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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許多年以後,在巴西的利奧內格羅,一個名叫納薩雷諾的印第安人會遞給弗雷德麗卡一隻好不容易從一棵樹上拽下來的樹懶。這隻樹懶渾身是灰色的毛,在旅館前面的那塊空出來的地面上,它動作非常緩慢、緩慢,幾乎像不能動彈一樣。它長著三隻新月形的長指甲,它弓形的雙臂擺出任何姿勢都顯得無力。它瞪著圓圓的、黑黑的、小小的眼睛,盯著某一樣東西看,沒有思維也沒有表情。弗雷德麗卡起先以為這隻樹懶的頸部有一塊甲狀腺腫,一塊凸起,後來才看到它並沒有腫塊:原來,繞在它頸部的是它的孩子,因為抱得那麼緊,根本辨不出小樹懶的輪廓,在樹懶媽媽神秘的灰色毛中,竟然藏著八隻小樹懶,樹懶媽媽的鎖骨處埋著外人絕難辨認出的一隻小樹懶的頭。樹懶媽媽的怪事看在弗雷德麗卡眼中,令弗雷德麗卡剎那間回想起那夜在果園大門邊的一刻,她兒子也攥著啊抓著啊,想挖開她的身體,重新鑽回去。當然她現在無法想象,但多年後目睹著樹懶又想起來,自己和兒子曾站在果園門口:「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的一刻,沒有比那更糟的了。」
在婚姻的初期,她和奈傑爾都把布蘭大宅當作一個蜜月度假勝地。他們手牽著手攀爬著通向卧室的樓梯,每時每刻都牽著手,咖啡時光、正午、下午茶時間和晚上。弗雷德麗卡記得,他們在遞茶杯時,在倒葡萄酒時,觸摸著對方。他們徑直從兩個姐姐面前穿過,站在樓梯上的皮皮也被他們視而不見,就像她們從不在場似的。此刻的弗雷德麗卡,孤獨又脆弱,回想起來,為以前的愚行而羞赧不已,或者是那些她以為被當作愚行的事情——無論從前還是此刻,沒有任何人跟她反饋過是否有「愚行」的產生。奈傑爾像是住在他自己宮闕里的「帕夏」,她是這麼想的,但她不能說。利奧是住在女眷後宮的小男孩。利奧會在八歲左右被送去寄宿學校。他會去念他爸爸念過的學校。
「怎麼可能呢?利奧怎麼辦?」
她想過要不要點起篝火燒書,這讓她回憶起她父親在她的童年裡也點燃過篝火,焚燒了她謹慎隱藏好的秘寶——《少女的水晶》。可憐的比爾,他怎麼能將《少女的水晶》與她眼前這番噁心的敘事畫面,或者與對水晶的病態狂熱所相提並論?她也無法回答。她自己的性|愛想象總是發生在文字之後,總是取材於沒有被言語文字說出來的部分;在她明確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都做些什麼之前,她想象的是伊麗莎白·班內特和達西最終裸裎相見,她也想象過羅徹斯特先生,但羅徹斯特先生帶來的是舒適的帶有保護感的興奮,還有一種愛的表情,對「她」的愛,簡·弗雷德麗卡,或者是弗雷德麗卡·簡,那個被愛的女人。
弗雷德麗卡、奧利芙、羅薩琳德、皮皮和利奧一起乘坐著路虎車去史派森德鎮。她說她想搭這趟便車,在一定程度上,她確有此意——她想要離開布蘭大宅透透氣——她同時也想打幾通私人電話,但並不知道要打給誰;她已經沮喪到無力承受威爾基的尖銳了。史派森德鎮是一個小型的市集鎮,小鎮的一端被牛欄和褪色的混凝土場院佔據。另一端卻是美的,有一家小客棧,叫作紅龍——沿著小客棧是一條寬闊長街,開設著舊式雜貨店、烘焙房、肉店、糖果店,和一間鑲著厚防護玻璃罩的男性服飾用品店,還有一間看起來更摩登一點的店,賣的是老派物件——當地的手工陶器,家庭自製果醬和腌菜,還附設一個把葯裝在彩色瓶子里賣的藥房。主路還分出一些支路,沿路上是紅磚的喬治王朝風格的房屋,支路再上端是一幢幢低矮小屋,其中一些擁有開滿鮮花的小花園、擦拭乾凈的黃色門環和乾乾淨淨的蕾絲窗帘。鎮上有兩間咖啡館:一間叫「手紡車」,一間叫「紫銅壺」,兩間咖啡館都擺放了紗錠狀椅子腿的扶手椅,詹姆士一世時期風格的印花坐墊,還有橢圓形或圓形的岩石桌。基於某些原因,瑞佛一家人總是去「手紡車」咖啡館,從不去「紫銅壺」。他們喜歡「手紡車」的英式奶油茶點,司康餅、覆盆子果醬和康沃爾凝脂奶油。這家咖啡館的茶壺都包著手工編織的茶壺套,茶壺套上有凹陷式的間隔,壺蓋上是羊毛編織的壺頂。弗雷德麗卡一直等到皮皮端起了茶壺,才說自己忘了在藥房拿些東西,說去拿了就立刻回來。在藥房的上緣一點,就是個電話亭,從「手紡車」裏面是看不到那個電話亭的。
「我還以為你挺聰明的。你不應該結了婚,然後一走了之,就像你沒結婚一樣。」
向你致以愛與敬意
他順從地走開了。她躺在床上,皮皮·瑪姆特把早餐送到她床邊。皮皮·瑪姆特說:「我聽說昨天夜裡你從什麼地方摔了下來。」
「你會好起來的,爸爸說的。」
休對利奧微笑:「我不知道你媽媽也讀給你聽了。」
「應該更糟吧。利奧,你不應該說任何人臭烘烘,那是一個不雅的詞,這個詞會傷了別人的情緒。」
她坐在一張銀椅上
利奧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跟——你——走。」
「休上次來的時候,不斷重複引用那句『只有聯結』,我極其不悅,但他說的實際上也沒有錯。」
「是的,是的,讓我先看完信,奈傑爾。」
(他來自這個世界嗎?
不,不,我想我如果離開,我就永遠不要再奢求還可以見到他;但我如果留下,我們兩人的人生都會被毀滅。我覺得那說起來很戲劇性。我覺得,即使那很戲劇性,但也是真的。戲劇性的人生不是不存在,連斧頭都可以向人投擲,連游擊隊的把戲都可以對人施展。
Reiche erwuchs seine weite Matur-
「你又不認識他們。」
思慮著,回憶著
「不,不能帶他。我不能大半夜裡帶上一個對一切渾然不知的小男孩出走……」
先是一陣靜寂,再是浴室外拖著腳走的聲音。奈傑爾正朝著浴室踱步過來。她等待著。突然,傳來一陣猛烈又可怕的爆響:他正在用一個很重的工具猛擊著浴室的門,並高聲咒罵著。浴室門很結實,這座房子很結實。這座房子以前沒有這麼多浴室,但擴建起來的浴室都被裝上了很結實、堅硬的門。弗雷德麗卡坐在裏面,舉著莎士比亞,什麼也不說。她想不出該做些什麼。她是那種會因為無能為力和遲疑不決而感到痛苦的生物。這種情況持續了一陣子,弗雷德麗卡思考起這棟房子里其他的棲居者,好奇他們會怎麼想,或者,他們會怎麼做。她覺得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會把她們的頭鑽進被褥裡頭,塞住耳朵。她又想到了利奧,她明明盡量不去想到他。利奧會聽到嗎?會不會害怕?會埋怨誰?現在她第一次同時感覺到兩件事:一是她自己的愧疚,二是她對奈傑爾確鑿的恨意,她都一起感受著。
「那正是我們想聽到你問的,」托尼,搶在皮皮·瑪姆特還沒開口之前說,「你真友善。」他雖然這麼說,但皮皮·瑪姆特臉上的表情沒有多友善。托尼接著說:「我們這一路走得挺遠的,正需要一點茶呢,是吧,艾倫?是吧,休?」
皮皮·瑪姆特在布蘭大宅的早餐時間,將信呈給了弗雷德麗卡。他們都環坐在餐桌上,眺望著草地另一端的護城河、平地和樹林。利奧在吃水煮蛋和烤麵包條,奧利芙和羅薩琳德吃的是培根、蛋和鮮蘑菇,她們倆一邊吃一邊稱讚味道。在奈傑爾自己從餐具櫃的扁平烤盤中拿了更多的蘑菇時,皮皮·瑪姆特從郵箱里取出了信,拿了進來。她把奈傑爾的信都放在奈傑爾的碟子旁邊,羅薩琳德和奧利芙兩人也各有一封信,最後是弗雷德麗卡的信。然後她過去查看她的粥煮得怎麼樣了。
「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而且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
「應該吧,」奈傑爾說,「但誰知道呢?」
在桌子上不要留下麵包,
艾倫轉向奧利芙和羅薩琳德:「請問你們要不要也一起來?」
在弗雷德麗卡能做出任何舉動之前,皮皮迅速地把電話掛斷了。
每個人都就座了,從眼中觀察著彼此,從心底考量著彼此。艾倫先開口跟奧利芙和羅薩琳德說了些客套話,比如布蘭大宅有多恢宏,奧利芙和羅薩琳德則簡單回應,她們已經從氣勢上算輸了。
電話亭玻璃窗上有個空洞。是利奧,他的小白鼻頭正擠在窗玻璃上,對著弗雷德麗卡膝蓋的高度。她環視四周。原來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都在從不同的位置盯著她。她們看起來相當冷峻,但是當她們看到她在張望時,開始揮手和微笑,帶著鼓勵的神情。
「哦,那可真是挺……」羅薩琳德說。
男孩沒有回答。
「賤人!」奈傑爾又罵她了,用他空出來的拳頭朝她的肋骨處撞去。弗雷德麗卡喘不過氣來。她把頭扭了又扭,在痛苦和難以置信中呻|吟著,閉緊了牙齒,幾乎是在咬嚙著,製造出相當大量的血液,充斥了她的口腔。「賤人會咬人。」她在窒息中默念,正當血液在她齒縫間流動,她竟然能抽出一刻對吸血鬼產生了好奇。然後她前傾倒下,鬆軟無力,失去了生氣,像一攤死肉——這是書中教的最古老的伎倆,她的腦袋給自己解釋著步驟。這奏效了!奈傑爾終於放手了,站起來看著她的軀體,弗雷德麗卡用盡全力,狠狠地踢了他的腿,導致他失去平衡。他半身倒在床上,半身撐在地上,這時,弗雷德麗卡,權衡了她毀損的脊柱所殘存的力量,踉蹌地直起了雙腿,幾乎從他身前把自己扔進了浴室,緊接著鎖了門。
「我要是想的話,可以殺了你。我服役時,在突擊隊里學過徒手格鬥。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輕而易舉地,你還沒注意到,就已經被我殺了。」
休說:「我啊,賣出了那首石榴詩,就是我寄給你看的那首,賣給了《政治家》。我寫了不少詩,可能會湊起來出一本書吧,差不多了。我不知道書名該不該叫《鍾和石榴》——基本上是這麼定名的,但我很想以『鍾』為主題,當然不是想媲美於呂貝克的鐘聲。如果一定要說,應該是類似『瑪麗小姐真倔強』那種概念。」
弗雷德麗卡把手放在頭上,做做樣子折了折自己的紅頭髮。利奧尖聲地笑起來——媽媽對於故事演繹,更叫他興奮。
艾倫說:「弗雷德麗卡,我們沒有打擾吧,我看?」
奈傑爾繼續用一種口齒不清的愚蠢音調念著信。沒有人給他反應,所以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放棄,自己把信看完了,陰沉地皺著眉。然後他打開了寫著詩的另一封信,開始用一種新的挖苦的語調來念:
「但你可以想象出那個情境,」艾倫開口了,「在一個全新的地方找到一個全新的開始——那是一段全新的人生……她不會愚蠢到作弄自己的。」
「利奧,你鬆開一點。你像海中老人一樣,盤踞在辛巴達的脖子上。」
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依然在寫詩。我首先說這一點的原因是,我有時候會連續好幾天甚至好幾星期也不寫詩,因為我花費很多時間在教學上,也需要在帕帕加洛出版社讀稿,所以若我把自己定義為詩人,是頗為荒唐的,有時候我又因此覺得沮喪。只是在個別情況下,我會向那些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介紹說「我是個詩人」,除此之外,我根本不會提起,我會說,「我目前暫時是個老師」,或者,「我有一份在出版行業的兼職工作」。我寫過一兩首我的確很滿意的作品,但我知道我還沒有屬於自己的腔調,這令我擔憂,因為對於一個詩人來說,我的年紀已經不算年輕了,真的。如果我能收集好我所剩的勇氣,我會把我寫過的一首關於石榴的詩寄給你看,那是我見到你的時候,腦中就在創作著的詩。你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我看到你家的那片紫杉樹時,腦中會湧現出詩中的畫面——可是,紫杉的果實也不是說不像微縮的石榴,它們是像的——但紫杉,是我無法安插在詩中的一個意象。所有的詩歌都在那些意象後面拖曳徐行,這些意象組成了詩歌的一部分,卻不能全部融入詩歌中。每一件事物都與另外的一件事物有著聯結,儘管我引用「只有聯結」來形容你的現狀時,讓你有了暴怒的反應。
除了教學,每周中有一天半的時間我為魯珀特·帕羅特工作。魯珀特·帕羅特的帕帕加洛出版社,是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分支,是一間連年虧損的定位為高端文化的出版商,魯珀特只出他認為值得出的書——詩集、一些文學小說,甚至隨筆集。他非常想出一本以帕帕加洛為名的月刊,即使他最終成事,我擔任這本月刊首任編輯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況且,年老的吉姆森·鮑爾斯對此並不十分熱衷,他緊緊把守著出版社比較賺錢的那一部分,這年頭就數課本和宗教書籍尚有利可圖。從出版一本大部頭的古里古怪的神學研究專著里,鮑爾斯賺了一大筆,那本書叫作《神性內外》,時下好像人手一本。帕帕加洛出版社位於接骨木花宅邸,考文特花園的一個死胡同里,出版社由一個快要散架的樓梯上的兩間黯淡無光的辦公室和一間堆滿包裝材料的地下室儲藏間組成。我愛這個出版社。我甚至愛那些被寄來出版社的很糟的詩——我必須將來件返還給寄件人,因為這會讓人了解到詩有多麼重要,即使對那些沒有耳力、沒有詞彙、沒有思想,卻硬要湊寫出一首詩的人而言,詩都是重要的。當學校里的孩子們問我:「但寫詩有什麼用呢?」我告訴他們,人們為什麼在自己的嬰兒誕生時,或祖母過世時,或在森林里看見一陣風時,要拿起筆來創作。
「艾倫?」
「那你是怎麼摔的,弗雷德麗卡?」
弗雷德麗卡把那封被褻瀆了的信疊好,看奈傑爾吃他的蘑菇。奈傑爾盯著自己的盤子,長長的黑色的睫毛下,他的眼睛很黑很黑——不可能在別處看過這麼深這麼黑的眼睛。「我恨你。」弗雷德麗卡腦中的聲音說,「我恨你,我恨你,我當初真不應該來這裏,我不能再住在這兒了,我當了這麼久的傻瓜、傻瓜、傻瓜。」她桌下的手握緊了她的信,她滿懷思慮地咀嚼著一小塊麵包,想起了休,想起了以前的弗雷德麗卡,那時的她是另一個人。那時的弗雷德麗卡可以馬上就講出一個男人是不是被她所吸引——不管她是否容許那個男人觸碰她。那跟兩個人愛不愛同一首詩無關,跟一個人能不能輕易地對對方講出一段悲傷、成功的故事或一種想法也無關。有的男人可能是令她會覺得惺惺相惜的,有的男人則不然。她曾為此思考過一陣,但還是搞不懂原因。她喜歡過休·平克,其實她愛過休·平克,的確愛過,而且愛得比愛奈傑爾還深——她氣惱地、恐慌地告訴自己。但即使在奈傑爾賭氣地解剖蘑菇時,他的身體也依然能挑動她的身體。至於休,她重見他是滿心歡喜的,這像是她一本曾經鍾愛的舊書,遍尋所蹤卻失而復得。不是那種簡單的重逢的驚喜,而是永遠都與她切身相關的這種感觸,縈繞在她心中。而奈傑爾,則用力咀嚼著蘑菇。
奈傑爾從客廳里出來,對皮皮點了點頭。皮皮在等了差不多的一陣后,拾起電話說:「抱歉,我問過後得知她一整個上午都會很忙,我恐怕您來也見不到她。」
她說:「恐怕我對繪畫作品不是很懂。但我對凡·高了解得不少。我有一個好朋友寫了一個關於凡·高的戲劇劇本。文學是我真正的志向。」
「你不能那麼說,」休說,「她來到了這裏,搞不好是因為她真心喜歡這裏。搞不好是她對鄉村生活有一種眷戀。我就有,時不時都想到鄉村裡。」
他繼續讀了幾行,那些重音仍是放對了,然後他停下了。
「是你們漂亮的兒子哦。」利奧用沉靜的聲音說道,向他們提醒自己的存在。
「一個老朋友。」她沒有抬眼看他,仍在看信。奈傑爾用他早上還沒用過的黃油刀戳進了信封,先扯,再割,又扯。
我不怎麼常寫信,但是我得知有人需要我寫一封。那是來自曾經的一個聲音在說話,而我多希望那是來自未來的聲音。聲音小心翼翼地說你現在是一位擁有優渥生活的已婚女士,請問你是否記得一輛摩托車?是否記得斯卡布羅一間血腥的旅館?還有我想要幫助你解決一個深奧難題的意願?以及卡馬格的一個海灘,羅伊斯頓鎮的一個台階,夏日夜晚中的微笑,你那清澈年輕的聲音(對,我記得你的聲音,我可以專業地告訴你,那是只有從腦海中才能聽到的聲音,那是一個根本聽不到了的聲音)。「我會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的,我不會流血的。」那聲音中的質感已經消逝了,不可避免地消逝了——一同消逝的還有樹林中的亮光。我非常害怕詩劇的復興,可我也知道詩劇無以挽回,這格外令人憂傷。
她非常理智地知道,這番辯詞是根本不用說出來的。
休有些遲疑:「我不認為我們要再見到她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
「什麼是硫黃,媽媽?什麼是波斯粉?」
她上樓去了,步履沉重,踏出砰砰的聲音。她關上了她卧室的房門,砰的又一聲。但任何的「砰砰」又有什麼用呢?
