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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我為你感到開心。」丹尼爾謹慎地回答。
「是。」丹尼爾說。
「來啊,來啊。」考沃特說,口氣很友好。
「明天吧,」丹尼爾說,「明天我就去見威爾。但現在,我得等在這裏,說不定她隨時會醒來。」
「那我只好直接走人了,我只好站起來就走,我自己,就靠我自己一個人。反正你並不在乎我,你只在乎你的房子和你自己……」
「至少對魯茜是有好處的。但同時,我覺得,從某些層面來說,對她也沒什麼好處。」
「它有點兒嚇人,」利奧說,「只有一點兒。媽媽說接下來會比現在更刺|激,刺|激多了。」
「那繼續讀吧。」
他掌握了絕大多數男人沒有掌握的技巧,策略性地使用一些重要字眼。他不是一個詞彙動物。他說的很多話,弗雷德麗卡基本上不用過腦思考就已有意識,因為他的話總是拘囿於語言那層光滑的釉面,他的語言從那釉面上一滑而過並且能夠模糊掉他所身處的世界的表面,他的語言對於特定的事物顯得非常確鑿,比如——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女孩、一個母親、一個職責。語言在他的世界里能起到保護和印證事物的作用。「你一定要勇敢」,如果他用這種語言對你這樣說了,那麼那些驚慌失措的人類生物就會像領受命令一般,能無淚無悲、無怨無尤地展現出非同尋常的過人成績。你或許以為那些以寥寥數語就能操控出這種精確情勢的人,願意贅加一些簡單又重複的其他字眼,例如這一句——「我愛你,我愛你」。在他們的世界中用詞表意都十分明確,女人們就像狗喘著粗氣、流著口水等著零嘴和食物一樣,等待著聽到那些字詞。但多數情形下,那些字眼未予發放,到底是表達方式使得說者可能成為被拒絕的受害者,又或情感的使用使得說者覺得尷尬?這都未曾可知。這跟階層是無關的。工人、商人和擁有郊區住宅的男人,他們也不說「我愛你」,住在公共公寓和市內住宅的女人們也只會不斷說著:「他從來不說他愛我。」
「我在見到她之前——我說的是斯蒂芬妮——我曾有過這種想法:我們處在邊緣上,我們恰恰處在邊緣上,處在那種即將崩潰的邊緣。當我們結婚時——我嘗過了一種普通的幸福——我一個人覺得幸運,我們兩個人覺得幸福——那樣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兩人知道這得之不易,知道曾經歷過一番磨難——想想看我們放棄了什麼——她的工作、她的書、她的朋友——於我而言,我放棄了生活在險境中的慾望。是的,是那樣的。不想活在險境中。當她死亡后,我又被推回去了,被推回那個世界——儘管我也不應該嘗試著把自己托舉起,讓和她在一起時的自己變得更陽光,但那是一種生活,一旦失去她,我徹底對自己無能為力了——我這樣想。」
「我知道。連我的骨頭都知道他今天晚上會回來,你看我猜得對吧。繼續讀吧,讀吧。」
「不重要。我不過是想知道。」
「那挺好的。」奈傑爾柔聲說。他吻別了兒子,弗雷德麗卡也吻了兒子,關了夜燈,小孩子就卷啊卷的,把他蓋著的毛毯捲成一個裹著他的巢。
他自己知道,溫妮弗雷德也知道,到時候瑪麗一醒來,她要找的人是溫妮弗雷德。但他重複道:「我要留下來,我知道這是可行的,我記得是這樣。我要在這兒陪著她。」
弗雷德麗卡決定了,她不費須臾地決定,不回應奈傑爾的話。她蹙眉凝視著,想看到火的深處。她開口了,用一種儘可能平和的語氣:「你這次回來會留很久嗎?」
他又說道:「之後,我們或許會想一起重演那些真實故事,重演帶來的或許是仁慈的治愈性的改變,或許能修復我們的損失、填補我們的慾望,誰知道呢?這麼說吧,我非常希望,講故事能成為我們這個團體神聖的、核心的活動。」
「但那時候閱讀是我的工作……」
皮皮·瑪姆特為他們準備了晚餐,他們在壁爐邊用餐。她做的全是奈傑爾喜歡的食物:英式牧羊人派、加了蜂蜜和葡萄乾的烤蘋果。她不和奈傑爾、弗雷德麗卡一起吃。但在他們用餐之際,她常常進進出出,侍奉在側,這是奈傑爾默許的,比如倒滿酒杯,熱心地提醒他們吃烤蘋果的時候要留神,因為烤蘋果非常燙。「本來就該這麼燙。」奈傑爾說。他也不失時機地趁她環繞時,稱讚她的派和烤蘋果有多好吃。奈傑爾和弗雷德麗卡分坐在壁爐兩端的大扶手椅上,皮皮·瑪姆特則站在他們中間,背向爐火,像在烤著屁股。她告訴奈傑爾,利奧正在學著騎小黑,他真是個勇敢無畏的小男孩;還告訴奈傑爾,他們迎來了一個不在預期內的訪客,弗雷德麗卡的這位老朋友顯然是在一場徒步旅行中意外和弗雷德麗卡相遇的。
「丹尼爾,我明白。你別再傷害自己了。」
「不會的。它們是我的眼睛。我不會傷著它們,只是有點兒痒痒。」
「一個男的來見過媽媽,他人很好,名字也很有趣,他的名字是粉紅1,他在樹林中碰見我們的,我們邀請他來家裡喝茶了。」
「但我也說了,我們必須做讓我們感到快樂的事。我們必須找到最能令我們感到快樂的小秘訣,然後施行一些我們有慾望去施行的事。我們曾經一起做過的事情給你帶來過快|感,達米安,我是那麼覺得的。你當時流的汗水是一個興奮的男人所流的汗水,並且,你的精|液在愉悅中噴射在這些靠墊上。這個遊戲沒有理由終止啊。來吧,躺在這兒,我來幫你脫下靴子和馬褲,然後吮吸你的腳趾,舔你的毛髮。」
「當然了,」溫妮弗雷德說,「你大老遠來了,你當然可以明天才見威爾。」
「而你卻像行屍走肉一般。」
「也不是那樣。他不知道我們住在附近。他就是在森林里隨意走著,像利奧說的那樣。」
她的毛衣針穩穩地織著。丹尼爾重新審視、認識著他女兒的臉。過了一會兒,魯茜來了,伏在瑪麗臉上,熟練地翻查她的眼瞼,一秒、兩秒,看向那沒有視覺感知的眼睛。「狀況還好。」魯茜專業地說。她又將掌心放在瑪麗眉毛的位置,說了一句「狀況還好」。在那件葡萄紫色的制服里,她顯得高大、美麗,白色圍裙之下,她系著一個黑色的彈力腰帶,腰帶上有一個裝滿剪刀和其他器具的口袋。她淺色的長髮辮在帽子里盤了兩圈,帽子上有一個硬挺的帽冠和飾邊的扇狀尾,像一隻展開羽翼的鴿子。她用自己冰涼的縴手放在丹尼爾粗大的手上,以示安慰,要是在醫院外面,她絕對不會這樣觸碰丹尼爾,但這裡是她的領域。她問他是否想要喝一杯茶,他說不用了,回問醫生什麼時候會來。「就快了,」魯茜說,「快了,有其他急診,醫生他已經往這邊來了。」她穿著黑色的膠底鞋,踱到旁邊去了。丹尼爾對溫妮弗雷德小聲說:「馬庫斯曾經迷戀過她。」
「你非常清楚我不是那個意思,丹尼爾,你很清楚。她咬下口的比她有能力咀嚼的還要多。我無法說我喜歡他——那個奈傑爾——當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想就算有人請求我跟他多共處一些時間,我也寧願不要,當然也不會有人那麼請求我。和他共處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她與我們隔絕了,就像《美女與野獸》或者是葛溫德琳與格蘭道特,總有一天她會帶著她的提包和箱子一起出現,我不會驚訝的。她不是個多有耐心的人,我們的弗雷德麗卡,她也許會被撞得倒下,但她總有一天會站起來,看看四周,或者……」
她的話說出來時,聽起來有一種緊張感,沒那麼隨性,不是她想表現的那樣。
這個悶燒的地方這裏那裡到處都被點燃了,像煤氣噴嘴一樣。弗雷德麗卡著火了。
「你很清楚為什麼我是被保姆帶大的。我母親逃家了,你是知道的。她在我兩歲的時候離家出走了,這你知道,我告訴過你。我告訴過你很多次。她沒有力量,沒有個性,也沒有章法。我以為你可以照顧好利奧,也有自己的章法。我跟你說過啊。」
之所以被命名為「舌之劇場」,一部分原因是至少從屋頂拱形結構的暗影部分看去,柱頂過梁和挑檐之間的古老雕帶上,描畫著火舌。火焰向上燒著,像燃著柴堆或束薪,火的形狀卻像一頂降下來的王冠。「舌之劇場」的牆壁破碎不堪,壁畫也不完整。有人認為火舌是地獄之火的一部分,他們這麼推斷是由於南門上刻畫著一個煤黑色的惡魔,那個惡魔揮舞著八隻手臂,每一隻手臂都舉著一個哀號的嬰兒,而惡魔的嘴裏長滿了可怖的白色獠牙,做好了吞咽這些小嬰兒的準備。但也有些人相信這些火焰是對聖靈降臨節天降之火的景象的刻畫,並且解釋說火舌之下那些依稀可見的棍狀人物,是在馬可樓里等待的使徒們。相信這一論調的人也有他們的某些證據,因為在所有雕帶畫之下,還有一條模糊雕帶,上面畫著大主教的主教法冠。
丹尼爾並不愚鈍,他可以看得出來他兒子正在權衡是否要阻止他跟學校校長見面談話,他又欣慰威爾還是從這一點上做出了一些讓步。威爾把自己的椅子往後推,弄出了刺耳的摩擦聲,穿上了防風夾克,背起了他沉重的書包。外婆溫妮弗雷德遞給他一個蘋果、一塊脆餅和他的保溫瓶。威爾親了親外婆的臉頰,也親了比爾,和妹妹瑪麗道別,卻跟丹尼爾點頭致意。「回頭見。」威爾嘟噥著。「稍後見。」父子兩人都蹙起了眉頭,緊張又疑惑。威爾離開了。
考沃特懶洋洋地橫躺在他的靠墊中。他頭頂架子上擺著一盞罩著威尼斯金玫瑰玻璃罩的蠟燭,在燭光映照下,他的臉顯得格外美。思忖了一刻,他似乎看出達米安心裏在想的事情,於是慵懶地說:「你一定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當然,現在你必須做讓你快樂的事。」
「你意不在此。而除了我之外,利奧被很多人環繞,他很討人愛,皮皮、奧利芙、羅薩琳德,她們愛他愛得不行。他並不是生活在一個只有父母和他的核心家庭,你所有的朋友,其實你和你所有的朋友,都是被保姆帶大的。」
「沒有,」比爾——弗雷德麗卡的爸爸,說道,「她不是屈尊來交流的那種人。如果我不了解她,我會說她把我們當成粗俗親戚,全部拋棄了。但我了解她——她成長在有教養的家庭環境中,正因如此,她可能是一個智慧上的勢利眼,但她絕不是一個社交上的勢利眼,而且我絕對拒絕相信她嫁給那個人,是因為想要進入屁股坐在馬鞍上追逐馬球的那個世界。她時常寄來一沓那個小男孩的照片。但她卻不在照片上,我們有一大堆她兒子騎在馬上或泛舟游湖的照片……」
「嗯,我也會,我想,我最終也會請他……」
「的確如此,那是我們的初衷。」考沃特回答她。沒有人比他更急切地想要實施他們的計劃。事實上,當他們一抵達亂言塔,他就忙於起草一份備忘錄,以這份備忘錄為基礎,來討論怎麼樣能在此刻他們面對的經濟情況下,更好地在現有的集體和人力中分配勞作。他找到答案了,他說著,心不在焉地把他的手放在他一貫放置的地方——洛綺絲豐|滿的雙乳之間,並且優雅地撫玩著洛綺絲右邊的乳|頭,他說,對勞作分配的考慮必須牽涉對其他各種事情的通盤考慮。比如能達到最佳效果的教育體系,還有對於理想衣著方式的新想法,以及新的語言形式。他的大腦有些混亂,在跟考沃特本人對抗著,支配著他的手,轉去玩弄洛綺絲的左乳|頭,留下她的右乳|頭緊張地直立著。洛綺絲女士如身陷夢境般地眺望窗外,愜意地顫抖起來,又說了一次她想去乳品間工作——她對乳品間的一切都非常著迷。洛綺絲一邊迷迷糊糊地任憑自己的雙膝跪落到山羊皮地毯上,感覺到考沃特在用他粗硬的手分開她已然濕潤的大腿,一邊對他說,應該在他繁雜的備忘錄徹底完成之前,跟全體的人討論一下對勞作的分配。「不然的話,他們會覺得……」她說著,正當他打開了她底下的兩片唇,她因欣幸,聲音像起了褶皺,打了寒戰一般,「他們會覺得,你是個主人和建築師,不是這個自由平等社會中的一員。」他同意了,在一長串狂喜的無語意的呻|吟響起之前,他吐露出「我同意」這幾個字。
每天清晨,亂言塔這群人都在清脆的管樂、鈸聲和年輕又清新的聲音中醒來。佩爾妮女士把孩子們組織成一個熱情的唱詩班,孩子們在走廊和場院里高唱著晨曲。沒有人會因這悅耳的聲音惱怒,歌聲很小心翼翼地保持著甜美又低回的音色,所以枕上那些頭顱不禁側耳傾聽。全部人都在大廳一起解除禁食,他們享用著從城堡里幾個大烤箱中剛剛出爐的麵包,就著蜜糖、葡萄乾、果凍、奶油塊做出的小食,還有那群牧養在城堡下方綠蔭斜坡上的奶牛所擠出來的一大壺一大壺的鮮牛奶。洛綺絲女士探索過牛棚,奶牛沉重的乳|房被擠出牛奶;她也觀察過乳品間,見識了牛奶被攪拌、過濾、撇沫、稠化。那次非常湊巧的,她像在那隱秘的領域中發現了新屬地。她不知不覺地走入了乳品間,興奮地大叫起來,她順著一條非常陰冷、地上還發了霉的過道走著,還以為那是通往廁所的捷徑。但走進去了,才發現那是一個潔凈、美麗、涼爽又閃著微光的地方。地板上鋪著陶瓷磚,牆上和工作台上也貼著各種各樣的陶瓷磚,深綠色的、石青色的、印著「勿忘我」字樣的、白色釉面上印著藍色擠奶女工圖案的,又或印著風車、風標和其他農村景觀的。一個身材高大、前臂通紅的年輕婦女正在拍打黃油,另一個婦女正在往陶瓷大桶里傾倒著甜美的、溫暖的、起沫的、洪流一般的牛奶。洛綺絲女士在這個靜悄悄的小地方里愉悅地信步漫遊,摸摸涼涼的工作台,用她那粉色的手指蘸著黃油嘗一嘗,最後她才從這個乳品間離開,順著一條石板小路,走進了牛棚。那兒正有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年輕女子,為兩頭乳黃色的奶牛擠奶。稻草香氣、淡淡的尿臊味和動物的熱氣混在一起,對洛綺絲來說,是如玫瑰園的花香一般難忘的氣味。她入神地看著十根指頭做著按壓、誘導、揉捏、搔癢、剝除等各種動作,兩個巨大的牛乳|房在指間操弄下,微微地戰慄又收縮,乳|頭跳躍、啟動,一股白色的液體嘶嘶地噴泄而出,流進了桶里。年輕男子的臉幾乎陷進奶牛那多毛的腹股溝,兩隻奶牛都汗滴如落珠。
