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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弗雷德麗卡環視著房間里的書。
匯入水流,匯成河水
她看起來很是震懾。
這不是一本悲劇小說,也不是對一場鬧劇的記敘,只能說是一部異色的泰然的黑色喜劇。書中有一場最完美的滑稽戲情節(讓人對一種宇宙性和社會性的價值混亂和空洞失序有了直觀印象),還有對幾個心智健全的、被嚴格監督的青少年的描寫。另外,書中還出現了一位貼心的副教區牧師,一頭逞凶好鬥的驢子,一個咄咄逼人的小嬰孩,以及各式各樣的有趣人事物。
弗雷德麗卡隱隱地被傷害了。哈羅德·威爾遜在鏡頭前張狂地散發著光芒。即使這樣,也並不能證明他贏得了這場選舉。
小說的戲劇性由此開始——儘管表面上無非是一場茶杯里的風波,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戲劇性轉折——伊夫林本人經歷了一個靈性昏沉黯淡的夜晚,他以為自己看到了惡魔,惡魔跟他說了兩件事:1)惡魔親口說:「我是純屬虛構的,我是被想象出來的。」2)惡魔又說:「基督教也是虛構出來的。」惡魔要伊夫林走出虛構的人生和信仰,活在一個有生有死的世界中。
「一種非常舒服的生活。」奈傑爾說,「請你不要擋住我的去路,可以嗎?我要進來,找我的太太和兒子。」
「你現在可以下來了,」戴斯蒙德·布爾說,「午茶時間到了。」
這部小說里出現過很多食物——堆得像山一樣的豆燜肉,閃閃發光吊人胃口的蒜泥蛋黃醬,奶油烙鱈魚,馬賽魚湯,等等。這些美食僅僅是饑渴交媾前的序曲,但是,若沒有酒,提及這些食物也是枉然。文中寫到的酒大多是啤酒,這一點有些古怪,因為小說中寫到約翰尼·希普頻頻置身於葡萄酒莊園。不過,約翰尼·希普對法國綠茴香酒、馬丁尼、白色葡萄酒、馬斯喀特、玫瑰紅葡萄酒、干邑、阿馬尼亞克酒、薄荷甜酒、君度橙酒、蕁麻利喬酒之類的也不中意,每一種酒都讓他在吃下酒菜時覺得反胃,不管那些食物來得易或不易。我沒有數過具體的頁數,但我想能讓人讀到產生一種介於性|交和嘔吐之間的感受。每每好像會有一點諷刺或反語的修辭,又總是會被作者對於約翰尼·希普那種幾近病態的文字迷戀壓制、掩埋,然後完全讀不到——這也顯示出作者耐力和能力不足。全文的對話很少。(我引述文中的話:「這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語。我把自己扔向她,她濕潤地敞開自己,迎接我,然後是軀體的對話,夾雜著一些喃喃自語和嘰里咕嚕,來自我已經脫序的肝膽,那兩具軀體進行著富有節奏的猛擊。」)
那晚的幻象讓伊夫林陷入了極端的悲觀、夢遊、絕食、幾近戲劇化的令人費解的說教論道和刻意設計好的卻無力順利執行的自殺嘗試中。佩姬告訴他,就像他曾經告訴過佩姬的——「你必須活在強裝的生活中。」但伊夫林卻對她說:「具有神職聖職的神父無法以強裝的方式生活,不過普通的家庭主婦卻是可以如此的。」這番話導致佩姬對他策劃了一場有預謀的攻擊,她的攻擊工具是一把麵包刀,因此弄得整個家裡血污遍地。
這就是藝術之城哥貢諾扎市中大教堂金碧輝煌的殿堂。活物神洛斯的火爐怒吼咆哮,充滿生機,熊熊涌動,因憤怒和絕望而痛悼,從南方一直燒到北方,燒著了天地四元素。看!燒火的工人倫特拉和帕拉馬布隆,塞歐托曼和羅明,奮力地與哥貢諾扎的無數人民圍著死神的鐵砧,煽動著怒火
這份稿件中的故事脈絡企圖向托爾金的小說靠攏——我猜想,作者本人對托爾金有著真誠的崇拜,也並非出於對托爾金書籍銷量的渴望,才進行效仿。但是全書缺乏敘事緊迫感、風物考究和現實意義。另外,全書也缺少適時的幽默敘述,聽起來是一件好事,但相信我,不是這樣的。書中的故事也從不同層面上迴響著《綠野仙蹤》的旋律(我竊以為這是作者的無心之舉)。總而言之,這是一部有奇想卻空洞的作品,它的成書初衷具有矛盾性——一方面是渴望創作創新,另一方面是渴望居住於一個虛無世界。
「我不能回去。唯有這一點是肯定的,也是我目前可以說的。」
「你喜歡他嗎?」弗雷德麗卡問。
「是一種什麼感覺?」弗雷德麗卡問艾倫,她顯然被周遭的一切給迷住了,被穿越「門戶」之後進入的鏡子的另一面給迷住了。「給藝術家們教歷史,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
《分離之物》(作者:瑪戈·徹麗)
「我並不是特別難受。」弗雷德麗卡說。
「那你愛過他嗎?」
「對不起,我傷到了你。」
托馬斯·普爾敲敲弗雷德麗卡的門,告訴她可以吃晚餐了。晚餐是托馬斯準備的:腌豬腿肉、菠菜和伯沙玫醬。弗雷德麗卡嘗試向托馬斯講述她寫閱讀簡報時的愉快。她說:「我愛這種有事情做而且我擅長做的感覺。我也感念這麼多人明明知道可能出不成書還毅然決然寫下去的精神。你會覺得他們傻嗎?」
「弗雷德麗卡可不會做大多數女兒會做的事。」
「不,我並不寫作。學習英國文學會把人的創作慾望清空。可是看起來在這裏卻不是這樣——每個人都在創作著。」
洛綺絲女士的胸腔和喉嚨中一下子湧上一股熱流,她給出了她早已準備好的說辭:
「我也這麼覺得。但也許他有情緒障礙,搞不好程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嚴重。但我試圖幫他彌補母親在他生命中的缺失。」
弗雷德麗卡許諾會給每份稿件寫出簡報。她和休一起回家時,休說:「你是否想過,那將會是多好的一件事,真的,如果能寫出一部小說的話,弗雷德麗卡。」
「你能通知我嗎?如果——如果你得到他們母子一切平安的消息,或者是他們需要錢或任何東西,又或者……」
我不敢相信在此書之前,世界上尚未有一本以《瘋狗與英國人》為名的書。如果讓我來設定以此為名的書的情節,我會認為《瘋狗與英國人》這本書,應該是一本陰鬱的作品。事實上,我覺得,本書確實如此,該作用浪蕩的筆調寫就,描繪了一個名叫約翰尼·希普的脾氣乖戾的二十多歲的英國人,以搭便車的方式漫遊南法的旅程。他在家鄉(普雷斯頓市)被一位叫作黛安娜的倒霉姑娘不懈追求過,黛安娜有一雙毛腿,臉上滿是斑點,輕微口臭,總穿縮腰緊身裙,頭髮油油的,下巴上長了一個疣——像是想要成為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家,筆下關於惡咒的段落中會安插的事物。約翰尼·希普一次又一次從黛安娜的手袋中偷錢。(文中借約翰尼·希普之口,寫道:「她不用做什麼工作就有錢,可她對花錢沒什麼興趣,所以像是不怎麼需要錢,我卻總是急需錢財,也知道如何靠花一點錢就從日子里找到點樂子。」)這些偷竊行為幾乎是約翰尼·希普用以謀生的全部手段,因為他從來也沒有工作過,或者做過任何有意義的事情,他終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他還被漂亮的法國和義大利女子招待過,那些女子之所以願意停下自己的運動型跑車,接他上車,供他吃、載送他,我推斷是因為她們看上約翰尼·希普不修邊幅的外表和冷酷氣質,再就是他陰|莖的尺寸。這些女人各具不同的種族背景,文中說「油亮漆黑如烏鴉」「亮晶晶的白金色」,或者「火焰般的棕紅色」,但都具有相似大小的球形乳|房、流蜜汁的小口和聞起來甜美的陰|毛。約翰尼·希普常常棄她們而去,因為他從餐廳的窗口,或停在加油站正等著加油的法拉利車窗向外看去,總能看到一個更好的女人。
「我並不是很想回去,」她回答,但回答得很有禮貌,「微風很溫暖,撇開剛剛那片空地里荊棘樹上的恐怖果實,這裏的花和樹木也很令人覺得撫慰。我在林中非常放鬆,我想探索得更遠一些。」