「不。並沒有。不。我只是有點孤單。就是這樣。」
「這是我們來找她這件事裏面最癲狂的部分,」托尼道,「這讓弗雷德麗卡身處困境中,沒的拯救。」
她的乳|房只是皮,像她的鞋底般乾枯
「他整天忙著他的電視遊戲節目,剛錄完第一集,他說好笑死了,文學騎士們和戲劇小姐們天天在那兒毆鬥,弄出些笑料百出的錯誤,把奧登的作品錯認成拜倫的。這都是威爾基說的,他還說有人把狄更斯錯認成奧斯卡·王爾德,把莎士比亞錯認成福雷斯特,他還讓我們轉告你說你一定得來上這個節目玩,每個人都去玩了,連亞歷山大也去了,反正你也得去玩……」
「湯米·布洛克坐在托德先生廚房的桌子上,他把茶從托德先生的茶壺倒進托德先生的茶杯里。他自己全身是乾燥的,咧著嘴笑;然後他扔了茶杯,往托德先生身上潑滾燙的茶。」
他在暗中微笑
休·平克的信也帶來了其他變化。那期間奈傑爾正好在家中,處於一種「戒備」的狀態,弗雷德麗卡卻接二連三地收到大量老朋友的來信。這都是些「不請自來」的信——她根本沒有寫信給任何人——但她擔心奈傑爾可能以為這全是對她急切的或深情的話語的回應。他盯著她看信,沒有再搶她的信了,但他問過她那些寫信的人是誰。她據實以告。「你所有的朋友都是男人。」他觀察到這一點,沒錯,是這樣。他有一次說:「如果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女人,你也不會開心。」「我不會介意。」弗雷德麗卡堅定地說,但奈傑爾不在眼前的時候,她想象了一下,她發現自己還是會介意的,「這隻是我所受的教育的獨特性。」她安撫著他說。奈傑爾不應答。
「喂?是的。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哪兒,也不知道她今天有什麼計劃。我會過去問問看。」
對利奧而言什麼是重要的呢?在這裏的是「媽媽」,不在這裏的是「弗雷德麗卡」——在一處弗雷德麗卡就單純是弗雷德麗卡的地方。
「我知道。噢,上帝,我錯了。請你必須諒解我。」
「所以那是一句警告還是一句道歉?」
過了大概兩小時之後,她從馬鞍房裡出來了,伸了伸她蜷縮已久的身子。萬籟俱寂。「他可能在房間里等著我,」她想,「我如果被他發現,事情會不可收拾,他會用他的突擊隊技藝殺了我。」她並不真的覺得他會那麼做——沒有任何擁有自己完整生命和想法的人,會真的想象自己要去死。她預計自己可以躲在某個房間里撐過今夜,直到明天早餐的時間,直到天光初露……
「不難找。我們也只是路過。想說看看能不能找到弗雷德麗卡,碰碰運氣罷了。」
「基斯波特,你一站出來,我們就知道你是個小心謹慎又穩健溫和的人啊。」
弗雷德麗卡順手用床單和睡袍擦了擦自己的大腿。
你說想收到我的信,所以我就正給你寫著一封。真奇怪啊!在那片樹林里見到你,你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生物,或者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了,還有你那漂亮的兒子。
「你還是一個賤人。」他說。他的聲音因混合了一些無以名狀的情緒而沙啞著,但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我說得對吧?一個徹頭徹尾的賤人,我早就該知道,你看你把我的手弄成什麼樣兒了?」
「所以就想來找我們的老朋友弗雷德麗卡。」托尼接著說。
「但你還沒說什麼啊,親愛的,你還沒開始說話呢。」
「你憑什麼這樣說,這不公平。」
休說:「多繞的詞句也難不倒你的舌頭。」
「為什麼不能?」
「跟我出來。」
「是在好好說話。」
「我摔倒了。」
「現在你究竟該做什麼呢?」那個戲劇性的輕蔑的聲音回蕩在她腦海里。
「嗯,這些技巧還是管用的。我萬分抱歉。我還能說些什麼?我不知道我怎麼能下手……我非常愛你……我不願意傷害你。」
壁爐中火光搖曳跳躍。坐在酒吧里很舒服。他們又點了咖啡和威士忌,談論起詹姆士·哈羅德·威爾遜和魯珀特·帕羅特。外面起風了,風還夾帶著雨。
奈傑爾看著弗雷德麗卡打開這些信,一封接著一封。她讀的時候時常抬起頭來看他,發現他也在看她。她讀了艾倫的,讀了托尼的,讀了埃德蒙·威爾基的,讀了亞歷山大的和丹尼爾的,而他帶著一股充滿監視性的巋然不動又陰沉神秘的安靜,坐在桌子另一端。秋日陽光落在白色桌布和銀湯匙上,而深色皮膚的男人專註地看著女人。這些信帶來了老朋友們生動又形象的「魅影」,艾倫無聲的微笑,亞歷山大逐漸褪色的風采,托尼彆扭的幽默感,丹尼爾和弗雷德麗卡父親那種似是而非的連接性。他們無一不在提醒著弗雷德麗卡,讓她想起自己以前是怎樣的一個人——好辯的、激昂的、糊塗的、聰穎的。當她私下裡重讀著這些信的時候——「私下」是指她的浴室,浴室的窗戶上雕飾著曳地的茉莉花葉和向上攀爬的爬山虎的紋路——文字的生命力和信件書寫者一閃而逝的影跡,也不期然地引致那個深色監視者的出現。他比那些寄信的人都更真切。她確記著他的肩胛、他的腹部、他的喉嚨和他深色的陽|具。她想起了他的陽|具,在她讀威爾基、艾倫、托尼的信時,她邊讀邊舔舐著自己的淚。他比他們都更真切,她卻比以往的自己虛幻了一些。
「什麼打算?」弗雷德麗卡語無倫次地問,很快陷入了幸福的無意識狀態中。她在他的懷裡又醒來:他正抱著她爬上山腰,走回宅子里去。她想:「要不我先睡一會兒吧。」
艾倫反駁:「這當然能確證。她現在一團糟。她迷失、混亂,又愧赧。」
「那又是誰的錯?是你這個賤人,你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生下他。」
「我看不到,你應該把燈都打開,不管你是弄斷了保險絲,還是干擾了總輸電線。萬一,萬一有人醒了要起來。」
她跑得像個狂人,跑過場院,跑進了果園;跑過果園,跑進野地。他緊追不捨,當然他跑得更快,但是她跑得幾近瘋狂,她跑得出人意料地快,她嘴巴張大,夜裡寒冷的空氣充斥著她的口腔,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她跑過了野地。他在大笑,他在高於野地的斜坡頂上,冷笑地看著她在下方跌跌撞撞,他發出一陣吶喊似的笑聲,把斧頭朝她扔去!
弗雷德麗卡心想:「我受困於此——這種想法是一個錯覺。我隨時都可以起身離去,比如說明天,我可以做到。如果我直接說『我現在要離開了』,她們三個人應該會很開心聽我那麼說——就是這樣的。」
「不,不,我可不這麼看。」
「我不想讓你那麼做。就這麼一次,別去,我想要你待在這兒,讓我感到安心,我們可以和利奧一起出去。我們可以開車去兜兜風。和我們兩人在一起,對利奧來說是很有好處的。」
利奧說:「在灰暗的暮色中,九九藏書在宜人的土地上。」
「我要去拿我的衣服。」利奧說,他已經要衝去開門了。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皮皮?」
他不說話。他們站在那兒,然後她坐了下來,小男孩還是像繩索打結般摟住她的脖子。
弗雷德麗卡開始奔跑。
她推著餐車出去了。弗雷德麗卡為大家互相介紹:托尼、艾倫、休、奧利芙、羅薩琳德、利奧。
「跟我們一起回倫敦?」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她質問他。
「但我喜歡這個詞。臭烘烘、臭烘烘、臭臭烘烘臭烘烘,臭像松針一樣,而烘烘像小黑的大便和小便。」
「差不多是那樣吧。」
她仍沒有發現威爾基的信,但她發現了一些收藏好的雜誌和照片。「你也知道就是那些東西。」一個男人常常對另一個男人說,或者一個女人常常對另一個女人說。然後點頭示意,是一種世故的心照不宣。這麼多肉體,在這種肌肉上如此程度的拉伸,這麼多球體,這麼乾淨、絲滑、桃色的皮肉上又裹著這麼一層晃眼的高光,這麼陰濕的洞穴竟然敞得這麼開,這麼閃亮的尖頭,這麼白如珍珠的牙齒在接近、在吞咽,這麼紫的像抽芽似的血管,這麼多的物件,這麼多的捆縛,這麼不真實的扭曲發生在這麼不可能壓縮的卻像橡膠一樣的身體上,這麼光滑的噘著的唇,這麼腫脹的充血,這麼多淚,這麼多恐懼,這麼多縱情歡樂,每樣都面面俱到。這麼多富有創造力的角度,一個陰|蒂,一個肛|門,一個龜|頭,一個小舌,一個這樣的或那樣的、流質的或硬實的事物的串聯。一本叫作《我的壞壞的小小的床頭書》,另一本叫作《調皮女孩們所受的真實懲罰》。人的身體並不是無限度地五花八門,但它五花八門的程度確實是要比這些圖片中所展示的一系列姿勢、情態和身體部位要高得多。人的色情想象似乎在嚴格的條框範圍中邊受制邊努力工作。扣鎖、鏈條、皮鞭、尖錐、籠子、皮靴——自從中世紀的刑訊室被修好了以後,一切沒有太多變化,除了橡膠的發明問世,這製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裝飾品和人類習慣。如果你要問弗雷德麗卡這些東西會不會造成傷害,或者是否應該被禁用,她會給你一個正統的答案,一個適用於任何忠告式專欄的正統的答案——「不,它們沒害處,它們有娛樂功能,如果人們喜歡它們,它們就是有用的。」但看了這些赤|裸裸的屁股、這母豬一般的乳|房、這張成球形的嘴巴,她自己的身體反應讓她十分措手不及。她很快想到了自己,想到她在暗影里的樂趣——她思考:在這種程度上她對這些照片的反應是色情的——她回想:當他在……當我在……當我們一起在……在他的頭腦里他看到……她噁心起來了,她知道已經看見的不能當作沒看見,她知道這一點也不重要,她也知道這暗光中一閃而過的性幻想,已經令所有事情改變了。就像在劈裂的樹杈細枝中,竟找到了粗重的樹樁,她五體投地、瘋狂地告訴自己:「我沒辦法假裝自己沒看見。有的人會被吸引,有的人會被擊退,我是被擊退的那個。」這也不像弗洛伊德所說的,吸引力隱藏於厭惡感之下,像帶有一些模糊的氣味,這我都明白——也不止這一點,全部的事情,都簡單到可怕的程度,像露天遊樂場上的玩具娃娃,這是有辱人格的。不管我善良的、自由主義的頭腦如何避免那個評判意味重的詞,這始終是有辱人格的、骯髒下流的,那所有的粉紅色的、橘紅色的、明晃晃的怒放的膚肉。
老嫗在空中蔓延
他把手繞在她的腕上。他們攙扶著、挨著牆,走出了這黑暗的房間,腳步極輕地旋過樓梯口,在熟悉的階梯上小心翼翼地落腳。保險絲盒在後廚房的一個保險箱里。奈傑爾鬆開了弗雷德麗卡,才能去夠到總電閘,他發出一聲鐵質的粗氣或鼻息,才把總電閘拉了下來。幽暗長廊左側的一束燈光,唰地點亮了門道。房子里鴉雀無聲。奈傑爾拍了拍弗雷德麗卡的屁股,像人在鼓勵一匹母馬一般。「好了吧?」他說。
「接著說啊。」
「走開。我要睡覺。」
她蔓延著,她盯著她植根的裂隙
「威爾基呢?」弗雷德麗卡問,「你們肯定見過威爾基,對吧?」
「不要用利奧來脅迫我。我是利奧的母親,我也是我自己,這兩件事是同樣的事實。我要去見我的朋友們。」
「我說不下去了,我會哭。我不想哭,我想搞清楚該做些什麼。為什麼你還逗留在此?」
「不,不用了,謝謝你的邀請。」羅薩琳德跟著說。
他手上拿著的又一封信是一封裝在平淡無奇的棕色信封中的信,用列印的方式標示著:「奈傑爾·瑞佛的夫人收」。他是在她就要打開信的時候,把那封信抓過來的,他邊伸手,邊說:「把那封信給我。」她遞給了他,他讀完信,又還給了她;那是一封她母校劍橋寄來的一封參加紀念晚宴的尋常邀請信,信上寫著:「請告知您想和哪些舊同學就近入座。」
「你別做出什麼傻事。」弗雷德麗卡滿懷疑惑地說。
「你是說我該為沒有意外被你殺掉而感到慶幸嗎?」
「對啊,還沒。因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昨天就告訴你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在報紙上發表了不少政治性的報道,在《鏡報》上有兩篇,《政治家》上有三篇,《曼徹斯特衛報》上有一篇。我寫的都是對冗長乏味政治演講的機智解讀;在候選人未造訪地區舉行的選舉會議議程摘要——我正在變得小有名氣,我覺得——但你知道,這些時日真正的陣地是電視——這是電視將發揮重大作用的一次選舉。可憐的休姆爵士(呃,其實是亞歷克·道格拉斯-休姆爵士,但這個名字卡在我喉嚨里,我的圓珠筆也不願意這麼寫)有一張像骷髏一般的臉和一口不像樣的牙,現在家家戶戶能看到這些瑣屑的小事,一點一點加固著你的印象,就像棺材蓋上的釘子越釘越緊一樣。這些東西挺解悶的,但我不喜歡那種無謂的惡意。人們叫他「骷髏臉」,說他對人怒目而視——像僅憑目視就能使他人遭殃的邪眼一樣。電視就像一個魔術箱子,弗雷德麗卡,它的法力正要開始攪動。我一定得上電視,我是一定得上電視的。文字是很美妙,但已經是明日黃花——姑娘,電視才是新能量的匯聚之地,所以我要上電視。你那位在「社會主義俱樂部」的噸位不小的朋友歐文·格里菲斯,就因為工黨和媒體的關係而上了電視,時不時都能在電視熒屏上看他在那兒奉承拍馬地咧嘴笑著——你看電視嗎?親愛的,還是說你在工業化前的隱居地里,過著不染俗世塵囂的日子?我敢說格里菲斯那傢伙很懂得什麼是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電視那個小東西——他用直覺教導人們,把煽動者馴化得彬彬有禮、易於親近、說話麻利不重複——很多未被馴化的「煽動者」覺得這很難——會飛的威爾士小夥子們,再也沒有「大集會」的暗語了。格里菲斯還能指導那些大人物,告訴他們哪裡做錯了和哪裡做得很好。我料想,他能在這一行走得很遠——但我不確定,他對他的那些原則是不是嚴肅的——
「都是吧,你不覺得嗎?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說話了,說話讓事情變得更糟。就睡過去,讓它過去。剛才,你很喜歡吧?喜歡我們剛才做的,不是嗎?你很開心,對不對?」
「愚蠢的賤人!」奈傑爾又說了一次,並給了她一陣毆打——他用的是膝蓋?還是用他沒用到的手肘?——就在她後背上的一小塊區域,用極輕微的力道,再一次造成了她巨大的痛感。弗雷德麗卡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起過肢體衝突。她們家裡的孩子都叫人驚訝地溫和;她父親的怒氣只能導致傢具的毀壞和書籍的焚燒,絕不會傷及人體。她所就讀過的學校都是受人尊敬的,並且她牙尖嘴利,她不是那種會淪落為受害者的孩子。這是第一次。奈傑爾的胳膊繞在她臉上。他喘著粗氣。她張開嘴想要呼吸,卻只吸入了滾燙的布料。她的舌頭碰到了布絨,她扭轉著頭,她的鼻尖劃過他襯衫袖口的棉布,然後劃過了他的皮膚,那是她非常熟悉的皮膚,那也是此刻因暴怒而產生了刺鼻氣息的皮膚。她用力將牙齒往那塊皮膚中深陷了進去。她嘗到了血腥。她沒辦法關閉自己大腦中管理自我嘲笑的「審查機制」,儘管,她,作為弗雷德麗卡,必須做「咬人」這麼下作的事情。
「弗雷德麗卡,我可以打回給你嗎?」
利奧對湯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產生了興趣。弗雷德麗卡嘗試著給他讀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托馬斯小火車》和更多《霍比特人》的故事,但是每一天晚上,利奧都堅持讓她重複讀這本味同嚼蠟的書。他幾乎可以複述出書中大部分的情節,並且對結局情有獨鍾——狐狸相信自己施展計謀殺死了獾。
幾個男人又大笑起來了。弗雷德麗卡穿著她的棕色洋裝,但她事實上並不在場,也絕不會想為那兩個男人在場,即使是留一雙女性的眼睛來觀察他們的男性活力也不行,因為他們也的確不把她當「女性」看待。奈傑爾就視她為女性。他即使在看著沙阿和皮納克爾時,也留心著她;他常常給他們斟滿酒杯,卻完全不給她倒酒。她想他之所以沒怎麼說話,是因為他一定程度上在思考著艾倫、托尼和休為什麼突然出現。但他從頭至尾隻字未提,這叫她好奇不已。不過,即使他在自己的電話世界中,也多數扮演著聆聽者的角色,他的頭向一側傾斜,他的嘴唇和眉毛陷入深思熟慮。
「不。我——要——走。」
我一直對我母親那消極的寡言感到相當怨恨。那不算是人生,那剛好是我最不想要的,剛好是我最不想過的。但是,我得到了同樣的人生。
「好可憐。你好可憐啊。」
「最好別去,親愛的,」皮皮·瑪姆特說,「你會錯過你的晚餐喲。我準備了威爾士乾酪,是你愛吃的,還有糖漿果餡餅,也是你愛吃的。」
「我摔倒了。我笨手笨腳的。」
「是的,不過……」
凝望著她,一次一次吞噬吸收著她

弗雷德麗卡怒火中燒,儘管如此,她還是注意到,即使奈傑爾現在用了裝哭的腔調讀詩,他還是知道該在哪些地方使用重音。
他們結伴返回,路上討論著形容「暮光」的詞彙:幽微的、朦朧的、昏暗的、瑩柔的。休引用了海涅的詩:「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深潛入叢林。」他們已到前門,又從前門繞著護城河走了一圈,延長了這次散步。艾倫對弗雷德麗卡說:「你的確生活在一個被護城河圍繞著的農莊里。」
「很多人都在創作沒人需要的作品,」沙阿說,「不過我必須認同你的觀點,的確有人帶著堅定的信心,繼續創作,他們知道有一天世人終會醒悟,終會想要他們所創作出的作品,他們的眼光是超前的。他們中有些人看起來像是瘋人,有些人本質上的確是瘋人。我知道凡·高的弟弟是個商人。他可能就比較清醒地意識到,世人總有一天會想要他哥哥畫的這些作品。也可能他並不知道。據我所知,他買下了哥哥所有的畫作,收藏了哥哥所有的畫作。或許他只是心地善良。或許他只是實踐他作為家人的忠誠。」
托尼對弗雷德麗卡窘況的沉思辨析里,有一些歡悅的元素。而艾倫和休則是一直心煩意亂的,比起托尼,他們似乎插手干預的意願也比較少。休說:「話又說回來,你又怎麼能確證呢?最出人意外的夫婦會以最出人意外的方式獲得快樂。」
皮皮看了看她,垂下了目光,快步走開。弗雷德麗卡轉身對奈傑爾說道:「所以我一輩子哪兒也不能去了,是嗎?」
「也許我真會那麼做。」
他們進屋了,真是一個充滿精力的集體,他們給彼此投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們先於奧利芙和羅薩琳德伸出手來之前,跟她們握了手。
「看起來是很有趣的一封信,快告訴我們你在咧著嘴笑什麼?」
「謝謝你們。」弗雷德麗卡莊重地說。他們坐在路邊,「艾倫和托尼呢?」
他滾跑到她身邊,跪在她身邊。他支持著自己,開始號啕大哭,他撕開了她的睡袍,很快綁成了一個繃帶,有效地止住了她的流血。他喃喃說著:「我並不打算傷害你,我並不打算傷害你,你知道我沒有這個打算。」
寄給弗雷德麗卡的那封信很厚,弗雷德麗卡一開始也沒認出來信封上是誰的筆跡。她只知道她對這個筆跡很熟,然後她才注意到是休寫來的。她把疊好的詩放在自己盤邊,又覺得應該把整封信都收起來,等一會兒私下裡讀。她抬起頭,看到有好幾雙眼睛在盯著她——皮皮的眼睛、奧利芙的眼睛,所以她打開信,開始看,時不時笑一笑。奈傑爾從餐具櫃那兒回到餐桌上,看到了弗雷德麗卡的微笑。
「我不會寫詩。」
橘光中,薄紙上淚跡斑斑
「把我的信和詩都還給我。」
「我看起來是不是很不堪?」
「我們不會走得太久,」她邊說邊走向大廳,去拿她的外套,「我想我們不會在外面待很久,不過反正這也不重要,對嗎?」
「他喜歡的是《霍比特人》,」利奧說,「我也喜歡過。」利奧答得彬彬有禮。
「是啊,是有用的。我們現在就見到了。但我家裡的人可能隨時都會找來,我應該怎麼辦?」
「他喜歡文字。」弗雷德麗卡說。
「其實我在。」

「弗雷德麗卡……」