丹尼爾低下頭,瞥到瑪麗的手腕,她的小拳頭緊握著她那忙個不停的勺子,瑪麗每一塊肌肉的每一個動作,都讓他高興。瑪麗說:「威爾想和基思·米基以及那個頭髮很怪的女孩兒一起去歐沃博羅。」她稍微想了一會兒,不是太有相關性地補充道,「你還不會立即離開吧,對嗎,爸爸?你才剛到而已。你如果要來我的學校,我不介意,我可不介意。」
她的需求如此強烈,她幾乎要哭出來。
「我記得你以前是『青年基督教徒』的活躍成員啊。你現在還去聖巴塞洛繆堂區教堂嗎?」
利奧揉著眼睛,他的小拳頭捅向眼窩,大力地揉著。弗雷德麗卡的眼睛同情似的跟著閃避起來。
「不,你不能回去,」奈傑爾說,「你太老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我不需要賺錢過活……我不需要,我是說,以金錢來說,我不需要……」
「是啊,是有那麼一點兒。」弗雷德麗卡說,她同時相信,恐懼中藏著快|感。
達米安說:「那個遊戲永遠結束了。你必須了解到這一點。我們以後不能再玩那個遊戲了,閣下,或者聽完今天你在舌之劇場所說的那一番話,我該改稱你為『我的朋友』。」
「我知道。」
「劍橋大學能讓女孩子都被寵壞,」奈傑爾說,故意挑動情緒,「它就像是個溫室一樣,給人們那種想法。」
她說:「我打算就停在這裏,這是一個不錯的停頓點,而且利奧差不多快睡著了,對嗎?」
「我們對你來說是不夠的,利奧和我。」
「有的領導者應該以身作則,樹立範本,自己首先帶頭加入第一班輪值搬糞的行列中。」
洛綺絲女士覺得沒有比這更叫人喜悅的職業了,當考沃特一如既往地每天早上來到她玫瑰色的閨房中時,洛綺絲女士跟考沃特說了很多她在乳品間和牛棚的所見所聞。考沃特來她這裏,是要討論當天的日程。洛綺絲問他住在乳品間和牛棚里的那些可人兒是誰,考沃特說是乳品女工和牧牛人,他們一直都管理那些地方。被過濾器、乳脂吸引,或許還有對奶牛那溫暖、芳香的一面的回憶,洛綺絲女士說「乳業」是一個她想學習進入的行業,「那也是我們本來的意向,不是嗎?——廢除奴僕和主人的等級制度,所以最理想的是,再沒有乳品女工和牧牛人,不是嗎?」
2. 為了達到上一點,他們已逃離的那個腐朽世界的所有錯誤位差和區別必須被廢止。不能有主人和奴役,不能有支付和欠款,但是應有對要完成某一項工作的一致意見,應有對娛樂的享受,應有對這種享受的分享,以及從公共財產或集體才思中分配出來的對大家的適當獎勵。職業將不復存在,還有特權也一樣,每個人都必須有得到屬意工作的均等機會,應該受心愿支配,因為只有由衷想去完成的工作,才是好工作;因受奴役付出勞力,是做不出好工作的。九-九-藏-書
至於梅維絲女士抱有的淺見——她說所有的女性都有一種想要照顧嬰孩的天性,特別是照顧自己的嬰孩,考沃特只能夠引經據典去論證她的錯誤觀點,他舉出歷史上各種文化中對待不想要的嬰孩尤其是女嬰的方法:在以文明號稱的雅典,女嬰被裝在罐里,擱置牆外;又或者是中國古代殺死女嬰的習慣,但有時候他們又對孩子過分溺愛或因過分挑剔而體罰孩子。
劇場又陷入了一陣寂靜。格里姆上校繼續說起來,他語速快,聽起來很能言善道。他說:「我想再問一遍,清理公共廁所是誰的責任?我也想向您提供我的觀察所得:前人很多創建理想社會或共和國的努力,最後功虧一簣,都是因為廁所這個小問題而失敗,它並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如果您不介意我稍微多言幾句,它確實是有著根本上的重要性。」
「『真希望我此刻是在我自己家中,在我的安樂窩裡烤著火,還有茶壺開始冒起煙唱歌。』比爾博說。那可不是他最後一次心中存此希望。」
又過了一會兒,探視時間結束了,瑪麗還是沒有動彈過。魯茜又出現了,告訴他們現在應該離開了。溫妮弗雷德說她不想讓瑪麗獨自躺在那兒、獨自醒來,溫妮弗雷德是這麼說的。但她邊說邊收拾自己的毛衣針線。丹尼爾說他要留下來陪女兒。
「我沒說他們學不到東西,所以你還是和你爸爸去看看那些學校比較好,一起去看看。」比爾說。
「世界上多需要你這樣的人啊,」魯茜說,「沒有多少人可以理解或聽得到……」
「對,沒錯。」深膚色的男人說,坐在兒子的床邊,伸了伸懶腰,枕頭上有了兩顆頭,一齊望向弗雷德麗卡,像鳥兒棲在書頁邊上一樣。
傑奎琳已經長成了一個健美的年輕女子,深棕色的及肩頭髮,有著金屬絲般的捲兒。她的皮膚一看就是「戶外型」,被太陽曬得有點兒黑,但很柔韌,還有一雙明亮的棕色眼睛。以前,她常去一個叫 「青年基督教徒」的組織,和魯茜一起去。丹尼爾好奇她會不會也是吉迪恩·法勒「喜悅孩童」的一員。丹尼爾告訴傑奎琳說,魯茜把瑪麗照顧得非常好。傑奎琳回答說她不知道魯茜怎麼能把那份工作堅持下來,日復一日的,多辛苦?傑奎琳的臉上有著自然的笑意,就算說著那樣的話,還是笑著的。馬庫斯問候著:「嘿,丹尼爾!」邊說邊入座用早餐。他又問瑪麗:「嘿,瑪麗,你的頭怎麼樣了?」瑪麗說:「我還是記不起來我是怎麼摔著的,這麼重要的一件事,我竟然一無所知,真是很滑稽,我一無所知。」馬庫斯現在從事大腦神經科學研究,尤其是研究記憶這一部分,認同著瑪麗的趣味論調。「你會想起來的,」他說,「你可能會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想起來,並且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記得。然後有一天,這段回憶突然清楚地浮現出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考沃特坐直了身體,陰影追逐著他和達米安,他象牙色的眉毛像籠罩著雲霧。
丹尼爾說他見過亞歷山大,於是傑奎琳問起來亞歷山大有沒有在寫更多的戲劇,這沒人知道。丹尼爾則向傑奎琳問起了克里斯托弗·科布,那個管理野外觀測站的自然主義者,傑奎琳說他現在不在這兒,在利茲參与一個殺蟲劑大會。比爾說起科布對農作物噴洒農藥和拌種的抨擊相當猛烈,傑奎琳說他必須那麼做,沒有人明白地球受到的傷害。只有馬庫斯明白——馬庫斯明白得也不全面——1961年和1962年傑奎琳所經歷的事情。那時馬庫斯和傑奎琳剛剛在北約克郡大學開始他們倆的研究生涯,傑奎琳當時正和一個叫作盧克·呂斯高-皮科克的丹麥人研究蝸牛的群體遺傳學,而他自己那一時期,和一位數學家雅各布·斯克羅普,在微觀生態學家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的指導下,投入一種感知模式的數學演算法。1962年,是馬庫斯讀研究生的第二年,那一年發生了古巴導彈危機。馬庫斯那一代人,當然包括馬庫斯在內,都生活在核戰的恐懼之下,那種終極武器會被投擲、利用、發動的千年焦慮——世界自此後就只剩下冬季、空洞和疾病,一個由廣島和長崎的影像膠片所組成的想象世界,那個世界的圖案象徵是馬紹爾群島比基尼環礁上一朵高漲升空的蘑菇雲。當古巴涉入時,雅各布·斯克羅普裝好了他的書籍和衣物,準備離開愛爾蘭,因為他害怕倫敦也被投彈,或者是害怕「菲林戴爾早期預警系統」的投彈,因為白色的偵測球好像是布置在原野。馬庫斯被斯克羅普對危機的評估弄得有些緊張,傑奎琳則毫不動搖——「他們不會這麼愚蠢的。」傑奎琳說,「他們就像膨脹著胸脯、虛張聲勢的雄性動物,塘鵝和家鵝,他們終究會後退並轉移注意力。你等著看吧,他們一定會這麼做的,他們也只是人類。」她的自信來源於她的極強的判斷力,那是馬庫斯的生命線,但他常不能與她分享那種判斷力。在他的經歷中,好的判斷力並不來自被稱為「人類」的人群,如傑奎琳說的那樣,他們住在一個以假想建築起的世界。實際上,就像塘鵝和家鵝一樣,赫魯曉夫和肯尼迪,他們漲滿的胸脯泄了氣,讓位於後人。在那段過渡期間,傑奎琳開始留意到砧石上那些被棄置下來的蛋殼,那些卵在巢箱中並未被孵化,穀倉和農宅中出現了貓頭鷹的屍體。在1961年,英國的郊野發現了成千上萬隻死掉的鳥。科布的教育活動中又多了一項,他往北約克郡大學的實驗室里送去裝著小鳥屍體的盒子以供化驗,實驗室驗出鳥的屍體中含有汞、六氯化苯以及其他毒物。1963年,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在英國出版,傑奎琳給了馬庫斯一本。在皇家桑德林漢姆莊園內,傑奎琳告訴馬庫斯,死鳥包括:雉雞、赤頸山鶉、斑尾林鴿和野鴿、金翅鳥、花雞、黑鸝、畫眉、雲雀、水雞、燕雀、樹麻雀、家麻雀、松鴉、黃鵡、籬雀、食腐肉烏鴉、冠鴉、金翅雀和食雀鷹。
他們都在早餐桌上。比爾·波特、溫妮弗雷德、丹尼爾、瑪麗以及威爾。他們已經不住在馬斯特斯街那棟難看的房子里,儘管比爾在那兒度過了他的職業生涯,溫妮弗雷德在那兒帶大了她的孩子們,也帶大了她的外孫和外孫女。比爾已經六十七歲了,兩年前退休。從他退休的五年前開始,溫妮弗雷德每天都在惶恐。比爾的一生,只有他的工作。當他收到那份「離別禮物」——教過的學生們親手雕刻的花崗岩飾物紀念品,用這種倔強對抗自然的特殊材質雕塑成的一群表情冷酷的羊,還有一本完整版牛津詞典和一張高額的購書代金券——校長,索恩先生,對在場很多人說:比爾·波特是布萊斯福德·賴德學校的人。現場有人嘟噥,有人吹口哨,有人喝彩,有人流淚,有人猛烈地鼓掌。溫妮弗雷德當時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比爾像一顆被生拉硬拔掉還滴著血的牙齒一樣,離開了布萊斯福德·賴德。而且,她也為自己擔心。和比爾的婚姻之所以不難維持,是因為他多數時間是一個「不在場」的人。他的性格像揮發性氣體,他咆哮,他易燃,他猛擊。溫妮弗雷德能有自己平靜的好日子,單純依賴比爾在這段婚姻中的缺席。
「所有人都可以被違背本意,被強制從事一些志願行為,你等著看吧。」
「我在劍橋時的一個老朋友。他寫詩,並且寫得不錯,我覺得。他在馬德里待了一兩年,現在回來了。」
「還有利奧。」
1. 整個社區必須為實現每個成員最大限度上的自由生存和自由表達而努力不懈——不管那個成員是男性還是女性。
瑪麗複原了一些。一家人正在吃早餐,而丹尼爾還在約克郡。霍利教士告訴丹尼爾,怎麼樣都必須待在那裡一段時間,反正他已經在那兒了。丹尼爾的電話現在由一個新的志願者接聽,是個很優秀的實習生,真是適合做這一行。瑪麗在家,暫時不上學,她還在休養。對於她在遊樂場怎麼倒下和前後的一切經歷,她完全記不起來。不過她說過一次,她那時好像在一個巨大的空間中,有一個東西從遠空中快速地降落下來——一隻大鳥,瑪麗遲疑地說,一隻瘦巴巴的黑色的鳥……
「輕點兒,利奧。你眼睛會受傷的。」
「不,不會的。我煙囪里的那團火早就熄滅了。我們應該握手言和。不管怎樣,我們現在都像在中場休息。說出真相是我們的責任,即使只能說出一半的事實也好。」
「瑪麗,」他叫著,「瑪麗,你醒了……」
「才沒有。繼續讀吧。」
「我沒那麼說。你施展了奇迹。他們長成了乖孩子。他們有一個家,有家人。我卻不是一個家人。這些我全都知道。」
3.「我們終會意識到,」考沃特說,「我相信,只要反思一下就會明白,我們這世界中許多的邪惡的位階和壓迫,來自那些我們不敢質疑的社會制度。我們當中許多人已經質疑並拋棄了我們祖先和同胞的宗教,見識到了那些宗教信仰所導致的罪惡,但我們還沒有充分地研究過那些不自然的制度——婚姻、家庭、宗族以及師長對學生的獨裁教育方式,到底如何危害了我們最自然的衝動和傾向。我相信我能證明女性情感受到了一夫一妻制度的傷害,當然這些傷害同樣體現在被削弱的男性氣勢上。我也相信我能從理性和感性上,證明一個被留給長輩照看的孩子在生長和發育上面臨了多少妨礙——不管長輩有多和藹良善又可親。」
「我不明白一個女孩兒如果不能忍受自己當一個妻子和母親,又為什麼要結婚?如果一個女孩兒真的成了妻子和母親,她應該預料到會有一些變化,我是那麼認為的。如果你沒有想要走到這一步,我大概也會諒解。所以當我求婚的時候,我幾乎連一半的把握也沒有——但你竟然答應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有智有謀的女孩兒,但你現在只會發牢騷。你已經有了像利奧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但你依然發牢騷。這讓我很不快。」
「對不起,」瑪麗呼喊著,「我病了,對不起。」丹尼爾托著一個盤子好讓她嘔吐。這一切是一個奇迹,不是嗎?她的聲音,她掙扎的急迫,她起伏的小腹,她乾嘔的聲音,這是生命,她活在生命里。丹尼爾用他自己乾淨的手帕擦拭她的嘴,輕撫著她眉上的髮絲。他想道:「這世界上肯定有一些人,如果那些人在我的情形之下,他們總是清楚地知道她還活著,她會醒來。不過,我卻永遠屬於那些確知她不會挺過來的人群。」這一次,他避免了,避免了喚來那張死亡的臉孔。
她對馬庫斯說:「我們會殺死這顆行星的,我們是一種誤入歧途的物種。我們會殺死一切的。」
他回到孩子那邊去了,他的孩子還是一點兒也沒動過。魯茜朝那孩子什麼也看不到的眼睛里觀察了一遍,又說了一遍:「不錯。」
今夜,達米安又進到這個房間,鬆鬆垮垮地站在門內,他的肌肉都是鬆弛的。
「那為什麼你沒請呢?如果他是你的朋友?」
「我們現在不能討論這個,」威爾說,「我得趕快去學校了。」
純潔又雄辯的血液在她的臉頰上說話,經過了如此精緻的鍛造;人們幾乎可以說,她的軀體在沉思。
他幾乎要落淚,溫妮弗雷德看到了,她又一次沒因為他忘了提及自己而原諒了他,他總是緊趕慢趕著。他根本沒問她想不想要搬家,正巧她也不想留在原處,可能是因為他早已知道,所以不須去問。她只覺得住在廣袤原野上的一間小屋裡,這主意有點兒愚蠢,她也這麼說過。每個人都認同一個人退休之後如此之快地離群索居是不智的,更何況還有威爾和瑪麗,那時候他們分別是八歲和六歲,想過嗎?他們倆該怎麼上學?比爾想過嗎?
