔不絕地談著水泵、鍋爐、加熱爐、玻璃窗、電話亭、汽車和自來水筆,深刻而興奮。他向弗雷德麗卡介紹了嫁接和繁殖的隱喻歷史,他還打算寫一篇文章,將人類心臟當作水泵,這既有本義,也有比喻義。他又給她倒了一些雪利酒。當然也有尷尬的時刻。他聽到有人說《溫室》和《異物》是相互關聯的微觀世界,就突然變得暴躁起來。
「有什麼收穫嗎?」
「我沒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
「你們女人結婚後可以換個姓氏。你要改成弗雷德麗卡·平克也可以。」
「還有我媽媽和幾個姐妹。我爸爸、爺爺、哥哥……家裡除了我以外的所有男人……都在貝爾森集中營被殺害了。」
「我有。我有很強的根源感。」
「很難理解。」
拉斐爾·費伯
「哦,不。不至於。關鍵是界限,它在講我們的身體延伸到物體里,比如卡鉗、夾具扳手和相機鏡頭。《異物》也差不多,就是情況比較不同。」
「哦,我以為你是猶太人。」
「請你肅靜。」拉斐爾的桌子上有一條標識——「肅靜!」他看著他的書,「都過去了,波特小姐。」
「千萬別愛上拉斐爾·費伯,沒有意義,除非你喜歡單相思。」
「我也不喜歡那個顏色。」
那兩個人從草地上走了過來,和弗雷德麗卡他們只隔著那面玻璃牆。有一個身材不高,頭髮全禿了,弗雷德麗卡認得他,他是文森特·霍奇基斯。他是卡馬爾格海灘派對的哲學家,當時,他講到維特根斯坦的顏色審美理論。另一個人的臉龐,正是弗雷德麗卡夢中情人的臉龐。小時候,不管在夜裡做夢,還是做白日夢,這張臉就不斷出現在她的夢裡,直到她喜歡上了亞歷山大·韋德伯恩,這張臉才慢慢被淡忘。弗雷德麗卡很難不用一些陳詞濫調來形容這張臉,正是在陳詞濫調的指引下,弗雷德麗卡才構想出這樣的臉龐:憂鬱而嚴肅,看樣子就是清心寡欲,眉毛很黑,頭髮又黑又亮。
「那篇採訪,費伯博士……我……我主要因為欽佩您……」
樹枝長且寬,虯莖紮根于地下,
「我為什麼要那麼說?」他很生氣,很懊惱,「詩還給我吧,還沒寫完,還不能公開。」
她和艾倫·梅爾維爾談了這件事。對於拉斐爾拒絕承認借給她那首詩,艾倫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前進一步,很快再後退兩步,這就是拉斐爾·費伯。他似乎很了解他。「你一定讓他感到緊張了。」
「很抱歉。我突然想知道你在讀什麼。我想知道……我在思考你的詩,突然想知道……這樣很不好,我知道。」
在這次採訪中,弗雷德麗卡碰到另一個更神秘、更有趣的尷尬。與根有關。這些植物的根莖異常突出,因此,她將《異物》中的身體意象與先前幾本書中的有機體聯繫起來。《溫室》里有一株植物外表醜陋,不斷往上長,盲目地尋找氣根。《練習》里有一段話描寫鋼筆筆芯,筆芯消耗著空氣和墨水,所以,她大胆地認為鋼筆和根是相互關聯的。《異物》中最不愉快的,也是最實在、最核心的意象是一棵巨大的榕樹,它的氣根越來越多,纏繞在一起,形成一個拱門,一個藏身之處,藏著一個個陷阱、一張張網、一個個圈套。趕路的人會被拉進去,被捕獲。這不好。弗雷德麗卡坐著,聽著拉斐爾夸夸其談地介紹他作品中難以發現的高明之處。讀到根這一部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似乎很有文化,她不確定他是否知道,是否希望她有,或者希望他自己有。她感覺還不如剛才有把握:他是否了解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他不是那種會承認有些工作很重要而自己卻沒有認識到的人,不論這些工作有多重要。
「你說他是做什麼研究的?他講什麼課?什麼時候有他的講座?」