她遇到奧利芙和羅薩琳德時,她們倆像是一體的,但她們並不是雙胞胎。奧利芙比羅薩琳德年長,但大不了幾歲。她們都比奈傑爾年紀大,大了五六歲的樣子,也可能是七歲——反正,弗雷德麗卡沒問過,當然也沒被主動告知過。這意味著她們倆都在三十歲左右,她們自己肯定也想過嫁人這回事,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們要嫁人。不過,她們已然嫁給了布蘭大宅。她們從不爭吵,甚至連姐妹間的小口角也沒有過,這讓弗雷德麗卡驚奇而疑惑。儘管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弗雷德麗卡卻給自己講述了一段關於奧利芙和羅薩琳德兩姐妹的很長的故事,她們曾經斗到要死——搶過同一個男人,也因為在姐妹中一個人有焦急離開的渴望而發生爭執,那個人渴望去做點別的事,比如去開拉力賽車,去醫院里當護士,去考一個關於家禽飼養的學位,去乘坐一艘希臘游輪——弗雷德麗卡的想象力瓦解得極快——在她杜撰的故事里,姐妹倆兩敗俱傷,也產生了恐懼,因此,姐妹倆答應彼此永遠都不要再有分歧。她幻想出的這個故事根本無憑無據,但有真憑實據的是,即使在沒人看她們時,姐妹兩人的臉也像是各戴著一副鬱卒的悶悶不樂的表情面具那樣。像奈傑爾一樣,她們兩條明確的、實心的、棒狀的、深色的眉毛之下,是和眉毛相距「遙遠」的、巨大的、凹陷的、深邃的眼窩。奈傑爾的鬍鬚很濃密,每天要刮兩次鬍子——沿著他的長臉,從下巴到顴骨那片貝藍色的鬚根陰影,是他的魅力點之一。他們姐弟三人都有著能垂下大片陰影的上唇。奧利芙和羅薩琳德的頭髮剪得整齊,一絲也不會翹起來,但其他部分的毛髮——她們的粗花呢衣服,她們健美的、密布黑毛的腿,甚至她們的嘴唇上方,都是毛茸茸的。她們看起來不高興時並不代表她們真的不高興。奈傑爾在最盡興地自娛自樂的時候,顯現的竟會是極其陰鬱的樣子。這就是他們臉孔固定的神情。利奧遺傳了他們莊嚴的雙眼,但形狀像易變的幾何圖形。
這片空白,她吞咽入喉
弗雷德麗卡起身。「那我們去走走吧,」她說,「沒錯,去看看它的美景,我現在真的需要去走一走,我們去吧。」
「沒有人確切地知道自己做過什麼……」
「小男孩兒可不是漂亮的,親愛的,」皮皮·瑪姆特對利奧說,「更適合的詞是『英俊』或『好看』的。」
她像在浴室門口被重新充了電。弗雷德麗卡又退回去了。她的視力已經習慣了黑暗。窗戶很小,扭扭捏捏的方形,透著午夜的藍黑色。她看得到茉莉的細葉和蔓生葉片的影跡。她看得到一兩顆星星,隔著窗玻璃像小針孔一樣,那些不知名的星星,孤零零地散落在天幕一隅。
她走到果園門前,扭轉著鑰匙,打開了果園的門。她面對著園外漆黑、黏濕又寬廣的土地。驟然間,她身後是一陣急促的跑步聲,她怒不可遏之際轉過身來,把手電筒發出的刺眼燈光照向那個步步逼近的人。「你現在還能打什麼主意?」她腦中播放出這句話。但她的手電筒燈光中沒有人臉的出現,只有慌裡慌張的氣聲,還有一雙胳臂環扣住她那條受傷的腿,像蛇一樣緊緊箍著,越來越緊。強壯又幼小的雙臂,還有埋在她傷口上的一張臉,似乎要把臉擠進她的傷口裡。
奈傑爾這次在布蘭大宅里待的時間比較長。弗雷德麗卡和他有過不錯的日子。他們帶著利奧在山坡上野餐,帶利奧看鹿和獾所留下的痕迹。她和奈傑爾還談論過利奧。後來,弗雷德麗卡不太記得他們又談了些什麼。她只記得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而她的手則放在鳳尾草上,那是一種幸福感,她記得他們兩人的身體在地毯上伸展著,只有狂亂的、秘密的精神活動在她自己的頭腦里進行著。她打算在他離開的時候才繼續回復她收到的那些信,但他沒離開。
捲入她的裙子,她攪動著
像裹在蛇皮中的緋紅之月
「你憑什麼這樣說?你並不知道我的想法,我常常覺得,你知道的一點也不多。你不關注我,你又怎麼知道我的感受?」
利奧執拗地重複著:「『你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生物,或者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了,還有你那漂亮的兒子。』信上就是這麼寫的。就像精靈或哈比人一樣,我想他是這個意思。你看吧,我們讓他感到了驚喜,他人很好,我喜歡他。」
謎之果,皮之球,羊皮紙般堅韌
愛你的
弗雷德麗卡覺得當利奧八歲時,她都已經三十二歲了,她的人生基本上算結束了吧。
藍白色的牙齒微笑
「我必須得掛斷了。大家都圍繞著電話亭。」
「當然不了。為什麼?他們可以清理,我們花錢請他們來清理的。我們去找個別的房間來睡。我們可以去睡你那張舊床,就是你以前睡的那張。我晚上也常常窩在那兒陪你睡。」
為了種子,為了銀勺子
碧翠絲:就像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一樣奇怪,我也可以說沒有什麼如你那般值得我愛,但是別相信我,可是我也沒有說假話。
「如果你把手指放到其中一個豐|滿的乳|房上,」她對自己說,「那乳|房會像氣球一樣把你的手指彈開,搞不好還帶著一陣哼唧,或金屬般砰的一聲。」
「你簡直就是個賤人,你就是,」他說,以一種和開始一樣泰然自若的口吻,「就是個愚蠢的賤人。」
我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托尼說:「她不能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了,她會發狂的。」
「我哪兒也不去,你快來我手邊。」
你記得我這位飼酒之神嗎?你記得總是能把你所有的仰慕者召集起來看你表演的聰明的我嗎?總是機智過人、資源豐富——像大山崩一樣!我這超群的才華,已經在你的「牛群」之間發動起一個大型的宣傳活動了,就是想讓你看看你究竟有多受重視。振作起來,想象得到一個超大的、火熱的吻,來自——
「我看你可做不成。」
他站起來,又去了餐具櫃那邊。奧利芙說這些蘑菇讓人吃了還想吃。奈傑爾沒理會奧利芙這句試圖轉移注意力的話:「弗雷德麗卡,跟我們一起分享分享那個笑話吧。」
「你現在不在你的家鄉,你在我這裏。在我這裏,我不希望你收到纏綿詩人寄來的信,在我這裏,並不允許你結婚生子之後,還跟以前的男朋友保持往來。」
對我而言,最近發生在我身上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受邀成為由政府成立的諮詢委員會的一員,對語言教學進行調查研究。我們開過第一次會議——我們的委員會主席是位人類學家,看起來挺明事理的,他基本上是一個集所有善心人士於一體的一個人——他擁有老師、語言學家、寫作者、廣播員、犯罪心理學家、物理學家等各種身份。我們制訂了一份探訪各所學校和學院的繁重計劃,已經有許多文件陸陸續續送到我們手上,等待我們的深入研究。我還給你父親寫過一封信,請他提供一些意見。他是我曾共事過或結識過的最好的教師。還有,他既有腳踏實地的實踐性,也保持著高尚的理想,我想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北約克大學的副校長威基諾浦,也在委員會中,儘管他不是主席——但他是個文法學者,我猜測他給人一種太過有「先人之見」的印象,所以應該沒辦法把不同的意見整合到一起。
「我沒辦法在她們盯著我的情況下和你講話,我不行。我得掛了。幫我問候大家。告訴大家他們的信都、都……」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都是灰塵。那老嫗的怨氣
「我不想去西印度群島,我想去能讓我談論書的地方——能讓我思考的地方——我必須得思考,以你和皮納克爾和沙阿想做什麼就可以隨便去做的那種方式。」
「『就這麼一次』?」弗雷德麗卡揪住關鍵字眼,問他,「你說『就這麼一次』是什麼意思?我從來也沒有去過任何地方,沒見過任何人,我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而現在我朋友們來了,你竟然有臉面說出『就這麼一次,別去』。」
「那我有任何計劃嗎?」她說,她用了一種和在此情形下不相稱的諷刺和戲謔的口吻。
奧利芙和羅薩琳德最牢靠,也是最常被邀請的、最常被徵詢的朋友,是一個比她們倆年紀小一些的女孩子——愛麗絲·英格利希,嬌小、活潑,一整頭像開塞鑽似的鬆軟銀色捲髮,一張圓臉的底端是一個極尖的下巴,那張臉很寬闊,上半張臉上是一雙很藍的眼。愛麗絲比瑞佛姐妹有生氣得多,在她和弗雷德麗卡見面后最初的幾個星期里,她多次和弗雷德麗卡說:「我們必須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弗雷德麗卡逐漸認清她這麼說的原因,是因為愛麗絲竟對奈傑爾抱有企圖——儘管弗雷德麗卡一點也不明白,愛麗絲的意圖是否有任何站得住腳的依據。至少奈傑爾從來沒有提起過愛麗絲·英格利希,但這對他們兩人任何一方對另一方有沒有意思,都構不成證據。愛麗絲·英格利希常常帶著一種堅定的得意揚揚,說道:「我知道奈傑爾覺得這樣或那樣。」比如,實施綜合學校教育的危險性,或者是議員們對下議院所撒的謊的荒謬度,又或者是一個廉潔的司法機構存在的重要性。尤其是大選製造出了人們壁壘分明的立場后,她來得更是勤快——她的到來跟當地的保守黨委員會有關——她的屢次到訪也激發了奈傑爾對自己認定的政治觀點的態度更加堅定。弗雷德麗卡在初期愛麗絲坦誠對奈傑爾的感覺時,覺得很有意思。擁有一件別人很渴望的東西是令人愉快的——或者,更加確定了別人對你所擁有的東西的渴望,這可真是痛快。但是她對那個新崛起的保守黨支持者奈傑爾並不抱同情,如果奈傑爾在場,肯定也會在郡上、在伍斯特市的後街上掀起反抗,阻止那個卑鄙下流的、鬼鬼祟祟的骯髒小人哈羅德·威爾遜。愛麗絲知道奈傑爾覺得威爾遜完全不講原則,完全壞心眼,完全無能。愛麗絲知道奈傑爾覺得威爾遜想要把每個人辛辛苦苦賺來的儲蓄都捐給「乞討者」,好讓他們能開心地坐收政府的漁利,好讓他們豪奢入住一分錢都不用花的公寓里,好讓他們在屋外停著車,好讓他們在屋內安裝電話——是這樣的。愛麗絲甚至知道奈傑爾想讓弗雷德麗卡去幫忙勸阻郡上的那些店主,不要再聽那個無恥之徒的虛妄奉承——即使奈傑爾從來沒跟弗雷德麗卡提起過政治。弗雷德麗卡推測奈傑爾是投票給保守黨的——這是他不正當的迷人之處的一部分,像唐璜,像拜倫,有著終極的、不可被接受的罪孽。她還推測出奈傑爾知道弗雷德麗卡是不會也不願投給保守黨的,但最近她也開始好奇起來——奈傑爾是否曾經對她說過任何與愛麗絲所稱的「我知道奈傑爾覺得……」有相似之處的話,如果真說過,弗雷德麗卡在嫁給他之前會三思一番,因為他的品位會變得——像愛麗絲一樣——完美又完全地不可接受。但是他顯得對政治漠不關心。弗雷德麗卡清教徒式的家教,讓一種奇怪的效應,作用於她此刻對政治的看法。因為儘管比爾和溫妮弗雷德都是忠心的工黨黨員,出於階級出身、出於本能,也出於縝密的信念,他們還是以寬容、不盲從世俗、深思熟慮的懷疑論者的傳統,把弗雷德麗卡這個女兒教養長大,要求她凡事都多思考幾遍,要求她對每件事都看到正反兩面。read•99csw.com比爾也有著自己的一些執迷,其中一項就是對執迷本身有著相當執迷的排斥反應。所以弗雷德麗卡知道自己對保守黨直接的反對本能也是值得深究的,從表象上看,是保守黨反同性戀、反黑人的態度。「同性戀者、黑人,和保守派女性一樣,都是人類」,弗雷德麗卡明白也堅信這一點。可是,當愛麗絲·英格利希說出「你必須伸出援手,弗雷德麗卡,你必須擁護大眾」時,弗雷德麗卡因天性中的厭惡感,覺得噁心,以一種在這個房子里從未聽到過的、只屬於她自己的聲音,回答道:「他們不是我的大眾。」她這麼想著,也這麼說出來了,「並且,我很高興他們不是,我必須這麼說。」
土與水的味道,昏沉甘美
「就這麼一次——留下來陪我。我錯了。留下來陪我。」
我想我會把我寫的那首石榴詩給你讀一讀——在我積攢起所有勇氣的時候。或者我應該把這首詩先給你,為它找到一個歸宿。我時而好奇自己是否應該寫關於希臘神祇的詩——他們不是都死了嗎?我們難道不是應該想點別的事情?但關於教室或每日庸常瑣屑的事情也是沒什麼新意,在我眼裡看來無異於枯木死灰,跟德墨忒爾和珀耳塞福涅沒什麼區別。誰真正掌權了啊?弗雷德麗卡。是1944年頒布的「教育法令」?還是霍利教士和他的那本《出神入神》什麼的?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但神並不像是死了,至少在詩里是活著的——我寫的時候看到它們了——儘管我寫的是關於死亡的東西。你會發現這首詩似乎沒有一個真正的結語,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一開始是怎麼寫出來的——等我弄明白之後,再告訴你。現在我終於又找到你了,所以請務必回信。
托尼
「信里沒有笑話。讓我看完我的信。」
你得不到那個許可的。利奧是你的兒子。你必須陪伴他成長或放棄他。你必須自行抉擇。
她在悄聲低語。
「沒有人想要在電視上看到我。」弗雷德麗卡說。
「再加上一個丹佛斯太太。」
她生氣,她乾枯,她身上沒有水分
「我只是需要多睡點覺,利奧,就這樣,而且我得盡量卧床不動。我現在還不能下床走動。」
「對不起,」奈傑爾說,帶著隨時想讓人平息怒氣的一種靈活性,「對不起,那是我的不對。但我就是受不了那群人。」
利奧也在我身體中住過一段時日,是一個短暫的訪客,不完全地,又或是完全地,我們「分開」了。
「你完全無心。」
「或者是為了錢,」艾倫說,「我會以為這是弗雷德麗卡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全部融合進一個計謀中,然後實施。但這也可能是對於自己太想做的很多事情,她有了一個對抗式的計謀——至少暫時看起來是這樣的。」
「我要把那個骯髒的壞蛋埋葬在他自己挖好的洞里。我要把我的寢具都搬出來,在大太陽下曬一曬。」托德先生說。
奧利芙和羅薩琳德都不跟弗雷德麗卡說話。反正是那種在餐桌上重複進行的固定對話,倒是按部就班地發生著。早餐很安靜,午餐很「行政」——「我想我得去赫里福德買些種玫瑰的東西,還得剪一剪頭髮,你想一起來嗎?」喝茶就以更社交制式的方式舉行著,姐妹倆和皮皮·瑪姆特盡量嘗試著跟弗雷德麗卡聊聊,她們總是把利奧當作話題,下午茶時,利奧也會在;午餐時,他偶爾也和她們一起吃,但通常,他在自己的育嬰室里吃午餐。她們討論利奧的進步,利奧說過的話,還有利奧的馬——小黑。如果利奧還堅持做這些事,他以後一定會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頭會變得很大——她們每每都以這樣的結論,來結束這一席對話,而利奧則在一旁把他的手按在眉毛邊上。他第一次這麼做時,是出於真正的驚恐,因為弗雷德麗卡看得出來,他害怕自己的頭骨向外膨脹,但他現在純粹是為了「做效果」,因為他的姑姑們和皮皮·瑪姆特,一定會因為他這個動作而狂笑不止。她們也常常把利奧和他爸爸在兒子這個年紀時相提並論。比較他們倆翻的跟斗,還有怕黑的習性,尖銳度和成長進度。早期,她們嘗試著向弗雷德麗卡講述奈傑爾的童年,好像弗雷德麗卡會因為未曾參与奈傑爾這段黃金年齡充滿無盡焦慮似的,也為了弗雷德麗卡不至於過得魂不守舍,就一定得經由這幾位代理人,來獲取關於奈傑爾的知識。這種對話現在進行得比較少了,但也沒有任何活動來接續這類對話。弗雷德麗卡有時候好奇皮皮·瑪姆特是真的一直在這裏侍奉嗎?真的經歷過奈傑爾的成長階段嗎?還是說她從這間大宅里的居住者道聽途說中吸收到了這些知識呢?問問她不就好了。但弗雷德麗卡沒有問,就像這間宅邸里的人從來也不向弗雷德麗卡詢問她過往的任何事情一樣,不問及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她的弟弟、她姐姐的孩子們。弗雷德麗卡偶爾在與利奧成長狀況的對比中,談及她姐姐的孩子們——她談利奧時,把它當成和自己在玩桌上遊戲,每次重複了某些陳詞濫調就能獲得加分,頭獎是那個陳詞濫調能以一個極平庸的歸納法,融合奈傑爾、馬庫斯、利奧和威爾於一體。奧利芙、羅薩琳德姐妹倆和皮皮都知道弗雷德麗卡的觀察結果里有一些錯誤,但卻不知道到底錯在哪兒,而就像弗雷德麗卡心中明了的一樣,那三個人也不是特別在意她的想法。
「好可憐,你病了。」
皮皮把利奧安頓上床。她為奈傑爾和弗雷德麗卡取來了晚餐。皮皮沒有看弗雷德麗卡的眼睛。弗雷德麗卡自己也累了。她又撐過去一天,這讓她感到欣慰,但當這種釋然的感覺化為躍動的血液滴落進她的血管中時,她又開始思索了:撐過去一天,再撐過去另一天,這究竟算什麼樣的人生?「很多人的人生,」一個冷嘲熱諷的假好心的仙女的聲音在她頭腦里咕噥著,「很多人的人生。」弗雷德麗卡用她的叉子野蠻地刺斷了盤中的胡蘿蔔。她想:「今天是星期天,他們又都有工作,他們可能已經趕回去了。」
她不想知道她們的事。她跟奧利芙不是一類人,跟羅薩琳德不是,跟皮皮·瑪姆特也不是。她們清楚地對她表明這一點,既沒有帶著殘酷的意圖,也覺不出來帶著善意的必要性,她們只是想把一些事情闡明——她碰巧出現了,奈傑爾碰巧看上了她,她碰巧成為利奧這完美生物存在的必要條件;房子很大,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她說的話不多,她感覺自己有點虛弱,的確,也有點懦弱。她們都各自為政,不過如果她需要有人幫她跑個腿,找個醫生,寄個信什麼的,她們都隨時準備好了似的,太過樂於幫忙——也只是「太過樂於幫忙」罷了。幫助她適應、融入布蘭大宅的生活方式,幫助她取悅奈傑爾和利奧。但她卻無法為她們提供任何幫助——可能除了一件事,就是別礙手礙腳,這也正是她在做的,但她們可能並不欣賞她這種不礙手礙腳的做派。
弗雷德麗卡擎著他的衣服,利奧聳聳肩,鑽進了衣服里。他們往果園的方位走著,路過了一片片草場,利奧先是讓休和艾倫一人一手提著他搖蕩,後來又騎在托尼壯實的肩膀上,揪著托尼滿頭的鬈髮,指指畫畫路上的景物。深秋的黃昏里,風景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清,一隻烏鴉、一個障礙物、一條水槽、一隻死掉的白鼬,還有一隻喜鵲像被釘在白鼬的屍體上。
我原本不想談論這個議題。我本打算對著一股餘燼,寫一封壯麗恢宏的信,信上說:回到我們身邊來,來看看我們,來談天說地!電視上有一個猜文學語錄的遊戲節目要開始錄製試播的第一集——就像往常一樣,他們想要找一個哪怕只知道任何一點語錄的女人,但簡直找破了頭也找不到——你看,你雖然不是個非常有名的作家或名人,但你很有急智,長相又能登上檯面,更是滿腹才學——所以,如果你哪天突然想起要來倫敦待一陣子——給我個電話,我認識那個製作人。
「利奧,放手。你弄痛了我的傷口,我的寶貝,快放手。」
托尼說:「還有你,親愛的弗雷德麗卡,你怎麼樣?你每天都在做些什麼?快跟我們說說你的情況吧。」
「即使結了婚也不意味著要在一夜之間改變自己的本性。」
「簡直像謀殺現場。」
「讓他們等一下啊。」
包含著煤黑色的球體,像一張好看的照片
他想不出來接下來要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就在那兒陰沉著臉,咄咄逼人又激憤難消。正當他要把那些信遞還給弗雷德麗卡的時候,弗雷德麗卡不明智地說了一句:「在我的家鄉,拿走別人的私人信件是不可原諒的行為。」
「不要這麼說。不恰當的比較,會造成可怕的傷害。」
「他們在樹林里,心想你走樹林那邊的話可以遇到。我們打過一兩次電話,但是你不在,他們說你不能來接電話。」
「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那天來喝茶的那個年輕男子也寫詩。」羅薩琳德委婉地說。