那兩個人的身影很渺小,一開始最多只能分得清誰是誰。兩個人都穿了帶風帽的夾克和膠靴,也剛好適合這種潮濕的完美的「蝸牛天氣」,兩人都很瘦,蹦蹦跳跳地走路。丹尼爾不想見到馬庫斯。馬庫斯是斯蒂芬妮和弗雷德麗卡的弟弟。麻雀鑽進冰箱底下,冰箱倒砸下來那天,他就在家裡。丹尼爾從來也沒有向馬庫斯問起,如果他能多留點兒神,他也許就能拯救斯蒂芬妮。丹尼爾懼怕自己的盛怒。馬庫斯當時在自己的房間里,處於一種混亂又焦慮的孤僻情緒中,那一整年,他都惹斯蒂芬妮生氣,刺探斯蒂芬妮的隱私,像一隻悶葫蘆一樣胡思亂想。「他是一個焦躁又沒用的生物。」丹尼爾這麼想,「他不過一會兒又將陷入他剛剛模模糊糊掙脫的那陣恍惚混沌中。」馬庫斯是丹尼爾重返這個家族的痛苦回憶的一部分,馬庫斯像是一個棒狀生物,長著一張像壞掉的乳酪一般的臉,枯蠟又多汗,他站得很近,離插著冰箱插頭的那堵牆很近,發著抖。「馬庫斯並不是……」丹尼爾那時候覺得,「馬庫斯並不是只顧自己的安危。」丹尼爾沒有辦法幫助他,因為馬庫斯就是那樣一個人。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人會希望或期待丹尼爾能去幫馬庫斯。「就讓他受罪吧。」丹尼爾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但現在,那個年輕男子和那個年輕女子,闊步從平原上走下來。並且,丹尼爾聽見,馬庫斯走進玫瑰園牆的那道門時在笑。「他怎麼可以笑得出來?」丹尼爾內心蹲著的那個惡魔問。「已經是1964年了,」丹尼爾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她死於1958年。我們卻都活著。馬庫斯又是個年輕人。」馬庫斯有一個學位,丹尼爾並不確知是什麼專業的學位,溫妮弗雷德只是告訴丹尼爾,馬庫斯有個博士學位,現在是波特博士。他在北約克郡大學教書,剛剛加入一個重要的研究團隊。「我們卻都活著。」丹尼爾又對自己說了一遍,但他知道自己沒「活著」。不算活著,根本是死的,死的。瑪麗揪拉著他的毛衣:「來看看蝸牛吧,看看嘛。」
她猛烈地掙扎著坐起來。她用發燙的雙臂繞住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臉埋在他的鬍鬚中;他把鼻子湊上她鮮活的皮膚,她溽熱的頭髮,她柔細頸項上的脈動。她的雙臂和雙腿還在顫抖,不管怎樣,她蠕動著掙脫了床褥,驅動著她的全身貼緊了他。她的雙臂緊鎖,環勒住了他的脖子。
「的確如此。」
「我們會照顧她的,」魯茜說,「她不會有事的。我們會立即通知你,如果……」
馬庫斯知道自己對斯蒂芬妮的死亡懷有愧疚,他不知道這份清醒有什麼作用。但他知道有一個人——除卻死掉的人——有一個人被自己施以了致命的傷害——丹尼爾。儘管馬庫斯也知道自己對威爾和瑪麗,還有比爾和溫妮弗雷德,造成了無可補救的損害。他並不認為弗雷德麗卡因為這件事受到了創傷。他知道沉湎於悲傷和愧疚於事無補,所以他拒絕那麼做,但他的拒絕也沒有幫助到自己。他覺得丹尼爾不應該唐突地衝去倫敦,他也了解他不能埋怨丹尼爾,他想不如埋怨自己好了。不過,同時他卻出色地從事著自己的工作,非常出色,並且對他的同事們有興趣。他活著,生活在別處,與丹尼爾一樣,卻也不一樣,他沒住在丹尼爾住的那麼可怕的地方,也沒有丹尼爾有的那麼可怕的知識。
「但我們至少得討論一下你是不是要參加入學考試,威爾。」比爾說,他又轉向丹尼爾,「威爾非常聰明,他的確聰明,你一定得跟他的校長談一談,校長對他的評價很高,是很高的。」
「沒有,我放棄了那所有的一切。那些事情突然間變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抱歉我這麼說。」
「我不是為了讓比爾開心而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們。」
4. 能否依據個人的傾向性來分配工作——不管是男人、女人還是兒童——因為每家每戶每個年齡段的人都各有不同。
魯茜在一間小廚房裡幫他沖了一杯阿華田,他們倆在夜班護士的辦公桌邊坐下,他們的臉在暗影中,他們身前的辦公桌被綠色桌燈灑下來的一攤光暈照亮。
「我知道,」丹尼爾說,「幫我問候亞歷山大,他是個好人。」
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儘管納西斯提議過由社群中所有的人一起來分攤這個工作,制定一張值班表,每個人和一個搭檔每個月或每年裡輪值一定天數的方案。他帶著得體的笑容,補充道:他極其樂意把自己的這份工作「轉賣」出去,代價是read.99csw•com任何在他許可權範圍之內所能夠提供的東西——如果新秩序允許他這麼做。墨丘利尤斯則說最好的辦法是找到一個把精妙發明當成志向所在的人,並且,這個人能用滑輪、漏斗、引流、水泵之類的系統,讓公共廁所能夠獨立運作,構建成一個永動不止、自動清空、自動凈化的系統。圖爾德斯·坎托說如果新秩序建立在對每個人都有一套各不相同並能為社會所用的愛好傾向這種假定上,那麼大家現在需要做的是詢問人群之中是否有人有清理排泄物的愛好傾向。他說他看到過瘋人院里的精神失常者玩「糞物」玩得很開心,但他不想在他們中間有任何在瘋人院待過的精神失常者。考沃特說圖爾德斯·坎托描述中的人之所以被關在瘋人院里,是因為他們喜歡玩糞的天性不被社會所接納,這種人的確能在眼下這個理性的社群中,被僱用成為負責清理公共廁所的工人。人群中又是一陣沉默,這陣沉默被一位叫作馬里厄斯的二十歲男孩所打破,他的意見是清理公共廁所可以成為懲罰罪犯的方式,他在學校和軍隊中就見過這種懲罰方式。佩爾妮女士則說她希望在這個大家意圖創建的新世界里,最好不要把任何一種方式的懲罰當作可取的,於是討論從格里姆上校的公共廁所問題,移轉到對「可取之處」的爭辯。順理成章地,他們討論起了懲罰和制裁,光這個討論就持續了好幾個小時,這是一段賢達各表、令人開心卻也叫人倦乏的時間。
「但這些僅僅是我的想法——我自己的想法。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良久、深刻地思索,尋找我們的行進之途,尋找出能有效、儘快解決目前緊急問題的方法。」他最後說。
比爾確實是想過的,也都安排好了。他在皮克林和高思蘭兩個原野之間的腹地中,一個叫弗萊亞格斯的村子里,買了一棟18世紀的灰石房。屋后種植著攀高的白玫瑰和黃玫瑰,玫瑰園延伸到一堵干砌石牆,牆的另一側的原野上是牧羊區。村子里有一所小學,校長兼老師是瑪格麗特·戈登,比爾跟溫妮弗雷德說,瑪格麗特·戈登是一個真正的教育者,他在她的課堂上聽過課,這個女人對一切都瞭然于胸。戈登小姐是一個高大的金髮女人,四十歲左右,臉上總掛著微笑。她有播撒知識的熱情,還有一種極富耐性的完美主義。除她之外,學校里只有另外兩位老師:海博先生教中班,奇克小姐負責接待。海博先生也住在村裡,已婚,四個孩子也讀自己任教的學校。奇克小姐跟戈登小姐既是隔壁鄰居,又曾是戈登小姐教出來的學生,並且和戈登小姐性格相似,一樣都身材發福,一樣都是完美主義者。溫妮弗雷德喜歡這兩位老師,也被黃、白玫瑰打動了心房。房子內部是雅緻又樸實的,廚房裡有瑞典的AGA牌天然氣灶和一間儲藏室,房子還有一間室外廁所,裏面裝著老舊的水泵。溫妮弗雷德對生活有一種設想——就像比爾脫口而出的那樣,是一種美麗的設想。含蓄的色彩,變幻的光線,古老的木製品,還有黃色的和白色的玫瑰。她和比爾去了很多個鄉村拍賣會,既旅行,也買些椅子、桌子、箱子和梳妝台——這便成了他們共享的熱情;他們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互相傾吐著。溫妮弗雷德說:「那就像你和自己做遊戲一般,坐在巴士的頂層旅行著,邊眺望窗外的風物邊遐思:如果我住在窗外那個地方,我會是怎樣一個人?如果我住在眼前那個房子里,我會過怎樣的一種生活?」
「嗯,多住一段時間。」瑪麗說,「一段就好。」
馬庫斯說他必須得離開了,傑奎琳也跟著他一起離開了。丹尼爾和馬庫斯握了握手。馬庫斯的手,再也不像死魚一樣軟塌塌的。馬庫斯成長為一個完全正常的、看起來有才智的年輕人,瘦瘦的,留著一頭中長度淺棕色頭髮,戴著眼鏡。丹尼爾問傑奎琳是否還繼續和吉迪恩·法勒保持見面。
馬庫斯並不想見丹尼爾,一方面是丹尼爾自己的原因。因為丹尼爾記得馬庫斯站在電插座旁邊,馬庫斯記得丹尼爾臉上的表情,丹尼爾從門外進來,丹尼爾看到了當下的情形。就像丹尼爾一樣,馬庫斯也以為自己無法從震驚中複原。但他畢竟複原了。他想著,每次想到自己的複原,他覺得多虧了傑奎琳和魯茜為他付出的悉心關懷。魯茜抱著他的身體,一直等著,等到他能放聲哭出來,然後擦去了他的眼淚。而傑奎琳,粗魯地、冷酷地要求他對他身外的事物感興趣。她拖著他去聽課,一段時間后他聽進去了;她又用自己的問題來轟炸他,他竟神奇地利用自己數學式的精確頭腦,把她的問題都巧妙解決了,根本不用啟動自己的一絲情感;她又在他後腳跟不上前腳的時候,帶他去參加一趟趟的田野調查之旅;她把自己最有熱情的事強加于他,那總體上是生態學研究的雛形。儘管他還沉浸在自己的痛楚中,卻發現自己竟然對此是感興趣的。是傑奎琳讓他知道他感興趣,是傑奎琳讓他知道他還活著。他有一次和傑奎琳坐在暴風雨前夕的山口原野上一個洞穴里,那是一個亂石為牆、暗岩蓋頂的洞穴。他們頭頂上的岩石縫上,是盤根錯節的線狀物根莖,那些根莖通往地表的某處。根莖通過洞穴里流通著的空氣,細嗅著摸回地面之上。它們垂懸依附、蜿蜒虯曲,這都出自於它們的生理本能。當暴風雨來臨時,水開始浸滿洞穴,黑色的小溪流為地面畫上紋理,驟然降落的雨滴透出水光,岩石的面孔被分割成碎片,水順著盲目的根莖墜落。他常常夢到那些黑暗的土塊,那幾滴明亮的水珠。一切就是那樣的。是傑奎琳那種強大的精確度,讓他意識到一切就是那樣的,就像水順隙而下的道理一樣。
他們那時年輕而強健,充滿著一種青春獨有的巨大、精力充沛的絕望感,被迫面對事情時,又有一種合乎理智的恐懼。他們醒時做著的夢總被污水坑、沙漠荒地、腐爛的樹榦、沒有飛鳥鳴唱的死氣沉沉的湖所侵擾。每次在平原上愜意地散步,對蝸牛的尋找,聆聽雲雀的攀升和千鳥的呼喚,總是伴著這些腐爛或消亡的幻影,正如他們祖先的漫步總伴著地獄之火、火紅鉗子和永恆乾渴的幻影。
這個房間里充滿昏昏欲睡的暖意和不眠不休的尖銳。
「那挺好的。」奈傑爾再一次柔聲地說。當皮皮推著裝了食物殘渣的餐車遠去后,他發問了,像弗雷德麗卡預料到的那樣,奈傑爾問她:「誰是休·平克?」
她對此也不那麼確定了,不確定自己是一個重要的人,儘管她疾呼得充滿激|情。可在布蘭大宅里,沒有人在乎她作為弗雷德麗卡的想法,皮皮、奧利芙、羅薩琳德、利奧,甚至奈傑爾,沒有人在乎。
「我不知道我該做些什麼。」達米安說。
「關於綜合學校的優缺點各有探討,」比爾簡潔明了地說,「尤其是對比舊的傳統的教育體制。男孩子們在那些舊學校里能學到東西,這一點很重要。」
「那是午茶結束時分;大雨傾盆,終日不止;雨水順著他的兜帽邊沿,滴到他的眼睛里,他的披風蓄滿了水;那匹小馬也累了,蹣跚在石路上;而其他人情緒壞到不想說話。」
「嗯,好。」
