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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一棵單木成林的樹

21 一棵單木成林的樹

「你怎麼了解?」
馬庫斯發現自己時不時很開心。他有些害怕,這樣的自己讓他覺得很陌生。他與傑奎琳和魯茜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傑奎琳愛問他一些私人問題,而且一定要他回答。她會問:「你將來要幹什麼?」她還會熱情地向他介紹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感受。傑奎琳是個正常的姑娘,是第一個能和馬庫斯長時間交談的正常人。她給他看了很多東西:葉子的切面、植物細胞、氣孔和葉綠體的圖解,還會向他請教一些數學問題。他從沒見魯茜落單過,她都是和傑奎琳一起來。有時候,他覺得她們兩個是典型的「領袖革新者+忠實追隨者」的組合。傑奎琳對魯茜很關心,想要看到她開心,不管什麼事,魯茜都站在傑奎琳一邊。有時候,魯茜的文靜讓他想起自己一貫的沉默寡言。在魯茜的身上,他發現了一種跟自己很相似的習慣:遇事不參与,甚至害怕。不過,他也發現他和傑奎琳都很在乎魯茜,好像她的感覺才是真正重要的,得到她的認可才說明一件事情有意義。魯茜也有獨斷強勢的一面。有一次她跟馬庫斯說的話令他格外印象深刻。傑奎琳總是勸他不要浪費自己聰明的腦袋。魯茜則沒有對他的腦袋做出任何評價,而是直接說他應該試著做個正常的人。
這棵樹是一個沐浴著光線的幾何體。再仔細思考,這棵樹蘊含著無窮循環的力量,穩定而多變。枝葉蔚成層疊的華蓋,每一層的葉子都按規律錯落排開,面向太陽,讓每一片葉子都能受到陽光的照射。陽光是它們的養料。它們吸入陽光與空氣,呼出水分。黑色的樹根源源不斷地吸收水分,維持頂端的一片片碧綠。傑奎琳說過,一棵蘋果樹每小時需要四加侖的水。水分的獲取不read.99csw.com需要抽吸或加壓,而是通過一個柱形裝置,自下而上直通頂部。於是,他儼然看到一股幾何形的水柱,水不斷上涌,不斷分叉,那是生命的內在形狀,不過,生命其實有多種內在形狀。
榆樹下的平靜,還有其他令人渴望的方面。英國榆樹都是單木成林,通過枝條不斷繁衍壯大。榆樹也會開花,榆樹花雌雄同體,稱為「完全花」,雄蕊長在雌蕊的花粉囊之上,所以,開花的時候(榆樹花期很早,似乎2月就開花),花粉就會乘著風飛到其他樹上,完成交叉授粉。不過,英國榆樹的根也深深扎入地下,也許榆樹是由石器時代的部落帶到英格蘭來的,他們有個習慣,愛把籬笆扎得又深又密。人們或許會覺得榆樹很奇怪,它能自給自足,代表著渾然一體的永恆。但是,無性繁殖的生物體由於缺乏多樣性,總是容易患上同樣的疾病。無論如何,1955年,榆樹在這裏扎著根,是英倫半島永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看著樹葉,突然一陣恍惚,眼前的景象模糊了邊界,出現了彩色的方塊,綠色上面出現一片明亮的藍色馬賽克。色彩相接之處有流動的金線,勾勒出每一片樹葉或天空的輪廓,好像一張張彩色的玻璃。
「正常人會做的事,我都做不好。」馬庫斯說。
「我不知道你們平時都幹些什麼。」