休·平克拿著一沓名叫《美好》的詩歌雜誌,敲開了她的門。他很瘦,微微駝背,淡藍色的眼睛,金紅色的頭髮,留著波浪捲髮型,乍一看像是20世紀30年代的捲髮燙壞了,但你隨即能夠發現,他的頭髮是自來卷。弗雷德麗卡買了一本雜誌,遞給他一杯咖啡,問他雜誌的名字是什麼。他告訴她叫《美好》,他說這個名字有雙重意思。《美好》喜歡刊登意象鮮明的詩歌,不喜歡朦朧詩,不局限於英語詩歌,也刊登了一些義大利作品。《美好》刊登了一首平克自己寫的詩,主題是菲茨威廉博物館里方丹·拉圖爾84的一幅畫,畫了一隻白色的杯子放在碟子上面。他翻開雜誌,指著那首詩給弗雷德麗卡看,弗雷德麗卡很喜歡。
「她們住在劍橋郡,住在鄉下。」他想了想,「據說,東盎格魯人特別排斥陌生人。」
他打開門,表情茫然地看著她,彷彿不認識她。
瞧他說的,好像她沒聽說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或讀過他的作品似的。她問他小時候讀過什麼書,他說他小時候主要讀德國作品,但現在不讀了。然後,他開始凝視窗外。
1955年秋天,弗雷德麗卡認識了詩人休·平克,陪他一起去了她平時很少去的劍橋圖書館。然後,她真的戀愛了,愛上了一張臉和一個概念,雖然她曾經很任性地進行了多次性實驗,而且經常腳踩多條船。
「我不喜歡被採訪,」拉斐爾·費伯說,「我一直拒絕,沒有後悔過。對不起。」
最後一句話中有點指責的意味,她覺得那句話也有點敵意,也可能是她誤解了,他未必是在指責她,但她感受到了指責。作為無知的不信奉國教的北方人,她感到羞愧,甚至有負疚感,儘管她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不,不。你說得很對。」他又倒了些雪利酒,轉過身來面對她,臉上露出了笑容,「沒有一個評論家提到那首詩。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
弗雷德麗卡盯著他。她看到自己紅色的頭髮,輪廓分明的臉上有很多雀斑,她看到了自己對知識的渴望,他也看到了。他們四目相對,臉馬上紅起來,兩個人都一樣。
「當然是。我看不出你存在什麼困難。好的作家應該也是好的讀者。寫作是一種文明的活動,劍橋是個文明的地方。」
弗雷德麗卡很想迴避這些標籤。他似乎不太理解,有點茫然,好像這些標籤都很難得。
「我是一個難民,一個被放逐的人。我已經忘了德語。我是一個沒有母語的人。」
拉斐爾·費伯沒有注意到弗雷德麗卡。他徑直往前走,一邊側著頭和同伴講話。
「你不應該說這種話。」
「請進,請進,波特小姐,請坐。那把椅子吧,大的那把。來杯雪利酒怎麼樣?」
「我沒有借給你這首詩吧?」
「我很期待。」
馬拉巴爾、德康地區枝繁葉茂,
在圖書館的木蘭樹邊上「認出」那張臉的時候,在梯形教室里的長凳上聽講座的時候,她感受到他的性吸引力了嗎?她對拉斐爾·費伯有諸多的幻想。都是白日夢,有些是慵懶的白日夢,夢中的情景很複雜,他們相互靠近的過程非常緩慢,兩人幾乎從未認出對方。他可能在通往咖啡廳的狹窄樓梯上與她擦身而過,可能在圖書館里看到過她,然後走到她的椅子旁邊,然後可能會感覺到、注意到……嗎?也有快節奏的白日夢,他們在陽光燦爛的草地上打滾,或者在裸泳,或者直接上床,她從前夢裡的那個人一般是亞歷山大,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莫克濟蓋瑪也出現過一個星期,但拉斐爾·費伯沒有出現過。
採訪文章如期發表,題為「詩人與學者:聖邁克爾學院教授拉斐爾·費伯先生畫像」,作者是弗雷德麗卡·波特。弗雷德麗卡為此花了好幾個小時。托尼和艾倫刪減了幾段話,把評論和個人描寫糅合在一起。弗雷德麗卡對於詩歌的評論寫得很好,她把馬拉美的心靈語言之花和勞倫斯https://read.99csw•com的情|色擬人文學放在一起對比,她還提到,與一個沒有母語、文化「根源」已被割斷的人交談時,她感到十分震驚。關於「根」的隱喻讓她打了個寒戰,所以,在文章裏面,她把「根源」替換成了「紐帶」。她還描繪了他的講座風格和樸素的房間。這就是訪談得到的結果。
