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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消逝

32 消逝

瑪麗站在奧頓太太的沙發椅背後哭。威廉還在廚房裡,他靠著牆壁,臉頰貼著冰箱冰冷的表面。他的小臉煞白。
「威廉,吃你的玉米片。」
他做飯很慢,花樣很少,沒有想象力。他們總是吃培根炒雞蛋,還有就是香腸和茄汁焗豆罐頭。他以後會學燒好吃的,但目前還不行。他甚至不喜歡使用那個爐子,她的爐子。他不再關心他們看見他笨手笨腳地弄爐子的時候在想什麼。豬肝燒得硬了,味道苦澀,豬排燒焦了。丹尼爾好不容易折騰出來一些給他們吃的東西,他們卻都推開了。他自己也不吃,他成天只靠碎吐司和幾杯茶過日子。沒有人注意到這個。
不可思議。
「我不喜歡吃。味道那麼怪。感覺不對。」
「上帝對所有人都好。他愛他們。」
「我要媽媽。」
「她屬於我們大家,」吉迪恩說,「我們都很傷心,和你感同身受。我們一起祈禱吧。親愛敬愛的聖父理解我們的悲傷,給了您的子民……」
他也替蒼蠅或其他小生物擔心,但都不如替兩個小孩擔心那麼厲害。他看到他們從無到有一點點長大,看到他們從媽媽的肚子里出來,威廉剛出來的時候很吵鬧,瑪麗剛出來的時候手舞足蹈,他們都長得跟他和斯蒂芬妮很像,但都是獨立的個體。此時,他們顯得那麼脆弱,隨時都有危險。他不讓威廉去給郵遞員開門,不讓他爬院子的圍欄,有一次,威廉抱著一大罐熱水,從水槽搬到餐桌,結果被他打了幾下。瑪麗還太小,感覺還沒有和她媽媽分開,他抱她的時候,都要先猶豫半天,抱著她,他就想起她的雙手,似乎看到瑪麗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頭髮被瑪麗黏糊糊的手指抓得凌亂。瑪麗迄今為止比較溫和,但不喜歡被人家抱,他想抱她,她就用肉乎乎的小手使勁推,還大喊大叫。更糟糕的是威廉看著他走過餐桌的眼神。這個家不像家。電燈都好像日漸暗淡,陰森森的。威廉那本黑色的書就像索命鬼。
「我得帶孩子走。」克萊門茜說。她的裙子還是髒的。
威廉就是不吃,而是全部掃到地上。
人們常常急著從生活的一個階段跳到下一個階段,丹尼爾尤其如此。這感覺有點像英國人特有的審慎,他們會暫時忘卻一段時間,然後等到有話說的時候再接著說。曾經,小說都以結婚結尾,如今我們變得聰明了,婚姻生活就像沙漠或者沼澤地,我們一直待在裏面,像睡著了一樣,不到醒來的時候,結尾永遠充滿不確定性,有不同的可能性,讀者可以用他們自己喜歡的方式,讓故事延續下去,自己去設想故事的終局。死亡比婚姻更像終局。悲劇都以死亡終結。看著瞎了眼睛的俄狄浦斯寂滅,看到老頭子李爾在連說幾個「不會」后悲憤而死,亞里士多德說得沒錯,我們在這個時候會感到解脫,感覺終於擺脫了憐憫和恐懼的折磨,也許終於可以見到光明。但是,這樣的光明會刺痛傷心人的眼睛。丁尼生明白。他說,光禿禿的街道總是率先迎來白晝。莎士比亞的悲劇化解方式包含不同的悲痛。《李爾王》最讓人痛心的是結尾,悲劇本已化解,但又發生意外,那是絕對難以接受的。「為什麼一條狗、一匹馬和一隻耗子都有生命,而你卻沒有一絲的呼吸?」考狄利婭的死(如果我們考慮考狄利婭而不只是李爾九_九_藏_書王),讓這部戲劇難以接受,亞里士多德所謂的解脫也無從談起。我們可以讓李爾死,大家可以看得很開心,很舒適,但是,考狄利婭的死絕對不是一回事。「你不會再來了。」丹尼爾讀過《李爾王》,那時因為比爾總對他的教育背景冷嘲熱諷,他受到了刺|激。他本想多讀一些,這樣他和妻子就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但他沒有,原因有多個方面,有兩個孩子和家裡那些人的原因,有工作的原因,更因為他害怕斯蒂芬妮腦子裡那些讓他們夫妻倆產生隔閡的東西。《哈姆雷特》也是讓人傷心的悲劇,哈姆雷特的猶豫不決造成了那麼多苦難,既可以歸因於哈姆雷特內心的傷痛,也可以解釋為他對「母親」的恐懼和愛戀,雖然他沒有承認過這樣的恐懼和愛戀。哈姆雷特進入過死亡的領地,然後以令人吃驚的方式出來。19世紀,他站在墳墓邊上準備跳下去的那一幕,以及他從墳墓里出來的時候,演員都戴著尤里克的頭骨,這是完全合理的。「這就是我,丹麥人哈姆雷特。」還有一幕沒有讀完。