陽光的傳播速度是每秒十八萬六千公里,他所看到的綠色是葉片反射的光,葉綠素會吸收陽光中的紅色和藍紫色光波,而葉片之所以呈現綠色,是因為它不吸收綠色光。他用read•99csw•com思維的眼睛看到了一場關於樹的精彩,由各種顏色組成的陽光以可怕的速度靜靜地傾灑下來,與樹榦之中不斷上涌的水柱融合交匯。
上次他在實地研究中心看到了螞蟻,由此產生了一些深刻的見解,但此後他沒有再跟進。他又能做些什麼呢?他平時總是推著裝書的小車,穿行在醫院的病床之間。後來,夏天的某一天,他騎著自行車去里思布萊斯福德,路上經過羅伊斯頓,兩年前的那個夏天,弗雷德麗卡在那裡飾演過伊麗莎白,那裡現在要新建一所北約克郡大學,挖掘機正在草場上幹活。在草場的邊緣,歐芹蕾絲般的傘狀花序冒著青白色的花粉,那裡還有金盞花、檸檬黃色的金魚草、紫色的山蘿蔔和猩紅色的罌粟。根據之前的經驗判斷,馬庫斯感受到一種身體上的愉悅,這是一種危險的狀態,與此同時,他的鼻腔、喉嚨和肺對花粉的敏感突然加劇。他的視線依舊清晰,他可以看見長長的灰色的牆上疊得錯落有致的石塊,可以看見罌粟的空間聯繫,它們在藍色、白色和綠色的背景中形成了一個個三角形和圓圈。他的鼻腔擴大,供氧充足,但也更加敏感,很容易發腫刺癢,像生了凍瘡或者被蟲子叮過,紅了一大片。他轉到一條橫穿田野的小路上,一路上坡,路兩旁是新種的玉米,正抽著翠綠的穗子。路盡頭是一個小山坡,上面有幾棵榆樹,大概是七棵的樣子,有一棵看上去樹齡很大,其餘的年輕一些。榆樹的枝丫迴旋盤繞,形成了雲朵般的樹冠,罩著樹下的野草。他停車,在樹根旁坐下,拿出手帕捂住鼻子。他感到精神上的愉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感覺和肉體的愉悅一樣危險,愉悅來臨時,眼前會出現空幻而明亮的光九_九_藏_書芒,各種顏色會像火焰一樣升騰,危險也會隨之而來。他努力保持一動不動。他想著那棵樹。
「你是一個人,馬庫斯·波特。如果你天生不喜歡那些正常的事情,就應該去學,多練練,你就會變成正常的人。我很了解。」
「沒錯。我無法想象他八卦起來是什麼樣子。」
他摸了摸厚厚的樹皮,既不像動物肌膚那麼溫暖,也不像石頭那麼冰冷。樹皮的絕大多數細胞都是死細胞,被不斷分裂的活細胞裹著,那些富有探索精神的新細胞都聚集在枝條和樹根的外端。葉子是有生命的。他摘了一片枝條上的葉子,這片葉子呈現清澈的金綠色,葉脈清晰,邊緣鋸齒狀,表面粗糙,根部完美對稱。他很喜歡這種葉脈紋路。他再一次抬頭望向樹冠,一開始,他覺得樹冠龐大且雜亂,再一次看,他卻在它虯曲的枝條和層層疊疊的綠葉之間發現了一種秩序。他知道,植物的內部蘊含著幾何學的原理,傑奎琳曾經給他看過植物形成層的圖解,現在,他也發現了其中的幾何學美感。
樹榦的底部被雜亂的嫩枝所環繞,在它們之間——其實是在它們下面——堅硬碩大的根塊緊緊抓住泥土,深入大地。他抬頭看去,樹皮上布滿了傷疤、裂痕和樹瘤,主幹卻直插雲霄。榆樹的枝幹經常開裂,從裂口處長出新枝,新枝又長出細杈,循環往複,然後,所有枝丫紛紛向上或向旁邊伸展,從而形成多個濃密的樹冠。樹枝和樹冠的多少代表這棵樹的歷史長短,在凝固歷史的枝幹上,有不斷開裂而不斷愈合的傷口,有斷掉的枝丫,也有朝著新方向和角度生長的枝條。
「我媽媽去世的時候,我沒心情,什麼事也不幹。但是,為了我父親和家裡的孩子們,我還是得去做家務,都是正read.99csw.com常人會做的事,像購物、洗衣服什麼的。那時候,我發現我也是個正常的人。後來她來替我了,但無論如何,我學會了做個正常的人。」
