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6 歷史

26 歷史

「首先,你不在我們系,也不屬於我的專業。你應該找一個神學家做導師。」
拉斐爾說,她說的這些在理論上極其複雜,這個研究可以做一輩子;戰後,英國也才頒發過九個哲學博士學位。弗雷德麗卡有點心虛地反駁說,她就是要做一輩子,她要向拉斐爾學習,她要爭取獲得第十個哲學博士學位。她還說,她一直希望拉斐爾能成為她的導師。
「為什麼不要真實的世界?」
「不要。」
「我為什麼要笑?」
她沒有問什麼時候。
「哪裡痛?」奈傑爾走進房間。他穿著一件非常正式的駝絨大衣,劍橋的紳士不會這樣穿,看起來流於庸俗,儘管這件大衣很昂貴,也不算花哨。弗雷德麗卡不知所措,如果是艾倫、托尼、馬里烏斯,甚至是休·平克,她會邀請他們坐到床上來安慰她,或讓他們自己煮咖啡,或跟他們侃侃而談。但是,她自認為不了解奈傑爾·瑞佛,不知道他如何看待他們之間的關係。在劍橋大學的第三年,她發現不僅只有女人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男人也夢想或者相信可以擁有毫無根基的特殊關係甚至是親密關係,任何一個剛好在一起的人,或者派對結束后護送女士回家讓酒醉的女士親一下的人,或者在馬拉美專題講座上遞過一張字跡潦草的字條的人,經過所謂的分析,都能產生這樣的自信。但是,她不知道像奈傑爾·瑞佛這樣的男人適用什麼規則。她不知道在哪裡還有像奈傑爾這樣的男人,也許,在倫敦周圍各郡,或是英格蘭各郡,可能有很多這樣的男人,軍隊裏面有很多,倫敦城裡也有很多。但是,弗雷德麗卡認識的所有人,包括那些不合適的人,都是劍橋人。
「當然是宗教詩。超越感官的領悟。論文寫到一半時,你就能體會到這種感覺。」
「哦,我知道。」拉斐爾走近她。她彷彿可以看到一個瘦瘦的男人穿著乾淨柔軟的燈芯絨夾克,閃著象牙白和金黃色的光輝,走向沒藥山和乳香岡,那裡有絲綢和年輕的生物。他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我知道,你只想要一切。你是一個可怕的女孩,弗雷德麗卡。」
她很害怕,她不想讓他聞到血的味道,不想讓他靠近骯髒的床單,更不想讓他靠近她凌亂的頭髮和散著熱氣的枕頭。她感覺脆弱無助,像一條美人魚。她半裸著身體,光著雙腿,蓋著那麼多毯子卻依舊覺得渾身冰涼。
「過來。我們會再見的。」
「你說他像海盜,突然感覺他像赫里沃德。」
「來吧,翻過來,臉朝上。」
「他們的烤鴨很棒,香脆,不油膩。如果你覺得餓了,還有鹿肉餡餅。」
「哪裡痛?」他一邊問,一邊靠近她。
她彷彿是一匹馬,或者一隻正在分娩的羊。她翻過身,鮮血一下子涌了出來。她閉上眼睛。奈傑爾伸出雙手,手腕併攏,張開手指,猛地一下子壓到她的肩上,像探測水源的占卜師一樣。
「我教不了。這是與生俱來的。」
然後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緊接著好像是哽咽的聲音,他們看到了第二隻鳥,在昏暗中,那隻鳥看起來是乳白色的,這隻鳥掉頭沿著第一隻鳥的方向飛行。
「我從來都不相信。」
「我再按摩一下你的背部。」
「我崇拜你。我樂於向我崇拜的人學習。」
暮色降臨,他停下車。他們看著灰色道路的前方,棕色堤壩長著蕨草和黑莓灌木,那一潭水黑乎乎的。她以為他會親吻她,但他只叫了一聲「看」。
「要是我讓你感到厭煩,你可以叫我滾蛋。」
「你不是已經在裏面了嗎?你坐在我的沙發上,喝著我的酒,討論著我的想法,這樣還不算嗎?再喝一杯,就趕快走,我們都忙著。」
她對這個牛津女孩很感興趣。有多少個女孩和他一起吃過晚飯?去過多少家酒店?有沒有提起《山精靈普克》?她斷定,他對托爾金的評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個充滿鬥爭卻不存在政治、機器和性的故事,可以讓人感到精神煥發。她偷看了一眼奈傑爾·瑞佛,發現他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好像在算計著什麼。奈傑爾和普克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他皮膚黝黑,身體健壯,肩膀寬闊,耳朵很大,說話幽默,也有點含糊其詞。在回劍橋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他的名字。原來,她不喜歡奈傑爾這個名字,叫這個名字的應該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家境優渥,但家裡人不喜歡他,他的姐妹應該叫作帕特里夏、吉莉安或者吉爾。現在,她突然對這個名字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這個名字應該出自斯科特爵士103筆下,是一個海盜或者邊境強盜的名字,華茲華斯好像有一首詩叫作《邊境掠奪者》,說的就是這個人吧?