「我要她。我要她。」
他什麼時候覺得自己可能苟活不下去?在第一個可怕的白天,他想到了未來,他覺得總有一天他必須過好自己的日子,該幹什麼幹什麼,要想得開。在鼓起勇氣的同時,他卻同時承受著未亡人的痛苦,這干擾到了他的神聖職業。然後,隨著從痛苦的過去過渡到空洞的現在,他越積攢力量,越感到痛苦,身體越壯,越覺得有病。因此,他開始努力忘卻過去,開始暢想未知的未來。他感覺自己像在沒有空氣的黑暗隧道裏面游泳,呼吸十分困難,隧道閃爍著魅影,他剛主持葬禮的時候就看見了這樣的魅影。隧道很狹窄,他像鼴鼠一樣奮力向前拱,經常碰到堅硬的阻隔,但他強壯有力,能夠一直向前。他沒有目標,也不相信這是個死胡同,總有到底的時候。
到了教堂,他很想祈禱,但不是向耶穌祈禱,而是向無所不在的「神」祈禱。這裡有這座教堂,全因這個神的存在,而這個神就像瀰漫在沉重空氣中的「電」,他平時感受不到,但此刻卻給了他前進的動力。你使人歸於塵土,但你又說,孩子們,你們要回歸。教堂並非空蕩蕩,這裏很忙碌,一直很忙碌,甚至人的聲音,包括音樂和嘆息聲都會被淹沒。這個世界,乃至在世界以外,不只有人和人的小心思。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之外,丹尼爾能聽到別的聲音。人們曾經在這裏下跪,祈禱臉上的痤瘡能消失,免得讓人取笑,或者祈禱唱詩班的某個女孩能向他微笑,或者祈禱準備不足的考試能夠通過,或者祈禱教區長能注意到她們的新帽子,而且是馬上。這些小事情是有規律可循的,說到規律,電會通過肌肉、血液和骨頭,然後傳到瓷磚地板上。但是,他又不能站在那裡喊,叫電衝他來,也不能將已經發生的事情「撤銷」,不能讓死人復活。他能要求的是讓自己好好活下去,發揮一點作用。不是他不相信神,是神不相信他。規律是逃脫不掉的。耶穌說過,麻雀從樹上掉下來也是上帝的意志,那當然是通過耶穌來實現的,可是,電就不一定是上帝的意志。電傷人,這是自然規律。人的頭骨是容易破碎的,心跳很有力,也有節奏,https://read.99csw.com但很脆弱,一個氣泡就可以讓心跳停止。十字架上掛著的那個神像,表達的是人們的另一種嚮往,人們希望苦難得到關懷,希望為自己的命運負責,希望被毀滅的能夠重生,像一歲一枯榮的草一樣,像聖保羅種下的必然腐朽的麥子。「我若當日像尋常人,在以弗所同野獸戰鬥,若死人不復活,那於我有什麼益處呢?」
「媽媽去哪兒了?」
「我知道,」吉迪恩說,「提到斯蒂芬妮你肯定很難受,不過我覺得還是應該提,對你可能有幫助。我們所有人都要面對親人的離去,都要過了這道坎,不能總是放在心裡面。我想,我們可以像現在一樣,圍著一張桌子,追思她生前的優點,感恩她一生給我們這麼多人帶來的歡樂。」
「我覺得你需要幫助。」吉迪恩說。
「出去,」他對克萊門茜說,「滾。出去。」