他搶過那個本子,飛快地翻著。
「寫得非常準確,但意義要深遠很多……」
「你是怎麼得到詩歌晚會邀請的?」
知識革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影響到我們,而且不會一成不變。弗洛伊德對能量來源和人類性追求這兩者的關係做出了新鮮的解釋,讓人感覺獲得了解放,又令人震驚,這是無可爭辯的。「不可救贖」這個詞來自另一場知識革命,那場性質有所不同的革命來得更早,如今只是偶爾得到認同或付諸行動。現在知識界流行的,是書寫人的慾望,還有另一種渴望,即文本對自身的渴望或對另一個文本的渴望,或者說語言對不可理解指示物的渴望。在斯特拉·吉本斯87的《冰冷的安慰農場》中,可憐又可怕的麥布先生把每一片雲彩、灌木叢和蜜蜂都視為生殖器,把地球上每一處柔軟的事物都視為維納斯的乳|房。威基諾浦教授用瓶子、水壺和咖啡壺比喻生殖器官,讓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很不舒服。弗雷德麗卡讀大學的時候,思維主要關注「意象」,這也許只是流於平庸的思維。有些人從未讀過弗洛伊德的著作,但他們知道自來水筆、帽子和鑰匙在夢裡是陰|莖的象徵,於是,他們都會把這樣的意象「解釋」成弗洛伊德式的意象,這很普遍,就像弗雷澤筆下的稻草人和金枝一樣普遍存在。朗基努斯戳刺耶穌側腹的長矛,以及裝過神血的聖杯,是男性和女性生育能力的象徵,而這是眾所周知的。相反,什麼是救贖,什麼是不可救贖,早就無人知曉了。根也是如此。春雨撥動了遲鈍的根,艾略特說。弗雷德麗卡對拉斐爾·費伯幾乎一無所知,但她知道根意味著什麼。如今,她把《異物》中的榕樹氣根看作是一團相互纏繞的性器官,作家本人也曾用「粗糙」「腫脹」「難以穿越」和「危險」等字眼來加以描述。他其實很少使用形容詞,這就更令人驚訝。弗雷德麗卡真希望看到筆還是筆,帽子還是帽子,鑰匙還是鑰匙。有一次,她用新發明的雙面毛線編織毛衣,那根粗鈍的針有節奏地從打結的毛線網中插|進插出,她突然想到了性,毫無來由地心生怨恨。但她做不到。她了解文學上的類比,她接觸過男性的器官,她能想起男性器官的種種形狀,有蒼白綿軟的,有細長的,有粗壯的,有深色圓柱形的,有鮮艷玫瑰色的,有深紫紅色的,有張揚勃起的,等等。她是否會因此想象藏在拉斐爾·費伯整潔的灰色法蘭絨褲底下的陰|莖是什麼形狀?不。雖然她注意到了榕樹周圍的灌木叢散發著腐爛和枯葉的氣味,對作者產生了距離和厭惡感,但她無權了解或者揣測。
「我出生在呂貝克市,托馬斯·曼的故鄉。你知道托馬斯·曼嗎?」
「黑的那個,拉斐爾·費伯,馬拉美詩歌的譯者。」
他微笑著,像在嘲笑她,又有點冷漠。
「《練習》里的詩,主題是幫助人體延伸的事物。有些工具和機器,我真搞不懂,它們看上去那麼精確,但怎麼感覺就那麼嚇人?」
「薩特在《噁心》74里也寫了一棵樹,無法命名,無法描述。非常可怕的他者。有點過分。」
「你的根源感一定很不一樣。」
也可以採用精神分析法。這個男人比她大,他不僅是一位老師,還是一位好老師,是權威。弗雷德麗卡的父親是一位老師,也是一位好老師。她曾經愛上和她父親共事的亞歷山大,在她的眼裡,他是可以被顛覆和勾引的權威。她是個好學生。
「什麼詩?」
「我來還你借給我的詩。我有很多地方沒看懂,但還是非常感謝……」
她不太喜歡《異物》,主角是一個無名的探險家,他也是這篇小說唯一的人物。他經歷了奇異的自然風景和劇烈的天氣變化,他必須找到變化的源頭,必須不斷前進。讀了兩遍后,弗雷德麗卡得出一個結論,這個標題是個不大高明的雙關語,她不願意把這個雙關語與費伯聯繫起來。宏觀的就是微觀的,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島嶼,從來沒有人超過自己身體的局限。這兩種觀點都有可能。小說寫得最好的部分是無法定義的邊界:視覺、觸覺、雙重觸覺和回聲,都很遙遠,都在大腦裏面,像吹拂著皮膚的空氣。讀完第二遍后,弗雷德麗卡認定「沒什麼意思」,跟安德魯·馬維爾85說「我自己的懸崖我自己跳」一樣,詼諧而已。愛不妨礙她的判斷,反而大大提高了她的批判能力。一場關於愛羅狄亞德和自戀的演講結束后,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說:「我可以代表《劍橋筆記》採訪您嗎?我很喜歡聽您的講座。我……」