「那個圖書館里,你最喜歡哪本書?」她問。
「回來。」
「我是猶太人。小時候,我們的家庭教育就有涉及彌爾頓的內容。我的英語是一個路德教派的學者教的,他接受彌爾頓的神學理論,很喜歡他的詩歌,所以我被迫學了很多;我當時還太小,根本理解不了。對他的雄心壯志,我還是挺欽佩的。馬拉美說,世界存在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寫成一本書。他居然要改寫《聖經》。可是,他太粗暴,太浮夸,太荒唐。天上的東西都被他變得那麼具體,那麼瑣碎。
他微笑著繼續向前走,他的笑容有點嚴肅,甚至帶著些許輕蔑。他完全不把「不要」兩個字當回事,這兩個字甚至挑動了他的興趣。他小心翼翼地穿過滿地的垃圾,把普魯斯特和拉辛的書從枕頭上拿起來,靠著她的肩膀,坐在床上。
「好吧,你應該知道。我知道亨廷頓有一家頂級的酒店,和我一起去共進晚餐,可以嗎?」
「你是為了照顧我才問的,對吧?我不喜歡這樣。」
「換作是我,我就不會留在這裏。我本以為你已經學到頭了。將來你打算幹什麼?總要結婚吧?」
「來幹什麼?」
「來吧。」
他突然放鬆了:「我似乎沒有多少選擇,是不是?我們就一起默默地坐在安德森閱覽室,年復一年,時不時地探討神學和美學……」
「應該有人來管管我。我感覺快要死了。我要死了,你才來看我。」
「我可以的。幾個月前,我剛通過了榮譽學位考試,成績優秀。這不成問題。」
拉斐爾又笑了。他說:「你不明白什麼叫作指導。」
「哦,不至於,」他親吻了她的眉毛,「我絕對不會對你感到厭煩。你知道的,我很膽小,尤其在我的小圈子之外。」
「你想幹什麼都行。」
她身體僵硬地走回學校。種種相互矛盾的痛苦咬噬著她的心。
「這倒是有可能的,但這無關我的職責。第二,我們的性格不同,會起衝突。」
弗雷德麗卡說隱喻有兩種。一種是客觀事物之間的比較,例如華茲read.99csw.com華斯筆下海里的野獸和陽光下的石頭。另一種是抽象概念和直觀體驗的關聯,例如痛苦和鈍刀、愛和指南針、慾望和從天堂連通地獄的灰塵。第二種隱喻在17世紀有問題,因為追求感官體驗是墮落的,不過,人們還是用甜蜜和明亮來比喻美德和天堂,雖然這樣的比喻有諸多不妥之處。在一定意義上,彌爾頓的隱喻和馬維爾的隱喻有顯著的差別。所謂的「道成肉身」也存在一定的問題。什麼叫作「無盡地隱居在你可愛的胎宮中」?基督只是《復樂園》12中的一個人物,她懷疑,《復樂園》構建世界的基礎,就在於想象,腐朽而有限的肉身如何隱藏著無限的理解。在彌爾頓筆下,基督代表著脫節的感受的重新聯結。可能吧,她拭目以待。
他的聲音里鼻音非常清晰,簡潔動聽,像是在朗誦,而不是說教,但又給人以距離感。他臉上仍掛著天使般的笑容。
弗雷德麗卡說:「月經。」她喜歡直言不諱。
「來吧。」
「太難為情了。我沒穿衣服,我……」
弗雷德麗卡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他反感的是無中生有地塑造人物,他害怕具體的形象,他追求的是馬拉美日益消失的心靈之花。
他開始按摩,弗雷德麗卡放鬆了下來,皮膚、骨架和肌肉全都放鬆了,感到無比舒暢。他說:
「不用。」
「對。原則上可以這樣說。」
「來吧!」
「你不想到我的懷裡來嗎?」他生氣地說道。出於自我保護的衝動,弗雷德麗卡下車了。她繞過車前時,他說:
這是弗雷德麗卡首次感受到公眾情懷。對於蘇伊士運河事件,朋友們出乎意料地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英國是「負責任」的國家,他們對所謂「綏靖政策」心有餘悸;另一派認為所謂「主動作為」,其實是動機不純的機會主義,或者說是懷念帝國榮耀的產物。歐文·格里菲斯、托尼·沃森和艾倫·梅爾維爾都收到部隊的通知,叫他們隨時準備應|召入伍。他們都受到了嘲諷,自己也感到很焦慮。可愛的弗雷迪等人則主動去參軍。這或許表明,對於政府的作為,同學們的態度涇渭分明,支持和憤慨並存。其實,國家榮譽感、輕重不同的排外情緒以及關於英國是否存在經濟優勢的判斷,讓整個英國社會出現了莫須有的對立。過了好多年,弗雷德麗卡才深入思考了自由、生死、阿斯旺大壩的融資、以色列的生存以及匈牙利一黨專政等大原則問題與英國社會文化的關係。這時候,她還認為蘇伊士運河危機既是文化問題,也是道德問題。她從福斯特的《印度之行》中得知,大英帝國缺乏想象力,缺乏遠見卓識,因此會做出麻木不仁乃至邪惡的事情,即使那隻限於某些地區。她也得知,第一次世界大戰是高尚情懷(理想、榮譽感、勇氣和愛國主義)和苟且現實(大炮、泥巴和士兵殘殺)相互對立的產物。先不說如今的看法,在當時的認識中,吉卜林99就是個壞作家,因為他目光狹隘,只有極端愛國主義,而且太任性。伊頓的操場是被嘲笑的對象,沒有人在此寄託理想(弗雷德麗卡討厭運動)。自然而然,很多人都認為英法對埃及內部事務的干涉是任性傲慢的表現。弗雷德麗卡也這麼想。年紀比她大的人視角有所不同,他們覺得納賽爾上校是善於蠱惑民心的極端民族主義者,是另一個希特勒,有可能做出奴役鄰國之舉,弗雷德麗卡和她的同類則認為他敢於反抗自以為是的威權,值得推崇。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嫁給一個大學教授,然後留在這裏。」