他也整天惦記著那個盒子。他不能跟威廉照實說,也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他不是異想天開的人。他以前主持葬禮的時候,通常都說肉體會腐化,但靈魂會見到永恆的光。但是,這一次他看到屍體的感覺截然不同。對於她的身體,他了解得很細緻,她轉身而去的時候,他看見過她的脊柱,她騎自行車的時候,他看見過她的腳踝,她掉在枕頭上的頭髮,他都記在心裏。所以,這次看到屍體,他打了個冷戰,肉體會液化、爛掉,會被蛆吃掉。那麼,這副肉體能去見上帝嗎?他的愛子威廉出自他這個肉體,也出自她的肉體。他覺得,這樣的想象對威廉不好、有危險。目前,威廉還能承受《格林童話》里一些醜陋和殘忍的場景。在《格林童話》裏面,有希望的年輕人都會從古堡和洞穴安然回歸,蛤蟆新娘最終會變成公主。對於丹尼爾而言,每個被擰掉的頭顱、每隻倒下的怪獸,乃至被誤踩的甲殼蟲、從書上掉下來的麻雀、盤子里燒壞的三角形豬肝,都讓他感到噁心。他沒有夢見過斯蒂芬妮,但夢到了血淋淋的法拉達馬頭懸挂在城堡大門的上方,摸起來還有溫度,還很柔軟……他本想讀伊妮德·布萊頓107的故事,但他兒子馬上打斷他。他說:「媽媽不喜歡讀那本書,我們都不讀那個。我們讀這本書吧。」
「出不來。」他本想跟他說裏面的東西不是她,不是斯蒂芬妮,不是媽媽,像對教眾佈道一樣,但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個說辭,所以,他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別擔心了,威廉,吃吧。」
「她的身體在裏面。但她的精神自由了,跟上帝在一起。」
他知道而且必須知道的一件事,是人們似乎都不明白失去親人的悲痛沒那麼快過去,日子是越來越難熬。起初,他本想盡量麻木自己的神經、準備慢慢熬過去,但他們卻經常來,有的拿著鮮花,有的拿著食物,有的說要帶他的孩子去他們家玩,有的邀請他去他們家吃飯,他都一一予以拒絕。後來,他開始想起她的身體,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的身體,偶爾會受不了一個人待在家裡,這時他們反而來得少了,都以為他已經過了那道坎。他們來的時候,都帶著各自的問題來讓他幫忙化解,有read.99csw.com性|愛的問題,有孤獨感的問題,也有金錢的問題,而他的說法會顯得他有切身的體會,而不像從前那樣敷衍;從前,他一直覺得大家的問題都一樣,都是那麼小的問題,都是自然而然的問題。
不過,除了陽光照進來,天亮還帶來了別的問題。剛剛醒但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是很危險的時刻,他每天都提醒自己,他剛醒的時候不能偷懶,要馬上清醒,否則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如果偶爾忘了,所有事情會一件接一件在他腦子裡閃過,不僅有他自己走路和拿鑰匙開門的樣子,他似乎又看到了吉迪恩和馬庫斯,最要命的是他似乎會看到那散落的頭髮、燒焦的手臂、掉落在地上的鞋子、有污漬的衣服和那張臉。
「就這些了。吃吧。」
因此,倖存絕對不是化解悲劇的途徑。此後幾個星期內,他再三跟自己訴說自己的故事,既回到那一刻,也暢享那一刻造就的未來。他的後半生都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從前的事情會一直折磨著他,顯然,那是因為那段時光太燦爛,太幸福。記憶就像白花花的陽光,照到受傷的眼睛會特別痛。他們一起去菲利海灘散步,一起看洶湧的潮水,一起吹著海風;在牧師公館的房間里,他們擁抱在一起取暖;她抱著威廉坐在醫院的床上,他送的鳶尾花就放在旁邊,閱讀燈照著她。所有印象都不是那麼純粹了,相互疊加:她展開的嘴唇、散落的頭髮、有污漬的衣服和燒焦的手臂……他曾經認為,生活就是兩個人廝守終身,他深深地愛過,她模糊的目光,渾圓的乳|房,豐|滿的臀部,充滿活力而又溫順平和的舉止,他都非常喜歡。回憶這些碎片,他還受得了,但是,如果想到她曾經是個活生生的可愛的女人,他便無法承受。他一直很努力,想方設法希望找到一個聰明的辦法,最好是既知道又不知道失去了誰。既然他不可能完全抹掉過去,那麼,他想,他必須一點點克服,面對走到今天的路以及路上的風景,他必須勇敢面對。但是,他同樣必須面對現實,他不能再妄想她能再出現在他面前,哪怕就一會兒。這樣的妄想會讓他失去自我,失去意志力,失去生活的勇氣。他必須每天照常起床,要餵飽兩個孩子,要去工作。