但是當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的臉,卻沒有貪婪之色。亞歷山大看不出來,他心想:至少她連一點那種老式的貪婪表情也沒有。
「我十分強烈地建議你不要那麼做,」他說,「這不是多麼安全的一個區域,它以春天般的微笑和無害的外表作為裝飾,它其實對無辜的生靈是有害的。讓我再帶你看一樣別的東西,夫人。」
「我之所以來到這裏,就是為了一個人靜一靜。」
「不、不,不是那樣的。恰恰相反,事實上他具有某種典型的人格,而且典型到毫無疏漏。你等下就知道了。」
艾倫把弗雷德麗卡帶進屬於她的那間小辦公室,其實是被隔板隔開的一間位置較高的工作室的角落,還是能分享到照射進工作室里的光線。辦公室里有一張白色桌子,那並不是一張辦公桌,桌子上放了一盞可任意調換位置的燈。椅子是粉紅色的塑料模製椅,有扶手、椅子腿和一個與頭部齊高的做成人頭一般的小椅背,好讓坐著的人把頭倚在上面歇息。小椅背上畫著長睫毛的眼睛閉著,畫著的一對紅唇噘著像等待一個親吻。
弗雷德麗卡闊步走著。書店、市場里的蔬菜、競選海報、倫敦、生活。她穿了一件襯衫式連衣裙,布料舒適、襟袖寬鬆,領口有一條黑色系帶,裙擺長度剛剛過膝。「我也得去剪剪頭髮。」她心裏想著,眼睛熱衷於盯著身邊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我的頭髮是不是挺厚重的了?」
利奧和西蒙又回到這個房間了。
往上、再往上、還要往上。低矮扁平的樓梯緊挨著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牆壁而建。這樓梯上的台階也太寬了——因為常有巨大的物件從這些台階上被抬上去或扛下來。台階的中間還立著純鐵鍛造的欄杆扶手,這讓弗雷德麗卡想起僧侶外出遠行時經過的那些台階。台階黑漆漆的,在台階的頂端,是一間間工作室和畫室,以玻璃蓋頂,室內充滿光線,通透明亮。艾倫引領著弗雷德麗卡越過這些工作室和畫室,到了這棟建築物的終端,穿過各種顏色的時隱時現,穿過明暗交替的影跡晃動,穿過油彩、丙烯酸顏料、松節油和乙醇糅雜的氣味。在最後一個通風的空間內,在正中央,豎立著一個奇怪的物體,被一群身穿緊身黑衣的學生圍繞著,另有兩個穿牛仔褲的學生,正在操作著像是投影儀的機器。那個奇怪的物體是一個巨大的長頸瓶,也許是蒸餾瓶,又或是潛水鐘,物體周身圓滑,上緣是個漏斗形的開口,而一個投影儀對著漏斗開口,向內灑下彩色的光線。弗雷德麗卡看著光線從金紅色變成藍青色,再變成靛藍色,又變成亮黃色,最後變成粉玫瑰色。這個長頸瓶,或者說長形桶的外壁被塗成亞光的黑色,上面還鑿出雜色斑駁的各種形狀和大小的舷窗,伸出舷窗外的是閃亮的緞帶和變色的光束,那些光束有一種濃厚和液狀的質感。學生們以黑色的硬紙管、潛望鏡、繪圖板「武裝」著自己,從各個所能佔到的角度向舷窗內張望,有的屈膝躬身趴在較低的舷窗下,有的則踩在椅子上居高俯視。所有的操作都控制在一個膀粗腰圓的男人手中,一個毛髮稀疏的男人,穿著一件漆條紋的有破口的海軍式針織毛衣。艾倫向弗雷德麗卡介紹這個男人,這個叫作戴斯蒙德·布爾的男人好像認識艾倫,對艾倫也挺友善。戴斯蒙德·布爾是個畫家,教學生入學第一年的基礎學科。艾倫向戴斯蒙德介紹弗雷德麗卡,說:「這位是弗雷德麗卡·瑞佛·波特,她會在這裏教文學。」
「呃,但你可能來錯了地方。她並不在這裏。」
弗雷德麗卡開始掉眼淚,嘶啞地、拚命地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托馬斯用一隻手環繞住她。門開了,是利奧。他看了看托馬斯,確定托馬斯是不是得為媽媽的眼淚負責,搞清了這並不是托馬斯的責任。於是他自己走上前去,像個螺栓一樣,緊緊把自己嵌入弗雷德麗卡的膝蓋上。
一群人關於弗雷德麗卡的未來展開的討論,因為利奧的存在變得無以復加的複雜。利奧和弗雷德麗卡坐在亞歷山大的亞麻沙發上,利奧把身體倚向弗雷德麗卡,好像兩個人能變成一體似的,弗雷德麗卡看起來病懨懨的。托尼說她必須去看醫生,而且已經在幫她想離婚的事情了——托尼認為一定得有一張醫生開具的驗傷記錄,但此刻,他可說不出口。
「我也可以問問魯珀特·帕羅特,看他有沒有一些讀稿、校對和審稿之類的工作提供給你。」休說,「工作很煩瑣、細碎,但可以不用上班,在家完成。某種程度上,出版行業差不多都是這樣的。」
她想到了酵母。
托馬斯喃喃道:「孩子需要……」
扭轉著,被高掛著
「你反而對考沃特關於樂趣的大眾討論絲毫沒有興趣?」這個冷酷的士兵饒有興趣地問道,「我發現你頻繁地缺席于那些令人歡悅的討論,可是我們群體中大多數人都相當投入、相當熱情。」
主管「通識教育課」的學系主任有一間鑲有嵌板的辦公室,窗上掛著兩色的亞麻窗帘(窗帘是紡織品系的學生們製作的)。學系主任給弗雷德麗卡倒了一杯咖啡,用番茄紅色的咖啡杯遞給她(咖啡杯是陶藝系的學生們製作的),然後審視著她的簡歷,簡歷是弗雷德麗卡在艾倫的指導下,熟練地整理出來的。學系主任是一個高大俊朗的男人,長了一張弗雷德麗卡的母親應該會稱之為「好人臉」的臉,閃閃的藍色眼睛,精心打理過的整齊后梳的黑色頭髮,夾雜著一兩縷白色溪流般的銀髮,嘴上掛著輕輕的笑意。他穿了一條藍色的燈芯絨長褲,系著一條紅色的綢料編織領帶。圍繞著他辦公室牆壁的,是三排油畫和複製畫,畫作下方都寫著優美的富有文化素養的箴言,弗雷德麗卡看出這些畫都是威廉·布萊克的手筆。一幅畫著飛濺的斑點的抽象作品,下方寫著:「豐沛的精神即是美。」一幅在星空背景上畫著一張孩子氣臉龐的作品,下方寫著:「如果那個人的臉從不發光,那麼他將永遠也變不成一顆星。」一幅拼貼成樹形的巨大作品,下方寫著:「愚昧之人和慧穎之人看到的絕不是一棵相同的樹。」一幅畫著眼睛的作品,下方寫著「一個思想可填滿太空」和「憤怒的猛虎比訓導過的馬匹聰明」。還有一幅看得出受皮拉內西影響的蝕刻版畫作品,下方有著長長的一段詩文:
「你看起來難受得要命,」托尼說,「我看得出來你在忍痛。」
這是每位在大學修讀英文的年輕女孩都想象著自己可以寫就的一本書——或者是大多數人(弗雷德麗卡一開始寫的是「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後來為求公正和客觀,又把「我們中的」給畫掉了)的心愿,但大多數人欠缺耐力和意志力寫完這幾百頁。但我感到在瑪戈·徹麗的書寫中,在對日常生活的細節上,她的筆觸是異常感人的,即使她的筆下的角色是刻板印象中的角色,而且像木頭人一般。她描寫薩默維爾學院的浴缸時,勞拉躺在浴缸里雙腳踢向空中,水嘩啦啦地灑下,流過她的雙臂……還有,瑪戈·徹麗還寫到了學院花園、電子水壺、咖啡店、大學圖書館……她的寫法,讓你覺得這些事物好像從來沒有被人見到過或描述過。這對讀者來說,有一種奇妙的作用,因為這些事物太常在文學作品中出現,所以讀者已經被施以一種陳腐卻強大的法術,但在瑪戈·徹麗蒼白無力的敘事手法中,吸引住了那些一向容易上當受騙的讀者,她洗刷著他們,帶來一種新的能量。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揭示出這本書的中心情感——是一種空虛的渴望,是一種笨拙的性決定上的協商。總而言之,我認為,瑪戈·徹麗是有寫作能力的,她很可能寫出不錯的東西來,前提是她得有主題。