「這是正常的事情,應該不至於很痛。」
「我不知道。」她不會說「結婚」。她不知道不結婚會有什麼結果,她不願意想,也許是想不到。
「你不想嗎?」
「你對我的個人感情太強烈。我不希望學術和感情相互干擾。」
「為什麼?」
「第三,可能這才是首要的原因,我對這個論題很反感。」
當遠處伊利的土墩映入眼帘時,奈傑爾突然提起赫里沃德——大多數開車的時候,他基本不說話。他說:「我小時候讀過《覺醒者赫里沃德》,現在看起來一切都比當時想象的更小。說實話,那本書就是我的世界。它是一本好書。赫里沃德是一名瘋狂的戰士,是精神領袖,也是陸地和海洋的征服者。」
此時,他的手又熱又干。他說:「我叔叔住在丹吉爾,我在那裡住了一段日子。他知道蘇伊士運河要出事,他在以色列、波斯、阿曼和埃及都有朋友。他的預測兌現了,埃及總統納賽爾關閉了運河,賣掉了依賴海灣貿易的一大批船隻,讓股票市場血流成河。我叔叔休伯特有點像古時候的海盜,在丹吉爾過得風生水起。我父親讓他掌管我們家的錢,其實就是我和我姐妹們的錢。也就是說,是他在管著我們。不過,這棟房子是我的,我需要一個妻子來當家。」
「這樣就不痛了。」
「房子也不是我娶她的原因,我是為了自己,我知道我想要什麼。」
一隻白色的大鳥從堤壩上方飛過,羽毛柔軟,身材肥壯,但動作輕盈飄逸,不發出一絲聲響。
他談到了自己。他們的談話,比較愉快的談話,有時候就會這樣。首先,是他的斷然拒絕,然後是一點安全距離內的私人看法,偶爾閃現一抹害羞的溫暖。她知道,他討厭人家直接詢問他的私人情況。(那次採訪之後,她就不敢再那樣問。)可是,他偶爾會告訴她一些事情,而她都銘記在心。他在威爾士度過一次假。關於他寫的東西,他家的姐妹會讀得非常仔細。小時候,他曾經很怕黑暗,害怕沒有打開的瓶子,可能跟聽過精靈的故事有關。這是他說的,還是她添油加醋的?寫作的時候,他會從黎明寫到上午十點。他很不喜歡喬治·艾略特,他也不喜歡梅里頓蘋果酒和花里胡哨的小拼圖。除此之外,他也不喜歡某些人講解馬拉美時的故弄玄虛。人是什麼?《異物》中有榕樹的意象,她得德國麻疹發燒的時候,居然邪惡地聯想到了男人的陰|莖。人是什麼?我們怎麼知道?
「他是在糊弄外國人,」艾倫是個見過世面的蘇格蘭人,「他寫的都是古怪而扎眼的東西。說到底,煮捲心菜沒什麼意思,就是難吃。」
弗雷德麗卡說:「就我的感覺而言,有異域風情,很性感,但也很冷漠。」
弗雷德麗卡沒有讀過托爾金的書。拉斐爾認為他的文筆「很爛」,托尼說過他的社會觀太簡單化,非善即惡,跟瓦格納102一樣,還有高低種族之分,盲目崇拜英格蘭的田園生活,他描寫的快樂農民都不真實。在亨廷頓酒店,火光在奈傑爾黝黑的臉上閃爍。他頭往後仰https://read.99csw.com,說,在他看來,托爾金的書都像《山精靈普克》一樣生動,都是真實的故事,不僅有關善與惡,還有很多戰鬥描寫和風景,沒有機器,沒有政治,也沒有性描寫。
「那麼,讓我進入你的圈子。」
「關於男性,」他說,「『他的雙手像金管,鑲嵌水蒼玉。他的身體如同雕刻的象牙,周圍鑲嵌藍寶石。他的腿像白玉石柱,安在精金座上。他的容貌如黎巴嫩,佳美如香柏樹。』」
「我們當然可以討論隱喻。」
「可能表示英國人不在乎好吃不好吃吧?」
「我跟你學得最多,你是我真正的老師。」
和當時的許多研究論題一樣,弗雷德麗卡的假設性論題取自艾略特的名言,她採用的這句名言涉及「感受的脫節」,莎士比亞和鄧恩認為他們的思想具有玫瑰的芬芳,彌爾頓則沒有這樣的感覺。在1956年,這是令人不得不信的大災難,就像冰河紀和吃了毒蘋果要死一樣,就像沒有人不相信弗洛伊德所說的無意識,即使你文章寫得非常好,質疑的理由很充分,即使你從小就在家裡養成了對任何觀點主張都要抬杠的習慣,就像弗雷德麗卡一樣,你也不敢不相信。因此,「名」與「實」的脫節似乎已是既定事實,人們發現莎士比亞和濟慈的詩歌有質的不同。在讀丁尼生詩作的時候,人們都會遺憾他沒有成為鄧恩,弗雷德麗卡在讀鄧恩詩作的時候總是有直接的感官體驗,在讀丁尼生詩作的時候卻沒有過。(按我的經驗,這不像現代學生的做派,他們會認為鄧恩是解碼專家,是慾望哲學家,是小說敘事專家,他不會動用想象力,不會看到骨頭周圍有一圈明亮的絨毛,像戴著手鐲,不會看到天使籠罩著光線,像穿著閃亮的衣服,也不會看到像空氣一樣稀薄的黃金。他們不會因為想象力過於豐富而不寒而慄,例如想象卧室里有太陽,或者墳墓里有星星。)