「你應該知道的呀。我愛湯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我們明天也要讀他們的故事。我喜歡看他們對彼此做一些可怕的事。他們是可怕的人,做可怕的事,一切都是可怕的,但小兔子最後很安全就夠了。我只是有一點害怕,他們也害怕,我是說小兔子們。他們的媽媽折了她的耳朵,因為她也害怕。你怎麼折你的耳朵?」
「她說過她結婚是因為她姐姐過世了,」休說,「但我得說,那並不是她準確的原話,我看是她自我暗示那件事改變了她。她姐姐死了,她也因此變了。」
「我沒咧嘴笑。我只是讀到信中關於在倫敦的學校中教書的描述而已。讀你自己的信吧,奈傑爾。」
弗雷德麗卡,十二歲時瘦骨嶙峋、滿臉雀斑;弗雷德麗卡,十七歲時稜角分明、嘩眾取寵;弗雷德麗卡,二十歲時在劍橋里被年輕男子包圍,但她頭腦里有著愛情的樣子,對某種必然性懷著美滿的、詩意的認定。什麼是愛情,什麼是愛情,難道這隻是一個危險的想法?外面響起了一陣鼻息聲,浴室也慢慢暗了下來。浴室門的下端沒有安裝燈線。浴室里黑了,很黑。她既看不清莎士比亞,也看不到自己的腳。這是在鄉村,路上沒有街燈,窗外也是一片黑暗。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某處有一滴水的墜落。浴室門外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帶著急切的滿足感:「你現在還能做些什麼?」
「我只是想確定,」他說,帶著他早已聚集好的精力充沛的鎮定,「確定你不會有任何計劃。」
「你認為她喜歡鄉村生活?」
她終於鎖起了這隻檔案箱,把它放回原來發現它的地方。
「弗雷德麗卡,你聽起來不是很開心。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姐妹們有她們的社交生活,其中並不包括弗雷德麗卡。她去過郡上的一兩場公共表演,那些飛身跳躍的戲碼、馬鬃和皮革的氣味,都讓她挺享受的。她也學會了騎馬,她用自己的方式騎著,她享受著騎馬——她曾以為置身於這個異度空間般的世界中,會充滿無限驚喜,但只有騎馬這一部分,最接近她對驚喜的預設。她喜歡和奈傑爾一起騎馬,她喜歡策馬漫步草葉沾著露珠的草原,她喜歡看奈傑爾勻整的身體前屈靠向飄揚的馬鬃,騎在她的前面——這動作中有一種即時性,讓她立刻興奮起來。她喜歡朝著地平線猛衝。但和奧利芙、羅薩琳德一起騎馬,卻並不是那麼奔放的。她們喜歡彼此陪伴、漫無目的地騎著馬,讓馬快步小跑;另外,她們喜歡打獵,這是弗雷德麗卡不想去嘗試的,但她們姐妹倆幾乎是無視般地鄙薄著她——「為什麼我們需要在乎你認為什麼是對的?」弗雷德麗卡的騎友來來去去,因為各家各戶開著路虎車來來去去。一個叫作佩姬·格里辛爾的女人,一位優雅又容易緊張的女士,帶著襲人的馬華麗香水味,曾嘗試著要與弗雷德麗卡結為朋友。佩姬·格里辛爾去過弗雷德麗卡家,和這位新嫁進來的瑞佛太太,一道坐在休息室里。她一坐下,就立即推出了她先生不忠行為的私密話題,仰頭灌著摻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就像一把正怒放的花束的花朵必須靠著水和阿司匹林才能重注活力一樣。然後,她就睡倒在沙發上,皮皮·瑪姆特帶著私人司機進來,把她扛起來,開車送回家。「我恐怕,這種事總是發生,」皮皮對弗雷德麗卡說,「不管怎樣,有些人總是離不開杜松子酒。就算有了杜松子酒療法,她的反應也不怎麼樣。一個迷失的靈魂,可憐的佩姬,說起來真可悲。」弗雷德麗卡疑惑,皮皮·瑪姆特是不是也經診斷,會成為另一個潛在的迷失的靈魂。
「你的臭烘烘說得夠多了。我們接著念故事吧。」
弗雷德麗卡覺得等利奧走了之後,她自己也可以走了。
「除了銀果和金梨。」
土壤、骨頭和細軟種子的濕氣
「她一直是很愚蠢的,」托尼說,「這才是她讓人能夠忍受的原因。她的愚蠢和明智是同時體現的,但她又總是判斷正確的,這太難以置信了,她這個可憐的女人。看到她身陷囹圄,竟有一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弗雷德麗卡覺得她無法接受利奧被送去宿舍里,跟一群男孩子同睡。她曾經看過那些住宿的男孩子哭,這一點也不好。
石榴的味道近似
我還聽說你有了一個兒子。這是多大的一個責任啊!我可不確定我能擔此重任。
「你不明白這一切,孩子。」
當他們一家三口返回的時候,奈傑爾說:「你看,我們度過了美好的一天。」
弗雷德麗卡很想說她想要單獨睡。但她太累了,也急需睡眠,又害怕——儘管她不想承認,但她害怕自己像很多時候的很多女人一樣,隨時準備好到自己害怕的男人那裡索取慰藉。他們二人靜悄悄穿過長廊,溜進了弗雷德麗卡從前睡過的客房,床上罩著一個防塵套,奈傑爾把防塵套扯到地板上,上面沾染了他的血。他們做|愛了。他靈巧又溫和,又在枕頭上留下了他的血跡,她隔天早上才看到。她脊椎上的傷痛讓她難以高潮,有那麼一兩次她想放棄算了,或者偽裝,但奈傑爾堅持不懈,他等她,他觸碰她最私密的部位,他在她耳邊哼唱著沒有語言的歌,終於,好不容易,萬幸地,她高潮了,她叫了出來,她的聲音和身體一齊顫抖。奈傑爾說:「就這樣,沒事了。」沒有意義的短語卻承載著很多意義。
當然要說並不是她把信放在那兒的,也有可能。她的確記不得曾這樣做過。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嗯,」弗雷德麗卡說,「這發生在我們對婚姻的爭論過程中。」
我料想你需要一些調味劑。我們這兒有很多。因為選舉熱火朝天,所以辦了很多舞會——人們扭動著、叫嚷著、搖晃著,每個人都有移位的脊椎或腳踝,簡直像流行病一樣。我曾在《政治家》上寫過一篇關於「摩德俱樂部」的文章——你會很欣賞我對「誰人樂團」的歌詞帶有利維斯格調的評論——就像你會欣賞我的義大利西褲一樣。但說起來,你一直以來就一點音樂感也沒有,也有可能的是,你此刻正在一些很時髦的夜店裡盡情舞動,根本不需要我向你更新時下最流行的單曲……我真希望我們沒有失聯。
「你在劍橋的朋友?」
他的眼睛被她鎖住
弗雷德麗卡沉思著他的話。
「媽媽沒有讀過,」利奧說,「是爸爸讀的。」
她起身穿衣。屋內昏暗,四下無聲,門窗緊閉。她即將犯下罪行。她沒有任何行李,她不想要這段人生中的任何東西。即使她都已經在一階一階地下樓了,她還在跟自己商討著到底該不該走。但她的身體在做主,她極有實效地秘密潛行著,像一個偷貓賊,快速穿越了廚房,離開了整個宅邸。
「是的。我摔得很重。但是我感覺好多了,你看看媽媽,沒有什麼大礙。」
「這位是我太太。」奈傑爾說。「幸會。」沙阿向弗雷德麗卡致意。「很高興見到你。」皮納克爾對弗雷德麗卡說。弗雷德麗卡突然有種在同一時刻被他們二人以不同方式鑒定和總結的感覺。在白色鬍鬚下,沙阿有著柔和飽滿的嘴唇,深邃凝重的眼睛卧在虯曲的白色眉毛下,雙眼下方還有笑紋。他穿著藍色的西裝外套和一件象牙色的絲質襯衫,頸上圍著一條印度絲綢圍巾,是金色的火焰圖案,點綴著深紅色和黑色的小花。皮納克爾整個人是「蛋形」的,一個發亮的蛋形光頭,安裝在一具堅實的蛋形身體上,整潔又無毛。他的襯衫上有藍白相間的條紋,他脖子上的是一條海軍藍的絲巾,系得極其細膩整齊。奈傑爾穿著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褲子。艾倫、托尼和休則都是燈芯絨的夾克和褲裝,內襯馬球衫領的毛衣。奈傑爾的朋友們讓弗雷德麗卡的朋友們顯得既不穩重又不牢靠。弗雷德麗卡的朋友們,從他們自己這一邊的立場上看,讓奈傑爾的朋友顯得浮夸自大,華而不實。但問題是,弗雷德麗卡的朋友,並不立足於他們的「立場」上。在通常情形下,這兩組人大概會互相加入,聊得興緻勃勃並相融無間,但這根本沒有發生,奈傑爾向弗雷德麗卡的朋友們解釋道,他和皮納克爾和沙阿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討,他想招待三個人喝一點東西,但被婉拒了,三個人退向他們開來的路虎車。托尼問:「或許你在商談要事之際,可以把弗雷德麗卡借給我們一會兒,讓我們去史派森德鎮吃一頓晚餐?」這個意向單純的臨時邀請里有一絲努力徵詢的意味,每個人都體會得到。奈傑爾回應道:「噢,可能不行,我不覺得她會想那麼做。畢竟我和朋友們才剛剛抵達這裏。」
大約是過了一星期之後的一天,奧利芙、羅薩琳德、皮皮·瑪姆特、弗雷德麗卡,還有利奧,他們在一起喝茶,車輪軋在砂礫上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羅薩琳德說:「肯定是愛麗絲來了。」皮皮·瑪姆特滿嘴都是沒咽下去的水果蛋糕,說:「不是愛麗絲的車,是路虎的聲音。」「也不是我們的路虎,」奧利芙說,「我們的車沒有這麼震的雜訊。」「聽不出是誰的車。」羅薩琳德說。皮皮走近窗戶。「是三個男人,」她說,「沒一個是我們認識的。正下車,走向我們的大門。」「難道是保守黨的說客?」奧利芙問。皮皮已經走去門邊。一陣男人的低語聲后,最終響起一句很大聲的「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站起來,趨身走向大門。皮皮·瑪姆特站在那兒,在通向前門的一段階梯上——那是一個他們並不應該置足的地方,那是一個他們的存在感很不真實的地方,但他們卻真的在此——托尼、艾倫和休·平克。他們的路虎嶄新鋥亮,休說:「下午好,瑪姆特女士。我們碰巧路過……」
「是的。是的,就是那麼糟。對我而言,就是那麼糟。」
他總是這樣的,即使是很親密時,他也保持著令人愜意的謙恭和遊離。
只為客套地淺嘗幾顆種子
「我們還會在這兒逗留一些時間,」托尼說,「我們住在紅龍旅館里。我們應該會再見到的。」
她儘力去回想艾倫對她說的話,回想艾倫那句「被護城河圍繞著的農莊里」。她實際上沒有任何能應對的話。她問自己要不要用力甩門,但她克制住自己,她把門輕輕地關起來,等在那裡。
漆黑夜裡,躺在他身邊,弗雷德麗卡說:「你傷害了我,傷得很重。」
你果真是那麼想的嗎?
弗雷德麗卡說:「把信還給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回復這些信箋,也不知道是否能把回信放在大廳中那隻中式大碗里,然後被拿走,寄出去。事實上,她先寫過回信,又全部撕掉;後來另寫了一些回信,再全部撕掉。她很害怕。她安排好自己的日程,與奧利芙、羅薩琳德在市集日去史派森德鎮。在那兒她買了一沓明信片,先寫好地址和姓名,在所有明信片上寫了簡短的幾句話:「收到你的來信真好。我會很快回信。F。」她沒有丹尼爾的地址,但她記得丹尼爾工作的那個教堂的名字,就把地址寫為那個教堂的地下室。奧利芙和羅薩琳德看著她寄出那些印著山巒、河堤與夏日原野的卡片。她故意在她們面前扇了扇那些明信片,好讓她們看到她寫的字有多麼零星。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有必要這麼做。
「所以你不帶他?」
「維戈先生做園藝的時候,我聞過他的襯衫,」利奧說著,「爸爸說維戈先生渾身臭烘烘。你覺得湯米·布洛克聞起來像維戈先生嗎,媽媽?」
「我知道有很多關於凡·高的戲劇,」皮納克爾說,「大眾對他的生平很有探知欲,他既有信仰又很瘋狂,這一點很合乎荷蘭人的性格。他在世的時候只賣出過一幅畫。我敬佩他在面對和穿行人生窘境時的堅毅。怎麼會有一個正常人能畫出成千上百幅作品,卻忍受無人購買的現實?我問我自己,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作品終有一天會被人渴求,還是說他的成功純屬意外?」
最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帶著銀鈴和貝殼。」利奧背誦著。
釋放著他寬博的本性……)
她踮著腳走近浴室門,透過鎖眼對外面說:「你會嚇著利奧的。」
「對。」
「你現在可沒辦法在那兒一連待上幾個小時讀書了,你能嗎?快出來吧。」
「我想他並不喜歡。」利奧回答。
三個好朋友正在紅龍旅館里吃著牛排和牛肉腰花餡餅。他們先喝了番茄湯,才開始吃餡餅,真是太好吃了!餐室里的樑柱不算高,也說不出來這個餐室到底是新還是舊,但餐室一端有一個酒吧。餐室的壁爐里燒的是實木,像篝火一般,依傍著木頭燒起來的火,讓人格外開心。
「不!」
「我沒有無理取鬧。你剛才對我的朋友們說了謊,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我人明明在,你卻對他們說了我不在。」
沖水馬桶旁邊堆了一小摞詩集。弗雷德麗卡喜歡坐在上面,讀詩背書,讓這些重要的詩句活起來。有葉芝、有馬拉梅,還有拉斐爾·費伯,還有莎士比亞。弗雷德麗卡坐在馬桶蓋上,打開了莎士比亞。她發現她完全看不到書上的字——空氣似乎在閃光,她眼前像蒙上了一層清晰的罌粟花色的紅紗。她冥思似的舔著自己唇上和嘴裏的血——鹽味、金屬味和其他東西的味道,她覺得那是人生、鹽和金屬混合的味道。她抖個不停,以至於無法站起來去漱口。她的牙也很痛,好像在牙齦里鬆動著。她用一種捧書學習的姿勢坐在那兒,舉著莎士比亞,呼吸著、嗅著浴室里的空氣——體味、水汽、香水殘漬、漂白水的隱約的刺|激氣味,還有,血。
三個男人為這番話大笑,好像這番話有著比表面上聽起來更加深厚的含義。
其中有一封信是艾倫·梅爾維爾寫來的:
艾倫·梅爾維爾提議:「我特別想在你家的小樹林里走走,可以嗎?弗雷德麗卡。我們可以去走走嗎?我來自灰濛濛的北部,一點也不了解這個村莊,但它真漂亮。」
「我諒解。」
休·平克的來信改變了弗雷德麗卡的婚姻。儘管她已經習慣告訴自己這段婚姻並不幸福,但她也已經習慣因此埋怨自己。她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她也無意接受這種境遇,諸如此類的明智觀點是她不斷提供給自己的,但也伴隨著由百無聊賴和挫折失意所導致的混沌的悲鳴。她不會為了自己的不快樂去埋怨奈傑爾,但是她確實對奈傑爾在她生活中的長期缺席而生氣,也認為奈傑爾無法認清她所要的東西——說得明白一點,就是工作,她想要去工作。她非常急於向奈傑爾解釋她是愛他的,因為他跟其他男人相比是不同的,但是這並沒有也不能改變她。她依然是弗雷德麗卡,她多想跟奈傑爾解釋啊,但這種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奈傑爾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她只好告訴自己一早就應該了解到這一點,但可憐的弗雷德麗卡渴望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人類發明了「原罪」的說法,因為除此之外的其他假說實際上更糟——寧願能位居宇宙的中心,面對因自身失敗直接導致了厄運的那種恐怖,也不要淪落為一個由偶然的、巨大的、邪惡的外力所造成的無辜受害者。「這樣很糟,是因為我沒有想得更透徹。」弗雷德麗卡對自己說。她為奈傑爾搶她信這件事感到苦惱,既因為這是奈傑爾向她發起的第一次的真正的「侵略」行為——不聽她說話並不能算侵略行為,也因為搶信讓他顯得荒誕可笑。她為他的愚蠢而難過,他竟然用那麼幼稚、吹毛求疵的聲音朗讀休·平克的信。她想繼續愛他、要他,即使她並不喜歡他的朋友、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她喜歡他有神秘感和危險性的模樣,而不是愚蠢。
「喝杯茶?」弗雷德麗卡問道,帶著輕微的歇斯底里的笑聲,「你們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但對於住在次大陸上的我們,https://read.99csw.com」沙阿說,「我們遠遊的原因是我們必須逃離極度的貧窮和被我們搞得一團糟的日常生活。我們自己建築起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經營企業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我們是一群脫序的人,並且既懶惰又腐化。為了能有任何一個企業,我們甘願勇敢面對灰色的雨水和憂鬱的瘋狂,僅僅是想換取能供我們每天果腹的麵包;如果我們足夠幸運,我們甚至還能往麵包上塗點牛油、果醬,最好不過的是最終能把鵝肝、魚子醬抹在麵包上。但我們不喜歡你們大陸上灰色的霧氣和你們那恐怖的又濕又冷的風,我們渴望日光,很想在次大陸和大陸之間來來回回,但我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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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可能會籌劃某些事情。我想你可能會將之前說過的回到那個老地方的計劃付諸實施。我看我是想錯了。」他並沒有補加一句「抱歉」——那句抱歉似乎勉強懸浮於空氣中。
「你的臉都擦傷了,好可怕,你肯定摔得不輕。」
奈傑爾和利奧出去騎馬了。奧利芙和羅薩琳德剛好也出去有事,去幫著愛麗絲分發競選用的傳單。弗雷德麗卡不知道皮皮在哪兒——皮皮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現——但弗雷德麗卡焦急不已。她起床了,穿上一條寬鬆褲和一件針織衫,走到樓下。她行走沒有任何問題,但就是有點痛感。她的傷來自摔倒,還有斧頭的挫傷。她站在大廳里,思考了一會兒,打開了前門,從沙石路上往外走。如果皮皮突然出現,想要阻止住她,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但到處不見皮皮的人影。弗雷德麗卡在護城河上的橋上通行無阻,順著車道走下去。她腦中一半的主意是如果她能一直走到大路上,她會攔住一個摩托車手。她終於走完了車道,空曠無人的大路上,她坐在路邊的一截矮牆垣上喘口氣。她聽到自行車輪的聲音,還有自行車鏈條咯吱咯吱的聲音。她趕忙低頭看向自己的腳。一個男人的聲音:「弗雷德麗卡!」她跳起來,她哭起來。那男人是休·平克,騎在一輛很大很舊的自行車上。他們互相看著對方。
他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們這些人,他的弦外之音再清晰不過。
帶著可怕的歡悅,提取著
「你收到了一封長信啊,誰寄來的?」
她說不出話。她把下巴靠在自己的雙膝上,把莎士比亞蜷在她身體中。
艾倫說:「我注意到的是,所有的能在談論莎士比亞或者克羅德·洛林,甚至是詹姆士·哈羅德·威爾遜,都侃侃而談並理性思辨的人,卻總會在決定自己的婚姻時做出一些愚蠢荒謬的事情。意志堅定的人總是受到意志薄弱的人的壓力脅迫,反之亦然。人們總是和自己對婚姻的嚮往結婚。我認識一個女孩,她的理想是嫁給一個煤黑色頭髮的男人,她最終遇到一個這樣的男人,你說這是多麼理想的婚姻啊——她嫁的那個男人無趣至極,還在房間的頂樓上藏著一輛火車模型。我也注意到有些人結婚就是為了向父母泄恨,或者重複他們父母的錯誤或成功,多數時候兩者兼有。人們也以結婚為手段,達到遠離父母的目的,更有無數的人草草和一個愛人結婚,是為了避開另一個愛人,但他們心裏想的不是和自己結了婚的那個人,而是沒和自己結婚的那個人。當然也有人結婚,是為了惡意刺|激那個不要自己的人。」
弗雷德麗卡說:「他自行其是。他能跟我走嗎?」
「我不是說你永遠有家不歸,弗雷德麗卡。只是載你先離開一陣子,好好想想清楚。你以後可以為利奧再做打算。回來看他,或者監護他之類的,反正是做一個更妥善的安排……你要知道,跟我們走並不是事情的完結。」
本尼狄克:世上萬事萬物,沒有什麼如你那般值得我愛。很奇怪,不是嗎?