「事後道歉總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比爾回了這一句,停下來沒有再說下去。這是比爾經常對別人說的一句話,他緊緊地盯著奈傑爾,用一塊捂在眉毛上的臟手帕極快地擦了一下即將滴落的血。
「你也是。可能明天我們就會置身於白熱化的機械世界里了,也或許不會。」
「糟透了的感覺,」艾倫回答她,「這群所謂藝術家,認為逝者就是死了的人,之於面對自身問題的他們,是一無是處、毫無裨益的,甚至他們覺得逝者更有其負面意義和惡劣影響,因為前人的思維威脅著他們思維的原創性。嗯,也不能說他們所有人都這樣想,但大多數人都這樣想。你將領會到我的觀察。之所以教導他們,讓我覺得很考驗人。考驗著你對拉斐爾、喬托,或者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的看法九_九_藏_書。但是我教的那些人似乎都用腳來表決,所以我無法常常得到和他們爭討的快|感。這是其一。其二是這樣的藝術學院總依靠兼職教師的熱情來營運,學院記錄課數,支付薪酬,薪水卻並不高。所以,如果兼職教師不願來,學生們就無課可上,學生無課可上,學院也沒錢可賺。」
「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沒有一句讓我覺得你會想把利奧當作制衡奈傑爾的籌碼。你不是那種人,你愛利奧,利奧隨你來了。試著接受這一切。你的直覺是對的。孩子無論怎樣都需要一個母親,不知道埃莉諾當初怎麼能忍心離開。換句話說,我知道她那時陷入熱戀——那種事情我懂,我猜想她想過一種不一樣的人生,這我也可以理解。但就那樣離開——突然在一個晚上離開。當時我在學校里教夜班,她就留了張字條給臨時保姆,自此以後再也沒有跟我們任何人有任何聯絡。她什麼也沒帶,連一張照片也沒帶,孩子們的書信也沒拿。你能想得通嗎?」
「我知道。但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從來沒受過那種我得寫出一部小說來的教育。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些能寫出小說來的人都不是英文文學系出身的?他們學的是哲學、古典學,或者歷史……又或者是根本什麼也沒學過。只是這麼想一想,就讓我感到一種不安。我想我唯一能寫的小說種類大概是敏感的劍橋學生之類的東西,因為那種學院生活,讓我至今都能嚇得倒退或鄙視不已……哦,不過,談論書籍的樂趣卻是不變的,但畢竟跟談論房子、物件和財產的感受不同。」
「我們現在組成了一個保護弗雷德麗卡聯盟。」托尼·沃森說。
「她在夜裡逃家了,帶著利奧一起走的。我這一陣子的確待她不是很好,但我決心改過自新,待她更好一些。你知道,我容易,我很容易衝動。」奈傑爾說著,邊說邊修正自己的言語。因為他看出來,比爾早已在某種程度上,知道他「容易激動」。比爾沒有回應什麼,因為他忙不迭地接過奈傑爾的手帕,擦拭著血。
「我想和弗雷德麗卡談談。」
「你一定得去聽聽他的演講,」帕羅特催促說,「你會發現埃爾維特·甘德有個人魅力,我是說非常有自己的個人魅力。」

比爾試圖把門關上。奈傑爾連臉色都在抵抗。奈傑爾推開了門,他的衝擊力大到使得比爾的頭撞到了門后的毛石牆。比爾一下子被碰傷了,血流不止,也頭暈目眩,雙膝跪地,倒在門廳,倒在奈傑爾面前。奈傑爾趕快伸出手撐起了他,口中發瘋似的念念有詞,並語焉不詳地道著歉,用顫顫巍巍的手指輕觸比爾碰傷的頭皮。他們兩人以一種相擁的姿勢蹣跚著,奈傑爾把比爾架到了廚房。奈傑爾有著令人驚異的高效,他很快找到一塊乾淨的茶巾,開始擦拭他岳父的頭。
「我一定得工作,」弗雷德麗卡說,「用不完的能量會殺了你,用不完的能量會轉而與你對抗。」
比爾·波特正在重新修訂他為講解《曼斯菲爾德莊園》所做的講義。他一直在從事校外教學,講解《曼斯菲爾德莊園》,這本小書他至今講解了三十年。儘管不是每年都修訂講義,但他常常改寫他的講課內容。他這麼做,一部分原因是顧及新學生,他們不應該被灌輸陳詞濫調;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和這份奧妙又悲傷的講義的關係一直在改變——在緩慢地改變,如同一個男人和家庭的關係一樣。比爾腦中有托馬斯爵士的形象,托馬斯爵士對女兒的道德養成方面投注的關注力不夠,但是卻和他妻子的妹妹其姓「普萊西斯」的子女們所組成的「替代家庭」中,得到了一些教養子女方面的滿足,比爾·波特也滿懷愛意地想到自己的外孫和外孫女,也都和他住在一起。
「誰?帕羅特?哦,是的,我很喜歡他。」他想了想,「他篤信宗教。這一點你一開始可能看不出來。」

每個人都望向利奧。
許多「探險」在書中一一展開。書中有一幕寫得很不錯:這隊起義軍在一片非空想的戰場上——在一塊混凝土質的高沼地上,與一群眼冒紅光的黑狗進行搏鬥;另一處不錯的描寫是:這群人終於找到銀船停泊的港灣,並且登船,他們航向極地汪洋,被海面上漂著的大塊浮冰所慰藉,進而冷靜。但他們卻遭到一隻吊艙或者說一支漂移武裝隊,更具體一點說是一群兇惡獨角鯨的攻擊,敵人用強光和密集作戰取得了上風,揮舞著他們鑲著角狀物的長矛。作者布萊先生可能是一個常常待在家中和一群無言生物相處的人,而不是經常和有思維的人類見面,或者喜歡一些「半人類」,還有青蛙等。全書中只有一點點,或者說幾乎沒有性描述的成分。所有的女性人物(或者說雌性生靈)都是伊萊德-杜拉朵爾的居住者或訪客,她們都是高大的銀色生物,系著美麗的皮帶,而且動不動就高舉雙臂,這點很有趣,讓我想起《戀愛中的女人》中的厄休拉和古德倫在湖邊所做的達爾克羅茲動作。但是,沒有任何事件發生在這群女性人物身上。每種威脅,甚至是在冰山上的最大冰塊上發生的那場大激戰,最後都消解成一次無可言喻的視覺奇景,然後引發這些主要角色發表一連串狂想式的感嘆。這些感嘆幾乎可以,但不是完全可以,被當作一段段無意義的空白囈語,對於一般人的內耳來說,聽起來應該是挺難受的。
他注視著她美麗的臉。她嘴唇是那麼豐|滿寬厚,明凈的眼神像眼睛里充溢著一泓閃亮的液體,面龐之下,是她柔美的身體。洛綺絲女士感覺到他看她時就像看著一個身體受束縛的奴役,他眼神犀利,鼻孔漆黑,嶙峋下頜骨上的珍珠白色的牙齒,說話時發出咯咯響聲,他的話還沒停。
「沒什麼。我們會找到一個住的地方,找到一些事情做。」
「如果你想兼職的話,教書的確是個可以考慮的選項。」艾倫·梅爾維爾說,「如果你有這個意向的話,我可以馬上幫你找到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里兼任幾小時課的工作。現在藝術系學生要攻讀學士學位,除了藝術本身,還得學一些其他的課程,所以我們也教文學,相當有意思呢。」
「你變了。」托馬斯·普爾說,他想了一下子,然後拉近她,輕輕親吻了她頭頂處的頭髮,又鬆開了她。
《瘋狗與英國人》(作者:鮑伯·格利)
那顆死掉的頭顱
「不,我不會這麼想,」普爾說,「那是一種充分利用個人能力的愉悅,我也很明白這種愉悅。就像一個看似感覺遲鈍的小男孩在學校里,突然寫出了一篇多達十二頁的作文,從文中你看到他思路的流轉。這便已足夠。」
比爾用顫抖的尖厲語氣斥責著他:「你看看你自己,也看看這周遭到底有沒有他們母子倆的蹤影,你儘管在這棟屋子裡搜查吧,反正你已經闖進來了,但你也找不到他們。」
「沒有這個必要,夫人,我們不是要回到那邊林地。你只需要從這片林地的荊棘樹上隨便折下一段枝杈——一段嫩枝就好,不要折那些枯朽的。」