未來可能有兩種弗雷德麗卡:一種是被關在大學圖書館里寫作,主題是十七世紀宗教敘事里的隱喻,另一種是在倫敦,同樣是寫作,但方向比較不明確,有多種不同的主題,有可能是言辭詼諧的新聞評論,也有可能是像艾麗斯·默多克那樣的新都市小說。問題在於,她有時會想,這兩個弗雷德麗卡其實就是一個,不會分開。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博士可能因為缺少外界的動力而死於茫然,而那個世俗化的作家可能會因為內在精神生活匱乏而儼然成為空有其表的甲殼。在假設的未來世界中,這兩個人可以並存,弗雷德麗卡進一步地努力,希望在兩個方面都有所作為。她已經申請讀博,而在艾倫·梅爾維爾的建議下,她在1957年1月報名參加《時尚》雜誌的徵文比賽,提交了一篇八百字的自傳和兩篇短文。
「拉斐爾,我不是在問……我的意思不是……我只是想……」
「有可能,這不重要。我懷疑你是否理解了我說的話。你不無聊,也不覺得我無聊。你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快樂,我說得對嗎?」
「不可能。」拉斐爾說。他站起來,站在壁爐前,雙手扣在背後,居高臨下笑眯眯地看著她。他喜歡笑,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笑,特別是要發表犀利言論的時候,他就會笑。那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他準備一擊即中。在弗雷德麗卡心目中,她寧願將他的微笑當作善意的微笑,天使般的微笑,因為她記得巴黎聖米歇爾大道有一尊聖米歇爾屠龍雕像,雕像的笑容跟他相似。「為什麼?」她問。
拉斐爾精緻的雙手拿著她的表格,小心翼翼地展開。這個論題極大,他說。她準備怎麼縮略呢?
她想說,我不會嫁給你,也不會嫁給你的房子,你別妄想。但是,他並沒有叫她嫁給他,而且,在說她無聊不無聊的時候,他的態度十分鮮明地表示那只是假設。他沒有叫她嫁給他。他既沒有解釋為什麼走了這麼久而且毫無音訊,也沒有說明為什麼他這麼肯定他回來後會受到歡迎。
「然後呢?」他溫暖的手指有規律、有節奏地按摩到了她的頸椎。她想到了那個詞,然後又想,真是這樣嗎?她又閉上眼睛。
「來吧,你是聽話的好姑娘。」
他們再次開車前往伊利,進入真實的世界。在堤壩的頂部,道路狹窄,交錯縱橫,沿途沼澤地的黑土都剛翻過,一潭水池閃爍著黑暗的光芒。那裡的現實很單薄,平靜無奇,然後他們穿過房屋破舊的村莊,路上也同樣平靜,接著,過了地勢平坦的路口,汽車開上了混凝土道路,那條路像是被廢棄的飛機跑道。這些村莊的名字,例如「柳葉」,都比村莊更美麗,更生機盎然。
「我想要不無聊的女人。性感,善解人意,當然是必需的,但這兩點許多女人都能做到,只不過大多數女人都很無聊。」
文學人物都是虛構和假設的。劍橋壁爐上的請柬也是虛擬的,將來時不是現實,例如下周六、下下周五、下下周三八點,等等,將來時可能變成了過去時或者本該發生的事情。弗雷德麗卡缺席了在凱厄斯慶祝傑勒米·勞德二十一歲的生日派對,因為她與奈傑爾去了伊利教堂和亨廷頓,她本應去哈維·奧根那裡參加一次正式聚會,去參加「批評俱樂部」組織的《復義七型》討論會,卻因為她要和拉斐爾討論申請讀博士的事情而錯過了。有一張卡片上畫了一個弓著背、穿著雨衣的人,一個溫文爾雅的長發詩人和一個戴著眼鏡的記者,上面用淡藍色的字跡寫了一段話,邀請弗雷德麗卡連同三名英語專業的學生去參加音樂晚會,她現在認為這三個學生就是一個小圈子。她整理著這些請柬,把屬於錯過的過去放到充滿希望和惶恐的未來後面。她在想她到底錯過了什麼,與哈維繼續談論世界的「意象」,跟著他的吉他唱歌,跟他一起宿醉,還是去結識一個新朋友?要說他不討厭她,那純屬偶然,就像福斯特說瑞奇和阿格尼斯居然結成了連理,這就是純屬偶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福斯特不喜歡「偶然」,他要成為發起者和終結者。弗雷德麗卡沒有去參加傑勒米·勞德的生日派對,沒有參加哈維組織的辯論,沒有跟麥克、托尼和喬利恩在煙霧繚繞的房間里對話,因此沒有認識拉爾夫·坦皮斯特,那也是純屬偶然。誰是拉爾夫·坦皮斯特?他很靦腆,很聰明,不輕易講話,一旦開口卻滔滔不絕。他也沒想好是留在大學里,還是到真實的世界里去,他希望找到連接兩頭的生活方式,九*九*藏*書既可以在大學里教學,又可以到處去做研究。