「但我卻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丟下瑪麗,回到我在倫敦的工作和生活?在瑪麗瀕臨死亡的時刻,我卻不在她身邊?我怎麼能任威爾如此恨我?我可以告訴你——說我復活了,都還不如說我依然是行屍走肉來得真切。我愛你的吐司的香氣,只是因為我記得這股香氣,並不是因為我聞到這股香氣。你知道嗎?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覺得基本上所有的人類都圍繞著自己渴求的那些事情的表皮或邊緣打轉——幾乎所有人都有不想從他腦中之眼看到的事情——不想讓他們的某些想法浮現出來——我和每個人都沒有不同。」
「那麼清理公共廁所是誰的責任?」
「那你應該邀請他們,」奈傑爾說,「你可以儘管邀請他們來啊。你應該請他們來這兒住下來。」
「你守著她。」溫妮弗雷德說。她沒辦法容忍自己說些無意義的話,她覺得瑪麗會緩過來的,但萬一不行的話,她也不想撂下不吉的言語,「我先回家看看比爾和威爾,明天再過來醫院。你知道你可以隨時打給我們,如果……」
「是的,可現在,可現在馬庫斯的樣子——看起來像——看起來像一個多正常的人,和那個女孩一起笑著。傑奎琳——可我呢——我兒子恨我——我該怎麼跟你說?世界變了,威爾和瑪麗也變了——直面災難變成我的工作,溫妮弗雷德,我很清楚——他們活蹦亂跳的,完全不是行屍走肉一般。他們活得很好。」
弗雷德麗卡讀書給兒子利奧聽。在他綠、白為主色調的房間中(其實那是奈傑爾的房間),有描著碧雅翠絲·波特插畫的牆頂雕帶,弗雷德麗卡坐在利奧鬆軟的鴨絨被邊上,給他讀《霍比特人》,剛讀到霍比特人出發探險那一段。房間里的窗帘已拉下,阻隔著窗外的夜色;他們母子兩人被床邊一盞籠著乳白色玻璃罩的燈,暈成了乳白色。
弗雷德麗卡抬起頭來,試圖探查他口吻這麼平淡的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盤算著自己的答案。
他跟性|愛有關係,那是他擅長的,可能那也是福斯特希望「威爾克斯先生」所擅長的,但福斯特卻無法想象出什麼是極好的性|愛,所以無法如願讓「威爾克斯先生」擅長性|愛。
「我還是要說。那時候,我感到——我對他們,我是說威爾和瑪麗,我對他們而言是危險的。我對他們絕無益處,他們應該被帶離我所處的那種生活狀態中——那是為了他們好——我真是那麼想的……」
「但你不能冰冷地看待這一切,丹尼爾——你應該看看當時的情形——你幾乎是半瘋的狀態,你對他們毫無益處——你也不能說我們沒有把孩子們照顧好。」
丹尼爾問魯茜過得怎麼樣,做了些什麼。他期待的是一些中庸平和、毫無特色的答案,就像她坐在這裏一樣,喝著茶,她黯淡的鵝蛋臉往下看著。她說:「如果不是為了滿足我的精神世界,這個地方、這種工作,會是相當令人難以忍受的。」
「不要停,」他說,「繼續念,我要聽,那是我最最喜歡的書——《霍比特人》。」
他們全家人在能從窗口看到玫瑰園並遠眺原野的廚房裡吃早餐。比爾坐在桌子的一端,溫妮弗雷德坐在另一端。丹尼爾和瑪麗並排坐在一側,父女倆低頭把碗里的粥倒入蜜糖后,螺旋式攪和著,把粥從熔金般的質感,攪和成灰色的粉狀物。在丹尼爾和瑪麗的對面,是威爾,他現在已經十歲了,矮壯結實,膚色深,濃密烏黑的眉毛底下是一雙黑色眼睛。誰是他爸爸現在再清楚不過,同樣清楚不過的是他一眼也不看他爸爸,也一句話不跟他爸爸說。威爾吃得又快又大聲,咽下吐司麵包和水煮蛋匆匆了事,準備上學去。比爾十分不明智地開啟了關於威爾升學的話題討論。威爾可以有獲得獎學金去布萊斯福德·賴德就讀的機會。作為比爾的外孫,在那兒學費可以減免很多;或者他可以繼續讀當地的公立學校,這樣他就能一直住在這間「布萊斯小屋」中。比爾問丹尼爾:「你想不想去公立學校看看,既然你現在人在這兒。」
他跟「威爾克斯先生」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她來我們班講過蝸牛的事。」瑪麗說,「我們有一個蝸牛的聚居區,都是我們幫她養的蝸牛,我們做些實驗,看看蝸牛都吃些什麼,看看蝸牛的孩子們是什麼顏色。我們有一本很大的蝸牛書,我們觀察蝸牛,把蝸牛的一切都記錄下來,很有用呢。」
「當然可以,如果我們所有人之中有人能從冰涼鐵器的觸感中或咽喉著火的體驗中得到他渴望的快|感。我們也必須有戲劇演出,不能只演關於舊事物的舊戲劇——國王和大將的野心,一夫一妻制下戀人的悲嘆;我們要表演展現新社會秩序、新社交關係、新慾望、新問題、新解決辦法的新戲劇。演完之後,我們要舉行關於這個表演的含義、價值觀、優點和缺點的探討,我們的探討無論從能量和熱情上都不應該亞於表演本身。」
「你根本不明白,比爾,你只是被傷害了罷了。」溫妮弗雷德說。
「你以前不是很擅長閱讀嗎?」
「我還可以再多住一段時間。」丹尼爾對瑪麗說。
「我覺得,」達米安說,「這是一個優雅的解決方案,帶著從你的懷抱里取得直接又不虛偽的快|感這一意圖,我願意接受你的提議。」
「那是有道理的。」
「你還是不懂,」達米安說,「那是我作為一個僕役、一個奴隸、一個有主人的人的慾望。那些慾望是在受命之下的隱秘的慾望,不是他自己的。現在我是一個自由人了——至少在你的說法中如此,所以我必須開始學會擁有一個自由人的慾望。我所欲求的可能跟你毫無關係,我所欲求的可能是躺在洛綺絲女士的懷裡,聽著她甜美的聲音輕喚我為她的愛人,輕喚著我為她心中熱戀之人,輕喚著我為她親愛的寶貝,或者是其他我聞所未聞的溫柔稱呼;我所欲求的是她的手指怯怯地撫摸我的頭髮,我所欲求的是溫柔、是親切。也許我所欲求的永遠不會實現,因為我並不知道她是否想要我,無論我是被捆綁的,又或我是自由之身。我的主人,我的朋友,不求回報的慾望,也許會像你這個新經濟體中公共廁所的問題一樣棘手。」
他很懊悔,很迷人,也很會欺負人。
「你想念他們。」奈傑爾說,用同樣平淡的口吻。
一個叫作朵拉的年輕女子,曾經是,或者說直到那一刻還是,一個女侍——而那一刻是解脫、釋放,是考沃特希求變革的時刻。年輕的朵拉用了一種美麗卻倦怠的語調——儘管她的主人洛綺絲女士一直禁止她使用這種語調,因為聽起來很傲睨。但朵拉還是問了,她問如果她自己自然又熱情的需求是過像淑女一般的生活,比如:喝茶,躺在長沙發椅上休息,跟男士們調情之類,那麼在現在的新秩序之下,是否可以得以實現。對待這個傲慢的問題,考沃特用了儘可能最順耳的莊重語氣,說他希望從今往後,只要在群體機制的規範和秩序之下,任何人如果希望躺在長沙發椅上呷茶,任何時候都可以落實自己的願望,因為這的確都不是很不得了的享受。當然也可以跟男士們調情,既能滿足男士們的需求,女士也能與他們分享共同的樂趣,這可以視為亂言塔所有女性一部分的權利和義務。不過,工作的績效依然不能夠被忽視,因為這個大集體必須有飯可吃,種植、烹調等工作也必須進行,那些無法完成農田裡或廚房裡的工作的人需要想其他的辦法來為社群的福利盡心力。但提出問題的這個人,他指的是朵拉,在新秩序下,不能被當成妓|女而被僱用,因為考沃特認為,快|感必須是在你情我願、互不強求和沒有金錢關係的前提下達成——除非受益方覺得有必要、有意願為自己得到的某些服務來付費——因為考沃特留意到,對於有些人來說,接到對方手掌中遞來的一枚枚硬幣,或發現床下藏著的一條長筒襪,與任何次數的射|精或擁抱相比,都是更重要的享受。而且,考沃特自己心中也並不確定,這種「癖性」是會在一個和諧的世界中消失,還是永遠無法拔除地存在下去。年輕的朵拉看樣子是花了一點時間去思索考沃特的觀察中最後那一部分的言下之意——她秀麗的雙眉打了結,她的雙唇疑慮地翹了起來。
她的臉因怒氣而灼|熱,她的血液在鼻腔和耳朵里嘶鳴。她的頭左右搖晃閃避著他的吻,像宗教儀式中海鷗和水鳥的舞蹈,他吻她的頸項、她的耳朵和她緊閉的雙唇。她感到「我絕望了」,她感知到慾望,她慍怒於自己對慾望的感知,她壓制著它,但它反覆湧上,就像間隙性地在局部施以微量的點擊,還是有痛感的。
包括洛綺絲女士在內,在場所有的人——連那些小朋友和連一個字也聽不懂的小嬰兒也不例外——都在考沃特的演講結束后歡欣鼓舞地鼓起掌來。大家本著合作和熱心的精神,提出了許多問題。比如說,圖爾德斯·坎托,問及「講故事」這種帶有自傳性質的敘述——在他看來,這是既有教育意義又有娛樂性的——但會不會在某種程度上與舊時宗教中的告解行為混淆,會不會,就像告解中施以忠告的人一樣,成為一種意識操縱方式,在較弱的告解一方的身上,注入恐懼感,並向弱者發號施令。對於這個問題,考沃特的回答是,講故事不會以宗教中私密的告解的形式進行,他設想的是在開誠布公和富有同情心的人群中展開,所以不會產生那些問題。
溫妮弗雷德問:「但你不想看看威爾嗎?他跟他外祖父在一塊兒……我想他現在已經知道你回來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這次回來能待多久。」
「我進入醫院工作,」魯茜說,「因為我想做一些善事,來幫助小孩子,幫助那些無辜的受難者。沒有人在護理兒童的護士受訓前告訴我們說——你要知道,這是最糟糕的一種護理——最糟糕的。你可能會在老人家結束痛苦、病逝時感到欣慰,但這些小人兒,這些住在醫院里的小人兒,已經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小人兒——這比讓他們死掉還更痛苦。當然了,我們九_九_藏_書不便說這些事情,可對你,我願意說,因為你知道這是怎樣一種變化的過程——這可能看起來不能類比——但如果這種苦難可讓耶穌代為承受,可讓耶穌代我們承受的話……我常常都會這樣想,儘管我不是很明白。不過,當然了,我們也並不必須明白。」
「我不知道你如何能講出這番話,比爾。」他的太太說,「你說那些話的時候什麼論據也沒有,搞不好她過得很開心。」
「我坐在這裏就好,」丹尼爾說,「不會打擾到任何人。我知道的,我以前也偶爾需要坐在這裏,我知道怎麼不會造成別人的困擾。」
「『接受黎明的懲罰吧,變成石頭!』一個聽起來像威廉的聲音說道,但不是威廉。就在此時,光芒灑滿了山丘,樹杈之間傳來一陣劇烈的顫抖聲。威廉來不及說什麼,他已經彎著腰變成了石頭……」
「哪樣?」
「我們之所以會殺死一切的生物,因為我們太聰明,但我們又沒聰明到能控制我們的聰明。沒有人試圖殺死這些鳥——他們只不過是想要證明別的事情——小麥、馬鈴薯,很多作物都是拌種的結果——人們逼著作物生長。我認為,我真的認為——當瀕於險境上的並不是另一個人或另一支軍隊,我們可能會學著不要這麼爭強好勝。但我也覺得我們愚蠢到無法不毀掉這顆行星。」
「他好像還在見她,我想,」溫妮弗雷德說,「但他不願意跟我們分享他的私事,這你知道。」
「就算我求你了,」弗雷德麗卡央求,「請你讓我和你一道去倫敦,見見能給我一些工作的人。我可以找一些出版商,給他們試讀一些作品,我相信我找得到,我再回到這裏時,幾乎可以一邊完成所有的工作,一邊和利奧在一起。或者我可以回到大學讀個博士學位——一部分的修讀可以在家裡進行——然後,等利奧長大,我也能準備好,準備好去做一些事情。」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會有電話通知我,可能突然有什麼事情發生。」
「我不想睡。」
「還有吞劍和吐火。」從後排的座位傳來一句。