接骨木花宅邸2號,托梁看上去可不怎麼安全。那是一棟又高又瘦的建築物,其實是屬於好幾棟緊密相連的又高又瘦的建築物中的一棟,這些建築物矗立在幽暗庭院中,被臨時搭建的門牆和支撐桿上架起的橋式廊道連接起來。門廊很顯眼很好找,門廊里擺著一張女教師用的那種櫟樹木桌,還有兩把扶手椅,椅座上和扶手上都積滿了灰塵。牆壁書架上陳列的書也多已褪色,封面朝向人,而不是書脊。阿德爾伯特·霍利的《神性內外》和《我們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抬眼即是。《神性內外》的封面採用的是歐普藝術風格,黑白相間的螺旋線旋轉交疊成旋渦狀,最後消失於一個黑色的圓洞,而那個圓洞也正好是霍利英文名字中的那個「O」。《我們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封面上也同樣是螺旋,但螺旋的顏色是血紅色和橘黃色的。兩本書封面顯得優雅,也充分顯示出一種能量。
休也開口了,一反常態地尖刻:「就像在劍橋一樣,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得搶到某個人。所以造成了很多悲劇,很多愚蠢至極的悲劇。劍橋里女學生本不夠多,所以每個人都蠢得要命。」
托馬斯問亞歷山大在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亞歷山大說自己正全情投入,其他人在他看起來也一樣。他們擔憂的是,不知道經過這次大選,政府的政策會不會有所改變,但看來政策改革勢在必行,所以這個委員會面臨著被解散的可能。亞歷山大說他覺得這很有趣,一部分原因是他喜歡看這個組織里的人以組織為名的工作狀態:內部的同盟形成了,衝突隨之發生,理性和不理解也激起了小旋渦。委員會十分盡責:他個人已經在不少學校進行了調研,接下來還會去更多鄉村、市中心、富裕郊區和英格蘭東部農業沼澤地帶。那裡的學校將被調研,其中也包括育嬰學校和較年長青少年就讀的學校。「你們對於教育和學習有任何想法嗎?」亞歷山大試圖從普爾疑慮的表情和弗雷德麗卡滿臉的倦容中尋求認可,他這種提問的方式,來自委員會早期對他的訓練,「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以為生活發生在任何地方,絕不會發生在教室里,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所在。」他回憶著、總結著那種曾經被禁錮在教室中的無趣窒悶,那種棕色油氈布窗帘和滿是灰塵的窗檯,那種躑躅彳亍的鍾錶行走時,那種在紙上能刮擦出爆裂聲的固執筆觸,似乎都散發出一種鑽心的難聞的氣味。在教室里一片棕色氣體和灰質倦怠所匯成的海洋中,好不容易等到出現新景象的一刻——一個公式被推導出來了,一句歐里庇得斯的悲劇詠唱結束,哈姆雷特也喊出一句:「詞啊,不過就是一堆詞啊!」亞歷山大說去中等學校調研時,依然能抓到自己在學校時那種感覺。但是一到小學,便感受到小學里瀰漫著一股新的氣氛——每個人都在討論「小孩子到底是什麼」「小孩子能夠做些什麼」之類的課題。亞歷山大說他常常有這種感受,他覺得自己和同僚們簡直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愛麗絲一般,在一個明亮的地下世界中巡遊,也通過窺鏡來看人事物。他看過一片清新的紙頁森林,懸挂著詩歌和描了色的鳥兒;他看過硬紙板雕塑成的一座座城塔;他看過目的明確的奔走、建設和試驗……他跟委員會裡語言和學習心理學的專家們談過,發現幼兒能夠創造出語句構造這從無到有的過程中的很多奇迹,成年人只要領會到這一點,就不需要逼迫小孩子、訓練小孩子。
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叫作勞拉的敏感、年輕、工人階層女孩的人生故事(她如果真的叫勞拉,她一定是工人階層出身的,無論如何,我都懷疑她可能屬於偏下層的中產階級,當然這是每個人都覺得再平淡無奇不過的一種出身——儘管擁有這種出身的確實有很多人,甚至是最多人同屬的階層)。勞拉得到一份去牛津讀英文的獎學金,在那裡愛上一位叫作塞巴斯蒂安的年輕男子,但那個男子卻沒有愛上她,而且更可能的是塞巴斯蒂安愛著自己最好的朋友休,他們一起求學、一起度過軍中歲月,而此刻在一起燦然地讀著英文,還一起在牛津大學戲劇協會裡演話劇。
他們騎著馬,翻過平原,一起返回了亂言塔;洛綺絲心中浮想聯翩。亂言塔滿布大片大片鼓脹的雲朵,像飛馳的帆船,像打滾的醉漢、像競逐的烈馬,雲簡直比風飄得還快。亂言塔就聳峙眼前,前一秒還鎖在暗影中,下一秒已經在金色陽光中沐浴。從她的角度看去,亂言塔並不是個造型突出的建築,它古舊腐朽的壁架和階台,可以用阡陌縱橫來形容,所以某些區域看起來像是一堆殘垣斷壁,或者說是碎岩層疊,總之是很凌亂的架構。但在陽光里,遠眺之下,亂言塔里的住戶們在谷縫和拱廊里熱火朝天地忙碌著、工作著,所以那棟龐然大物因人流穿梭點綴,像是一座蟻丘。洛綺絲女士,在馬背上騎乘著回到這裏,身邊隨著一個亦步亦趨的血性男人,她並不知道亂言塔是否是一個「久別」的家園、避風港,又或是一個被選定的避難所、安息處——比如說,像個地窖那樣。
「奈傑爾可能不用經過太可怕的一番爭鬥,就放我走。我對離婚還沒有什麼認知,我之後會好好想想。但奈傑爾絕不會對利奧放手,他不放也是對的,因為一個孩子需要父親和母親,奈傑爾也很愛利奧……」
晚上,弗雷德麗卡坐在布盧姆茨伯里公寓的書桌前讀著原稿,這也是讓亞歷山大寫出《黃椅子》劇本的那張書桌。她在那兒閱讀著。她和托馬斯·普爾一起做了晚餐,然後,她、莉齊、利奧、西蒙和托馬斯一起吃了厚片煎餅和水果沙拉(瓦爾特勞德沒一起吃,因為她在上英文課)。利奧顯得輕鬆多了,西蒙是個友善的孩子,已經把利奧當成了自己人。艾倫·梅爾維爾打電話過來給弗雷德麗卡,告訴她:明天幫她安排了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一個面試。有兩堂兼職課她可以應徵:一堂課是玄學詩歌,另一堂課是19世紀小說。
「只不過……」利奧重複了媽媽的話,他的臉在微微顫動。
《銀船遠航記》在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帶著一份竊喜,稍做分析,弗雷德麗卡一下子豁然開朗。但她把分析結果緊張地吞咽下去。里士滿·布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轉變。他給弗雷德麗卡提供了為期一年的兼職教學工作,需要過試用期,還給弗雷德麗卡分配了一間能見學生和寫教案的辦公室。艾倫帶弗雷德麗卡去看屬於她的辦公室。
「我不知道你會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休·平克說,在去見魯珀特·帕羅特的路上,這句話休對弗雷德麗卡說了不止一遍。魯珀特·帕羅特是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負責人。「他的性格跟他的外表還挺一致的。」
「好啊,」西蒙說,「我不介意。」
那天夜裡,時間已經很晚了,托馬斯·普爾和弗雷德麗卡分坐在壁爐兩端。托馬斯還對在他戲中演出角色的弗雷德麗卡留有印象:難對付、感情濃烈、充滿野心。他幫弗雷德麗卡預約了一位醫生,他見不得如此傷痕纍纍的她。但他對此什麼也沒說,只說了一句:「我喜歡你的小利奧。」