他是學人類學專業的,說話言簡意賅,還熱愛詩歌。經過幾年時間的歷練,他說話變得溫柔親切,他十分風趣幽默,但他的風趣在1957年幾乎不為外人所知,他只通過頻繁的書信來往跟一位老同學分享過他的風趣。他上過伊頓公學和曼徹斯特文法學校,這主要得益於各種獎學金,另外,在軍隊和廣告業干過的父親幫了一些忙,後來教堂也給過他贊助。關於性,他幾乎一無所知,他不敢碰弗雷德麗卡。對她來說,他太年輕了。後來,他倒是從的黎波里一位人類學教授的妻子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他很愛她,對她一往情深,雖然他們不可能在一起。他會讓弗雷德麗卡開心,但不會纏著她。在哈維·奧根的聚會上,拉爾夫·坦皮斯特和弗雷迪的表妹貝琳達跳舞,動作笨拙僵硬(這個表妹對匈牙利人很著迷);在傑勒米·勞德的生日派對上,他坐在邁克·奧克利的床邊,胳膊摟著一個女孩的腰,那個女孩剛長出了雙下巴,穿著黑孔雀錦緞裙子,跟弗雷德麗卡一樣,那個女孩正在寫一篇關於《費德爾》中的「血與火」的文章,但她沒有讀過普魯斯特的書(拉爾夫·坦皮斯特也沒讀過),她有各種個人理由放棄攻讀劍橋博士。
「不要。」
「難為情。」
「我想幹什麼?」
「沒有。怎麼了?」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奈傑爾說。他穿著厚厚的駝絨大衣,緊挨著她,雙手戴著皮手套,有力地握住方向盤。他們回到紐納姆,他在光亮處停車,轉過身對她說:「來吧!」
「我好不容易來看你,你就這樣對我嗎?不要這樣,我可以幫你止痛。我的手法不錯。讓我試一試。」
「也許你的妻子不是為了房子和你結婚。」
她沒有躲開。她突然有點害怕。他向她伸出手,目光自信又堅定。他的皮膚溫暖、乾燥,有種熟悉的感覺,他身上的氣味不錯,雖然和她自己的體味不同,但也可以接受。
「你想要什麼?」骨頭的刺痛得到了緩解,現在可以伸展自如,但還是有點抽疼。
「你生病了。要不是我,你病得這麼嚴重,怎麼可能去?」
他的手法確實不錯,弗雷德麗卡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感覺,一下子,所有肌肉都鬆開了,尤其是他的手指撫摸著她的肩膀,讓原來緊繃甚至麻木的神經重新感受到了溫暖,非常舒服。
「是的。」
「她們可能也覺得你無聊。」
在里思布萊斯福德不能。
「已經不痛了。這裏,主要是小肚子,然後沿著背部和頸部,感覺全身都痛。很難受。換作是我,我肯定就走了。」
「我們可以討論隱喻,畢竟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
「親一下。別等下一次。」
弗雷德麗卡還跟可愛的弗雷迪的一個親戚有過一次短暫的談話,那個親戚溫文爾雅,參加了一個委員會。委員會趁大家在藍野豬餐廳喝茶的時候開會,討論怎麼安排匈牙利難民的未來發展和住房問題。這個女孩叫貝琳達,擅長陶藝,很少主動跟弗雷德麗卡說話,僅有的一次是在五月舞會吃沙拉的時候。她叫她支持她的新工作,臉微微泛紅,探著身子,看起來有點著急。她說:
「我本來是要去凱厄斯參加派對的。」
拒絕女生參与的劍橋聯合會舉行了一次緊急辯論。歐文·格里菲斯去了,用威爾士口音激昂慷慨地反對搖旗吶喊的行為,他認為我們更需要新鮮的空氣和充足的教育機會。托尼·沃森也去了,後來,他興高采烈地跟艾倫和弗雷德麗卡介紹說,他就像穿著厚呢軍裝的軍官,激動地發布「命令」,但沒有人理睬他,因為那裡不分等級。在紐納姆,在弗雷德麗卡的記憶中,只有傳播福音的基督徒學生聯合會才會這樣大張旗鼓地宣傳某種思想,他們通常會在午飯後喝咖啡的時候大胆地接觸陌生人,除此之外就是利維斯博士思想的狂熱追隨者。然而,她曾經看到兩個穿長袍的女人站在會堂的桌子上對飆,後來回想起來,這是她首次近距離接觸不同政見者的對峙。她後來記不得那兩個女人在爭什麼,也記不得誰站在哪一邊。她只記得她們互噴的一些零星詞彙,例如「幼稚」「自大」「犯罪」「不負責任」和「極端民族主義」等,問題在於她們的一乾女聽眾心裏通常只有「愛」「婚姻」「家務」,極少數人也惦記著「工作」。
「我不知道,我有時候想我會留在這裏,攻讀博士學位,我已經擬好了一個論題,提交了申請。我也參加了《時尚》雜誌的徵文比賽。隨便玩玩。」
拉斐爾有些傷心地說:「我更喜歡馬拉美夢中的幻影……」
「不結婚,你就是一個怪人。」
「我生病了。生病的時候,我喜歡把房間弄得很熱,這樣我才舒服。我沒想到你會來。」
弗雷德麗卡沒有跟拉斐爾說她給《時尚》雜誌投稿的事,她知道他肯定會斬釘截鐵地說那種事情毫無價值,她了解他的迂腐秉性。她說他迂腐,而不說他像清教徒,因為拉斐爾是猶太人。他也有點鑽牛角尖,但並不頑固。