他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那裡的。先有他的眼睛,才存在榆樹葉反射的綠光;天空中透過水珠和灰塵折射的湛藍,也因為他的眼睛而存在。螞蟻可以看到藍色,但無法辨別紅色和黃色。據說,蜜蜂眼中的蒲公英是紫色的,蜜蜂可以看到我們人類看不到的花形和花語。不知道凡·高知道了這些會作何感想。他用黃色顏料塗圈圈就成了太陽,就成了向日葵的花心,他看到了黃色和紫色之間相輔相成的關係,認定那就代表著世界對立統一的基本原則,所以,在他的畫中,人們總是在金黃色的天空下,在綠色的地里種植紫色的羅蘭。馬庫斯看著枝條上的嫩芽,那是銅色和深玫瑰色的混合體,他感覺找到了歸屬。
細杈生出綠葉,主枝分出細杈,軀幹又生出主枝,在馬庫斯的凝視下,虯結不平的枝幹呈現出充滿幾何美感的規律性。細枝上的樹葉交替錯落,對稱排列在兩邊,枝條的分佈也有章可循,以同樣的角度呈螺旋狀從主幹上分叉出來,根據開裂、粗細、樹疤和斷頭,可分為幾個不同的類型。馬庫斯研究著這棵樹,邊看邊想。他拿出一個筆記本,勾勒了樹枝的螺旋走向,這幅抽象的線條速寫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愉悅。以前,馬庫斯總認為世界是無序的,很可怕,如今,他終於發現了其中的規律。
他發現了幾何形態。他了解了水和光的特質。他還想了解更多。純粹的好奇比慾望更簡單、更清晰,也更有生活氣息。心理學家認為,人類的慾望和成就都是平行的。因為有慾望,人才會緊張,這體現在食色性和認知的方方面面。最終目九_九_藏_書標是滿足感,得到食物、成功受孕和獲知真相,但這些都無法解除緊張感,人只有經歷了精神上的解放才能真正放鬆下來。性高潮俗稱「啊哈體驗」,性高潮之所以能創造快|感,是因為本來有缺陷或未成熟的結構,突然變得完美、和諧。看著陽光下榆樹的優美身姿,馬庫斯感覺被這樣的和諧籠罩著。
馬庫斯覺得魯茜很迷人。她不在的時候,他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的辮子、橢圓的臉龐、低垂的眼瞼、豐|滿但緊閉的小嘴,甚至會想起她的關節、她的肩膀與胸部以及胸部與腰部之間的距離。不過,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她那根粗壯而有光澤的辮子,那根辮子一直靜靜地垂在她的肩胛骨中間。他想去摸一摸,他想把辮子一縷一縷地解開,徹底解放她的頭髮,像那天晚上他透過廚房的玻璃門板看到的那樣。
生病的時候,他曾留下了恐怖的回憶,彷彿自己置身一個奇怪的空地上,光線自上而下傾灑下來,而自己是一個漏斗,所有的光線都從他身體內流過,而他的眼睛就是燃燒的玻璃。為了讓自己覺得舒服一點,他設想出了一套幾何結構,那是一對相交的圓錐體,中間交叉部分是他的眼睛和思想的所在。他把手放在樹皮上,發現他回到了老地方,但時過境遷,他看到的景象已截然不同。他不再害怕了。首先是因為這棵樹,處在天地之間,本身就是兩個圓錐體的交匯處。他突然想到了「大地」這個詞。其次,儘管他現在還不完美,但已經學會了思考,會尋找其中的規律。
「我們注意到了。你可以和我們一起練習。」
「正常人喜歡的事情,你都不怎麼喜歡,馬庫斯。你不喜歡去電影院,不喜歡騎自行車,不喜歡釣魚和吃薯片,而且……」
「而且也不喜歡八卦。」傑奎琳接上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