「我不喜歡你說這話的方式。」
你在做什麼呢?我在騎著兩匹馬——朝向終點站狂奔——我不能永遠這樣,我告訴自己,我會在賽場上穿著我粉紅色的褶邊衣一頭衝進漫天木屑中,好吧,不用比喻句——我努力得像兩個人在幹活一樣,裹著兩種不同人生。我有自己的實驗室。在北約克郡大學的「進化樓」里,我們在做很有趣的工作,研究視覺的建構、對形狀的認知、出生后的可視化記憶之類的事情。我經常見到你弟弟,他參与了由微觀生態學家們和新型神經系統科學家們合組的一個項目,他們的項目跟我自己做的一些關於活躍大腦的心理學實驗有關——每個人都很看重馬庫斯,微觀生態學家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數學家雅各布·斯克羅普,也相當重視他,你聽到應該挺開心的。我們極其理想主義的大學副校長仍堅持著知識一體化的觀點,所以我們常做一些跨學系的探討,比其他研究場所更頻繁。所以我能向他們說起我另一半的人生——我與那個魔術箱子所發生的私密的、羞恥的調情——可能是基於了解我對於大腦如何構想並識別臉面和箱子所得出的嚴肅分析理論,所以或多或少他們都願意相信我在電視上所說的話,畢竟我工作做得不錯,也有不錯的助手。
「艾倫,是我。弗雷德麗卡。」
「我想不出我不能這樣說的原因。你許下過承諾。你知道你做過些什麼。」
在她自己的睡袍口袋裡,她找到了威爾基的信。
至於利奧,我可以「盜走」他。但他如果留在此地,他仍是個小少爺,在這裏,大家都很愛他;在這裏,他擁有屬於自己的真實人生,即使我無法擁有。
她在黑暗中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弗雷德麗卡想起了丹尼爾的信和他所提及的比爾口中那番認為自己和丹尼爾很相像的說法。她此時的境遇更讓她感懷童年的情景,因為她的童年就是在發怒的咆哮、在暴風雨般的惡言謾罵中、在軟弱的委曲求全中度過的。她以為在自己嫁給奈傑爾的好處中,至少有一項是因為她覺得奈傑爾身上有那種克制的冷靜,而這與她父親比爾的滔天怒火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但她現在,竟身處這番田地,被關在浴室里,苦等風暴平息。斯蒂芬妮也是違背了比爾的意願,嫁給了與比爾「完全相反」的丹尼爾。丹尼爾說得也對,他是像比爾的。命運總是驟然降臨,出其不意在你後腦勺給你一擊,弗雷德麗卡悔恨地思索著,輕探了自己酸痛的後頸和腰部的神經。必須加以必要的修正——比爾的確多話,但他不傷人;奈傑爾只願意不斷重複著一個或幾個字,並且傷人很重。利奧是個能言善道的小孩兒,大概他不需要以武力傷人。一想到利奧,她又忍不住啜泣起來。她從頭腦中以微觀的方式看待她自己的存在與行為。「她在啜泣。」啜泣——這是一個很好的幾乎可以擬聲的詞。眼淚從她鼻子上滾下來。
「她想讓我跟去!」利奧嚷著。他一動不動站著,幾乎要哭出來,充滿了氣勢。他是比爾·波特的外孫,奈傑爾·瑞佛的兒子,他小小的手指按在壁爐台上。「她不會想丟下我,一個人跟他們走。她不會的!」
要躍上翅膀,她一籌莫展
「詩歌並不是他的……」弗雷德麗卡接了話。
他們盡情享用著茶點,對為他們提供茶點的這棟房子里的生物們曖昧而笑,他們三個總是輕柔、明快地異口同聲,他們共同追憶也互相引述,他們並不是冥頑不化地粗俗和不容人插嘴,但他們大談特談弗雷德麗卡開過的店,弗雷德麗卡喋喋不休的一些話題,還有弗雷德麗卡的緋聞和想法……這些也都是弗雷德麗卡多麼渴望聊的。所以,她漸漸融入了他們的談話中。她告訴休她喜歡他那首「石榴詩」的原因。她說著黑暗中那棵長著豐盈果肉和飽滿種子的石榴,說著天空中那個震怒的德墨忒爾。他們兩人——休和弗雷德麗卡,引用著對方的言語,融洽又一致。
「看起來可不像。」
我偶爾也會遇上令我驚喜的孩子——我教的一所綜合學校中有一個叫作鮑里斯的男孩兒,他有完美的聽覺,能聽出完美音調和詩性譯文,他給我了極大的樂趣,而且他能品味《哈姆雷特》中那種丟棄式或堆砌式的韻律——但是我不想跟這樣的孩子產生任何情感聯繫,一旦聯繫產生了,那就會讓我變成一個「老師」,但我不是。我只為了那些書而教書,而僅僅是去年一年中我在斯泰尼、杜丁峰和莫登等地教學時,從《哈姆雷特》中發現的東西,連你聽了也會震驚啊,弗雷德麗卡。即使我能勉強稱得上是一個還不錯的老師,那也只是因為我關心書籍勝過關心學生。一部分學生在這一點上尊重我,當然我在唬住這些孩子上也有一套——這個倒是與生俱來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所以他們有時候能把我的話聽進去。我想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既不愛他們,也懶得去管他們如何看待我。我還以為我會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紀律主義者,但我畢竟不是。我要是對他們說「閉嘴」,他們有時候真的閉嘴,這讓我感到愉快。誰想得到呢?
「我不會開車。」
第二天便是星期天,弗雷德麗卡與沙阿和皮納克爾吃過早餐后,他們兩人開著凱旋汽車離開。她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在屋子裡信步。走過樓層間的過渡平台,步上台階,穿行於房間之中,又回到大廳。她想不如真的出去走走,但覺得她的朋友們可能會來找她。的確如此,上午十點左右,她聽到電話鈴聲。皮皮在大廳里接起了電話。弗雷德麗卡正在樓層的過渡平台上。
(如果你上床,
她有一大把零散的便士和先令硬幣。她站在紅色電話亭里,將一把零錢全部放在撕裂和毀損了的電話簿上。電話亭里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種氣味——陳煙的臭味,淡淡的尿臊味,窒悶的灰塵味,酚醛塑料氣味和石頭的冷冽感。她拾起電話,撥給接線員,她對接線員陳述著——這讓她在最後一刻做了決定——她要打給艾倫·梅爾維爾。遠處帶著咆哮意味的牛叫聲傳入她耳里。她等待著,聆聽著電話中的咔嗒、嗡嗡、空白音和刺耳的傳輸音,最後,突然響起的是一個清晰的蘇格蘭腔。
「我不喜歡你的朋友們,」他說,「我不喜歡這些人。」
這是弗雷德麗卡第一次看到她們姐妹倆在意見上不一致,弗雷德麗卡心想。她以為自己很誇張,但她覺得自己突然又恢復成原來的自己,狂喜又機敏。
「利奧,利奧。」
「就是原話中的意思。我會多加小心的,如果在夜裡跑來跑去的。」
果凍中黑色的小球體
無序地用粉色指頭摘取著
如果能收到你的近況,我會非常開心,當然還有你先生和你兒子的近況。我看我這封信寫得相當生硬,但你會帶著一如既往的敏銳度,讀完我的信。
「弗雷德麗卡!」他叫著,聽語氣他很高興,「我說呢,為什麼這麼久還沒聽到你的迴音。你好嗎?你在哪兒啊?你打來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
她覺得那三個人在她不在場時,互相說話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有時候她在緊閉的門后,聽到她們一陣熱情的低語聲,她們有緊張的語氣、堅持的語氣、痛苦的語氣、歡笑的語氣,這些語氣是她在她們面前從來沒有聽過的。
「我不會睡在這裏,我去另找個地方睡。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該把這裏清理一下?」
「你可以去查查看啊。」
「求求你,弗雷德麗卡。」
「我不是受虐狂。」
那是黑暗中的一場角力賽。弗雷德麗卡使勁拉起她兒子,利奧在被拉起的過程中,用他那金屬線一般的手指和很能盤繞的腿腳,緊抓著能抓緊的他媽媽身上的每一部分。他終於被媽媽提起來了,他的手死命地勒住媽媽的頸部,他的臉嵌進了媽媽鎖骨的部位,他以倔強的決心,把自己的身體和媽媽的身體黏合在一起。他穿著他的睡衣,腳是光著的;他的臉弄濕了,他咬緊了牙關。
如此單一又恐怖,灰塵揚起
「我都已經說了,別再說了。你是一個啰里啰唆的愚笨賤人,弗雷德麗卡。說話很傷人。」他把他的手,溫暖、堅實、親切的手,放在她兩腿間的三角地帶,「相信我,睡去吧。」
「我的確可以。但我怎麼知道你會想一直聽湯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的故事,一直聽到了第四遍。」
我來到這裏,是因為斯蒂芬妮的死亡摧毀了我,那暫時性的摧毀,讓我得以暫且蝸居在我的身體里。
「你絕對會讓那些人都輸在起跑線上的,弗雷德麗卡。」艾倫說。
「你聽起來不妥,弗雷德麗卡。」
最終,他還是被通知得走。他舅舅休伯特從突尼西亞打電話來叫他走。奈傑爾開始準備去阿姆斯特丹的行李。弗雷德麗卡卻鬱悶地發現,自己為他又將離家而感到受傷和低落。她想不明白自己這種心緒是因為會想念他,還是氣惱他有這種說走就走的自主權,而她卻沒有,又或者是他可以興沖沖地離開她。婚姻在它自己的彈性牢籠裡帶有固有的一部分情緒,但這部分情緒卻不真正屬於那些身在婚姻中的任何一方。她想:「我不會愚蠢到再結一次婚。」過後又覺得這麼想其實更愚蠢,她明明身處一段婚姻中。
豐厚的甜美汁液,拿來銀針吧
照顧好自己。寫信給我。語言目前依然是個有效的交流方式。
她坐在一張銀椅上
「你媽媽不想讓你跟去,」皮皮·瑪姆特對他叫道,「她想見見自己很久沒見到的老朋友。我們就安靜留在家裡,等她回來吧。我們玩快樂家庭的紙牌遊戲。你不是很喜歡那個遊戲嗎?」
嘰嘰吱吱。它們的卵只是殼
「如果你不是只兔子,你就沒辦法折你的耳朵。像這樣。」
「這怎麼行?他是個快樂的小男孩,或者他本應該是。如果我也是快樂的,他生活無憂無慮,也被人疼愛,他有他的小聰明……我不是最不可或缺的……我不是家庭的中心人物……」
他黑絲絨般的眼球
「我想我再也不會關注你的感受了。我要去另外一個房間睡。晚安。」
「噢,你還沒有告訴我波斯粉是什麼呀?」
在暗中甜美又低回地,他們唱著
那個男人握著他身前的那根陰|莖,它沒有勃起,也並不沉寂,抖動著生命力,逐漸固化起來。他對她說了一句:「親愛的。」他緩緩靠近這個靜止不動的女人,抽拉著她的睡袍,意欲把睡袍從她頭頂上浪漫地脫離。
弗雷德麗卡擔心自己會哭出來。她跑下台階,用雙臂環繞住艾倫的脖子,他也抱了她,休抱了她。休·平克在她臉上留下一枚輕吻。皮皮·瑪姆特站在門道上,觀察著這些隨性的擁抱。
你只會越想越把自己往火氣中誘導啊,弗雷德麗卡。又或者是憂慮,但任何一種都足夠支持你離開。你明明想離開,那是你要的,即使利奧留下來,你卻會仍然想要離開,你只是尋求一個許可罷了。
矮叢里傳來一個聲音,一種踉蹌地摩擦著木叢的聲音,是矮叢根部那邊發出的,響了一下就消失了,像有東西立即蹲下不動。她心想:搞不好是一隻獾。樹林里住著獾,據說也會爬進果園裡,會爬到人類居住區和野外的中間區域。矮叢那邊再次發出一點很輕微的窸窸窣窣,又停了下來。夜間覓食的動物,在行動。
「繼續讀吧,現在,繼續讀。」他催促著,「托德先生打開了門……」
她等待著他的爆發,但是沒有等來。奈傑爾睡著了,威士忌是極美的,睡眠是極美的,安靜是極美的。弗雷德麗卡眼眶痛楚,淚水被擠了出來。
她躲躲閃閃,什麼也看不清,她根本不知道他的意圖是好還是怎樣,抑或是他真的鐵了心要向她扔那把斧頭。斧頭的梯形刀片劈中了她肋骨的部位,砍倒了她。她和斧頭一起陷落到地上,刀片削開了包覆著她肋骨的皮肉,掉落時也割到了她的小腿肚。她的睡袍很快被血水浸紅了。弗雷德麗卡側身倒地,兩眼無神地看著草地,看著一座鼴鼠丘,看著天際線,看著被烏雲籠罩著的黑色夜空。她呼吸困難,她眼睛疼痛。她感到自己在流血,感到自己在失血——是她體內的血,大量的溫熱的塊狀的血。今夜終於喚來一個結局。她卻不合上眼睛,直盯著。
端來炸裂的石榴和那段虯曲的莖
「或者是為了錢。」托尼說。
他們盯著對方。弗雷德麗卡說:「我要去打給他們說我在家。」
就會招致死神。)
艾倫拉住了弗雷德麗卡的手。
弗雷德麗卡,她的怒火已經達到即將要爆發的臨界點,她滿腔沒說出來的話跟她爸爸當時要吼出來的一樣多,她無言地凝視著奈傑爾。
「我得掛了。我得斷了。」
為了果漿和高腳酒杯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動態。我還在那個「地窖」里工作。我的工作是把人們從邊緣拉回來——聽起來很有戲劇性,但真的也是這樣——儘管那些人不見得會因為孤注一擲而過得多麼好,當然也不一定就過得糟。這是一種好笑的專業工作。但適合我,當我看到人們在路上放聲高歌,顯得怪裡怪氣,那同時讓我意識到我也是古怪的。
皮皮對著電話說得不卑不亢。弗雷德麗卡已經從台階上走下來,奈傑爾又對皮皮點了一下頭,皮皮一連串同情的話吐了出來:「真是感到很抱歉,她現在沒辦法來接聽電話,她出去了。」
至於我呢,我現在在教育電視台工作,從不同的戲劇表演中截取小片段做成節目,並做出分析。這不是一個全然令人滿足的工作,因為僅憑這些小片段是無法真正理解一部完整的戲劇作品的;連教的這一部分也不能讓我滿足,因為我根本看不到我教的那些孩子,但我的生活已經足夠愉快了。我的同事和我所遇到的戲劇演員們都認同我的工作,所以,我能持續下去。我目前並不負責編劇,儘管我偶有一兩個不錯的點子,對電視節目或劇場來說可能都有用。
致以最美好的祝願!