子樹長在母樹的周圍,
「當我說『一朵花』時,我的聲音便並非疏忽地阻隔了所有花的外形,與此同時,某種異於一切花萼的東西,一種理念的和美妙的東西便音樂般地隨之升起,那是一朵在任何花束中都無法覓得的花。」
弗雷德麗卡說了很多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話。
弗雷德麗卡把這封信拿給艾倫和托尼看。她很生氣。「我寫的都是人盡皆知的事。人們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之所以寫那些東西,是因為我欽佩他。」
「我不讀勞倫斯的書。我不喜歡他盛氣凌人的語氣。我覺得他小說里的人物難以理解。當然,人們不能再認為藝術應該創造人物,包括給他們起名字和構建社會背景,細緻地描寫服裝、住房、金錢和聚會情景。這樣的看法過時了。」
拉斐爾·費伯的講座地點是一間階梯教室,空間很大,但聽眾不多,大家都坐在前兩排。這樣正好。弗雷德麗卡只認識兩個人,一個是變色龍艾倫·梅爾維爾,另一個就是休·平克。平克顯然在猶豫是否把身邊的位置留給她,但最後還是給她留了。
「閱讀和寫作也是個人隱私,波特小姐。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繼續。」
「我可能愛上他了。」弗雷德麗卡說。她很難過地明白了其中的意義。
「打擾了。再見。」
「不,不是。我是正宗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正宗的英國人,大家都知道。北方人,你知道的。我們的根源在北方,我們非常清楚。北方的中低階層。不信英國國教的北方人。」
他真的很生氣。他討厭勞倫斯。這讓她感覺很新鮮。她溫順地問,托爾斯泰、喬治·艾略特、簡·奧斯汀這些人寫的都是「死細節」,那麼,他認為她應該讀些什麼?在這些人的書裏面,有很多她深深了解和喜愛的人,包括安德烈公爵和他的小妻子,他是個有責任感卻充滿疑慮的人,也包括多蘿西婭出於道德考慮選擇了一個老男人、亨利·蒂爾尼渴望得到愛而接受了凱瑟琳的愛情。這是她第一次和拉斐爾·費伯談話,感覺很奇怪,他非常照顧她的感受,吞吞吐吐卻又很堅定地跟她講了一些關於他自己的零碎信息,但她根本無法像想象伯金或皮埃爾那樣想象他的人生。他的情緒在一句句話中不斷轉變,有時慷慨激昂地批評一些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批評異想天開,批評狹隘的文化,批評語言的惰性,有時,他卻突然變得很溫和。他們就像一對認識不久的情侶,兩個人在相互訴說人生經歷。後來,他再也不會這樣九*九*藏*書輕易地向她敞開心扉。弗雷德麗卡覺得很難再開口說出什麼。他沒有母語;此前,她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母語表達能力,覺得自己說話很有技巧。如今,她說什麼對他都毫無意義,無論她說什麼,他原則上都不會當真。
「再見。謝謝你。」
「也許他們不是真正的作家,或者還沒有成為真正的作家。」
這是弗雷德麗卡第一次做採訪,以前艾倫和托尼採訪她的時候經常反覆問同樣的問題,此時此刻,她完全能理解他們的做法。她問,他同時進行寫作、閱讀和教學,會不會有壓力?劍橋是作家成長的好地方嗎?