「講究好吃不好吃沒多大意思,」梅爾維爾說,「有人會問,我們會耐心地等待公交車,為什麼卻在足球看台上大打出手?我們認為警察是好人,但是,小時候干過壞事的人都知道,警察會把我們的耳朵揪下來,讓你把吃下去的早飯全吐出來。」
「你是在嘲笑我嗎?」
他脫下大衣,小心翼翼地掛在門後面的鉤子上。他裏面穿著一件深紅色的馬球衫,下面穿著黑白紋的花呢褲。他肌肉發達,高大壯實。他伸出雙手說:
這家酒店果真很好。在裝著護牆板的房間里,在爐火前吃了一頓英國式的晚餐,然後喝了幾口白蘭地后,弗雷德麗卡覺得奈傑爾比原來更親切了。他帶她在外面的世界逛了一天,之前還幫她按摩了背部,指給她看了一隻貓頭鷹,跟她說起他童年時讀過的書。她的腦海里呈現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畫面:在裝有護牆板的圖書館閱覽室里,在靠窗的座位,可以俯瞰一大片草坪和遠處的護城河,有一個小男孩專註地看著書。這個小男孩神秘沉默,但想象力卻十分豐富。
弗雷德麗卡鼓起勇氣說:「你不喜歡無中生有地創造意象,或者給虛構的人物命名,不喜歡道化肉身,但這些都很具體。」
「我跟一個牛津的女孩說托爾金很棒,她就哈哈大笑。她說我這個人沒救了,當場就把我給踹了。」
她的雙眼淚花閃爍。弗雷德麗卡一時錯愕,大為感動。她認識的年輕人都是悲觀消極的,但是,貝琳達似乎充滿希望,對她而言,社會生活非常重要,「婚姻集市」也十分美好,值得嚮往。弗雷德麗卡心想,人對人的了解真是太少了。髮長母音和嘴https://read.99csw.com角上揚的微笑,很容易跟「自鳴得意」聯繫在一起。同樣,想起比爾,想起亞歷山大,想起拉斐爾·費伯,想起丹尼爾·奧頓,你會覺得需要有中歐人的決心才能找到生活的目的。她自己的問題在於,她的生活有太多的目的,而且有些目的相互矛盾。
其中一篇短文是普羅旺斯遊記,提到凡·高的風景畫、蛋黃醬、滾球和冬季颶風,以及從前的聖瑪麗海灘和女神迦梨薩拉的木雕神像(雖然迦梨薩拉的身份未得到確證,但弗雷德麗卡喜歡這麼叫)。另一篇是1956年的「紅黑榜」,紅榜包括艾麗斯·默多克、《等待戈多》、各種色彩鮮艷的鞋子和匈牙利人的新聲音,黑榜列入了蘇伊士事件的新聞、皺巴巴的褶皺裙和關於上等階層和上升階層的辯論。「我感覺,」她對艾倫·梅爾維爾說,「自己在模仿艾略特寫《關於文化的定義的札記》,他連甜菜根、灰狗和捲心菜絲都寫了。編個榜單怎麼這麼彆扭?」
她向拉斐爾·費伯諮詢了申請讀博士的事情,就在同一個星期,拉斐爾和文森特·霍奇基斯有過一次長談,進程不是很順利,主要是他對以色列三心二意,他感覺他應該去那兒,跟其他倖存者一樣,去為以色列的生存而戰鬥,但他又害怕掉到一個地方圈子裡,他希望保持自己的面目,他是歐洲人,是國際人士,是知識分子。那次談話不是這部小說的內容,弗雷德麗卡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什麼,也不知道有那回事,因為她不清楚以色列建國的歷史,她只是通過聖經故事稍有了解,里思布萊斯福德語法學校的一位聖經教師給她們講過一點,給她們看過一張(軍事版的)簡化地圖。
要說弗雷德麗卡的生活和意識都因為蘇伊士運河危機或者匈牙利革命而改變,那純屬扯淡。她最牽挂的是劍橋和外界的緊張關係,這對她有很大的影響。而且,她愛上了拉斐爾。她已經放棄了很多,包括演戲的機會,以及隨機的性|愛歷險,她放棄性|愛歷險的原因不明,可能有拉斐爾的關係,也可能因為她害怕懷孕,也可能她認識到她讓男人感到頭疼。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想起小時候讀過的書,《亞瑟王和圓桌騎士》《山精靈普克》和《阿斯加德的故事》,等等。」
「為什麼?」
「哦?」
「這是實話。」
「那是你們的傳統,你接受與否,與我無關。」
「我認為……他並不贊成具體化。從《酒神》《復樂園》進步非常大,一個是物慾橫流的世界,另一個卻那麼樸素,簡直成了沙漠。
「我不在意。」
「你怎麼回事?我剛從丹吉爾回來,所以來看看你。碰巧你在。」
「你不能一下子讀這麼多書。」
「不要這麼緊張。這樣才會產生痙攣。來吧,放鬆,別憋著。」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這裏就是真實的,跟任何地方一樣真實。」
弗雷德麗卡覺得比喻真豐富,但這些比喻都很奇怪,所以她有一絲絲害怕。「光亮的發鐲繞在骨上」這句也使她不寒而慄,其中所蘊含的領悟,她事先根本想不到。