「噢,那可沒有。我愛的是拉斐爾·費伯,或者我愛的是我對拉斐爾·費伯的想象。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種感覺,你知道,老師、禁忌、修道之類的。我自己想象了很多,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們的距離太遠了。」
「我當然是這麼想的,」弗雷德麗卡說,「只不過……」
「我們都這麼說過。」亞歷山大附和。
她雖然一瘸一拐,卻還是能走得很快。她的瘸行相當明顯,所以休問她:「你的腿不疼嗎?」
但為什麼不是單純的牛津?不是直接的青春戀情?不是莎士比亞或其他什麼?我讀完之後,捫心自問。因為這本書將一種噁心的感覺注入我的身體里,而這種噁心我並不陌生。這是一種年輕的清新的「似曾相識」。這就是敏感的年輕女子應該迴避創作關於牛津的青春小說的原因。沒什麼是能令人振作的,寫完這麼多頁,還不如做點其他的事情。
直接吊在峭壁上,血滴
「不,」她說,「他的確一度愛過我,但就像他說的那樣,每個人都跟每個人相愛過,尤其是女人。我們倆都以為對方很特別,以為對方是很稀有的人。」
(弗雷德麗卡決定用回她的娘家舊姓。)
西蒙把前額抵在托馬斯的肩上。
「你卻一直以來都不愛多嘴。」弗雷德麗卡嘟噥著,把關注力投放到這位朋友身上。從讀劍橋時開始,她就常問她自己,有時候也問艾倫:「艾倫,你愛的是什麼?」但弗雷德麗卡從來也沒有從艾倫之口得到任何一個答案。他整潔、白皙、友善,她對他們兩人之間的友情很確定,也對自己關於他一無所知這件事很確定。她喜歡這種局面。
「別開這種玩笑,巫術是一個嚴肅的議題。許多人對巫術有探知欲。巫術崇拜,現在大為熱門,尤其是古老信仰里的巫術。儘管我沒有什麼興趣——我對基督教教義已經極其著迷了——但讀者有興趣。他們投書進來表達自己的意見,讓人想象不到的熱忱。」
弗雷德麗卡翻開這本書。每一頁都是空白的。
要分辨這群起義者中的每個人並不容易,因為他們每個人都說著一種高腔語言,並且對於用語言來陳述經歷,他們顯得並不在行,比如,文中有這樣的記述:
「門戶,」弗雷德麗卡對艾倫·梅爾維爾說,「這座學院的門被稱為門戶是實至名歸的。它通往一個古怪的世界,門戶。」
「是一種古老的、魚類一般的氣味。」裘德說,他的聲音尖銳,刻意營造出腔調。弗雷德麗卡因厭惡而突然顫抖了一下,注意到自己read.99csw.com正在被裘德注視著,自己卻以顫抖回復了他。當裘德意識到這一點時,他轉開了,徑直走向畫室電熱器旁的摺疊椅,摺疊椅像三朵紅玫瑰同時盛放在一支鐵莖上,裘德伸出他灰色的手,伸進了一片紅色的光芒里,也順勢把他灰色的小腿伸進了「玫瑰」里。他肋骨處的皮膚、臀部上的皮膚,像掛在雕刻好的褶皺里,不是平鋪的,而是摺疊的,像犀牛那裝甲似的皮層。學生們遞給她用塑料杯裝的咖啡,也給他拿來了餅乾——他不要餅乾。一整群人就環坐在他腳邊。
「一種集體的共性意識可能成為人類的先決條件。語言作為人類科技的延伸,具有分化和異化的能力,可能會是人類企圖丈量天堂高度的巴別塔。此刻,計算機實踐著把任何一種代碼或語言轉譯為另一種代碼或語言的功能。簡而言之,計算機履行了科技能像五旬節一般,帶來普遍理解和統一的效用。」
門廊一角開著的一個小孔眼似的房間其實是升降機的所在,拉開吱吱嘎嘎的鐵格子門,那升降機猛的一下升了上去,嗚咽著,似乎搖搖欲墜,卻能把自己升起來。弗雷德麗卡和休來到了四樓。他們幾乎是屈身而行,深綠色的迴廊里積塵已久,二人在這個形狀不規則的矩形迴廊里拐了三次彎,才來到帕羅特的辦公室。帕羅特的辦公室,若在狄更斯時代,絕對是一間僕從住的閣樓小屋。辦公室的天花板是傾斜的,因為是頂樓,還是兩整面都傾斜的,牆壁漆的顏色像是被煙熏過的洋蔥皮。地板上是成堆的落滿了灰的書;書架上的書也是灰濛濛的;書桌上摞得很高的幾沓紙仍是在那兒迎接落塵的。桌上還擺著兩張照片:一張照片里是一位正擺著姿勢的新娘,戴著頭紗,拖著裙裾;另一張照片是站成一排的穿著西裝、領子鑲著褶邊的微笑的孩子們。
「嗯,你說的當然很有道理。」
他遞給弗雷德麗卡一本書,封面上畫著一個盤著腿的囚犯坐在一間貼滿襯墊的囚室里,頭上還戴著一頂紙做的尖頂呆瓜帽。
「剛才那個人是誰?」弗雷德麗卡問艾倫。
對於一個不帶感情的讀者如我來說,約翰尼的外表很有可能像黛安娜對約翰尼而言一樣,是令人生厭的。他花很多時間鑽研自己的胯|下、腋窩、腳指頭、臟到發硬的內褲、滿是污穢的鞋子、留有痕漬的衣服、剪斷的鬚根的氣味……對氣味的執迷,簡直像他對自己山羊般的生殖能力和他對人生的坦誠,以及那種他對別人從不流露愛意,卻總能像花蜜之於蜜蜂一樣吸引到女人的能力,這種種「生命現象」的證據。
籌備已久的戲劇演出也終於要登場了,那是在舌之劇場第一次舉辦戲劇演出,但當慶祝典禮在「淑女之塔」和「聖潔之塔」舉行前,洛綺絲女士趁機從亂言塔溜了出來,獨自一人騎馬,去森林里漫遊了。若要解釋她這些舉動的原因,她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所以與其被發現后又被要求解釋,她寧願隱秘出行——這樣不必被問,也不必自清,省卻了口舌上的辯解。如果被強制自白,她打算說自己很著迷於獨自騎乘,就像有的人著迷於或陶醉於此時在舌之劇場里以面紅耳赤、長吁短嘆和口乾舌燥等動態、情態和儀式所呈獻出的表演,是一樣的道理。但她誠心希望不要被人盤問這種對孤僻的渴求,別的什麼渴求都好,因為這種渴求並不會讓考沃特寬容地微笑著理解和應允的。而關於如何協調、照顧達米安、考沃特和洛綺絲女士三人之間不可相容的欲求,還有很多討論尚未進行。考沃特對這些討論的結果抱有希望,洛綺絲女士卻恰恰相反,以不將自己物化為男人的傀儡為傲。她的這番進取心,仍處於萌發的時刻。
「考沃特想為大家提供嘗試實踐人類所有情感需求的機會,因為他覺得這從本質上就是基礎性的、無價的,而我們都是有七情六慾的人類。剛好我最近才發現自己對離群、獨處、隱秘的事物和大自然有興趣。這並不是不尋常的,其實這是很普遍的,我能很沉浸在這種人性情感中,或者我覺得我是沉溺的。直到一刻前,你才向我解說,我的獨處竟然是一個假象,這真是最令人感到冒犯的解說。」
「嗯,沒有問題。」利奧說。
「你知道的可真多。」洛綺絲女士說。
「我幫不了你,」比爾說,「即使我能幫你,我也不會幫。你到底讓弗雷德麗卡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
瓦爾特勞德回到這個房間里時,手上端著茶具,再回來時,端出她說的巧克力果醬餅。巧克力果醬餅把八歲的西蒙·普爾從房間中引了出來——這個腿又細又長的小男生,脖子也很纖弱,眉上垂散著閃亮的整齊的棕色頭髮。他有點靦腆,但很有禮貌,進房間時問候了所有人。瓦爾特勞德告訴利奧說,西蒙想要讓他看看自己的火車玩具。利奧輕聲低語地客氣答應了。瓦爾特勞德的口音有點不標準,但顯然她的英語能力並不差,至少富於機智,她告訴利奧西蒙的火車有三段分隔的軌道,一個轉車台、兩個站點和一節卧鋪車車廂。西蒙說:「我正在製作一個鐵道轉轍器。」可能是因為瓦爾特勞德和西蒙都溫和可親,也可能是因為連日來緊緊攥著媽媽攥得太累,又可能是因為蛋糕上的巧克力紓解了他的精神緊繃,利奧終於願意放開自己,隨他們一起走開了。弗雷德麗卡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哆嗦。她極快地告知她的兩位朋友,她在利奧面前不能明說一些事情,還說她以後不想回到利奧的父親身邊,還有,她想工作,她想重新展開自己的人生,但她想不到以後利奧會怎麼樣。「我不可能回去,我也不可能保有利奧,我卻不能把他送回去,我無法為他打算什麼。」弗雷德麗卡對托馬斯和亞歷山大陳訴著,兩個男人看著她,既關心也同情。