不要倒映出她的樣子
「那個年輕男子大老遠從倫敦跑來這座古樹林里迷路,」奈傑爾說,「我希望那天我也在這兒,好見見他——我是那麼希望。他現在找著你了,他跟你說了什麼,弗雷德麗卡?」
「這是你的疏漏。你以後最好去學學開車。我是說真的。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今晚就可以把你搬弄走。如果我能說一句,你看起來得趕快被我們帶走。我從來也不能把你想象為一個受虐狂。」
弗雷德麗卡說:「如果你有事情需要討論的話,你實際上並不需要我在場啊……」
月色灑向一片荒漠
他把她包紮得非常完善。他用橡皮膠布和棉紗布把她捆紮住,他擦拭她的傷口,並幫她止住了血。他念叨著:「都是些皮外傷,你不太需要看醫生,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麼……」
皮皮·瑪姆特說:「別頑皮了,奈傑爾。」她的聲音沒有帶著被聽到的期待,的確沒有。
星期一到星期四的午餐時間,我去支教。我的教學內容在每間學校里有著極大的不同。有時候,我要教饑渴的六年級學生學習《冬天的故事》或者《哈姆雷特》;有時候,我面對著的是一群十三四歲的孩子,坐不住也不會保持安靜,甚至說不了幾個多於一個音節的詞,這些會時不時地讓我害怕。我常常覺得像有一把剪刀刺進了我的肋骨,而我只能在一兩個星期內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在放著《聖經》的那個角落,屏著一口氣。每一次必須重新融入學校里那種氣氛時,都是異常讓人討厭的,我絕對說不出來我曾經享受過甚至有一點點喜歡過那種氣氛(連這都算說得客氣了),且不用說那些暴力相向,那些愚蠢行徑和那些庸俗表現(這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用「真實」來形容)。學校有著它封閉的、象牙塔般的真實感,因為它有著在學校內獨有的規則和語言,這點跟劍橋一樣。我很幸運,因為我一開始便不期待教學是多受益匪淺、多振奮人心的——帶著崇高理想與倫敦青少年分享D.H.勞倫斯和哈代的同事們最終無可避免地陷入悲傷——有一個同事使用他課餘的私人時間為一群十幾歲的少女彙編了一個描寫「火」的選集,這個同事在一片像女巫發出的歡聲和尖叫中,竟然還把自己的教室給點燃了。學校教育中有太多理想主義的成分,《蠅王》對這一點的正確理解,是值得耀武揚威的。在那些我教過的學校中,我也發現絕大多數學生注意到了這種理想主義的存在。但我不希望這代表我有意把自己投放在這個遊樂場中的獻祭台上,就像我那位著了火般的同事一樣。
「史派森德鎮。不用打回給我,沒事的。我攢了很多零錢。我從電話亭打給你是因為——我打給你是因為——我覺得可以更自由地交談。」
皮納克爾說:「文森特·凡·高即使在荷蘭南部也是既憂鬱又瘋狂的。我看,陽光沒給他帶來多少好處。但我個人很喜歡陽光,我偏愛在非洲北部或義大利或南法住上一兩個星期,我懂得保護我的眼睛和皮膚,也不會讓我過度暴露在陽光中。」
如果利奧再遇到我,遇到弗雷德麗卡,在別處遇到弗雷德麗卡,當弗雷德麗卡單純是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能向他展示一種生命的真相。他也許會生氣,但至少我們能交心對談。
另一封信來自艾倫的密友托尼·沃森。在劍橋的那段日子,艾倫和托尼是室友,弗雷德麗卡稱他們倆是「變色龍和冒充者」。艾倫,是出身於格拉斯哥貧民窟的男孩,有一種機敏靈活、無階級意識的社交魅力,而且還一頭金髮;而托尼,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兒子,托尼本身也受過完整的階段式教育,渾身充滿了一整套的工人階級品位和習性,並且用一種刻意訓練出的口音講話,介於「伯明翰口音」和「考克尼口音」之間。托尼的信寫得比艾倫的更長一些,也更有情感的直接表露,儘管弗雷德麗卡和艾倫比較熟稔和親熱。可以說,她和艾倫建立起一段真正的友誼關係,她是這麼認為的,至少自己不會和艾倫陷入兩性之間的性誘導、性失衡,或性霸凌。因此,她偶爾會好奇:艾倫是不是同性戀者?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他用一種斷斷續續的、孩子氣的聲音念著。他說:「這個那個這個那個,哦,來了來了。『我懷疑你是否知道你究竟對我來說代表些什麼,也直到我那天見到你,我才真正能意識到我有多麼想念你那永不妥協的聰穎』,廢話連篇、廢話連篇。」
「沒事了。我抱你回床上去。我們回房間里去。」
晚上的時候,她開始在奈傑爾的私密地點搜索。過去她從來沒有打開過他的抽屜,從來沒有碰過他那一沓堆放著的文件。他的文件全都是經年不動、矇著灰塵的,像是一輩子也沒碰過,她自己的也是。現在她開始碰那些紙了——在奈傑爾抽屜櫃的最上層——她在做一件很無謂又愚蠢的事情,奈傑爾會拿了威爾基的信,把它塞到自己的賬單和銀行結算單里嗎?她又搜索起奈傑爾裝襪子的抽屜,像一棵結著整齊的黑色果實的蘋果樹,接著是奈傑爾的襯衫、內褲——都收納整潔,纖塵不染,平淡無奇。她還把衣櫥里奈傑爾的夾克衫都瀏覽了一遍,掏出內襯的口袋裡每一個弄皺了的信封,只要信封上寫著「奈傑爾」,她都檢查了一遍,良心不安地盡量不去讀信封里信件的任何一個字,就好像這種無心刺探的行為能夠保護她自己的隱私權一樣。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原位,甚至包括一個還沒拆開的保險套,她也將它塞回一個棕色的信封里。奈傑爾的衣櫥里有好幾個上鎖的箱子和手提箱。她直視著這些箱子,整個人還被黑色腫脹的恨意控制著,她重新從奈傑爾內衣抽屜的底端找到那個裝滿鑰匙的一隻雪茄盒子。這在她眼裡看起來像是一個精明小男人把擔心會弄丟、會消失和會忘記的所有東西的鑰匙,放在一起的地方,就算別的鑰匙都不見了,只要這個雪茄盒裡的鑰匙還在就行。這些鑰匙是縫紉機鑰匙、舊珠寶盒鑰匙、寫了五年才寫完一整本但最後由於太尷尬而扔到一邊不敢再讀的日記本鑰匙等諸多女性鑰匙的男性版本。她把雪茄盒從那個很深的抽屜里取出來,用不同的鑰匙去試驗不同的箱子。一個相當大的手提箱很輕易就被攻陷了,而且是被一把看起來很簡單的鑰匙打開的,開箱后,傳出一陣腐壞的臭氣,像來自融化了的乳酪。原來那裡面裝著的是捲成一團的一看就知道沒洗過的橄欖球衣,什麼顏色都有,橘色的和黑色的,深紫色的和猩紅色的。還有她覺得是沾染了舊時塵土的成捆的襪子,20世紀50年代的液體,甚至,那個年代的九九藏書蛋糕屑——她從來不知道奈傑爾玩過英式橄欖球。她趕快把這隻手提箱鎖上了,但打開這隻手提箱極大鼓舞了她,所以儘管遇到了幾次失敗,她還是堅持不懈,這是一種帶有美妙快|感的暴行實施,一種得到了正當性辯護的暴行。她打開了另一隻箱子——應該是一個檔案箱——裝了大量的學校照片,五歲的奈傑爾、九歲的奈傑爾、戴草帽穿西裝外套的奈傑爾,站在一排排目不轉睛、目光如初星、嘴唇堅毅豐盈的年輕男子中間的面色黝黑的奈傑爾。然後,一隻非常小巧的、構造相當繁複而且有些厚度的鑰匙——這隻鑰匙絕不是那種隨心所欲打造出來又大批量複製過的鑰匙的其中一隻,它很特別,是有一叢尖利細齒的桶狀鑰匙,打開的是一隻巨大並且古舊的文件箱,就像「財政預算髮表日」當天,財政部長揮舞炫耀的那隻文件箱一樣。
她又馬上意識到:要拿任何什麼東西給休讀,都將是難事一樁。
她聽到他的質問:「你那時候拉著他的手幹什麼?」
I st er ein H iesiger? Nein aus beiden
她裙中夾帶旋風和鹽
柔和閃爍,閃著淡淡黑暈
親愛的弗雷德麗卡:
「那肯定是一封情書。」奈傑爾說,像綢子一般突然滑到弗雷德麗卡身後,「你放在一邊的是什麼?」
弗雷德麗卡為她朋友們的到來而道歉,儘管她知道她不需要這麼做。她介紹他們說:「這都是我的老朋友們。」也解釋說她事先並不知道他們會在這裏出現。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吐著字。奈傑爾和他的兩位友人,遲鈍地站在那裡,在最頂層的階梯上佔據著制高點,也擋著門。在弗雷德麗卡向奈傑爾一一介紹之際,奈傑爾向艾倫、托尼和休的方向,快速地點了一下頭,乾淨利落、毫無笑意、經濟節約的點頭。他也向一眾人介紹了他身邊的兩位同伴:戈文德·沙阿,以及基斯波特·皮納克爾。他們倆非常正式地向艾倫、托尼和休伸出手,而這三個男人需要傾斜著身體去握他們的手,像廷臣接受謁見一般。
他們一行人轉了彎,穿過那條綠得幾乎不透明的河,踏過那條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的沙石路。他們來時開的路虎車旁邊停著另一輛車,一輛銀色的閃亮亮的凱旋汽車,不是奈傑爾的綠色阿斯頓·馬丁。在最頂端的階梯上,居高臨下望著他們幾個人的是三個男人。其中一個人——也是最矮的那個人——是奈傑爾。另外兩個男人都穿著西裝外套和法蘭絨長褲,那是一種很正式的非正式穿著。一個人有著深色皮膚和大片卷卷的白鬍子,看得出那鬍子細緻地修過。另一個則是光頭,戴著角質框架的眼鏡。艾倫鬆開弗雷德麗卡的手,托尼放下了利奧,利奧東看西看,然後在沙石路上俯衝了一陣,又試圖慢慢爬上台階,迎向他爸爸。
不,他來自兩個王國,
「不帶他也不行。」
我差不多該在這封長信上停筆,回去批改那些關於《精靈市集》的文章了。我最近也見了艾倫和托尼,告訴他們說我見到了你,他們倆都高興——他們說想你,讓我轉達他們對你的愛,他們也希望能早日見到你,我把他們的心意在此轉達。我們曾經都是乳臭未乾的小生物,你讓我們中許多人或多或少甚至全心全意愛上了你——但那都是前塵往事了——我們現在都老了,也變得明智了些吧。我猜是這樣的。
「你別哭啊,利奧。我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
穿過乾枯的平地,留下碎裂的黏土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休又開口了:「以你現在的情況來看,你對他並非有多麼好的影響。」
卵中並無肉體,沒有盤成螺旋的蜥蜴
「這有那麼糟嗎?」
「我也要跟你去,」利奧說,「等等我。」
利奧邊尖叫邊笑,在他的枕頭上滾來滾去,笑到流眼淚,慌慌張張穩住了呼吸。弗雷德麗卡撫摸著他的頭髮,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他抓著她的頭髮,小腳亂踢,繼續笑、繼續抽搐。
為了黑血般的酒,他們唱著
「不,不用了,謝謝你的邀請。」奧利芙說。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利奧說。他的眼睛在他的雙親之間來回掃視著,在想接下來要說什麼或表演什麼,來避免災難的發生。
「我會抓住你的!」他惡狠狠地邊說邊向她迫近。
亞歷山大
「喂。喂?」
弗雷德麗卡怔怔地傻站著看著他。她沒說什麼,但他們母子二人四目相交。托尼·沃森開口了:「那你的衣服在哪兒呢,利奧?」艾倫對皮皮說:「我們會好好照顧利奧的,我們一定會提早帶他回來,絕對誤不了他的晚餐。」
因為利奧在場,沒有人向弗雷德麗卡問起她的生活。在艾倫看來,這個小孩兒,儘管很小,卻帶著無比清晰的目的而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企圖阻止弗雷德麗卡向她的朋友們談及自己的生活。整個談話中,只要稍有一陣因眾人陷入思慮而產生短暫停頓,這個孩子就會倉促趕來「填空」,帶來一些慧黠的、炫耀的、語調輕微高頻的說辭,也許是這樣的,艾倫心想,也許是這樣。弗雷德麗卡的三位男性友人適應了這種狀況。他們都是她真正的朋友,他們是來為她帶來最大限度上的幫助的。林子里已經非常暗了,日落之後,薄暮似的微光不願散去。
沙發上那兩位深色婦女嘴巴閉鎖地互相對視。弗雷德麗卡向利奧伸出了手。休還沉浸在自己的詩中,沒有發現這些細節。他問利奧:「你爸爸喜歡這首詩嗎?」
「因為你在游擊隊里待過。」
她們不需要批評她,她們不需要問她正在打給誰,她們甚至不需要說:「你說你要去藥房,但我們卻在電話亭里發現了你。」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她們心中總是極其明確的。弗雷德麗卡說:「抱歉讓你們等了。」她們卻說:「沒關係,你沒讓我們等,我們也只是碰巧路過。」然後所有人都鑽進路虎里,弗雷德麗卡坐在皮皮和奧利芙中間,利奧則坐在皮皮的腿上。
「可能吧,但你卻應該改變,而你沒變。我不准許你離開這裏,就當利奧和我不存在似的。你沒有理由這麼做。」
她沒有預期自己會講出這番話,並且不是那麼舒服地意識到自己的語調像一個保姆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奈傑爾停頓了一下,又恢復了他的挺進。那根陰|莖沒有疲軟,反而硬化成一根憤懣的棍棒,在他身下晃動著。他的臉色漲紅。他抓著弗雷德麗卡的頭髮,把她的頭往床上拽——她讓自己快速地躺倒,因為她想起了他的突擊隊本事——他掀起了她的睡袍,佔有了她。他並沒有想傷害她的意思,但他也沒有親吻她或愛撫她。他自顧自地猛撞著,直到爆發,最後坐在地板上,身體稍稍搖晃。弗雷德麗卡惶恐又震怒,她用細微的聲音說:「我再沒有多餘的話好說了。我一定要走,明天就走。」
利奧突然插了一句,是詩中的一句:「無序地用粉色指頭摘取著。」
「對不起。那根本不代表什麼,何況利奧也在場。他們不過是我的朋友。」
裂縫合上了,但在卧室里,又彈開了。弗雷德麗卡預見到奈傑爾對今夜已經有了設定好的劇本,劇情是一段冗長的、巧妙的、複雜的做|愛過程,夾雜著溫存和親昵,結果是自我滿足和失落,還有精疲力竭的熟睡。她在儘力,因為她太累了,因為她在某些程度上是絕望的,她訓導著自己要接受這一切,因為這是她一定要「付出」的,因為她需要睡眠和儘快陷入無意識的狀態,也因為利奧。她看著奈傑爾褪去衣服——他喜歡裸睡——她暗自想著:「他的身體對我來說,比托尼、艾倫和休三個人的身體加在一起,都要更真實——再把亞歷山大、威爾基和拉斐爾·費伯的身體加到一起,也比不上他的身體更真實。」她相當瘋狂地對自己說。她起身坐在屬於她的床的那一邊,穿著她白色的長袖睡袍,有一條系帶,還有一個領子,她好奇幾個世紀以前的女人們是否能夠承認她此時的絕望——她並不想棄家而逃,也不想跟托尼、艾倫和休做|愛,她只不過想跟他們說說話,只不過想感受到精神空間里的一點點自由。卧室里一片漆黑,奈傑爾拉下了窗帘,暗紅色的錦緞窗帘,窗帘上的圖案是紅色大地上的紅色樹叢和紅色繁花。當奈傑爾不在,弗雷德麗卡一個人的時候,她的窗帘是打開的,她在窗邊看看星星或雲朵。她想象著艾倫、托尼和休在一個有白色牆壁和粉藍色窗帘的大房間里,窗戶全部敞開,風吹動著粉藍色窗帘,陽光從窗口中透射進來……她聳肩躬身,俯視著自己的膝蓋。那個全|裸的男人疾步快速走著,有點趾高氣揚,像所有全|裸的男人一樣。他從卧室和浴室之間進進出出,弄出一些扭水龍頭的雜訊、吐東西的雜訊、沖水的雜訊。弗雷德麗卡坐著、等著、想著。她想著:「我是個女人。」又想到這是多麼愚蠢又矯飾的想法啊。她想著:「我之所以那麼想,是因為我現在變成了不太確定自己是女人的一個女人,我想打消這種疑慮。我是一個纖瘦的女人,一個尖厲的女人,一個多話的女人,不是那種充滿動物性的男人只要一想到女人時,頭腦中就會出現的那種女人。劍橋模糊了這一點,儘管那是暫時的,但那時候學校里並沒有太多女人,我們看上去像是被當成真正的女人一般對待,就像監獄里的護士,營房裡的秘書。」
她留下來了,因為她心底無比明晰:如果她堅持要嘗試著往紅龍旅館打那個電話,將導致的是醜陋的難堪和可怕的暴力。他們開車出去了,弗雷德麗卡、利奧和奈傑爾三個人一同度過了或許可以被稱為「美好」的一天。他們兩人都跟利奧說話,利奧也興沖沖地回應他們。利奧從頭至尾都沒有提及艾倫、托尼和休,儘管弗雷德麗卡在等著利奧提起他們。但好像艾倫、托尼和休從來就沒來過,從來也不存在似的。
如果說話的人是比爾,那麼這將是一個轉捩點。但不管怎樣,她已經筋疲力盡了,也悲觀地相信起宿命來。她在陰暗中把鑰匙插|進鎖眼裡,又退到後面。他緩慢地走了進來,順著牆壁摸黑尋找著路線。他用弗雷德麗卡的棉質襯裙包紮在自己被咬傷的那隻手上,也就是他的左手。他把他的另一隻手——右手,放在她前胸,他的手跟她的胸一樣燙,但他的手是沉重的,她的胸是刺痛的。
照顧好你那漂亮的兒子,弗雷德麗卡(我看到你寄給你父母親的照片了)。我對我兒子是疏於照看的,我已經知道我會用餘生來後悔這件事。我期盼我們能再次見面,我更希望我是因為足夠了解你,而覺得你會原諒我這種干涉的行徑——不管怎樣,我希望能獲得你的理解。牧師似乎又在說話了。上帝保佑你。
他身體前傾,搶過弗雷德麗卡正在讀的那封信,他身手迅速又乾淨;弗雷德麗卡的手沒有攥緊,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信已經不在她手上了。奈傑爾更像擊劍手一樣稍微閃了一下,隔著桌子,弗雷德麗卡就更夠不著他了。他舉著信,念了出來:
「只在某些方面如此,戈文德。只在我個人的性情方面。當我必須冒險的時候,我也會冒險。不冒險的話,是沒辦法做生意的。」
這漆黑的眼睛何處可見?目光如此黯淡