「抱歉。我還有一位客人。」
「你慢慢讀吧。」他然後說,「抱歉。」他關上了門。
「在馬拉美講座上,您說我們不能繁殖,馬拉美說,樹林盛產木材。」
「就是這樣,」托尼說,「人們會跟你說一些話,卻討厭你把那些話發表出來。」
「哦,我喜歡。小時候,我可喜歡這個顏色了,後來人家說紅頭髮的人不適合配粉色。」
「不,不用,我……」
他說,從前,人們認為語言是亞當給萬物命名的工具,名詞代表他所命名的事物,玫瑰花是玫瑰上的花,玫瑰花開在玫瑰枝條上。後來,他說語言與物體逐漸脫節,為此,他引經據典,說得引人入勝。於是,人類對語言有了更深刻的認知,將語言與世界分離出來,成為人造物,是人類編織出來的一張網,我們終於能夠表達一些無法被喚起或完整傳達的形象。隱喻通過對比促進理解,就是我們創造意義的語言網路。柏拉圖提出,從繪畫的花朵,到真正的花朵,再到花朵的形態,它們中間存在著等級差異,而我們在此基礎上又有很大的發展。他說,馬拉美會在一節詩中提到「玫瑰」和「百合」,而在另一節,他會用一些隱喻,例如紫紅色的酒,明亮的聖杯,詩意地喚起這些形象,他的語言越來越精確地製造了模糊、空白和寂靜。他似乎在慶祝,也是在哀悼伊甸園的重生,曾幾何時,伊甸園鮮花盛開,色彩斑斕,如今,這些已經成為模糊的幻影。弗雷德麗卡其實很害怕,似乎她最關心的是他能否讓她感受到美,感受到愛。她給鄰座的休·平克寫了一張字條。「聽見的樂聲雖好,但若聽不見卻更美。」「安靜。」休·平克說。其實,弗雷德麗卡並沒有發出沙沙的聲音,也沒有說一句話。拉斐爾·費伯走到講台前,似乎看了他們一眼。然後,他讀了馬拉美的一段話:
房間外面有一條小河,河面上蕩漾著淡淡的水光,從窗口可以看到一片「文明的荒野」,一群「哲學牛」經常在那裡「吃草」。房間非常乾淨,但沒什麼色彩,壁爐架上方掛著一幅淺色的立體派拼貼畫,有一隻天藍色的瓶子,有一把舊報紙做的小提琴,還有一個猩紅色線用膠和圖釘固定而成的玫瑰花結。一面牆壁上全是書,這些書被擺放得非常整潔連貫,形成不可思議的幾何圖案,這可能是法國出版社的習慣。方正的沙發椅蓋著未漂白的亞麻布。桌子一塵不染,上面只有一隻煙熏玻璃花瓶,插著白色的蒼蘭。拉斐爾·費伯把雪利酒倒進高腳玻璃杯里。房間里沒有紅色、黃色、綠色或藍色,只有灰色、淺黃、棕色、黑色和乾淨的白色,亞麻窗帘也是這樣的顏色。弗雷德麗卡坐下來之前撣了一下裙子。拉斐爾·費伯給她端來了一杯雪利酒,令她驚訝的是,他還送來了一塊酥脆的黑色蛋糕,蛋糕放在一個白色的瓷盤上,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弗雷德麗卡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蓋上蛋糕罐,刷掉桌上的一些蛋糕屑。然後,他坐在弗雷德麗卡旁邊的寫字椅上,避開照進房間的光線,等著她。他先看了看自己的腳,接著又看了看窗外,然後直直地看著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意識到她的胸罩弔帶上有一根別針,長筒襪的接縫可能鬆開了,脖子上太熱了。他禮貌而冷淡地等著她,沒有幫她。
「我……」
「哦,天哪。」弗雷德麗卡說。
原因有很多,分好多種類。厲害的社會學家會注意到,拉斐爾·費伯滿足了她選擇伴侶的很多抽象標準。她跟艾倫和托尼說過她要嫁給大學教授。因此,她完全可能愛上一個休·平克說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的人。她的一部分,雖然只是一部分,喜歡他的生活,喜歡圖書館,喜歡文藝復興時期大樓里的孤獨,喜歡有思想的生活。