勞拉先在好幾個章節中,痛苦於是否該跟幾個年輕男子上床,或者跟其中一個男子度過幾個文雅浪漫的夜晚。她的處|子之身終於獻給了一個人,卻不是塞巴斯蒂安,而是休(休體形較小,但更強壯,更有肌肉,比他細若柳枝似的好朋友粗糙了不少)。自此我們才有了一段微弱的有趣的剛剛萌芽的三角戀,但瑪戈·徹麗對三人關係並無細述,顯然作者對此沒什麼興趣,她有興趣的是診斷到底誰跟誰在「戀愛」,如果作者至少能告訴我們到底勞拉有沒有嫁給塞巴斯蒂安或休,或者她根本就沒嫁給這兩人其中一人,又或者她嫁給了另外一個人,只要一個結局就好。但作者完全沒有告知讀者,只留下一個似是而非的結尾:牛津的生活已經告終,每件事都迷迷糊糊,像一團謎影,懸浮在空中。
「他曾經想和我結婚,」弗雷德麗卡對眾人說,「我挺好奇如果我和他真的結婚了,會是怎樣的……」
利奧緊閉嘴巴。不發一言。
洛綺絲女士閉緊了她嬌美的雙唇,因為她聽到也感知到他話中所帶來的「不適」,她連皮膚都發熱起來。
「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常常喋喋不休地重複著同樣的話,」年輕的女士回答說,「他們的討論總是往來迴環、雜亂無章,不斷回到他們最初提出的主張,但從一開始他們就無法用論據論證自己的論點。我認同你剛剛所說的我們群體中的很多人在這些語言競爭和團體論戰中得到的快|感是巨大而劇烈的,但對於討論的熱情,就像一般女性對說長道短和散播緋聞的熱情一樣,看起來並不存在於我的性格特質中。是這樣,沒錯。」她繼續說著,她顯然陷入了對自白的狂熱,忘卻了眼前這個同伴可能並不值得信任,「在我個性中占很大一部分的那些成分導致了我對退守和靜思的渴求,我是渴望獨處的,換言之,這是我對這些充滿喧囂的、不具價值的、存在某種另類危險的社會活動的一種迴避。這些無盡無休的、情緒高漲的社會活動讓我愈加感到難以融入和無法適應,儘管這些卻似乎很自然地在我們的同伴之中找到了生命力。我極愛,我一直極愛,甚至可以說是崇拜——考沃特的能力、美和強大的智慧。在他的求索之中,我看到了他對變革、恢復自然人本性的一種邏輯思維。但我卻仍沒準備好——仍不心甘情願——仍無法完全信服地接受他那種帶有必然性的論調——我還無法順從地投入他的一切計劃中。」
「那你當時為什麼要去那裡?」托馬斯低聲地、中立地問。
弗雷德麗卡,毫不留心地開始發表自己的意見:「我從來沒辦法讀得下那些預言書,因為書中使用的語言太醜陋了。但《天真與經驗之歌》則另當別論……」
「我是裘德。」他自我介紹道。
「會嗎?我想我會吧。像母子連心一般,我們倆之間有一條繩子牽繫著,或者是一條線,能被拉扯、延伸得很遠。他現在與我在一起,我就不會回去了,我也不敢想象要回去這件事。不僅僅是因為……不僅因為一切都無法收拾,也因為我一開始就不該去那裡。」她環視了四周,「房子里有一個叫作書室的房間,但沒有一本書是那個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可讀的,當然,除了那些童書。」
「我覺得你們的婚姻會是很糟糕的,」艾倫語氣平穩地說,「他已經和政治結婚了,你只能當他的情人,你肯定受不了。」
「美是心中的瞬刻,像門戶開關時的追溯;但在肉體之上,美卻永恆不滅。」艾倫誦著詩,一隻手抓著斯芬克斯的黃銅乳|房。
「我不覺得。他跟我父親很相似,極度專制。他絕不會讓我離開后又再回去探視利奧,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我不想利用利奧,讓他成為我們意志力競爭的犧牲品。」
「差不多了,」他說,「都不錯。但《宗教學的燃眉之急》《精神病學的燃眉之急》《社會學的燃眉之急》,聽上去似乎並不是太貼切。」
「一定要保密,」艾倫提點道,「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管你多想告訴別人。你一直以來就愛多嘴,親愛的,我看到你又恢復成原來那個自己,為你而高興,但是要忍住、要忍住。忘掉那艘銀船,也忘掉登銀船出海的所有人。」
「看到你重新開始笑,我很開心。」普爾說,他又有所疑慮,「我很開心你來我這兒。這聽起來很怪,我是說我還記得你原來的樣子——你曾經是那樣一個壞脾氣的女孩兒,那麼一個剛愎自用的女孩兒,對你父親來說,你是個難題。但你現在卻變成一個女人,還帶著利奧一起,出現在我這裏。」
亞歷山大說:「如果他勝選了,我疑惑他會不會解散我們的委員會。我已經開始認為我們在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了。委員會裡的人變得,我想說,變得團結一致了。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喜歡這一點。我希望這能持續下去。我們下個星期要去參觀幾所小學。我們像大人國里的人一樣,我們從小處學習新東西。」
「我不想再回去看那些吊著的人。」洛綺絲拒絕他的提議,用的是上校用過的表達方式,用來掩蓋她一想起那些屍體,就止不住地反胃。
「我把威廉·布萊克當作學院教學的重點。他是最偉大的英國詩人和英國畫家。他寫盡也畫盡他頭腦中的一切東西。學生們都稱他有啟發性。多年來,我把學生們向他這位天才致敬的作品收集起來,成了一個收藏——你可以看得出,學生們的風格大相徑庭,但精神卻是共通的。我喜歡僱用有創意的人。你本身也從事寫作嗎?波特小姐。」
「不會啊,怎麼會呢?有什麼不好的。就是讓人有點吃驚罷了。」休說,但他腦中想的是:這首詩不好,念著太軟,應該更簡練、直白,但保持流暢度。
弗雷德麗卡用一隻胳膊攬住利奧的頭,是個擁抱,是個半掩住利奧耳朵的擁抱。
「你覺不覺得休·平克依然愛著你?」托馬斯問弗雷德麗卡。
「我們會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弗雷德麗卡對利奧說,「我們會和瓦爾特勞德、西蒙一起住在這裏。沒有問題吧?」
「這是我愛好的一部分,」他答道,「這是從我對戰爭策略發展而來的愛好,身處在我們閉關自守、與世隔絕的世界里,這是沒什麼用處的,但為了保衛這個世界,可能還是有用的。我了解到我這種隨意的、完全沒有根據的推測,已經造成了您的不安,我向您保證,我對摺磨白皙、嬌弱的女性的想象力絕無興趣。我們是不是該回亂言塔了呢?」
弗雷德麗卡想了想:「沒有。但小孩子也不會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他們從來也不說,是不是?他們不敢說出心中的願望,擔心一旦說出來后,別人反駁了他們,他們的願望就一閃而逝了。」
「如果考沃特能刺|激整個群體,進而刺|激到所有人對他所提出的議題感興趣的話,」上校仍舊泰然自若,「那麼他就贏得了有利的政治籌碼,他接下來可以進一步解決擺在他面前的棘手的『家政』問題——我們也必須公正地解決糞便清理的這個問題。我的夫人、我的夥伴,這是我們的生計問題。我曾經見過監獄里和營隊里流行過暴亂似的熱病,病源就是低劣的衛生條件。」
「你一直在那麼說,」她轉頭對休說,「說得好像魯珀特·帕羅特是個魔術師一樣,鬼鬼祟祟的。」
歌聲