她尋找托尼的信,想安慰一下自己。自從他把信都收走,她就再也沒有看到她那一沓信;那些信被怒火和潑濺的血弄得污濁了,連寫信人知道了都會恐慌。她找到了托尼的信,充滿理想主義和機智辯言的信;也找到了丹尼爾的,信中是愧疚感所導致的一場短暫的波濤洶湧。但他說得對。她應該寫信給比爾和溫妮弗雷德,她卻又不能。她擔心再過上一遍斯蒂芬妮過世前後的那一段日子。她心裏有一部分希冀隨著姐姐的死終止了,她的過去,她的家人,每件事,每個人,因為美好的記憶比不好的記憶更令人痛楚。那段充滿著動蕩情緒的結局,讓整件事顯得無比駭人;斯蒂芬妮的微笑,斯蒂芬妮的聰慧,斯蒂芬妮懶洋洋的平和寧靜,都變成了鬼魅、幽靈和可怖的無形的殘像不受控制地騷動在虛空中。丹尼爾說得很對,比爾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不能又因此失去第二個女兒。
Geht ihr zu Bette so lasst auf dem Tische
「硫黃是黃色的,帶著一種令人不快的氣味。」弗雷德麗卡說,她連說話的語氣都被碧雅翠絲·波特的習語所感染了,「火柴上就有硫黃,還有煙花,壞掉的雞蛋也會有這種氣味,你可能不知道——現在的雞蛋幾乎都不會壞。那可是一種難聞的氣味。」
「你必須明白,」奈傑爾說,「我對你並不放心。你不是那種能讓人安心、習慣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你讓我感到恐懼。我害怕你會覺得我無趣,覺得我和利奧都無趣,然後就想要離去,或者之類的。你可以理解吧?」
休·平克說你想得到我們的消息,並且把你的地址告訴了我們。我們在「羔羊和旗幟」酒吧里喝酒時祝你健康,托尼、休、我,還有一兩個其他朋友。休說你住在一棟鄉間別墅里,還有樹林和田產。真想不到你會過上這樣的生活,但我相信你不排斥,我確信即使在這樣的生活中,你也會過得很棒、表現得很棒,就像你做任何一件事情一樣。你的房子里是不是收藏著畫作?我想寫一本關於早期威尼斯藝術的書,在那些被與繁華世界隔離開的舊式英國大宅的長廊中或灰色牆壁上,隱藏著一些出人意料的畫中人和畫中風景。我當然不是以收藏藝術品為生,但我教相關的課——不是在休教的那些學校里,我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教書,學校在考文特花園裡。我教的是藝術史,學生是一群不想知道太多關於喬托或提香的事情的畫家、陶藝家、工業設計師和布藝編織者,怕我讓他們的原創性產生一絲凹陷——當然了,他們都是神的子民,即使是那種最亦步亦趨的派生藝術家也一樣。你會喜歡我教書的這個地方的,這也會讓你感興趣。
她沒有回答。
他多麼巨大,他多麼宜人
「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
「我可以進來嗎,弗雷德麗卡?我不會傷害你,我保證,不會傷害你。」
她喉中潺潺。她的味覺
「我也沒心情做傻事了。」
休把他的自行車停在路邊。掏出一塊手帕,擦擦自己的臉。
以及灰塵。她要讓地表化為灰塵
她想說她會給比爾寫一封真真切切的信,但不是現在——還不是寫的時候。她又接著找埃德蒙·威爾基的信,但遍尋不著。她翻遍了所有的東西,就是找不到。那是所有來信中最個人化最出人意料的一封——因為威爾基比起休,不算她的真心朋友,他也比不上艾倫、托尼,也從沒愛過弗雷德麗卡,而亞歷山大甚至都愛過她。威爾基的信也是唯一一封性感的信,對一個未經批准的讀者來說,這是唯一的實在的挑逗。她把她的抽屜倒空了——她裝毛衣的抽屜——那是她原本藏這封信的地方。她又翻遍了她的書桌。沒有。她很快意識到奈傑爾拿走了威爾基的信。威爾基的信在她腦中灼燒耀眼,變成一件極其重要的物件,就像在夢中找到的一件失蹤的東西,能讓所有事情恢復正常那樣。那想法刺|激她看到這樣的情景:在斯卡伯勒北約克大學「進化樓」,一張床上滿是血跡。她也重新經歷了一次被毆打脊椎和頭髮被撕扯的疼痛感。她充滿了痛恨。她把奈傑爾視為一件危險和可憎的事物,她因這些感覺而自慚形穢,她因自己而噁心。
弗雷德麗卡與皮納克爾、沙阿,以及奈傑爾共進晚餐。她並不常見奈傑爾的朋友,即使她見了,奈傑爾那些朋友也不怎麼對她說話。奈傑爾在一個極其男性的社會中經營、度過自己的社交生活,一個充斥著俱樂部、酒吧、雪茄、複雜和弔詭人際的男性社會。當他在家的時候,那個男性世界以無形的方式向他所在的以護城河圍繞的莊園發出召喚,空氣的聲音、咽喉的聲音、文雅的聲音、激動的聲音、濃稠奶油的聲音、歐洲人的聲音、亞洲人的聲音、美洲人的聲音,都從他的電話筒中傳來,他整夜坐著,倚在他的皮扶手椅上,與這廣闊的世界對話。弗雷德麗卡認為如果她的朋友們沒來找她的話,她不會被邀來陪同皮納克爾和沙阿共進晚餐。遠方友人來到布蘭大宅是很罕有的情況,而通常若有人來訪,她會被「貶謫」到利奧的育嬰房裡吃晚餐,或者皮皮·瑪姆特弄點好吃的東西給她裝在托盤裡,她就在火爐的旁邊吃完。但是今晚,她卻坐在奈傑爾和友人的餐桌上,一同用餐,但大家都沒什麼話跟她講。皮納克爾幾乎是通過與奈傑爾的對話,以第三人稱稱呼她。「你太太看樣子在鄉村中過得很舒適愜意。」他說道,他和沙阿都面露愉快的微笑,「在荷蘭,我們可沒有這麼豐富的地貌景觀,一切看起來都很單調。請問,你太太是否造訪過荷蘭?」「沒有,」弗雷德麗卡說,「我很想去參觀一下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我很想去欣賞凡·高的畫作。」「你真的應該帶她去一次荷蘭,瑞佛,」皮納克爾對休說,「鹿特丹不算漂亮,但她應該會喜歡代爾夫特和萊頓,她會對鬱金香感興趣。」皮納克爾的話對自己都沒什麼興趣,但他的出發點是好的。沙阿說:「所以你對繪畫感興趣?瑞佛太太。」跟皮納克爾不同,他至少是看著弗雷德麗卡的。當她的眼睛和他的相遇時,他給她一個小小的隱秘的微笑,儘管那微笑是否不假思索並不可知。他說:「瑞佛太太,我覺得你今晚這件棕色的洋裝選得很好,這是和你美麗頭髮相配的棕色。怎樣的圖畫是你所喜愛的?」
「對,你需要睡眠。」
「是一首詩,跟你沒有關係。」
「你不能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
托尼問:「既然如此,我們應該做些什麼?」
女侍應生端來了檸檬蛋白糖霜餅。
「我是。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繼續背著我,」他說,「『繼續背著我』。他就這麼說的,那個老人。」
「不,不是的,你說的話當然有道理。我應該出走。我把自己的生活攪和得一團亂麻。還生下了利奧。」
「他們這些信不是寫給你的。」弗雷德麗卡說道,探究著他的臉色。
「你好,利奧,」艾倫嚴峻地問,「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
「不!」奈傑爾狂吼。他的眼睛兜不住充溢著的淚水,眼淚滾到他的臉頰上。
「我要用軟皂,要用猴子形狀的香皂,用所有不同香皂;還要用蘇打水和硬毛刷;還有波斯粉和石炭酸來去除這種氣味。我也得給自己消消毒。可能得燒點硫黃。」
休說你生產製造出一個小傢伙。坦白說,對我而言,這難以想象,但我想你能用你一貫的混合在一起的皺著眉頭的決心和神經質,把這一切處理好。雖然我這些日子見了各種各樣的人,但總覺得老朋友們是得更花時間和更深入地經營的。我們愛你,弗雷德麗卡,來看看我們,來和我們玩,如果你被允許的話,來和我們一起創造勝利吧。(我想你不被允許。哎呀呀,托尼·沃森,可得注意了!)
兩人之間有較長的一段沉默。休先說:「抱歉,我想我剛才說的話有點不著邊際,別放在心上。」
「噢,是的。」弗雷德麗卡說,「我可以理解。但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如果你因為覺得我會想要離去,就一直把我禁錮在這裏,我還是會離去的,你也可以理解吧?」
他們比來時更快地返回了他們的卧室,卧室像剛才一樣,只亮著桌燈和閱讀燈。真是一個可怕的場景。床上扔滿了弗雷德麗卡那些原本裝著乳液和蜜粉的瓶瓶罐罐,但都空了——多數是禮物,弗雷德麗卡最喜歡用的「香水」是強生的嬰兒爽身粉。地板上散布著砸爛的椅子腿。那些砸爛的椅子橫七豎八,像死掉的動物,被截肢后憑空放著。鏡子被恐怖地粉碎了,連窗帘也濺上了血,還有床罩和床褥也壯觀地遭此厄運。弗雷德麗卡惦記著威爾基的信,像惦記著自己處|女膜破裂那般難忘。她極快地說了一句話,試圖轉移奈傑爾的注意力,以防奈傑爾也想起那封信。
「不。是的。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我多開心收到了你的信。我覺得你離我非常遙遠——從各方面來說都很遙遠,不僅僅只是距離。聽到你的聲音,我好愉快,我真的好愉快。該死,錢不夠了。等一下。這下就行了。我又多投了一先令,我們可以繼續講了。」
托尼說:「大家都得了『選舉熱』。」
只為客套地淺嘗幾顆種子
弗雷德麗卡說:「你明明看到我根本沒有出去,皮皮,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一個濃霧瀰漫的夜裡,弗雷德麗卡在馬廄場里昏暗的燈下,看見一個個灰色的蒙紗的龐然大物在馬廄場里游移。她停下腳步,到馬鞍房裡取了一隻手電筒,又小心翼翼、匆匆忙忙地上路了,以牆垣的影子為路標,走回她曾經亡命逃竄過的路線,來到有圍牆的那座果園裡。夜霧伴隨著她移動,擴散又聚攏,讓她眩暈,蘋果樹、櫻桃樹,本是光禿禿的,現在都被霧氣鑲上了邊框,不一會兒,又在月光之下一一現形,那月亮懸在一方黑藍色的只有寥寥孤星點綴的夜空中。這個晚上颳了很多風,而且幾乎是颼颼的疾風,吹得枝杈胡亂拍擊、簌簌作響。她感覺從腳底傳來自己心髒的聲音,她站在果園邊上,鵝莓叢、梨樹、杏樹圍成了牆,那是果園最陰暗的一處。她以為她聽到身後緊跟而來的腳步聲,所以她駐足細聽,除了萬籟俱寂,她什麼也聽不到。她心驚膽戰。一個手裡拿著一把斧頭、一支劍或一桿槍的男人,隨時可能跳出來。頭頂的月亮,經過一番雲遮霧罩,展露了滿月之姿。天空像起了騷亂,緞帶、碎布和一層層煙霧在追逐和纏繞。
「帶上利奧一塊兒走。」
她去了那個空出來的卧室,坐在床邊上,黑暗中,發抖。她等著。她什麼也不想。她單純感到害怕。她等著。當她聽到過道上響起了腳步聲,她躲到了門后。她還在發抖著。她以為自己可能會暈厥。那扇門被大力推開,那個男人跨進了房間。他站著不動,讓眼睛適應黑暗。弗雷德麗卡奪門而出,從過道跑下樓梯。跑進了廚房,又衝進洗碗間,她拉起門閂和門上的鏈鎖,把洗碗間反鎖上,再從洗碗間逃向安靜、潮濕的黑暗中。她一直跑著,跑過後院,穿過一道門,跑進馬廄場。她聆聽著。一開始,並沒有他追來的聲音,不一會兒,她聽到開門的聲音。僅此而已,他沒有亂碰亂撞。他悄悄地行弋著。弗雷德麗卡輕輕地、輕輕地推開了馬鞍房,溜了進去,再輕輕地、輕輕地拉上了門。她不想把自己關進來,她想疾馳在野地里,一直跑到倫敦去,但那太愚蠢,她必須有清醒的頭腦。她躲進一排馬鞍架等著。她知道,等他打開這扇門,如果他打開這扇門,他會看到她發著微光的白色睡袍。她找到一條馬鞍褥,鋪在一把椅子上,鑽到椅子底下。每個隱藏的地方都讓她覺得更危險,因為她無法逃脫。她聽得見自己的血脈奔流,衝擊著她的頭腦和她的心靈。她的嘴唇乾了,她蜷伏著。
「不可以。也可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會再試著打給你的。」
弗雷德麗卡不中意她身上穿的這件洋裝——那是一件高領細長袖的深棕色筒形裙,色調在咖啡和巧克力的顏色中間。那洋裝最大限度地凸顯出她細長的身材和胳膊,洋裝本身倒顯得短了,還有她細長的腿也一覽無餘。戈文德·沙阿想象得出她洋裝之內是令人難為情的小乳|房。他看起來友善,但弗雷德麗卡知道沙阿不認為她有魅力。但沙阿堅決相信她想要讓他覺得她有魅力,所以他的眼睛在她身上自由遊走,但保持著禮貌。
「你看起來很嚇人。又瘀青又發紫又枯黃又有擦傷。」
「不,奈傑爾。我想要的……」
奈傑爾躺到床上的時候,已經很晚很晚了,弗雷德麗卡假裝已經睡著。他搖搖晃晃進來,打開燈,帶著一股麥芽威士忌的氣味。弗雷德麗卡躺在床的一邊,像一根生氣的針狀物。他上床后又關了燈,伸出結實的一隻胳臂,去觸碰她。她蠕動著躲開。他拉住了她。她腦中突然出現檔案箱里那些屁股、乳|房和嘴巴的畫面。她像鰻魚一樣滑下了床,撿起她的里爾克詩集,又閃避進浴室里。
「我們知道你在,所以我們才留下來沒走。我們這樣來回巡邏似乎沒什麼用,但你看竟然讓我遇上了你。」
她裝出比自己設想中還要嚴重的樣子。這給她製造了一些籌措調度的空間,儘管她不知道她要籌措調度些什麼。利奧來她的房間看望她,輕撫著她的臉頰。
「看上去真是挺糟的。」他語氣中帶著驕傲,又有一點適度的尷尬。
第二天,來了一個女人,站在樓梯平台上清刷壁紙上的血漬。皮皮·瑪姆特帶來一個開廂型貨車的男人,把碎爛的椅子運走了。房間里換上了新的床單和窗帘,那些空了的瓶子被擺回原來的位置。奈傑爾又要離家出差去了,他吻了弗雷德麗卡、利奧,利奧像個巨大的烏賊一樣,纏在奈傑九-九-藏-書爾脖子上。「要乖一點,」奈傑爾對他們兩人說,「我會打電話給你們的,要乖一點。」
請原諒這封突如其來、讓你一頭霧水的來信,畢竟時間已過了這麼久。我最近在北部——你可能已經聽說了,瑪麗發生了一個意外,一個相當嚴重的意外,但她現在已經安然無恙了,也重回校園,表面上看起來挺開心的。也可能你對此一無所知,因為你失聯了許久,我也一樣。這就是我寫信給你的原因。我和你父親一直有交談,我想他會很願意收到你的來信——這隻是典型牧師的說法,其實他很受傷,很沮喪,他特別想得到你的消息,但是他的自尊不允許他這麼說。我對寫信不在行——在你面前尤其如此,因為對你來說,寫是你的第二本能。你父親很賞臉地告訴我說他覺得我們倆很像(說的是你父親和我很像)——全世界只有你能參透這句話中的滑稽和諷刺,因此我才說給你聽。我沒有對他反駁些什麼,因為他說得也有點對。但真正像他的人其實是你,是你啊,弗雷德麗卡,他也知道這一點,而且他不再年輕了。原諒我這麼說——看在上帝的分上,這歸咎於像我職業習慣似的干預行為又發作了——但是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對你母親提及此事——她有著一顆包容又隱秘的靈魂——所以我才跟你父親一直對話。這對我們來說都是讓人驚訝的。
弗雷德麗卡躺下得比較早,奈傑爾帶著皮納克爾和沙阿去了書房。弗雷德麗卡躺在床上,讀著勞倫斯·杜雷爾的《賈絲汀》。她之所以選這本書,是因為她覺得這本書的敘事性足夠強,即使她在此時的狀態下,她的注意力還是能被這本書的情節吸引住。她想:「我明明可以爬起來就去往亞歷山大。」然後她意識到,真正可以去亞歷山大的是皮納克爾、沙阿、奈傑爾·瑞佛。但他們中沒有一個人願意花超過十分鐘的時間去品讀杜雷爾精雕細琢的散文,但他們肯定都比她更願意待在家裡、留守在自己的世界中。她不想讓杜雷爾筆下的亞歷山大港出現在自己的卧室里,所以她熄了燈。呆板地卧在黑暗中,用意志力召喚著睡眠的降臨,她晃了晃腦袋,不想卻導致了骨痛。她再次打開了燈,翻開了里爾克的詩集。她躺在床上,讀的是《致奧爾佛士十四行詩》的德英雙語對照譯文版,讓自己的頭腦動一動。越讀越想讀,語法上的小角力賽有一種絕妙的舒緩效果,她讀到幾行讓她身體不禁寒戰的詩,她覺得她一定得拿給休讀一讀。
「這是什麼胡說八道啊?」他質問,莽撞又厚顏,「為什麼不能好好說話?」
愛你
「嗯,」休說,「我們夜裡可以把我們開來的路虎車停在樹林的林道中,你能出來嗎?我們可以在他們還沒有發現你失蹤之前就抵達倫敦。我看你好像沒辦法自己走到樹林的林道里。」
利奧留在此地,會有更好的生活。
「也許像好幾個月沒洗的腳的氣味吧?」弗雷德麗卡說,「可能你也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氣味。」
「我不明白,」托尼說,「為什麼姐姐的死可以讓一個人轉變為莊園婦人;這看起來是很奇怪的一個轉折,我只能這麼說。」
丹尼爾
傷痛自有它們的用途。弗雷德麗卡住在另一間空著的卧室里,她聲稱只有獨處才能讓她休息得好一點。她每天很早上床,脫掉衣服,只擁一本書。她還是沒想好之後要做些什麼:夜半出逃在某個層面聽起來荒誕、浪漫、可笑,在另一個層面聽起來扣人心弦也聳人聽聞——她怎麼能丟下利奧呢?她也不能為自己招致來自我毀滅,可那樣做對利奧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她不是弗雷德麗卡,如果她不是他的媽媽呢?「媽媽」,是她深惡痛絕的一個詞。為什麼英語里會製造出這個合成了布裹屍體和親密母性兩種概念的詞?她一度想起了她的姐姐斯蒂芬妮,相似也好,不似也罷,她們倆都是媽媽,弗雷德麗卡冷酷地想:斯蒂芬妮也是為了性|愛才結婚的。表面上似乎不太可信,因為丹尼爾很肥胖,但弗雷德麗卡知道斯蒂芬妮和丹尼爾之間確實是有性有愛的。「現在可倒好了,」弗雷德麗卡心想,「熱情、開明的女性知識分子各自生下了孩子,儘管我們中一個人嫁給了教堂,另一個嫁給了莊園,可又是為了什麼呢?為了性吧。」她覺得斯蒂芬妮是幸福的,沒有人能過得十足幸福,但斯蒂芬妮幸福地愛著丹尼爾,也幸福地愛著威爾和瑪麗,這點毫無疑問。斯蒂芬妮有能力自取滅亡。弗雷德麗卡覺得自己之所以會嫁給奈傑爾,可能是因為斯蒂芬妮嫁給了丹尼爾,而斯蒂芬妮已經死了——此刻是死的,永遠都將是死的。斯蒂芬妮步出了劍橋的交際圈和無休止的歧視,道德上的和審美上的歧視;她緊緊握住了自己感官上的幸福。像查泰萊夫人一樣,走進樹林里,領受命運對她展開的殲滅,她身後還拖曳著一連串對文學作品和人物的引用,比如彌爾頓的「失明」、斯溫伯恩的詩中蒼白的加利利人、濟慈詩里「靜寂中沒有狂喜之容的新娘」,還有莎士比亞筆下的普羅塞耳皮娜,她用意志力驅走他們,目的是在這大好春光中,讓自己徹底迷失,然後從體內重新找到自己。「那正是我們的神話,」弗雷德麗卡心想,她正在大腦中和休延續著他們未完的對話,「身體就是真理。」弗雷德麗卡在心中說,「查泰萊夫人討厭語言,奈傑爾沒有語言,我則無法脫離語言。」