他站著,沒讓她進門。在乾淨而沒有色彩的房間里,卡爾馬格海灘派對的哲學家文森特·霍奇基斯正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
「在文學領域揚名立萬,人們看到你的名字才不會聯想到顏色或者花朵,到時,平克就能夠跟葉芝和艾略特相提並論。」
她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憂鬱的女王和一群穿著白色圍裙、戴著蕾絲帽子的憂鬱公主,在陌生的土地上照料著鄉下的花園。她想說,告訴我,告訴我,但他的經歷似乎過於遙遠,過於陌生,她找不到合適的問題來誘導。他面無表情地跟她講了一些小細節,她讀過關於那些人和那些事的書籍,好像有一個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孩子躲在櫥櫃里,他的家人被搜到捉走,還有人藏在手推車的毛毯下面逃出去,白天走路,晚上睡在穀倉里,然後在寒風刺骨的夜晚,登上了船,漂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海面上。
「人非常善良,也非常殘忍,我一直都很害怕,一直很害怕。」他說。弗雷德麗卡知道自己的想象偏了,她想重新來一遍,但只能想起小製作電影里的口頭禪,而始終無法觸及恐懼的邊緣。他問起她的根源,她卻突然短路了,約克郡家裡的那些小細節,所謂的正直和抱負,根本不值一提。比爾·波特的怒吼與貝爾森集中營的悲劇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她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句,一邊盯著他,發現他根本不明白什麼是「下層中產階級」,不可能明白濃重或優雅的口音對生活有多大的影響。她索性說:「很像勞倫斯,我的根和勞倫斯一樣,我們這種人都很努力地改善自己的條件,就像勞倫斯筆下倔強的女性。」
「那首詩還在我那兒。」
「真帥。」她對休·平克說。他看上去不大高興。
「有一首關於碎石路面上的油的詩,我很喜歡。我認為那是最重要的一首詩。」
她給他寫了信。她說她想以隱喻為題寫博士論文,馬拉美有些富有創造力的意象,以及《溫室》里的意象,特別是那些花,這兩者的聯繫讓她尤其感興趣。她說他所有的作品她都讀了好幾遍,深受啟發。他給她回信,說他願意接受採訪。
「平克確實不好聽。我之前有個女朋友,她跟我開玩笑,說我不應該叫『粉紅』,應該叫『玫瑰紅』。」
「不會有什麼用處的。」
「寫一首他喜歡的詩。我就是這麼做的。為什麼這麼問?」
「的確如此。所以,在《溫室》里,我也想寫這樣的詩,但是,在我看來,那些詩沒有一首比得上。你覺得呢?」
親愛的波特女士:
那兩本詩集,還有那本小說,單詞都不長,而且大部分是名詞,頁邊空白處很多,看起來清爽、乾淨。《練習》簡要描寫了一些意象,飯後的餐桌、主幹道上的一小塊油污、沙沙作響的穀物升降機和二手汽車壓縮機,等等。有些描寫還不如俳句那麼長,有些也剛好是兩節四行詩句。對於如此清心寡欲的作家而言,《溫室》則有點「熱」。詩的主題包括溫室里的供暖系統、植物的繁殖、生長和死亡。弗雷德麗卡覺得,這兩本詩集的內容有點陰暗,有點嚇人,不應該是這樣的。「陰暗」和「嚇人」是弗雷德麗卡自己的話,詩人肯定不會用這種直接引起情感反應的詞語。她終於明白休·平克那首關於小茶杯的詩靈感來自哪裡。詩的力量來自選詞的精準和節奏的把握,雖然弗雷德麗卡聽不到,但她能辨別出來。(我們天生的學習能力又是一個謎,我們的耳朵為什麼能辨別得那麼準確,這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