本書的情節——如果能勉強被歸結為情節的話,圍繞著一個由行為怪異的人和魔法生物組成的團體奪回他們原屬地——伊萊德·杜拉朵爾的經歷。伊萊德·杜拉朵爾被認為是這群人的先祖能永久棲居的地方,在那裡,人們不用語言來交談,他們可以用想法就實現物質世界的改變。但這群人現居的地點(波納多)被一個暗黑魔獸(米爾坦)統治著,他們也被暗黑魔獸所奴役,暗黑魔獸將波納多用毀損變形的磨坊(根據文中所述的建築風格,應該是19世紀的磨坊)、高聳的煙囪、弔橋堡壘、火焰噴射器等建築覆蓋,這些能活動的建築多由碾壓技術所驅動。在這塊工業廢棄地的外圍,是一片矮木林與黑河。那群被奴役的怪人和魔法生物被神秘的信息徵召到一起,聚在一座滿是塵埃和灰燼的小山岡上。他們到底是怎樣一群人呢?作者給出了描述:破衣人、多毛人、棕人、傻子、「半人」(他另一半身體是羊身)、岩石精靈、青蛙——這隻青蛙儘管在全書行進過程中,一直讓人以為他是敵軍的密使,但最後真相大白時,人們才知道青蛙是一個極有獻身精神的英雄,因為青蛙在一塊大門入口石頭上的慘死,阻止了大門的關閉,使得這群起義分子能順利進入伊萊德-杜拉朵爾。
他會因自己對地理或者方位的認識而缺乏安全感。他顧及自己要給旅途預留時間,所以連從戛納到尼姆都恨不得乘坐噴氣式飛機。但旺斯離蒙彼利埃可不近,而且卡馬格地區的大多數公路還未向旅行者開放。
比爾沒有馬上認出門外的是他女婿,過了一會兒才看出是奈傑爾·瑞佛。比爾眼前的人健壯結實,穿著猩紅色的馬球領衫、粗花呢子的西裝外套、雙斜紋布褲子。而奈傑爾看到的是一個土地神一樣的老頭子,幾綹飛散著的灰色和生薑色的頭髮,一雙鋒利的、褪色的藍眼睛。
「他肯定已經預見到了,」上校說,「但那個時刻還沒有到——他引領我們探討對於熱情的解放,但遲早我們會觸及某一部分特殊熱情的解放,那種解放建立於傷害他人取得快樂的基礎上。我不是說那副鐐銬要扣得更緊一點才有快|感,也不是說抽打伴侶會讓一個男人的性器不勝狂喜、昂昂雄立,因為這些事情可以經由特設的款待和明確的指示而協調好,比如在舞台上,在卧室里,或者在地窖中。並不是。我真正好奇的是,考沃特什麼時候才會意識到,有一天大眾會覺得他們度過星期天最好的方式,是看誰的頭在斧頭之下滾動,或看獅子在嚼食角鬥士的頸部靜脈。考沃特是否會舉辦一個吊刑大會,以慰公眾的嗜血嗜死的念頭?他可能會發現我們所有人中誰的一次自殺舉動,會提供一次,也只有那麼一次,讓大眾享受以他人之死為樂的機會,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心的,這種無法被超越的、耽溺其中的興奮,死在玄學派詩人形而上學的對死的解釋中,就在那珍貴的一刻,釋放出惡魔,噴洒出惡種,任憑鼻腔收縮,就像那些可憐的吊著的人一般,沒有人要砍掉他們的吊繩解救他們。那是一個危險的遊戲,洛綺絲夫人,但對受死之人來說,是沒有任何真正的快|感的。」
「我想起的倒是查泰萊夫人引述斯溫伯恩的詩,」弗雷德麗卡說,「她喋喋不休著『蒼白,在走廊及門戶之外』之類的,還說著她要怎麼穿越那些走廊和大門。大概是類比冥后珀耳塞福涅要從冥界重返人間吧。」
「我不說謊話,」比爾說,「他們不在這裏。」
他從地上成堆的稿件里找出四份稿件,讓弗雷德麗卡預讀——這些都是小說稿件。其中一份,字與字隔著大間距,工整地打字完稿,另一份字打得較亂,稿紙的頁緣都翻折成角,第三份是單行距碳字體列印的,最後一份則是手寫的。打字工整那份是里士滿·布萊的《銀船遠航記》,九-九-藏-書頁緣翻捲起來的那份是鮑伯·格利的《瘋狗與英國人》,碳字體的那份是瑪戈·徹麗的《分離之物》,手寫稿的那份是菲莉絲·K.普拉特的《日常食品》。普拉特的稿件里還夾著一封信,信上說:「非常抱歉,我必須將自己的手寫稿寄給您。我的確擁有一台打字機,但目前打不出來比我的手寫稿更清楚易讀的字。我希望您仍然能夠讀懂它,並期待收到您的讀後感。」
大選終於在10月15日舉行。弗雷德麗卡和托馬斯·普爾一起看開票結果。和他們一起看的還有休和艾倫,因為他們倆都沒有電視,當然還有亞歷山大,自從弗雷德麗卡和利奧住進托馬斯·普爾家后,他來得頻繁多了。普爾是個「文藝男」,並不傾向在自己家裡擺一台電視——他擔心自己會陷入自我放任,過著清教徒生活的他把看電視視為對時間的浪費。但是他被他的孩子們說服了,孩子們說在學校中如果不能和同學們討論《蝙蝠俠》和《流行之巔》等電視節目,會被像「棄兒」一樣對待。艾倫的朋友托尼·沃森在海頓報道哈羅德·威爾遜的票數;與此同時,托尼也在寫一篇電視對本屆大選所發揮的影響力的深度文章,托尼對威爾遜在電視上對自己外表、政治形象、政見、民調輿情的精準控制力崇拜得五體投地。這次大選選情激烈,參選者的票數都互相緊咬不放,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結果才逐漸明朗起來——工黨得到了制勝的過半票數。幾個好朋友一邊吃著燉辣肉醬,一邊喝了不少紅酒。弗雷德麗卡想著,卻沒說出來——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喘著粗氣、心潮起伏地看著開票轉播,尤其是票數相差無幾左右搖擺的時候,這群女人更是對「我們英國人」的命運憂心得不得了。他們是人民的公敵,保守黨政府不知怎的總是能與一些不名譽的、失職的、引人奚落的事情相挂鉤,比如克莉絲汀·基勒、曼迪·賴斯-戴維斯等跳樑小丑,保守黨作為執政黨,黨員在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表現有天壤之別,並且一再傳出欺詐和恥辱事件。弗雷德麗卡心中準備好要接受哈羅德·威爾遜,就在哈羅德·威爾遜在海頓那個擁擠不堪的禮堂中,突然失控似的振臂揮舞的那個凌晨時分。他的得票率多了兩成。他在電視鏡頭前親吻他太太。在他身後,可見歐文·威廉姆斯那張巨大的喜悅的臉。
「我要走了,」奈傑爾看起來盛怒未消,「把你一個人留下有沒有問題?我該不該等有人回來才走?你會不會頭昏?」
「狹路相逢,對不對,我的小姐?真抱歉,我讓你受到了一點驚嚇。讓我帶您遠離這些晃動的屍體,帶您回到您的田園居所吧。」
是休,直接向弗雷德麗卡發問:「你以後想做些什麼?」
他們走在這棟建築物中,好像不是走在一所教育機構中。學院里滿是長廊和樓梯——都是實心和石質的,建造出來就是為了耐久——不過,空氣里仍有一股學院里獨有的淡淡的「精英」氣息和消毒劑氣味。長廊里掛著美術作品,有明亮的抽象畫,有歌手和電影明星的流行肖像畫,有「布萊克式」的雲狀形體畫,還有面具般隱晦的拼貼畫。原來,那股消毒劑的氣味就是來自這些畫作——油彩、松節油、油灰、高熔金屬。艾倫正在向弗雷德麗卡介紹「通識教育課」。
「我以前總是說我不會投身於教學,」弗雷德麗卡說,「但如果能和你一起工作,也是一件好事。」
托馬斯·普爾滿腹情緒,「第二天早上」此刻在他身上重演,還有「第二個月」「第二年」,統統回來了。

「當然,請到最上面去,在那裡看得最清楚。馬修在這兒發明了一些彩色燈光。他把各種油料裝進瓶罐中或框架中,這讓光線有了色彩。你可以爬到梯子上看一看。」
帕羅特思考著他們兩人的提議。
「我覺得他人挺好的,」弗雷德麗卡記得托馬斯·普爾,他是亞歷山大和她父親在布萊斯福德·賴德學校共事時的同事,「他跟你劇中那個斯潘塞一樣好。」但弗雷德麗卡和亞歷山大兩人都記得托馬斯·普爾和美麗的安西婭·沃伯頓的一段情事。安西婭·沃伯頓那時候和弗雷德麗卡一樣,都是女學生,安西婭·沃伯頓卻落得未婚先孕、墮胎的慘淡下場。但以「慘淡」而言,就弗雷德麗卡來看,托馬斯似乎比安西婭更加慘淡,不過,表象卻可能是極具欺騙性的——這件事,弗雷德麗卡和亞歷山大,誰也沒當面說出來。
「我能看看你們在做什麼嗎?」弗雷德麗卡問。
「是的。」弗雷德麗卡說。