他的精神集中在她身上。他意圖得到她。他希望留住她。畢竟他選擇了她成為自己孩子的母親。此時此刻,她是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他的所有感官機警地靜待著她的下一個動作,是排斥、是懷疑,還是調和?他看著她,像一隻貓看著一隻凍死的老鼠此刻再也不能跳到這邊或那邊;但那老鼠會不會又重獲生命力?會不會左顧右盼?會不會因心臟跳動起來而動了動腦袋?他現在是愛她的,那就是愛的表現。他慢慢靠近,他先把一隻手,再是把身體重量放到了門上,這樣她就拉不開門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她聞到了他肌膚的氣味,她觸動了他對她的慾望。她面前有兩個方法:一是帶著恨意、帶著求取自由的決心去抓撓他;二是讓他來觸碰她,像她以前一樣。她可以兩種套路都用,又抓又想要,又想要又抓。他的身體進入了勢力範圍之中,他改變了自己使用的動詞。
那兩雙深色的眼睛還在盯著弗雷德麗卡。
「我想要你,弗雷德麗卡。」
是另一種聲音,另一種狂喜、自信的聲音,在她平緩、淡漠、微弱的語調中講述著。「我當過這裏的院內牧師,你是知道的,我在這兒工作過。雖然不是做像你一樣的工作,但我親眼見過你所告訴我的一切。」
傑奎琳說:「一個人能做的很有限,就撿一撿鳥屍體什麼的。」
「我不打算留下,」比爾說,「我不打算留在校園裡,不想為這裏辦事的套路所煩惱,也不想執著于自己的失誤。我要為尋求美而離開。你們大可以笑話我。布萊斯福德·賴德是個挺不錯的地方,園丁的手藝也不錯,但沒有人能說這裏的園丁創造出了美。萬神殿中唯一有些美貌可提的神是巴爾德爾,但他也已經遠去。我會在原野上買一棟房子——我已經看上了一棟——打點完了的話,會是挺好的一棟房子,井井有條的房子——要有一個花園——這我會在有空的時候親自打理。不過,我打算讓自己非常忙碌,那些沒有活力的人,跟死人無異,我常常那麼說,所以我沒死,絕不死。」
「有時候會去。那裡已經變得不一樣了,當然,因為吉迪恩和克萊門西已經不在那兒了。新來的堂區牧師也並不是一個很有靈性的人,他基本上就是在走過場……我不該那麼說,我怎麼能判定一個人的靈魂?但是,不管怎樣,他不跟我對話。我猜你現在還是跟吉迪恩保持著聯繫吧?儘管你在那個地方。吉迪恩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
「一開始他們穿過霍比特人的地域,」弗雷德麗卡讀著,「這是一片讓人心生尊敬的廣闊平野,住著正正經經的人,路況很好,路上開著一兩間小旅館,也常常會遇到從容過路的一位矮人或農人。然後,他們一行人來到講奇怪語言的區域,這裏傳唱的歌謠比爾博以前也從未聽過。再接著,他們越走越遠,進入了蠻荒野地,這裏沒有居民,也沒有小旅館,路況也一路糟下去。前方不遠即是陰沉的山丘,山勢愈加高隆,隨著樹的濃密度越往高處就越顯出黑黢黢的山色。有的山丘上築有古老的城堡,城堡那邪惡的外觀叫人以為都是由邪惡之人所建。一切都急轉直下變得叫人不快,只因為天色驟然間暗淡下來。」
「她是我的女兒,我了解她。她發生了一些事情,有些事情一定要發生在她身上。她需要的是一個像你一樣的人,丹尼爾,因為你像我們。」
「當然愉快了。我似乎有很長一陣子沒見過任何老朋友了。」
「看啊,」他對魯茜說,「看這兒——看她的嘴唇。」
「我覺得你對我們的成功好像並不樂觀嘛,格里姆。」
「我覺得這沒什麼太大的意義,」威爾說,「因為不管怎麼樣,我想去的是歐沃博羅綜合中學。我的朋友們每個人都去。 」
丹尼爾躺在安裝著小腳輪的床上,艱難地假寐。他的睡眠條件遠遠不如在他高度之上的瑪麗,他床上的彈簧咿呀作響,牢騷抱怨。但她卻翻轉了,動彈了,她的一條胳膊突然打開,一隻小手碰到了他。他喚來魯茜,魯茜說:「不錯。」又檢查了她的瞳孔。黎明降臨,隨著白晝降臨,晨昏轉換了。白日里,手推車、海綿、溫度計又繁忙了起來。魯茜給丹尼爾端來一杯茶,告訴他,她要走了,晚上才會回來。丹尼爾一口氣喝掉了熱茶,感到熱力在肚子里擴散。瑪麗的嘴唇動了。
「她的軀體在沉思,」弗雷德麗卡想著,「雄辯的血液。」如果她在夜裡突然說起了「慾望得以滿足的面孔」和「雄辯的血液」,奈傑爾不會了解其中任何一句,因為他只依據身體思維行事。她想:選擇了他就是因為如此,其他所有事情都順其自然。「是應該可能有聯結的,」她心想,「是應該的,只有聯結。」她這麼想的時候,頭腦中出現了自己的樣子:她化身成美人魚,她用那濕潤的玫瑰色的指頭,梳理著的不僅是她的頭髮,還把她腦中的纖維梳得和諧又整齊。奈傑爾在睡夢中,夢囈般吐露著自己的秘密。「嗯,」他囈語著,「哼嗯,啊哼嗯。」以及其他音節。弗雷德麗卡呼吸著他的氣息,他們的氣息在枕頭上交融,他暫且「哼嗯、哼嗯」地回答著,而他倆的手和腳早已溝通。
「還有你自己。你根本看不見我,你完全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一個重要的人,我曾是一個重要的人,而我現在是一個、是一個別人再也看不見的普通人……」
「我不知道。幾天吧,幾個月吧,那很重要嗎?」
「找到志願者可不會是多容易的一件事。」
「沒有啊,我原本就在等我爸爸回來。」
7. 他也建議整個社群應該在一致贊同並制定好日期的前提下,經常參与劇場表演。應該有舞蹈、默劇、音樂、辯論、唱詩、體操、摔跤、雜耍等……
瑪麗在一個白堊質洞穴般的岩口裡的某處。她被吸入了,被吹起來了,她想通過飄浮使自己固定,像沉澱物一樣。但在她所受困的介質中,是一片混亂,她會被噴出來。她的葡萄黑色的世界中,她的龍膽根色的山洞中,已經注射滿憤怒的橘色,她看到了血,她看到了發燙的遮蓋物,她扭轉著她的頭,轉向這邊,轉向那邊,因為痛感已經佔據了她。她看到了淺灘,橘色的淺灘。她睜開了眼睛。
「繼續。」那男人也開口了,他躺在那兒,像一個騎士倚在一塊墓碑上,他那穿著亮閃閃深色皮鞋的腳伸出床尾的踏板台,懸著。所以她只得繼續讀,因為讀了他們倆才會開心,她讀到一眾人在山洞里發現了寶藏,讀到這個章節結束。
馬庫斯說:「放射性的塵埃會改變基因。化學突變劑會改變基因。有些花了千百萬年才成型的成果,我們可以輕易毀滅——或者將其轉化為怪物——就在眨眼之間。」
「奈傑爾,請聽我說,請聽好。我總是見不到你——你也不告訴我你人在何處,做些什麼……」
「沒有,我沒受傷。我學到了一些東西。我學到的是:當你的一個女兒死了,你就應該慶幸你另一個女兒還活著,即使她不想來看你,也沒關係,就是這樣。我看事情看得很清楚了。活著的就好好活著,好好折騰,我覺得。弗雷德麗卡以前總是折騰著的。我曾令丹尼爾失望過,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先告辭,要去給亞歷山大寫信了。丹尼爾,你知道我們之間是沒事的,別發我的脾氣了。」
魯茜對丹尼爾說:「我們這兒有那種摺疊床,你可以放在瑪麗的床邊。盡量躺一躺,休息一下。我每十五分鐘會過來檢查一下她的瞳孔,你們兩個人我都會留心的。」
「我就是那樣把房子找著的,」比爾說,「坐在巴士里,從一次校外課回來的途中。每當暮色初顯時,你總會有那種感覺——我是說關於房子的感覺——當空中還有光亮時,房子里也透出亮光……」
「那是自然的。」弗雷德麗卡說。
「恐怕我只能說過著一種古怪的生活,非常避世,我沒見過老朋友。」丹尼爾溫和地說,他的「專業聲音」又使出來了。他對吉迪恩·法勒——他之前去的那個教堂的牧師,是一種混合了憎惡和輕蔑的情緒,所以他不時需要投入一些以慈善為念的心理建設和努力,來消弭他對吉迪恩的感受。
丹尼爾緊靠他女兒坐著。夜晚飛過他們的頭頂。魯茜時不時過來,翻看瑪麗長著紅色睫毛的眼瞼。她說著「狀況不錯,狀況不錯」,又匆匆走開。
討論過後,圖爾德斯·坎托對格里姆說:「你的問題沒有找到答案呢。」
「我們坐在這兒也看得到她,」魯茜說,「這張桌子就是以讓我們看到每個人為目的而設計的。」
「我想回到劍橋。」弗雷德麗卡說。
丹尼爾模糊地從她的話語中聽到一些尖刻、反諷,但他不能明確地洞察——他對女兒實在是太掛懷了。而他也真實地了解到他對溫妮弗雷德有親人之愛,溫妮弗雷德對他亦是如此。他自己的母親在他妻子過世不久就亡故了,他那時在老人病院里只感到無由的慍怒和失措的凌亂,他自此再也沒有感受過像溫妮弗雷德此刻這樣如母親般的對待。如果她真的是在顯露一種尖刻和反諷,那也是她權利之內的事。他站起身來——椅子的形狀像雕刻在他的臀部上一樣,蹣跚地走向前,和他的岳母相擁。她比他記憶中的樣子瘦弱、矮小了幾分。他說:「謝謝你。我很清楚你的為人,我了解你……我也虧欠你,溫妮弗雷德。」
「是的,它很堅強。我繼續讀下去嗎?」
魯茜每半小時回來一次。「不錯,」她盯著瑪麗的眼瞼底下,說,「不錯。」丹尼爾巋然不動地坐著,握著他女兒的手。魯茜對他說:「盡量睡一睡吧。」
考沃特從舞台的後端步入,看起來一副謙恭又精力充沛的樣子——他顯然知道要擺出怎樣的架勢。他神氣地穿著一條綠色的馬褲和兩條白色的長襪,頸上是一條看似簡單卻精巧圍系的領巾,閃耀著的頭髮統統扎在後面。他講話流利,充滿智慧和激|情,他講了至少有一個半小時,當他的思路變得太錯綜複雜時,才照著他那未完的備忘錄讀一讀。
「不用抱歉。我自己也從來都不喜歡那一套。」
門開了。母親和兒子同時抬頭看,門邊站著一個男人——是一個父親。他回來了,一如往常,從不通知。瞌睡的男孩兒一下子醒了過來,坐起來索要父親的擁抱。奈傑爾·瑞佛抱了他的兒子,也把攏了他的妻子。他的臉頰帶著室外的冰冷——他直接上樓來了,甚至還有點喘不過氣,他急著見自己的家人們。他是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深膚色男人,那西裝像是他的輕軟甲胄,似乎泛著他冷峻臉頰上那從深色鬍鬚所落下的藍色光影。
瑪麗遊盪在昏暗的藍色山洞里。她並非在走路,而是在迂迴,飄浮或飛翔,游弋在一叢叢巨大的扇形植物中,或紋路斑斕的岩石間。這邊是暗藍色的,那邊是紫色的,還有瓦灰色的,暗光影影綽綽灑在這裏那裡,光是從石礅中或樹杈間發出的。她漂移無礙,但痛感也梭行在她身邊,像一絲髮亮的線,跟蹤著她錯綜複雜的路徑,卻不曾真的觸及過她——如果她把注意力轉移到光線上,那道光線就會傷害她,用它的邊沿,它鋒刃似的邊沿,它的針尖,它的光之火焰就快爆發——但她與它輕緩起舞,她動它也動,它動她也動,她和它甚至互相躬身,一起流成趨前的曲線,一起流成仰后的曲線,始終保持著距離。她和它之間什麼也沒有,沒有藍色的光亮,什麼都沒有,沒有可見的黑暗,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
他也和眾人討論了其他議題:
「沒這回事,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會回來。」
就是在那時,考沃特感覺到這個新創意的第一波震動,給亂言塔帶來了極大的歡愉和極大的恐懼。這對他來說,是切實的問題——他和達米安快樂遊戲的廢止,達米安竟對洛綺絲女士有意,不管洛綺絲是否能夠回應達米安的心意……這些問題的解決之道,與藝術有關,與敘事有關,與劇場有關,這些他都在剛結束的這很長的一天中約略勾勒過。因為,這個社群中的成員都不再有特定的身份或職責,他們都要在驟然間獲得的自我中重新尋回自己,那麼,會有一個方法,一個特別的方法,一個最好的方法將出現,那就是將這種自我探索,轉變成一種對過往歷史和未知未來的演繹。即使只是一種空想,若能在全體人之前搬演,對大家都有裨益。而且在劇場里,考沃特和達米安又會輪流上演主人和僕役的戲碼;另外,在劇場里,洛綺絲會安全無虞地刺|激達米安或者對達米安產生慾望,這遠比現實中達米安一邊克制自己,一邊一意孤行地站在洛綺絲的門前等待回應,更有效果,更有結果。