「她跟上帝在一起。上帝照顧她。」
他不理解英國人為什麼會那麼快忘卻失去的親人。他們很少再安慰他,有的甚至更糟糕,他感到憤怒。有一個教會女執事說,斯蒂芬妮之所以那麼早就去世,還那麼年輕,那麼漂亮,是因為我們的主希望丹尼爾領會到沒有這種愛的生活方式。有信基督的批評家認為,考狄利婭的死有助於李爾和上天和解,是對他的救贖。丹尼爾很痛苦地想起斯蒂芬妮騎著自行車去做產檢、車籃子里放著一本華茲華斯詩集的情景。她的生命是她自己的。上帝為了讓丹尼爾適應孤獨的生活而故意奪走一個人的生命,這種話誰會相信?莎士比亞之所以殺死考狄利婭,是為了表明世界上還有比罪和贖罪更糟糕的東西,而李爾王在悲痛中體會到的智慧,相比失去親人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為什麼一條狗、一匹馬和一隻耗子……丹尼爾粗魯地叫住那個女執事,讓她別胡說,他心想,連李爾的呼天搶地都是為了自己。有幾次,他看到任何生命都感到驚訝,不管是蚜九_九_藏_書蟲還是人家送給他的還沒有開花的水仙花,與此同時,他為這些生命感到擔心,也為自己的兩個小孩感到擔心。他們說,小孩是他的慰藉,他們一直這麼說。孩子是他生活的動力。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他給小孩洗澡,給他們穿衣服,給他們弄東西吃,他要給威廉讀故事書。他先後找了幾個女孩幫忙照看,他需要去工作的時候,他把孩子送到溫妮弗雷德那裡,不過這種事情不是很常有。也許,他自己也認為小孩是安慰。可是,實際上小孩讓他擔驚受怕。他替他們擔心,也害怕他們。
他曾希望用儘力氣,也曾希望能夠徹底釋放自我。妻子剛離開的那陣子,也就是他意志消沉、渾渾噩噩的時候,他會在夜裡出去散步,用腳步的韻律舒緩自己壓抑的內心。在孤身一人特別漫長的傍晚,等孩子們都上床之後,他會仔細端詳這個不大的家,他覺得這個家像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像狹窄隧道中的污泥壓在自己的身上,可能還更稠密、更沉重。他的目光掃過椅子、桌子、廚房的門和鋪瓷磚的廚房地板,她就倒在那裡,她趴在地上,伸手去抓那隻鳥,於是,他再也待不住了,否則他會叫出來或者做出什麼暴力的舉動,但是,孩子們在睡覺,他不能這樣。於是,他會跑出去,跑到教堂去,在教堂的院子里待一會兒,或者跑到運河邊去,但是,他對孩子們的牽挂就像沉重的鎖鏈鎖著他,他每走一步,這副鎖鏈就更沉重一分。
「要是她想出來呢?」
孩子絕對不是慰藉。給他們弄東西吃就已經夠煩的了,但他能湊合。他一遍又一遍地讀《鬼怪密林》,威廉再三跟他說《糖果屋》很棒,雖然他們的爸爸媽媽把他們丟到叢林里,雖然有女巫想吃掉他們,但他們最後還是能夠擺脫困境回到家裡,他們挺棒的對吧?他自己心煩意亂,沒有理睬他。「爸爸,他們回到家了對不對?」「他們很棒,他們回到家了。」丹尼爾不耐煩地說。他想摟住威廉,但威廉的兩隻小拳頭拚命捶打他黑色的胸部。
「不是我們?他不愛我們嗎?」
這樣丹尼爾就會忘記傷痛嗎?好像又一陣風刮過他的耳朵,黑色的棍子點著了火,在他眼前揮舞著,很神奇地將吉迪恩慈祥的面孔切割成幾片,片片燃燒起來,這裏一隻眼睛,那裡半張長著鬍子的臉龐。
「不會,威廉。人死了就回不來了。別胡思亂想了。」