「不,你一定能讓每個人都想看到你的,你總是能這樣的。」
因為你若放了,
卵中蘊積濕氣,沒有形塊
我最近才聽說你有了一個兒子,所以儘管這封信來遲,還是要祝賀你,希望你過得開心——你之前在我們中間,消失得太突然。我常常想起你,也真的希望你過得開心。
托尼的信是這樣寫的:
「你兒子是個詩人,弗雷德麗卡。」
「你快跟我出來吧,我不想再看你做傻事了。」
「顯而易見,他用他的小手段已經把你收服了。」奈傑爾說,但已經沒有那麼威嚇了。
她搖搖晃晃卻一聲不響地繞著馬廄場的外圍走著,穿過了後院,走到後門。天氣是這麼冷冽、這麼潮濕,天空陰沉無光。後門既被鎖上也被閂上。她站在門前,計劃下一步該做什麼。她莫名其妙地放鬆起來。清早時分,她就會渾身濕淋淋、手腳冷冰冰地被請進去,但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你有『聯結』嗎?」
利奧說:「我不喜歡你用淘氣的語氣念詩,我不喜歡那樣。是我請他來喝茶的,我喜歡他,我跟你說過了。」
我好像應該向你描述一下魯珀特·帕羅特是怎樣一個人。他頭髮很卷,身材圓胖,也不是特別高,公立學校畢業的。年紀在三十歲末尾或四十歲出頭之間。他常穿馬夾,紅色的、芥末黃色的毛料馬夾,有的時候上面還有浮凸的花紋。他有一張很會說話的、有點微噘的小嘴,嗓門有點尖細,這讓人很容易誤會他能力有限,因為他的確符合一種刻板印象。但是他實際上非常聰明,他眼力極好,而且總做好事。他喜歡我寫的詩,但他語帶保留,這我接受也尊重。我恐怕你沒辦法從我的描述中把他對上號,那就權當這是一點介紹——你應該來見見他。
「他看樣子就很著迷於文字。」托尼邊說,邊看著坐在沙發上的那兩位黑乎乎的姑姑。她們隻字不言。皮皮·瑪姆特推著她的餐車回來了,餐車上是新沏好的茶。托尼吃了三塊水果蛋糕,艾倫吃了一個黃瓜三明治,蘸著巴敦醬。
「你需要的不是我,」弗雷德麗卡說,「你只是想留住自己得到的東西,像所有佔有慾強的雄性動物一樣,你就像一頭牡鹿一樣,一旦某頭牝鹿肆蹄而走,你就要嘶吼和追逐。你要的根本不是我,你要的和我毫無關係。」
奈傑爾躬身,從桌上拿起那些疊好的信。
「我不認為你們能被拆散。」艾倫明智而審慎地說。
「差不多是那個意思。不是,別傻了。我只是學過怎麼找到人的疼痛點。」
她看到奈傑爾在他們兩人的卧室里讀著她的信,這正好是他要走的前一天。他坐在他們的床上,一手拿著威爾基的信,一手拿著托尼的信。
沾染著血液和褐色的水
艾倫說:「我在泰特美術館教一些課,我講的主要是透納——我突然對透納有了興趣,我一向都覺得自己不喜歡浪漫主義畫派,但卻有了興趣……」
我最近做了一兩個關於藝術和感知的優雅的小藝術節目。你看不看電視?你幾乎無法開始想象在接下來的十年或二十年裡,電視這個屏幕、這個箱子,究竟能以怎樣的形式傳播藝術和思想。現在,我們手中有一個新的文化工具,能改變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能改變我們生活的方式,不管能讓這一切變得更好或更壞。可能會更壞吧——得知人們對惰性、便利和不思辨的需求……但當我這麼寫的時刻,我發現這件事的對立面也是成立的——人們通常需要複雜性、困難和思辨,而且電視也提供這些內容——用電視獨有的方式。這是一個比我們以往討論任何話題都更加嚴肅的對話,你意識到了嗎?——也因為我看不到你,所以不會為你的臉龐和儀容所分心,所以能直抒胸臆。我甜美的弗雷德麗卡,書寫式的文化——而不是電視文化,馬上就要被貶謫到博物館里和滿布灰塵的書架上。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電視上,在箱子里,你不用「語言」思維,它需要的思維模式是圖像、聯想和很多一閃而過的形式。大眾害怕的是:電視會被有權勢的操縱者所利用,用來控制民眾——就像赫胥黎的「唆麻」一樣——但那不是真正吸引我的。這的確可以實現,但任何有天分的人會因為想要去實現這種控制欲而感到無聊——當然,我說的是科學家們,而不是政治家們,科學家都有單純的靈魂。令我感興趣的是這些新的思維模式將會改變我們頭腦中的微小分子,改變這些微小分子所能做的和不能做的——即使是莎士比亞、康德、歌德,甚至還有維特根斯坦都會覺得我這興趣是既陳腐又艱難——無論結果是更好還是更壞,弗雷德麗卡,我都不做任何判斷。
「因為我想見你啊。想看看你是不是沒事。我們設想我們可能把事情弄糟了,我們知道我們也沒有任何介入的權利,我們想說——我們擔心你。」
「聽我說,艾倫,我們怎麼可以武斷地比較不同事物的真實性?比如這裏和倫敦,比如頭腦里全身是書籍的人和頭腦里全是數字的人。我的確對劍橋過於濃厚的文學風氣感到有些厭倦。我對那種隱蔽和陰翳也有些不適應了,所以我對自己說,我要產生聯結,所以我現在才置身於一個被護城河圍繞著的農莊里。」
她皺縮著無法抓住,骨瘦的鳥兒
「那她當初為什麼要來?」托尼問道。一時之下,他也想不出一個好的分析式的解釋。
砸門聲停止得像開始時一樣急促。她在等待著一句問訊:「弗雷德麗卡?」但什麼也沒等到。這道門太厚實了,她聽不清楚外面到底發生著什麼事。拖腳走路、磨蹭、一聲碰撞。安靜。很安靜。她讀著莎士比亞,發現自己竟然讓奈傑爾翻開過《無事生非》
Brot nicht und Milch nicht: die Toten ziehts.
不過,說真的,選舉很火熱。我在貝爾塞斯公園裡、居民住家門前的階梯上發傳單什麼的,忙得不亦樂乎。氣氛真是令人激動地高漲——各處都一樣,但我的誠實讓我不得不補充——工黨的宣傳攻勢跟保守黨一樣古板又枯燥,但你像特別支持保守黨那一陣營的。但我必須依仗著你,因為你是能在公牛群、牛奶攪拌機、洗革皂和驢叫聲中發動起那場女性革命的密探。認真說話不行嗎?托尼·沃森,你這個笨蛋。我到處奔走,向人們保證會有一種新的道德秩序、一種新的政治科學——不會再有跟電話應|召女郎、不|穿褲子的部長聯結在一起的醜聞;不會再有穿著褶邊圍裙、拿著馬鞭的蒙面男子,只有誠實可靠的來自利物浦的經濟學家和穿著白色工裝褲的乾淨男人。為儘快實現一個公平社會,而做很多有用而「無階級」偏差的事情(比方說,在倫敦北部居民的住家前面放一台自動化的餐具清洗機,就是開展革命的具體措施之一,尤其對大多數工人來說是這樣的。又例如婦女,她們一直和骯髒的舊式洗碗機困在一起,從事無償勞動)。
「一個好朋友,一個特別的朋友?」
「我可以打回給你嗎?你的電話亭在哪裡?」
奈傑爾說:「在這兒,你的信,你拿去吧。我希望你打算也寫一首詩回復他。」
「我不能等了。我沒辦法坐在這兒等你。」浴室外的聲音說。
「我陪著利奧,」弗雷德麗卡說著,卻打住了,「你們應該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每個人的事情,告訴我你們正做些什麼。」
不在一起。
彷彿過了很長的時間,馬鞍房的門被猛地一撞,砰然大開。她看見他赤著的腳,還有他拖著地的睡褲底邊,藍白相間的豎條紋。她淺淺地、淺淺地呼吸著,只吐納著能夠維持生命的一點氣息。他在門口叫了一聲:「弗雷德麗卡!」她絲毫不敢動彈。他走了進來,環顧四周。她認為他絕對有一種對體溫和呼吸的覺察本能。像正在獵食的野獸一般,他細細聽著,但他沒有走向她的方位。他只說了一句:「我會找到你的。」她從他的聲音中讀到他不知道她在那兒,對,他不知道,他有點窘迫,他冒著烈焰騰騰的怒火,對著偌大的一個空屋咆哮。他離開了,沒有關門。她還是聽不到他的腳踩在鋪路石上的聲音,她已經快歇斯底里了。她聽到門的聲音,另一道較遠的門的聲音,突然,一間馬欄里的馬動了,用它的鐵蹄磨了一下地面。她聽到第二扇門被關上了。之後很久一陣,她再沒聽到任何聲音。她在寒夜中蜷伏著,身上只有那件濡濕了的睡袍。她對自己說:「快點,你很聰明,你的才智可以派上用場,下一步你該做些什麼?」但是除了回到馬鞍房裡藏身,苦等到天亮,然後拾掇幾件像樣的衣服,再跑到大路上之外,她什麼主意也想不出來——大路距此就兩個半英里的路程,雖然不是常有車輛經過,但總可以等到一輛,搭個便車。不過,有利奧,要怎麼在他還醒著的時候跑走呢?
石榴
「他也死於精神崩潰,」皮納克爾說,「很多荷蘭人都敗給了憂鬱的瘋狂。這像我們外套上的灰色雨痕。這也是我們遠遊的原因,從灰色的雨水和憂鬱的瘋狂中逃脫。」
「的確如此。重點是,知難而上並量力而行。」
你說想收到我的信,所以我就正給你寫著一封。真奇怪啊!在那片樹林里見到你,你就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生物,或者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了,還有你那漂亮的兒子。對我來說,看到他,著實讓人吃驚,因為我從來不知曉他的存在,這也同時讓我意識到我們兩人分別多久、差異多大,對此,我感到遺憾。我懷疑你是否知道你究竟對我來說代表些什麼,也直到我那天見到你,我才真正能意識到我有多麼想念你那永不妥協的聰穎和那種我曾經試圖讓你領會的感覺——這也是閱讀和寫作對世界如此重要的原因。我們以前都以為我們領會到了,但也正是那種想當然的「領會」,讓人了解到,我們那時共享的是多麼不真實、多麼孤絕、多麼宛若置身天堂的一段時光——我們都應該就停在當時、留在當地讀詩,因為那是我們命中注定該做的事。我猜測,如果我們能夠繼續下去,這一切都會「永存不朽」——就像拉斐爾所做的一樣——但冥冥中我又有點心神不安,即使我能夠在學業上非常突出(畢竟我並不突出),我也不認為我真的想把我人生中剩下的歲月統統關在大學的牆垣中度過——就像丁尼生的靈魂寄托在《藝術殿堂》的樓閣中一樣——儘管我能體會到這其中的荒謬,而那也是因為我能從一個完全站得住腳的知識角度來看待此事。不過,拉斐爾的人生仍是很好的、豐富的、嚴格的、複雜的——拉斐爾的人生真實確鑿得就像他家人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生與死,不過,我完全能從他身上看出,現實亦抽取、消耗著他人生的生命力。不管怎樣,我願意將我為自己創造出的一些現實講述給你聽——包含這些現實中的非現實的元素——也希望能得到你的回信。
「如果我是你,我會多加小心的。」
「我很累了,」他說,「我想事情、想要怎麼做,想得很累,我真的累了。我要和你一起走。你不可以也不能不帶我走。不行。」
「那也是你所不能那麼做的一個原因。」
弗雷德麗卡在腦海中,以絕對的清晰度看到一連串影像:那隻上鎖的檔案箱里的畫面——交纏的肢體、膨脹的肉身,洋紅色和玫瑰色,滑溜的充滿彈性的一團團東西。她扭轉著避開,握緊了她的衣服,開口說話了:「沒有用的,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沒有用。你和我同樣明白:我們之間完了,我們不能留下來,這一切都行不通。明天我會整理一下東西,到史派森德鎮上搭一輛計程車或別的車,用一種文明的方式離開這裏。然後我們可以保持朋友關係,讓事情不要變得難看。」
當然也包含著果園
「我得掛斷了,艾倫。」
「你在這裏也可以思考啊。你想要的根本不是思考,你想要的是男人,你想要的是很多男人。」
「茶涼了,」皮皮·瑪姆特說,「我去泡一壺熱的。」
「他可是拉著你的手啊!」
無味,多叫人驚訝。她品賞著
黑暗中的冰凍果霜和黑色皮膚的男孩
「沒有什麼大礙,」利奧用他稚嫩的童音說道,「沒有大礙。」
「這不關你的事。」
威爾基
弗雷德麗卡在門口靜靜站著。
弗雷德麗卡曾經擁有像她父親一般的狂暴能量。她繼續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因手指和肝膽間的怒氣而感到刺痛,於是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她在氣勢上和速度上壓過了奈傑爾,搶回了信——丹尼爾的已經有點撕裂。她又說了在那些相似場景中總是說的話,說她不可以被如此對待,說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說她要走了,現在就走。她打開了衣櫥,把衣服往地毯上丟。她又找到一隻舊皮箱,開始把各種東西往箱子裏面塞,一邊大哭一邊尖叫。她的信、一件睡衣、一把牙刷、一件胸罩、一件毛衣;她淚如泉湧,幾乎什麼也看不清;這些東西也得帶走:書、她寫的信,這些都太重了,也太多了,一想到重量,又引發了她新一波眼淚的噴流。「我要走,我要走,我一刻也不能留!」她拚命叫喊,塞著東西,任何東西,包括奈傑爾買給她的但她從來沒穿過的黑色絲質內褲,雜亂無章地被扔進那隻皮箱里。腎上腺素的釋放,對她來講是一種發泄和刺|激。奈傑爾來到她背後,一把抓住她後頸上披散著的紅髮,給了她一記猛烈又專業的扭轉。那種劇痛令人難以忍受。弗雷德麗卡聽到她頸項中不同骨頭的碎裂和移位。她想到了:「他把她殺死了!」她停止了對代詞精妙使用的驚嘆,看了自己依然還活著,依然擁有自己的知覺,體嘗到了疼痛。
「如果用壞雞蛋的氣味去去除湯米·布洛克的氣味,那他身上的氣味該多糟糕啊?」利奧問,「你覺得他聞起來像什麼?」
休不太善於描述建築物和人物。他說他在你那裡注意到了一些紫杉木、一個大階梯、一陣打哈哈和一些茶杯之類的,這幾乎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有關你或你周遭事物的實感。但他的確提到了你那非常漂亮的兒子。你怎麼不給我寄一張印著鸛鳥的卡片?或者一個裝著糖衣杏仁的銀籃子?我現在對應對住在鄉間別墅里的人物挺有一套的——你說,我該不該去拜訪拜訪你啊?
「我可以——如果我真想那麼做。我可以來來回回。在那一段時間,在這一段時間。只要妥善安排就行。反正你也是來來去去啊。」
於是弗雷德麗卡停止了一切想法,繼續出發了,焦急又蹣跚,越過了果園外的平地,身上還有一個滾燙的孩子懸在她胸上,死死地用手腳鉗著她。就這樣,他們竟然走完了所有的台階,這期間,利奧的手絲毫未曾鬆懈。他們已經往樹林里走了,順著紫杉樹之間的隙道又跑又走。弗雷德麗卡一次次怯懦地問著:「你還好嗎?你會不會不舒服?我的寶貝。」他也不回答,只是用力慍怒地抓牢媽媽,他的動作有些遲鈍,讓人以為他睡著了或死掉了,只剩下抓攫的力量。她看著黢黑粗壯的樹榦,還有雲在僵直不動卻颯颯而鳴的樹枝間穿梭,她在疼痛和苦痛中移步,想象著另一個年輕的弗雷德麗卡,因自由的歡悅而躍動著。她再也記不得任何男人的身體,她只會記得這一個火熱的、發怒的、貪婪的男孩;她再也不會記得任何肉體上的快樂和痛楚,她只會記得這雙手臂的觸感,他頭髮的氣味,他呼吸時奮力的震顫。「我們兩個人都清楚知道:我打算遺棄他。」她磕磕絆絆地跑著,心裏面這樣想,「這件事會成為我們的羈絆。」她抓著他護著他的手勁跟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是一樣強的。她聽見他們兩人的心臟一起砰砰砰地跳著,他們兩人的呼吸也攪和在一起。當艾倫·梅爾維爾走出樹叢接應她的時候,他搖晃不定的手電筒燈光為她在地上照亮了路,眼前這一番景象讓他想起斯塔布斯那幅荒唐卻美妙的畫中的獅子,那頭大貓抓在飄散著白色鬃毛的高聳的馬背上,正在獵食。艾倫立即想到她身上糾纏著一個惡魔,而他定睛后,看到弗雷德麗卡手上擎著的,是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絕望而無助。女人和孩子,袒露著牙齒,看起來不怎麼像人類。
「別無理取鬧了。」
他哭哭啼啼。弗雷德麗卡坐起來,抱著他。這所有的一切,對他都沒有什麼好處。
艾倫語氣堅定:「反正我們不能就這麼丟下她一個人不管。」
利奧說:「你的茶涼了,我們好奇你去了哪裡。」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手上,緊握著她的手。她卻很僵化地一動也不能動,因為奧利芙和皮皮堅實的臀部就在那兒擠壓著她的臀部。
「沒錯!」休對利奧說,「花園裡滿布著閃爍的東西……」
「就這麼一次也不行嗎?」奈傑爾又頑固起來,接下來尖厲又兇狠地狂笑,「好,我們重新開始吧,我們一起去倫敦,我也會帶你去阿姆斯特丹,和皮納克爾一道,你可以去看你想看的那些畫,我們去度假——我們可以去西印度群島……」
她坐在一張銀椅上

「但利奧……」奈傑爾還沒說完。
但她也知道既然她說出來了,她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不,沒有,不知道哪來的這種意味。」休說,「這一切都很可悲。還有那個令人驚訝的小男孩。他不讓他媽媽對我們多說一個字。他做到了。」
在淡淡黑暈的唇間
端著月華色盤子中的蜜瓜
「你現在還能打什麼主意?」她背後響起了他的聲音,他從房子的一個角落踱步過來。他穿上了一件襯衫和一雙橡膠底帆布鞋,手持一把斧頭。弗雷德麗卡一看見斧頭,尖叫出來,反正他也想讓她尖叫。那不是一把多大的斧頭,但足夠精良,一把利落的、順手的、豁亮的小斧頭。
承裝了立方體的果凍
「再見。幫我向托尼和其他人問候。再見……」
「終於能為人生感到痛快點了,」沙阿說,「一間辦公室在鹿特丹,還有一間辦公室在倫敦,在克什米爾的山上有一棟房子,在安提比斯有一棟別墅,在地中海有一艘遊艇,在北海有一艘遠洋航船,我算是個自由人。」
弗雷德麗卡開始走下台階。
「你找到來路了,我看。」奧利芙對休·平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