「我明白。」
「你才是學校專家啊,外公,你去看看吧。」
弗雷德麗卡站起身來,開始踱步。
瑪麗逡巡在墨藍色的水流中,穿越在山洞、泄洪、溝渠的邊緣。這個墨黑色的世界膨脹著,擺晃著。在一片萬籟俱寂中,傳來一絲遙遠而模糊的轟鳴。某處的某人反胃不已。
比爾拆開剛剛收到的信件。其中有一封,一封棕色信封里的信,他留到最後才拆開,讀的時候笑起來了。那份公文紙信上的字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墨跡淺淡。比爾說:「是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寄來的信。他們把他調去一個研究英語教學的政府委員會了。那個委員會叫『斯迪爾福茲委員會』,主席是菲利普·斯迪爾福茲,你知道,就是人類學家。除了主席之外,他們好像不願意再多調一位英語專家來負責調查英語教學,一點兒也沒這個意思。我們原來學校的那位校長也在委員名單上,老威基諾浦,我看,他沒任要職。亞歷山大也不過是個碰運氣的教師罷了——噢,他不寫在這兒嗎——他說想叫我向委員會提呈一些證詞,他說得很禮貌,他說我是他認識的最好的教師。他說他會參觀學校,也希望來我們這兒看一看;他說他可以自由選擇想去參觀的地區,想要在我們這兒待一段時間。我應該寫封回信,告訴他戈登小姐頂級寫作計劃的一些亮點。我大概也會寫份證詞給他。雖然這沒什麼用——我從不知道這些事情會有什麼用?全都是一些好主意,一些健全的標準,橫躺在教育部里毫無用途,誰知道呢?」
丹尼爾說:「你連我們的婚禮都不來參加,你是一個野獸。你讓每個人的生活都變得痛苦。你現在不能說我們是相像的。」
馬庫斯和傑奎琳脫下外衣,溫妮弗雷德端上了熱咖啡、吐司、培根和蛋。這些東西吃起來可真美味啊,尤其是在潮濕、昏暗又充滿著泥煤味兒的荒野空氣中搜尋了一番之後,經歷了寒冷、日出和跋涉,這些東西真是可口。傑奎琳正在觀察兩種哈雷克斯蝸牛和兩種雷莫瑞麗蝸牛,研究這些蝸牛群體的遺傳變異,這些變異可以從蝸牛殼上形形色|色的螺紋種類辨識出來。她帶來一些蝸牛,有些會養在瑪麗學校的蝸牛聚集區,還有些要送去北約克郡大學,瑪麗驚叫著:「看看它們美麗的觸角,看看它們的小嘴https://read.99csw.com,它們有上千隻牙齒,爸爸,你知道嗎?傑奎琳告訴我啊……」
奈傑爾從來不會把這種概論式的語言使用當成誘導工具。但若說他從來不考慮語言,他確是考慮的,他考慮出的結果是關於女人的,而且他發現了這些語言強有力的不同作用——憤怒情緒的搗蛋者、優柔寡斷思維的助長者、眼球和黏膜的軟化劑。他知道如果對一個女人說「我愛你」,能夠讓那個女人濕潤,他自己的身體察覺到的。他站在兇猛的弗雷德麗卡和門之間,看著她嘴唇變軟了一絲,看著她脖子中的血流,看著她的拳頭鬆開了一些。
「等你要走的時候,我想跟你一起去。」
「還有,威爾會慢慢接受你的。」溫妮弗雷德說,她帶著一種希望一切都偃旗息鼓、歸於平靜、好好繼續的良善意願。
「他們說醫生會過來。」
「的確沒有,而且事情會因此變得更糟,因為以前那些還在清理公共廁所的人接下來再也不會想繼續幹下去了。」
「養幾匹馬沒有什麼問題……」
「他出現得倒真是時候——」
他才想起來他做過牧師。這種讓他義不容辭嚴肅回應此類問題的使命感,以及想出一種談笑風生解答之道的緊張感,讓他答得不是很理想。
「可憐的小馬。我們從不會讓小黑累著,對不對?我們把它照顧得很好。奧利芙姑姑說的,它是個堅強的小傢伙,奧利芙姑姑那麼說的。」
但是考沃特還沒準備好將這個能帶來普遍利益的新策略提出來供大家考慮,所以他對達米安說:「我如此建議:既然我現在感到一種尋求釋放和快慰的急切衝動,我們不如尋找一種完全平等和平衡的方法來使得每個人都得到享受,最後我們兩人都可以各行其道、高枕安睡。所以,我提議我們兩人都躺在這裏,臉頰對臉頰,陽|具貼陽|具,赤|裸躺在地毯上,對彼此完成有如鏡像一般的相同動作。你吻我也吻,你握我也握,直到達到滿足,這將被確定為我們兩人之間新的平等條例和尊重條款,這將決定我們最後選擇做些什麼,或不做什麼。你覺得這個提議怎麼樣?我的朋友。」
「這可不是他的調調。但我相信他會找到搬糞問題的解決辦法。搬糞這件事是不會令他垮台的。」
這不是丹尼爾記得這些事情的套路。
「我可沒這麼說。我是說,我已經不是個年輕人了,如果真有成功的一天,成功也肯定會拖拖拉拉地實現,反正我沒辦法活著看到那一天。不過,如果這一開始就有一些失敗的情形,那麼幸好我在這兒,能搭把手。我肯定能為某些事情,以實際行動做出一些反應吧。」
「你瞌睡了。」
丹尼爾想著魯茜,又想了想馬庫斯。但他的想法都不適合說給溫妮弗雷德聽,所以他陷入了沉默。
瑪麗的嘴巴微張了一點,她的牙齒是濕潤的。一種強迫感猝不及防來臨,丹尼爾一下子想起來斯蒂芬妮死時的臉——那目不轉睛的眼神,那輕微翹起的嘴唇,那濕潤的牙齒。毫不誇張地,他感覺到他的心臟在身體里像一個損壞了的引擎,那顆心臟自動地想要停止跳動。作嘔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他等待著頭腦里那些畫面退去,就像等待著被滾燙金屬燙到時,手不再抽痛。他總算等到了這些畫面消失無蹤,等到了腦海中那張臉沉下去,然後他舉起一隻沉重的手指,合上了他女兒齒外的嘴唇。她的唇溫溫的、暖暖的、軟軟的。他想起了他女兒頜上急著冒出來的牙齒的那股衝勁。他摸了摸她的臉,她小小的肩。他在黑暗中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他喚著:「瑪麗——」他重複喚著:「瑪麗——」
「但是,我們的確是像的。那充其量是我們這些相像之人的一場論戰。現在我們可沒有論戰。我想奈傑爾對弗雷德麗卡散發出的吸引力正是一種與我們所有人完全不相像的吸引力,他跟我們一點兒相似點和關聯性也沒有。但是,還是有很多人和我們一點兒關聯都沒有,卻仍然可以成為弗雷德麗卡的丈夫,這是我可以承認的……」
「這會造成任何區別嗎?你怎麼不請他們來啊,我或許在,又或許不在。我不認為我在場與否會影響你們團聚。」
「矮人們依然蹣跚行進,」弗雷德麗卡讀著,「既沒有回頭也沒有留意霍比特。」利奧已經在床上躺好:他的頭陷在枕頭的蓬鬆處,他的臉頰捧在自己手裡。弗雷德麗卡看著他,心中溢滿巨大的愛意。她認得出他頭頂每根髮絲,他身上的每寸肌膚,他嘴裏吐出的每一句話,他目前所累積的詞彙量。儘管弗雷德麗卡是這麼覺得的,但利奧無時無刻不在證明著媽媽的謬誤。而且自己的人生被兒子毀掉了,弗雷德麗卡心想,但在「新」弗雷德麗卡溫順的軀體里,那個「舊」弗雷德麗卡做作的激|情也時時發作。「如果沒有利奧,我明天就會直接離家出走。」她每天都把這句話告訴自己幾百次,語氣中帶著輕蔑和迷惑。她看著兒子的紅髮,多美麗的一種紅色,紅得比她的還要豐盈,就像今天下午他和休·平克一起撿拾到的那些七葉樹果一樣的光澤。他是一個很有男子氣的小孩兒。他的肩膀強壯,下巴很有氣勢地向前突起。她驚訝于自己對他小小身體的熱情,這種驚訝不亞於她對他爸爸身體的熱情;他長大后和他父親的身材毫無疑問將會非常相像;每當她想起利奧,就能想到他真是他父親的孩子。她喜歡看他跨坐著小黑,他的兩條小小的腿夾在馬腹兩側,皮鞭、扣環、馬鐙銬,全副武裝;他頭上戴著黑絲絨的鋼盔,那對保護他的身體很重要,他看起來像個甲殼蟲,又或是小妖精。但在馬背上的利奧是他父親的兒子,置身於他父親的世界,那是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也不歡迎她的世界。她反正也不想屬於那個世界或被那個世界接納,她那樣告訴自己,她一貫帶著一種誠實和慍怒綜合在一起的情緒,她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她緩緩誦讀著,嗓音乾燥又充滿趣味,講著矮人和術士、霍比特人和巨魔的故事。故事在暗夜中顛簸延續,有了恐怖和騷亂的苗頭,利奧聽得愜意地打起戰。但在媽媽弗雷德麗卡的頭腦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她以前做過哪些事情、哪些事情該做卻沒做、為什麼做不到、怎麼能繼續活下去。「只有聯結」,她輕蔑地想起這句話,「只有聯結」,散文和激|情、野獸和僧人,「沒做的,因為做不到,也不值得做」,她的思考像冗長而啰唆的一句哀怨,她就這樣在這些思維中反反覆復進進出出。她想起《霍華德莊園》中的「威爾考克斯先生」,想起他的時候帶著恨意,那麼傲慢、狹隘,不過是一個裝模作樣的稻草人。瑪格麗特·施萊格爾笨得連作者福斯特也搞不懂,因為福斯特並不是個女人,因為福斯特只以為聯結聯得令人稱心如意,因為福斯特根本不知道「聯結」是什麼意思。
醫生終於到來,但卻像前腳來、後腳就要走掉似的,醫生們都這樣。丹尼爾很了解醫生。因為他自己曾經當過醫院牧師,是的,他就在這座醫院里當過院內牧師,甚至在這間病房工作過,他知道醫生為什麼與那些焦急、等待、無助的眼睛對視。丹尼爾現在的眼睛就是那樣的,但那些人類的肢體表達一度是他工作的內容。醫生告訴丹尼爾和溫妮弗雷德,通過X光的檢驗,沒有發現明顯的損傷,沒有骨折,孩子的狀況看起來是穩定的,所以目前能做的就是繼續觀察和等待。她必須被留院觀察是否有任何內出血的可能跡象,但時間此刻可能是最好的醫療手段。醫生是一個很年輕、膚色很粉|嫩的男子,他舉起瑪麗頭部的X光片,讓光穿透X光片,看得更清楚。所以丹尼爾突然間從那張朦朧的、暗淡的圖像上,目睹到他女兒的顱骨,她的鼻窩,她空洞的眼窩,還有看起來像是層疊的牙齒,他彷彿一瞬間看到了成人的臼齒,埋在下頜骨之下,努力要從無根的乳牙冠上冒出來。「一切情況都良好。」醫生邊說邊迅速地把這些圖像收了起來。
「你有不同,因為你說得出來。因為你從別人身上認清了這一點。因為你願意麵對這一點,想要解決問題,而不是悄悄溜走或轉移視線。在倫敦的那些人需要有人幫助,並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而你也並不能把所有人都照顧得面面俱到。」
「我認為醫生會來的,那是醫生職責所在,我們等就是了。」
「說不定我會。那很難說。但是我一定要找些事情來做。」
下列都是考沃特演講的實質命題。當他發表他的講話時,洛綺絲女士,也絕不僅僅是洛綺絲女士——大家都觀察著他上唇的動靜、他白色頸子上的雄健搏動、他閃亮馬褲中的強壯的肌肉膨脹,尤其是,當他在言辭急迫的時候,他的綢料護體中那個變硬變圓、因被擠壓而明顯起來的、象徵著他生殖力的部位——這種觀察,讓洛綺絲女士和別人得到強烈的快|感。考沃特的演講還沒結束,洛綺絲女士極度渴望能觸摸他,幫他釋放,但她只能在一陣狂熱的掌聲中得到些許緩解。
「一定要確保我們收集到的證據是滴水不漏的,因為政客總是短視又毫不在意的。」