「你是個很任性的女生,你不會輕易接受我的指引,犯了錯誤,也不會聽我的勸告。對我的研究生,我要求嚴格,且必須接受我的指導。英國人喜歡胡鬧,所以很少取得什麼成就。」
「這改變了我的生活,給了我生活的動力。」
「至少你會跟我討論論文。」
「他心裡有數。摩西十誡說,不可為自己塑造偶像。清教徒就是造反派,他們破壞了早期教堂的可愛偶像,包括聖母、聖人和天使。但是,按我自己的看法,基督教的本質就是塑造偶像。我覺得所謂道成肉身很荒唐。我不是說你一定寫不出肉身基督的隱喻,說實話,我確實很討厭這個論題。我認為,道成肉身的耶穌就是塑造的偶像。」
他的聲音在房間里蕩漾。在榕樹陰|莖旁邊,象牙白的肚子閃閃發光,荒謬而危險。弗雷德麗卡心想,我已經厭倦了愛情。對於所有礦物和繁殖能力強的動物,不存在想象的空間。你的牙齒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凈上來,個個都有雙生。她看著拉斐爾,笑了起來。
「你怎麼了?」
那個時候,弗雷德麗卡就逐漸開始反思,覺得吉米·波特和吉姆·迪克森這種任性妄為、痞氣十足的人實在令人不齒。他們的模仿者都想打倒「裝腔作勢」的所謂世襲的文化權威,也就是他們的學長。為此,他們利用藝術手段,惡搞聽學長話的女人,將她們刻畫成粗野、不男不女的形象。(有一個波蘭政治家表示,「幸運的吉姆」一舉一動都那麼古怪,可以影射聰明卻軟弱無能的波蘭年輕人。)弗雷德麗卡實在難以認同英國這種「宣示」陽剛之氣的做法。
奈傑爾·瑞佛像匈牙利人一樣,帶著外面世界的消息而來,如同穿著一件顯眼的斗篷。他來的那天,弗雷德麗卡剛好痛經,卧床不起,腰以上套著孔雀藍毛衣,下身穿著短褲,墊著墊子,蜷縮在一堆毯子下面。這種疼痛就像一把刀從腹股溝一直捅到恥骨,也像腰神經、腦神經痙攣。像往常一樣,她的房間雜亂無章,到處是舊衣服、翻開的書,用過的鍋碗瓢盆都沒有洗。她想讀書,讀普魯斯特、拉辛和柏拉圖的書,書中的文字和痛感交織在一起,像維可牢牌尼龍搭扣粘在布上。她發現,暫時集中注意力還是可能做到的。有些段落之間關聯密切,普魯斯特的貝爾瑪在一個綠色洞穴中表演拉辛的《費德爾》23,而弗雷德麗卡讀到費德爾的血液中有太陽之火后,就去讀柏拉圖的洞穴之火神話。她自家的煤氣燒得正旺,火花閃現,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熱血沸騰。書桌上方的窗戶上掛著馬里烏斯·莫克濟蓋瑪做的幾何魚形裝飾品,此時正不停地盤旋著。奈傑爾敲敲門,走了進來。他說:「你把房間弄得像個火爐。」
「你知道什麼?有時候痛,有時候不痛,這次痛得要死。」
「哦,不會的。」
這句話讓弗雷德麗卡感到很傷心。她想馬上回答,「不會相互干擾」,但這樣的回答力度不夠。可是,如果非要強調她是個有獨立思想的人,那又坐實她很任性。任性是拉斐爾的口頭禪之一,在他這裏總是貶義的,但弗雷德麗卡覺得,在有些情況下,所謂任性就是客觀和自由選擇的意思。她記得有一個女人說過:「當然,女人都喜歡勾引他,在他面前裝知性。」她發現,她把這張表格遞給他,簡直就是在他面前露大腿,或者像電影中那些賣香煙的姑娘,將托盤用帶子掛在豐|滿的乳|房和陰|部之間。
「不用。」
「哦,是的。『你的肚臍如圓杯,不缺調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麥子,周圍有百合花。你的兩乳好像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九*九*藏*書。』這些都是明喻,不是隱喻。」
「我喜歡各種具體事物的直率表達。『你的腳在鞋中何其美好』,還有『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就全被藐視』。拉斐爾,這是一首宗教詩嗎?我曾經認為它很色情,但現在我覺得……」
弗雷德麗卡在劍橋的最後一年自蘇伊士運河危機爆發開始。這一年中,英國和外面的世界還有更多的交集,既有英國的出征,也有外來的「入侵」。後來,她漸漸覺得,這座歷來與世無爭的沼澤地古鎮及其精緻的學院和平靜的草坪,似乎正籠罩在烏雲滾滾的天空之下,與埃爾·格列柯96的《托萊多風景》和透納的《暴風雪,漢尼拔率領大軍跨越阿爾卑斯山》如出一轍,這兩幅畫都刻畫了黑暗與光明之間的鬥爭。有人告訴她,西伯利亞風暴和英格蘭的這片平地之間沒有高地阻隔,只隔著冰冷的北海。蘇伊士運河危機爆發那年,也爆發了匈牙利事件,從此,英國與外部世界的聯繫就不止於電報和怒火的湧入,還在於部隊調動、軍艦被擊沉和士兵被打死等事件,於是,人們突然覺得有必要考慮國家認同問題,突然害怕暴力,突然有了責任感。