小說一般是不給悲傷留時間的。在偵探小說裏面,死傷司空見慣,就像瓦隆布羅撒的樹葉掉到書上,沒人看了故事就傷心欲絕,讀到中間,人們該幹什麼還是去幹什麼,書里的人物還接二連三地死掉,讀到最後,我們期待謎底解開,還想知道到底誰是兇手 。偵探小說可以讓人對死亡麻木,人們相信所謂的「原罪」也一樣,在這個世界(或者小說里),人總是一個個地死掉,看得多了,自然而然,悲傷也會不斷減弱,直至完全平息。悲傷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悲傷的人一般都是背負著愧疚的人,悲傷的馬庫斯怪自己笨,沒有拔掉插頭,甚至責怪自己幹嗎一心想著要跟她說他愛魯茜?到法勒家參加葬禮酒會的時候,他發現魯茜早就在那兒了,在那裡幫忙分發酒杯,他很震驚,也很高興。魯茜還抱著瑪麗,瑪麗一隻手抓著她的辮子,一隻手拿著一個雞肉九九藏書三明治。丹尼爾也感到愧疚,覺得他對她的生命有責任,儘管他的理智反對,他跟自己和別人都說過,他妻子的生命屬於她本人,他不能剝奪她的權利、她的責任。後來,他有好幾次陷入長長的思考。嫁給他后,她就變傻了,痴迷上了華茲華斯和莎士比亞,他要是早一小時回來就好了;那天早上,威廉裹著她的舞會禮服,他還推了他一把,這真不應該。剛開始幾天,他覺得自己只是獨活就是罪過。這是第二反應,第一反應是覺得活著挺好,再到後來,他就盡量讓自己不要過於自責。
「就在她去世的當天,」克萊門茜說,「我還準備問她一個私人問題,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她非常聰明,非常溫柔,非常有耐心,即使面對非常不舒服的事情。」她說話一向都很直爽。
丹尼爾打了他一拳。丹尼爾可能著魔了,他重重地打在吉迪恩的臉上,血馬上迸出來。他平靜了一會兒,接著,怒火又升上來。
吉迪恩和克萊門茜來訪。丹尼爾沒有請他們喝咖啡,但他們沒有走,克萊門茜還自己走進廚房,像在自己家似的,給大家煮咖啡。她帶來了自家做的餅乾,跟丹尼爾說他臉色不好,看上去很憔悴,肯定都沒吃好。她把餅乾放在一個盤子上,放到布滿灰塵的桌子上。丹尼爾一個都沒碰,以此表示婉拒。威廉拿走了三片,一次拿一片,拿了就塞到嘴裏,簡直是餓壞了。克萊門茜要給瑪麗一片。她坐在斯蒂芬妮的椅子上,拿了一塊樣式漂亮的餅乾,上面粘有一個糖花,哄瑪麗走過來。瑪麗真的走過來,拿了餅乾放到嘴裏吮吸,粉紅色的臉頰靠在克萊門茜黃色的亞麻裙上,把裙子蹭髒了。克萊門茜拿出手帕仔仔細細地擦著裙子。丹尼爾怒火中燒,他看到房子似乎在搖晃,克萊門茜頭上的兩扇窗戶似乎都在顫抖。吉迪恩說大家都擔心丹尼爾會出什麼狀況,他說丹尼爾表現得非常好,但肯定有很大的壓力。要不要去度個假?小孩子要不要一起去跟大家一起玩?他建議丹尼爾去找一個對克服悲痛有經驗的人聊聊。
「在盒子里吧?她會出來嗎?」
丹尼爾認為死人不會復活。因為擔心已經難以抑制,他冒著夜裡的寒風匆匆回到家裡;他想到頭骨很容易破碎,小心臟很容易停止跳動,他還想到了燒焦的手臂和散落的頭髮。
「不用。」丹尼爾說。
「滾。」
「上帝對她好嗎?」
「你還有我呀。我會改,我會……」
「出去。」丹尼爾說。他站起來,向克萊門茜做了個手勢。她跟斯蒂芬妮認識的時候不比他晚,但她已經無話可說了。
「她想回來,真的,她會回來的。」
他反覆告誡自己,他在夢裡也不能夢到她回來了。批評家認為,李爾王的死因在於他在虛幻中看到她回來了,跟格洛斯特一樣,就在這樣的幻覺中,他微笑著死去了。丹尼爾非常害怕出現這樣的幻覺,看到街道另一頭出現一個相貌相似的女人,或者看到一個女人的金髮從帽子或者雨帽下露出來,他都有可能產生那樣的幻覺,他甚至會把掛在浴室門上的浴巾想象成她的睡衣。他覺得,如果他夢到她出現在他面前或者她回來了或者復活了,他可能就醒不過來。所以,他不做夢。他要穿越陰影,他要驅逐夢魘。至少,如果他果真做了夢,那應該在漆黑的半夜,等到天亮陽光照進來就徹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