「我看你根本是什麼也不懂,」達米安堅定地說,「那時候我得到的快|感,是當我的身體像我的命運一樣受你指揮時,我從自己僅存的獨立的思想中得到的快|感。我的生計完全仰賴於要能夠取悅你,還有其他的事情,比如:為你準備好你的領巾,為你奉上酒和果脯,為你呈上鞭子和小雪茄。如果我這樣都還能把我的種子灑在你身上或你的墊子上,我的主人啊,是因為在我的腦海里,我看過這樣的畫面——我是一個縱情聲色、驕奢淫逸的蘇丹,看著你從踝關節到頸項,都被捆綁著,綁繩切割著你精緻的肉身,膚黑的女孩兒用牛鞭抽打著你……只要腦中有這幅想象中的血淋淋的畫面,我就能射|精。先生,我的朋友,這樣我就能完成我的職責了。而現在,我從我的職責中被豁免了。」
「你想見你的朋友,你所有的朋友都是男人!我早注意到了。我這次是絕不能帶你去的,我會直接去突尼西亞,我必須見我舅舅,所以這是不可能的。」
「舌之劇場」被兩側哥特式的窗戶透進來的光隱約照亮,但在原來祭壇的位置,新修建了一個舞台,舞台裝上了綴滿金星的午夜藍色的絲絨幕布,還有所有能升降舞台場景、柱基、王座、石膏牆,以及其他能派上用場的道具。「舌之劇場」內部的椅子都是雕刻而成的高背長凳,如果是在教堂里的話,或者把它們稱為「教堂長椅」也不為過,但這畢竟是個劇場。不是多麼舒服,但卻令所有在座的人能擺出一種必要的、僵硬的、審慎的評判委員會般的坐姿。
瑪麗的病床位於狹長病房的盡頭,病床頂端的隔簾低垂著。入夜了,一片寧靜——除了一個俯在枕頭上的小小的男孩,頑強地哭個不停。瑪麗平躺著,一動不動,她蒼白的小臉被架在床頭金屬架上綠色燈罩的小燈照亮。丹尼爾靠著她坐著,熱得流汗,他的身體相對於細腳伶仃的訪客椅顯然太重。他在那兒已經一個小時了,心臟還在錘擊般地跳著,他的領子也還扣著沒解。溫妮弗雷德,瑪麗的外祖母,坐在病床的另一邊,安詳地織著毛衣。她知道如何保持安靜,就像她女兒一樣,丹尼爾記得,雖然不想記得。瑪麗的眼睛閉著,呼吸正常,只是氣息有點兒弱,在她眉毛的位置綁著一圈繃帶,像希臘公主的頭帶裝飾。她的皮膚蒼白又冰冷,臉上撒落著像棕色種子似的雀斑。她的頭髮沒有被繃帶綁住,浮在繃帶之外,是金紅色的,又或者說是紅金色的。她的嘴微張著,丹尼爾可以看到她的牙齒,她的乳牙和長到一半的女人牙齒,都在長著。
「我要看看威爾的意思。」丹尼爾說。
「你這麼覺得嗎?你這麼覺得嗎?」
「行屍走肉?我不是,不完全是。只是有一段時間過得像行屍走肉。那是確確實實的人間煉獄。我可以做活人做的事情,我可以吃我的早餐,我可以想著瑪麗的樣子多可愛,她吃著自己的早餐,我可以發現比爾很風趣,談論著弗雷德麗卡,我可以微笑——我好像已經擺脫那些前塵往事了——那個黑色的國度——那時候連看世界都像隔著炭灰色的紗。你知道——」
住進這個房子的一兩年裡,溫妮弗雷德總是感到愉悅,晚上坐在爐火旁邊,擦拭一張橢圓桌子,往窗台上的小花箱里澆水,從一片開闊的陸地俯視開去,能看到一座石砌的禮堂,它寬敞的台階幾個世紀以來被進進出出的無數已逝的人踩磨過。雖得忙於其他營生,但她像一個舞台布景中的鬼魅,為了匹配這個場景的美,練習著恰到好處的舉動。這裏逐漸變成她人生的一部分——那一處是比爾跌倒、膝蓋流血的石板,那一處掛著她自己縫的窗帘,她就在同樣一處窗前坐著縫的,縫好了之後又掛了上去,窗帘是白色的底色,圖案是薰衣草和金雀花的花枝。最令人驚喜的是,在這棟房子里,比爾從沒有吼叫過,也沒有催逼誰,他既不無聊也不慍怒。他,就像他事先說的那樣,忙碌,他擴張著自己的校外教學。他在約克郡海岸的南岸到北岸長途旅行,他還在斯卡伯勒、惠特比、卡爾弗利、皮克林開過課,大聊特聊大衛·赫伯特·勞倫斯、喬治·艾略特,彷彿他們的人生亟待被他討論一樣。他對那些年老的巡遊循道宗牧師產生了興趣,他們曾來到包括這座新家在內的不少村民家裡,充滿熱情地講過道。他正在寫一本書,書名在不同時期各有不同:《英語與文化社群》《社群文化與英語》《英語·文化·社群》。他長時間的遠離對溫妮弗雷德來說是靜心的機會,當他回來的時候,他跟她說他去了哪裡,說過什麼話。戈登小姐、海博夫婦、奇克小姐,會來吃晚餐;幾位在這座小山村裡預訂了周末度假屋的北約克郡大學教職員,也來吃過晚餐。他們踩著風塵僕僕的靴子,穿著溫暖的羊毛襪子徒步而來,還稱讚過玫瑰花。
「於是他們就聳峙至今,孑然一身,除非鳥兒飛落在他們身上;而對於巨魔來說,像你可能已經知曉的那樣,他們必須在天亮之前藏身於地底,或者他們可以化為山裡那些形成他們原身的東西,然後永遠動彈不得。這就是發生在波特、湯姆和威廉身上的事。」弗雷德麗卡讀到這裏,停住了。
「可我就算告訴你了,你也不會有興趣。」
他談及的主要議題都羅列在下面,這是為了時下的閱讀方便。真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在附錄的A2部分,細讀他關於人類熱情和單純慾望的翔實又透徹的描述——但在此必須強調的是,當他在「舌之劇場」陳述時,他的許多構想還處於沒有明確成形的階段,完全不能與他們後來紅玉般多姿多面的智慧結晶、他們精密的通信聯絡系統,以及交互索引論證的精神與政治理論所相提並論。當然,在那一刻,天才般的考沃特只不過是本能地暢敘他的預見性設想——一個社群的身體和思想,應該被集體意志和集體慾望凝聚成一個整體,這個社群將只以各自的本能習性和完整享受為行事出發點——以此作為最終目標,他詳盡說明著他的理解,他的分類研究——人的肢體激|情,不管巨大還是微小,都是人類釋放能量的方式,就像花朵釋放甜蜜芳香、傳播花粉一樣,自然如呼吸和流血一般。
「或者,」考沃特含糊地說,「我們可以就這樣開始。我沒辦法,我恐怕,不能提供膚黑的女孩和牛鞭,但綁繩倒有不少,或者你可以把我綁起來,傷害我,這樣就能滿足你的慾望。」
「不過就一小點兒。」利奧說。
「我的爸爸,我的爸爸。」瑪麗喊著,丹尼爾吻著她的頭髮,他的眼睛熱熱的。
6. 他提議語言最終是應該被重新制定和徹底改造的,因為語言中沒有足夠多的文字能形容愉悅行為和人類關係,而既有的一些擔負此類功能的文字,多有輕蔑之意、刺耳之音,因為這些文字跟陳腐限制和神職人員、宗族長老、好為人師者的痴念淫慾有關。「語言!」考沃特大叫道,他的嘴巴張得像一個潮濕的大山洞,他火熱而顫抖的舌頭和閃亮的牙齒顯露出來,「語言是一種肢體產物,一種我們最早期的親密行為和生理慾望的產物,從還在被餵養母乳的小嬰兒咿咿呀呀,到嘗試說出未成形或未成系統語言的預言者那充滿激|情的辯論。我們要用我們自己的概念再造語言!」考沃特大聲疾呼,「用我們的親吻和呷吸,我們可以為我們的行為和身份,為我們之間的關係,為我們和世界的關係,塑造出新的名字。」
弗雷德麗卡走到了門邊。她腦中有把幾件衣服扔進一個行李箱,然後在夜色中順路而行的微弱念頭。可她連上哪兒能找到一個行李箱也不知道,不過她確信這種念頭太過荒謬。她感到如她自己一般聰穎的人應該可以想到從一個困局——或者不是困局,而是人生——一個她從不應該攪進去的人生中脫困的方法。她的神經末梢都痛起來了,她的手掌、她九_九_藏_書的牙齒、她的脊椎,都在痛。奈傑爾立在她和門之間。他用極小的聲音,一種卑微、憂傷、甜蜜的聲音說:「對不起,弗雷德麗卡,我愛你。我之所以會發火是因為我愛你,你之所以置身於此處是因為我確實愛你,弗雷德麗卡。」
考沃特在召集起所有人後,將發表演說,地點是那個通常被他稱為「舌之劇場」,偶爾也稱為「言之劇場」的地方。這裏還有很多其他劇場,我們將會看到的,比如默劇劇場,還有酷刑劇場,它們分佈在這座大城堡的其他地方。這座「舌之劇場」,以前曾是一個小教堂,就像其他的劇場一樣,比如「獻祭劇場」。當然這座城堡中還有其他的小教堂,有些已經停用,有些變成了隱士的小居所,有的則被賦予了其他的用途,例如衣物間、藏酒室,或一些嚴苛地試煉靈魂與肉體的場所。這座城堡里的小教堂從沒有像其他地方一樣被精確地統計過,其實,就連其他房間也一樣,房舍數量的準確度有著很大差池。
「我也不知道啊。他在徒步旅行。我和利奧在途中巧遇了他,請他來喝了茶——是利奧邀請他來的——並不是我。」
「嗯。因為我們常常一起做很多事情。比如跳舞,你記得吧,還有去城裡什麼的。而且我想見見一些老朋友,是真的,我想見見他們。我甚至還在想,我或許該找一份工作。我得找一些事情做。」
「但你沒說他要來。」
「別對我那樣說話,奈傑爾。這不是你應該對我說的一番話。你心知肚明當我嫁給你的時候,我還是我——你心知肚明我是聰明、獨立又有野心的——你當時喜歡的就是那樣的我。上帝知道,除此之外,像你這樣的人,不會看中我其他的部分,我沒錢、沒人脈,我也不漂亮——我最大的優點就是聰慧,而且你不應該跟一個有我這樣的頭腦和智謀的女人結婚後,卻要求她那樣生活……」
兒童病房的夜晚似乎來得有點兒早。夜色雖降臨得早,但是天還沒有全黑——裝在各處的角燈照出了顯影:有著捲曲毛髮、手腳展開的猴形生物,連在管形材料和滑輪上,又像是一個情緒飽滿的幼兒,鼻塞似的伏在枕頭上帶著鼻音喘氣。魯茜從一個櫥櫃里拿來了牙刷和毛巾,丹尼爾在一個噴撒過石炭的盥洗室里整理好了儀容。他放輕腳步,回到了他女兒所在的那個病房。病房的牆上繪滿了企圖使人看了樂觀的圖畫,多數畫的是綿羊。繪圖者應該是覺得綿羊或許很吸引人,或許覺得很容易畫,或許兩者兼具。「小波比」穿著她的帶裙撐的裙子,拿著她的趕羊鉤子,站在一棵大樹下,凝視著一個方向;而在她身後的是一大群顏色各異的綿羊,活蹦亂跳地往小波比視線的反方向跑著,像要跑跳進藍色天空里。綿羊基本都被圓形的筆觸潦草地畫成四四方方的形狀,四方身體上點綴著黑色的耳朵、黑色的臉和棍枝形的細長的黑色的腿。繪畫者還做了一番努力,按照透視法縮短已經跑遠的那些羊只,只是看來不大成功。那片藍天上飄滿了實心的慵懶的雲朵。小波比是以背影示人的,她的臉被闊邊帽遮住了,這也暗示了繪畫者畫人臉的信心不足。小波比正對著的那面牆上,竟然畫著「瑪麗」和她的小羊羔正在試圖跨過一條籬笆,要去向一個窗戶很小並寫著「學校」字樣的房子。畫面上的「瑪麗」穿著一件深紅色的套頭衫和一條綠色的裙子,綿羊毛一般捲曲的金色頭髮上有一頂學生式樣的貝雷帽,手拿著一個方形的棕色書包,那書包畫得像沒有重量似的。但那隻小羊羔卻怪模怪樣的,它的四條腿短得過分,它的頭又大得離譜,還有它笑出了人的笑臉。另一方面,「瑪麗」的臉,渾圓又空洞,只有微笑的嘴巴和淺藍色的圓眼睛。有些綿羊遠遠地望著籬笆,注視著那隻一路小跑的小羊羔。那些綿羊什麼樣的都有,黑臉的、白臉的、長角的、毛茸茸的。
她一動不動。丹尼爾出汗,溫妮弗雷德編織,瑪麗呼吸。丹尼爾從他的小椅子上欠了一下身體,用一根手指碰了碰瑪麗的臉頰,又收了回去。溫妮弗雷德說:「她自從我來這兒后就沒動過,非常安穩。」
之後,他躺在那兒閉著眼睛,一隻沉甸甸的胳臂把她摟向他。弗雷德麗卡的身體溫熱又歡愉。她腹部的皮膚因為用力、放鬆和幸福發出微微紅光。在她體內也一樣,她可以聽到血液在快速流動。她用「聽到」來形容這種感覺,但她知道這不準確,因為這跟她的耳朵沒有關係。她慵懶地閒遊著思考為什麼她要用「聽到」,她意識到這類似一個人從貝殼中聽到了血液涌動敲打般的聲音,而把這種聲音稱為海之聲。弗雷德麗卡斟酌著詞彙,當然在做|愛、交媾,或被用其他慣常或精選詞彙命名的這個行為過程中,她並不琢磨詞彙,而是在之前和之後。比如現在,她看著奈傑爾微濕的、沉重的眼皮,看著他彎曲的嘴唇好像因經歷了痛苦而鬆弛下來,她愛他是因為他擁有不須多言、輕易地就能把她降伏的技巧。她想起威廉·布萊克說過的那句:「慾望得以滿足的面孔。」她移動著她靈敏的鼻子,嗅聞他的汗味,那是她自己身上的汗味,她知道的,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氣味。她又想到約翰·多恩精妙詳細的比喻,純潔又雄辯的血液在死亡的女人的面頰上說話。弗雷德麗卡的繁忙思緒,從她皮囊覆蓋的骨骼之下,從濡濕枕頭上的她的打結紅髮中,想方設法地宣召一句準確的引用語。