這種事情固然不算新鮮,但是,弗雷德麗卡和許多對政治不敏感的同輩人一樣,對東柏林和波蘭的動亂一無所知。和蘇伊士危機一樣,匈牙利革命也是新聞,絕對是「新」聞。他們這一代人,或者說是我們這一代人,除了拉斐爾·費伯和馬里烏斯·莫克濟蓋瑪,一般都比較單純,對於歷史不是很敏感,不管那段歷史有多麼糾結,有多麼動蕩。不過,面對貝爾森、奧斯維辛、廣島和長崎的照片,大多數人倒是對人性漸漸生畏,有些家長不敢讓自己的小孩看到這些照片,有些人則覺得有必要公之於眾。弗雷德麗卡將這些可怕的畫面與來自文學讀物的抽象知識相結合,覺得人性是危險的,不可靠的。《李爾王》講述了一個昏聵而又霸道的傻老頭子遭遇子女不孝的悲劇,但是,這本來無足輕重的家庭矛盾卻道出了人世間普遍存在的愚蠢、殘忍和絕望。在《奧瑞斯提亞》97中,勇氣和力量遭遇盲目的愛與恨,造成了相互殘殺。在威爾弗雷德·歐文98的詩句中,同一個戰壕的戰友感情深厚,但最終要面對肺部腐爛和血肉橫飛的慘痛。這些都是悲劇的常規意象,但在弗雷德麗卡眼中卻無比驚人,令人難以置信。因為她曾略帶失望,又略懷小資情結地認為普魯弗洛克71舒適的生活方式和隨之而來的虛無將流行於世界。(之所以提到「小資產階級」,是因為弗雷德麗卡讀過薩特的《噁心》,她知道「資產階級」是眾人譴責的對象。) 她要鬥爭的敵人是無聊,說得難聽一些,是無聊加自滿再加無能,而不是被極度放大的愚蠢和殘忍。艾略特提到過「無聊、恐懼和榮耀」。劍橋也討論過「倦怠」的罪過,和「自欺」「意義」(在這個對政治冷淡的歲月,什麼東西還有意義呢?)等表示虛無焦慮的詞彙。12月,第一批匈牙利人進入大學,帶來了關於街頭鬥爭和坦克的傳說,廣播中出現了不一樣的聲音,外面的世界就像佔領軍一樣氣勢洶洶地到來。不止一個年輕人叫作阿提拉,還有很多人叫作伊爾迪克,他們似乎都是被大風刮來的。(弗雷德麗卡的地理概念很模糊。)
「你叔叔也叫瑞佛嗎?」她問。喝了白蘭地,她還迷迷糊糊。
「等等。」奈傑爾說。
「你又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女人。我就看看後背。我認識一個蹄鐵工,他教了我不少好東西,他還能給馬背按摩,所以……」他掀開床單,「放鬆脊柱,用手的側面輕輕拍打脊柱。」他給她示範,沒有碰她的身體,「然後,你就能聽到咔嗒一聲,好像馬兒舒了一口氣,渾身就爽利了。來吧,讓我試試。」
他對她說:「現在你感覺好多了吧。」她溫順地點點頭。確實是好多了。他建議她起來,他們一起開車去劍橋外面兜一圈,她也同意了,主要是為了坐車,感受飛馳的速度,穿越花園和世界之間的無形樹籬。她覺得因為月經,他不會對她怎麼樣,而且,他溫熱的指尖讓她覺得他很親切。
「我們會再見的。」他又說了一遍。
不過,弗雷德麗卡告訴跟她一起坐在沙發上的拉斐爾,她拿不準艾略特的名言到底是不是真理,特別是涉及彌爾頓。在20世紀,人們將彌爾頓打成流氓,而在以前,他一直是泰斗級人物。他成了人們批鬥的對象,人的愛憎分明,總會矯枉過正。
「好極了。居然可以……」
「我就知道。」
「你最終的目標是什麼?」
「我需要指導,我會接受。」
「倉鴞,」奈傑爾說,「我喜歡它們粗短的屁股,搖頭晃腦的姿態也挺有意思。吉爾伯特·懷特說它們的翅膀羽毛十分柔韌,飛行時不會產生太大的阻力。現在他已經成了大作家,我在圖書館里讀過他的書。我還讀過基爾維特和哈德森的書。都很有幫助,可以讓你看清事物的本質。你知道哈德森嗎?」
「哦,當然可以。」
「我想了解《舊約·雅歌》中的隱喻。」
「不,我……」
「不知道。」
她無法抑制想要再次觸碰他的慾望。他靠在駕駛座上,她站在車外,頭探進車窗和他親吻。兩個人都很拘謹。
「是的,為什麼這麼問?」
「我不知道。」
「我平時不喜歡濕吻,」他說,「但是你……」
「你可以教我怎麼看待神學。」
說到親吻,弗雷德麗卡更害怕,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親吻。那是因為在她的歷險經歷中,她始終沒有明確的慾望,性只是一般籠統的需求,有時,她會把性|愛和本地習俗混為一談,甚至會誤導自己。她的雙手和膝蓋都在顫抖,她想她最好趕快離開,但她又想讓他抱著,雖然他穿著大衣,不大方便。他僵硬地坐著,又說:
「別不好意思。我們度過了美好的一天。」
「你讀過托爾金101的書嗎?」奈傑爾說,「托爾金是個天才,我覺得。」
他的臉上掛著慈祥、沉著的笑容。
她走回來。
「感覺很乾凈吧,」他說,「好吧,現在你可以笑了。」
「你在牛津找錯了女孩,」弗雷德麗卡說,「大部分牛津人都很喜歡他,他也是牛津人。」
「什麼?什麼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