在比爾的感謝詞中,比爾清楚地表達了他沒有續居於馬斯特斯街的意願。他有權利這麼做,儘管校方希望他至少在退休后三年之內留在學校里幫忙,就像他的前輩們一樣,幫著批一批考卷、帶一帶大學新生,就這麼一點一滴地學著適應退休離校的生活。但是,事先不向任何人張揚,卻在感謝詞中表明自己的讚揚,這的確是比爾的個性。聽他致謝的人中,有些人甚至可能以為他就在彼時彼地,因為聽了禮堂中畢業生歡欣鼓舞的致辭,才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但對你而言,能見到老朋友,是不是挺愉快的?」
當天夜裡,考沃特在自己的房間里見了達米安,達米安是他的貼身男侍。達米安像往常一樣謹慎又恭敬地敲門,考沃特也如一貫,漫不經心地回應:「進來吧。」考沃特躺在他的長沙發椅上,他穿著靴子的雙腳蹺著。那是,或者說那以前是達米安的責任——關切地跪在考沃特身邊,脫掉考沃特的靴子,把靴子拿走,又把自己細長的雙臂伸進還留有餘溫的靴筒里,擦拭和按壓著飽滿的靴皮,再把靴楦塞進靴子里,接下來,他再回到考沃特身邊,把他主人的雙腳套進刺繡的絲絨拖鞋中。就是這一套小小的儀式,主僕兩人多年來安插了許多令彼此牽記的小遊戲。比如說,有時候,達米安會用自己的嘴唇來擦拭考沃特那濡濕了的長襪的每方每寸,擦拭完這隻,再換那隻。有時候達米安會輕柔地脫下考沃特的長襪,親吻考沃特美麗的裸|露的雙腳,把自己的舌頭精準地安插在腳趾與腳趾之間,而他的主人則會安躺在墊子上,面帶不同的笑容,有的是自發的,有的則是非自發的,他玩弄著達米安官能感強烈的嘴唇。達米安極其瘦削,比考沃特矮一些,卻很可能年紀比考沃特稍長。他的發色像戴在頭上的一頂小黑帽,髮型剪得像一隻倒扣的布丁蒸碗,又像一頂頭盔。他有一雙碩大、悲傷、眼窩很深的深色眼睛,留著茂盛卻修剪整齊的髭鬚,須尖的觸感尤其能喚起考沃特腳趾的愉悅快|感,當然也不只是考沃特的腳趾。有時候,這股快|感自腳趾向上延伸到他的膝蓋和大腿,更有些時候,達米安會畢恭畢敬地解開考沃特臀后的衣服系帶,用鼻孔細嗅著,用舌尖愛撫著那根突然樹立起來的壯麗之柱。這個達米安,有著一隻典型的諾曼人的闊鼻子,所以他能用鼻子在考沃特的鼠蹊部製造出一種特殊的戰慄和顫抖,這種戰慄和顫抖也能作用於裹在軟套里的考沃特的睾丸上。這些遊戲大多數情況下是不言不語進行著的,因為達米安對自己應該做到何種程度有著精準的理解——在這種認知下,他知道該如何向上探索他主人的軀體,比如在所有身體部位中,他主人的嘴唇是最神聖的,那裡蘊藏著的寶藏極少被人試探;在這種認知下,他也拿捏著自己操縱的強度或侵襲的攻勢。有幾次,當這個小儀式結束時,主人手腳伸展,渾身赤|裸地躺在一堆軟墊上,達米安也把自己用強壯的肌力拋擲向他,像主人一樣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解開,所以他們兩具肉體和肌膚緊貼著彼此。但如果達米安在這些遊戲中,錯估了主人所需的力道,導致太多的痛感,甚至太少的痛感,他的主人就會用相當大的雄性力量,猛踢這個僕人,把他踢倒在地上。有一次,考沃特就用自己那隻優雅的白腿,在一次猛烈的、狠準的發力中,踢斷了達米安的鎖骨。
「在綜合學校里也能學到東西啊。」威爾說。
他念著她的名字好讓她知道他想要的是她,是弗雷德麗卡,不是隨意一個女人,不是女性的一種代表,不是漫不經心的脫口而出,而是弗雷德麗卡。這是由他本能所決定說出的一種正式的愛的語言。
「不,我也不知道。她還有個小兒子呢。」
劇場中後排的人們暗暗形成了一片陰影,格里姆上校的聲音穿透了人群,他陰沉卻響亮的聲音,打破了劇場中暫時的寂靜。
「但你需要睡。我不認為她這一陣子會醒過來。基本上,他們在深夜裡不太會醒來。可清晨來臨時,你就會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了。要不要我幫你沖一杯阿華田?」
有兩個人翻過了原野的山脊,順著牧羊的路線下行,來到他們家的後門。溫妮弗雷德站起來,去多泡些茶。「是馬庫斯和傑奎琳,」她告訴丹尼爾,「他們正在做些研究,跟傑奎琳養的蝸牛有關的研究。傑奎琳正在修讀一個跟那些蝸牛有關的博士學位。他們每天早上四點就起床往這邊來,來數數蝸牛的數量或做些諸如此類的事情。」
「有點嚇人啊。」利奧說。
「還是我自己去沖吧,謝謝你。我得活動一下我的腿,我腿上好像全都扎滿了釘子和針頭,已經麻痹了。」
「後面的情節會更嚇人,更叫人興奮。」
然後他們寬衣解帶,一起躺卧,嘴唇對嘴唇,陽|具貼陽|具,尷尬得像兩個處|男。達米安在考沃特曾是禁忌的嘴唇上給了他悠長又猛烈的一吻,考沃特先是有些退縮,後來又大方地迎接並回吻了達米安,用的是同樣的力度。事情繼續發生著,一開始兩人有些笨拙,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興奮激烈和勃勃生氣,兩人互相策動著,發揮著創造力,奇妙地回報著對方每一次的欣然接受。那些細節留給你去自行想象就好,我知道你的想象力所引發的快速喘息,所製造的噴涌精|液,比我用筆墨描出的影影綽綽的慾念,更具有繁殖能量。但我能向你保證的是,他們最後同時達到了一個最大獲全勝的、最躬身曲背的高潮射|精,他們一起號叫著,那是一種誠實的歡愉和一種共享的勛績。考沃特暗自思忖:「我們的這個新聯盟順利地、別出心裁結成了,我想繼續行進下去。」
他臉上掛著格外少見的甜蜜笑容,一隻腳還伸出長沙發椅,晃蕩著。他補充道:「或者你可以換到我的位置來。我們玩那個遊戲時,當你擔任主人的角色,而我成了你的奴隸時,那曾經讓你快樂,我記得。我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給了你滿足,對嗎?我們今晚要不要玩那個遊戲?」
達米安仍然站在門口的一片陰影中,俯首前傾,無動於衷。
「但我覺得你明明已經有很多事情可做了。你有一個需要媽媽陪護在旁的孩子。這裏也有一堆能填充你時間的事務。」
「明白了。如果不是一定得閱讀,你就不閱讀。」
「我想要你,我愛你,我想要你。」他重複著這些碎語。弗雷德麗卡已經幾乎要癱軟到地板上,她無法跑走,也無法不回應。所以他終於掌握了她,把她帶上樓。驅使著,提攜著,支撐著,擁抱著,同類的動詞若繼續說下去,會比這整段上樓的旅程更長。從推開旋轉門到離開廚房,皮皮·瑪姆特看著他們離去,然後取走了餐盤。她以前目睹過這一幕。「弗雷德麗卡看起來是醉了,」皮皮以為,「可能她真是醉了。」皮皮這麼想,她寧願相信弗雷德麗卡是醉醺醺的,「弗雷德麗卡對付奈傑爾真有一套。」皮皮覺得,雖然這跟她目之所及恰恰相反。
「我是比較合吉迪恩那一群的,可以這麼說,」魯茜說,「我是『喜悅孩童』那個團體里的。我沒辦法去參加在倫敦舉行的主要集會,你知道,約克的集會也不太能去,醫院的工作佔據了我相當多的時間。但是吉迪恩在這裏的原野上辦的那些家族式聚會,我偶爾能去——他所發起的活動像有了神奇的生命力——『奇迹』發生了——每個人都被注滿了認知和生命力。我希望他能更常來,但好在克萊門西也來——其他的家族領袖,我們都一直保持著聯絡,那真是一件樂事。」
「你覺得蝸牛有用就有用。」丹尼爾說著,絲毫沒有不耐煩。
「我們一直談論著炸彈,但我覺得極可能會殺死一切的是我們。」
弗雷德麗卡眼神轉向了爐邊的原木,在腦中看到一個女人,赤足履過一層滿鋪著的煤渣,企圖從那熏燒得灼|熱的地面間隙中尋找到一條能走的通道,已做好所有準備投身火焰中潰散。
「你有沒有乖乖聽話啊?」奈傑爾問利奧,「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啊?」
「對比爾來說,很重要的是讓他擁有威爾——他和威爾玩在一起——他沒辦法和馬庫斯玩,你知道——馬庫斯當時很瘮人——這些事情是無法挽回的——但比爾做得很好,這也讓比爾自己覺得開心。」
梅維絲女士把小寶寶弗洛里澤爾緊抱在她胸前,問考沃特什麼時候對幼兒的集體養育會展開,集體養育是否能夠提供社群中這些最幼小成員的一切所需,比如母乳和母語撫養。她從自己的切身渴望出發,表明自己有一種哺養和照料她親生的小嬰孩的熱情需求,她也確信每個女人都會這樣想。考沃特的回復是:任何計劃都不會在沒有經過全面探討的情況下就付諸實施,他認為梅維絲所坦誠的這種母職傾向乍看之下,好像可以說明,她在育嬰行業中會很適任,但是這一點,也需要再經確認。考慮到嬰兒本身是否對她抱有親近感,或許也有其他保姆和奶媽的人選。
「何必呢?他不需要接受我。我對他做的事多惡劣,多荒謬?我如果冰冷地、直接地說,就是——一個女人死了,留下兩個孩子給一個男人,有一天那個男人走了出去,丟下了兩個孩子——所以,那兩個孩子同時失去了兩個人——這怎麼能被原諒?」
瑪麗上床了,按照醫生的診斷,她得要進行規律的作息,於是就又剩下了丹尼爾和溫妮弗雷德,他們坐在比爾這美麗屋子裡的廚房中。溫妮弗雷德開口了:「說真的,比爾目前有些過分。他非常擔心弗雷德麗卡,也很想她——尤其是斯蒂芬妮過世后,他這種情緒就更強烈,他感到我們都被弗雷德麗卡離棄了。我希望你對他說你跟他很像的那番話一笑置之,我希望你別把那視為一種終極的侮辱。」
5. 是否能設計出一種更美好更不拘謹的新服裝樣式,不被錯誤的禮教束縛——在新的秩序下,禮教是多餘的。我們不會再需要那些有撐骨和系帶的衣服,除非有那種能從對於身體的束縛上得到快|感的人——這種人應該存在,而這種衣服也可存在。
考沃特接著說:「我還提議,我們要定期集會來講故事。你們當中可能有人覺得講故事原始又幼稚,但我認為講故事是最初的人類交流方式,因為我們是長久以來和將傳延至后的唯一一種從前塵往事和先人智慧中,取得參考和參照並用以設想未來的動物。我建議,我們互相講故事,一個接一個地講,講述我們人生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講完會有不同的結局。我是說,講故事能給大家帶來更深的理解和友情,對敘事的深層理解同樣也可以積極作用於主宰我們人生的那些熱情和慾望。當這些熱情和慾望步入了正向軌道並自然顯現,我們的集體就會更容易地看到這些正面能量如何被巧妙使用於為我們的共同利益和共同享受的服務。當講故事的人變得更有技巧、更有說服力,聽故事的人也隨之變得更有質疑和探索能力,故事就會變得越來越有真實性,因為隱秘的細節、羞恥的秘密、壓抑的欲求,艱困舊時代中的暴力,都能被一種清晰、理性、友好、包容度高的光明和溫暖所昭示和融釋。因為我同樣相信,我們心中被孤立和當成秘密的那些東西,會在身體中和頭腦里潰爛,最終貽害個人和群體。陽光能夠治愈化膿的皮膚,友好的凝視能治愈瘍腫和心靈上的癰瘡。」
「像那種別人預期你會娶但你最終沒娶的女孩兒,那種可以當作自己住在鄉下,天天去打獵、去射擊的女孩兒。」
丹尼爾看比爾收拾著信件,問比爾有沒有弗雷德麗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