「個人魅力」似乎是他欣賞的一個詞彙。
《銀船遠航記》(作者:里士滿·布萊)
「你似乎實在不怎麼擅長討論。」比爾說。
「幾乎如你所言。」小姐說,她此刻仍然沉浸在糾結于這些問題時所給她的輕微樂趣中。她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泛紅起來——當她領悟到上校剛才坦白的:在她毫無察覺地緩步遊走時,他就隱匿於她身邊!他一定看到她蹲在白屈菜邊上嘆息著,又或者看到她開心地撈起一塊泥濘,讓它滴滴答答落到這苔綠色的土地上……他難道都沒有轉移開他的視線嗎?他是不是偷窺得津津有味?她曾經把裙子提起來,掀得很高,盡情感覺著煦暖的微風躥流於她雪白又勻美的雙股之間,那溫熱的、粘連著的股溝,考沃特一直想讓她在舞台上展示給台下那流露出垂涎、艷羡眼光的眾人。「格里姆上校在監視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快|感?是怎樣的一種快|感?」一想到她自以為閑步于僻靜的林間小路上,身後竟被他那雙窺探秘密的眼睛緊隨著,她覺得這比考沃特所舉辦的那些公眾活動都更叫人厭惡、更令人不安,卻也更有一絲趣味。
「然後,這隻青蛙被帶往另一個空間,在那個空間里,青蛙的靈魂被在世界底端那些盤根錯節的黑色根狀物中運送著,就像一個失明者一般。青蛙的整個身體都能跟無法言語的一些靈力溝通,因此,青蛙基本上呈現出一種昏厥狀態,因為它的身體在經歷著極端的開悟。」
「這隻不過是個建議而已。」托馬斯說。
她想到了他的小馬,想到他每天從廚房到小牧場的既定行程,想到他的完美小世界。她想到自己的「職業生涯」要從照顧一個幼小而焦慮的男孩開始。
弗雷德麗卡覺得為這些小說原稿寫簡報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
洛綺絲帶著驚恐和慍氣,發著抖,轉過身來,原來離她那麼近,她背後便站著格里姆上校。他一定是在她全神貫注地穿梭在荊棘里的時候,躡手躡腳地靠近了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她盯著樹枝上弔著的死屍,完全沒注意到他已近身其後。
「這讓我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弗雷德麗卡向艾倫詳細敘述了《銀船遠航記》的種種,她無法自抑地讓整段描述多了很多幽默感。接觸《銀船遠航記》的始末,對弗雷德麗卡來說是尤其「幽默」的,甚至幽默到悲傷的程度。她說:「當我看到哥貢諾扎的那些小山嶽時,我就知道了。你對我說里士滿·布萊這個名字,我當下應該仔細聽好,但是我也很可能忍受不了聽他的名字入耳,我該怎麼做呢?」
「但她從沒有設想過——或者逼自己去揣度一下——孩子們該怎麼辦?第二天早上……怎麼過完一個月?怎麼過完一年?」
「我覺得她一定在這裏。我沒有打電話通知就直接過來,因為我料定了你會說她不在,或者說她不願意跟我對話。所以我要直接來找她談。」
「依我看,」格里姆說,「今天早上的爭論是對排泄的痛苦與快樂的爭論,此議題攸關著某些特定人士的利益,當然包括了我們群體中的一些人,不僅僅是議題中的實物——液體的也好,固體的也罷,除此之外,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說穿了,不過是我們中幾個確定的人物,他們之間愛情與慾望、親密與獨立的關係。我說得對嗎?」
最大的問題其實在托馬斯身上。對於托馬斯是否知情,亞歷山大一丁點兒主意也沒有,就連托馬斯是否曾懷疑他們幾個人之間有糾葛的歷史,亞歷山大也無從了解,但又想不出托馬斯憑什麼會知道,所以他繼續對托馬斯保持著和藹可親的信任感;雖然這麼說,但他也不敢保證托馬斯如何能不知道,畢竟埃莉諾的情緒每次一發作起來,不是戲弄,就是嘲諷,那是她性情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亞歷山大想,如果托馬斯懷疑西蒙是亞歷山大的兒子,那麼他現在的言行就是洞悉一切后最好的示範,如果能這樣保持下去,也很好。所以這兩個好朋友之間所有的對話都非常模稜兩可,托馬斯的表現似是而非,像是針尖對麥芒般,企圖用自己對西蒙的問題的偏執論述,以及托馬斯憑藉自己的、西蒙的爸爸的身份,展現對西蒙所投注的單槍匹馬的、義無反顧的關愛,來刺痛亞歷山大。
「這裏的確有一種特別的氛圍。我也嘗試著寫點什麼東西。我認為如果一個人的頭腦被賦予了創意,那麼至少應該儘力創作,你不這麼認為嗎?」
帕羅特說:「我們的小出版社,以前多是出版一些政治類書籍,標準的20世紀30年代左翼思想的政治書籍,《費邊主義論休閑》之類的書。是我說服了吉姆森·鮑爾斯,告訴他宗教書籍會暢銷。他是個老式的社會主義者,思維比較單一,他以前覺得宗教欠缺真實性,是一派胡言,根本不用理睬。我則看出有這個市場,絕對有這個市場——國教正處於一種騷亂狀態里,看看《坦對上帝》,就是一位安靜的主教寫的一張安靜的『供應鏈管理』式宣傳冊子,一個全國性的暢銷書,賣得多熱鬧!而且比起他身為伍爾維奇主教,他身上更極端的東西還有許多,我看他也更性感,就像性感字面上的意義所說的——性與宗教,不管在教會中還是在時下流行的青年文化中,都有討論。另外,死亡神學等,都是很令人興奮的話題。再就是聖靈恩賜,關於對聖靈恩賜的學習等,還有,我們道德解構的解體,這已經人所共知。克莉絲汀·基勒和普羅富莫,以及保守黨當權派的所有麻煩問題,都亂作一團,我們曾經習以為常的看事情的方法讓人心安理得,儘管我們已不再相信那些方法。現在,我們的『不相信』有了疏通的途徑,人們有了閱讀的熱情,人們想去讀所有的內幕,人們想獲取思辨的權利。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期——道德動蕩又重整、有意義的混亂、人們急於重獲新知。」
奈傑爾真的環視了廚房一圈,幾乎是在細嗅著,像是在嗅聞失蹤者遺留的氣味。他更因為比爾的「邀請」,又沖回了門廳,比爾聽到他在更高的樓層上推門的巨響。頭上的血,滴入他的眼裡。奈傑爾又出現了,手中拿著一件綠色的寬下擺的女士洋裝。
「我確信她會來這裏,那是女人會做的事。她們會回到母親身邊。但我耐住性子等了一會兒才來這裏——因為我很惱怒,我感覺到我應該冷靜下來思考一下——我真的思考過了。」
「那不好嗎?」
「那是雕塑嗎?」弗雷德麗卡興奮地問道。潛水鐘底下傳來砰然轟鳴的一個聲音,回答了她:「不。不是雕塑,是一個活著的生物。精確地說,是一個有神性的人。我的任何活動都是虛無縹緲的,我在這方面是個專家。」
這本書的女主人公是一位牧師的妻子,他們一家人住在沃里克郡,夫婦兩人一共育有十三個孩子,而這位太太對做麵包非常著迷。她的名字叫作佩姬·克倫普。她的丈夫是伊夫林·克倫普教士。佩姬是在難民營里當義工時遇到了現在的先生的,並且為他轉換了宗教信仰,成為基督教徒,因為她先生的信仰非常堅定,並且視宗教為世俗世界中很有明顯用途的一件事。但他並不是如自己希望中的那般超脫、先進,他總是在沒有被徵召到為極端情況效力時顯得極為易怒——而且他們現在身陷囹圄,過著一種往好處想是「文雅」、往壞處講是「清貧」的生活。家庭事件層出不窮(他們經歷過一場白血病導致的死亡,一位浮夸高傲的主教的煩擾,一些體罰、一次「喜悅而空虛」的幻視),這導致佩姬對神失去了信念,但伊夫林強迫她繼續「強裝」虔誠,畢竟她有太多孩子要照顧,她也沒有太多選擇。
沒有人對此能有任何建議。他們在這幾個小時內心神渙散了,微醺,也微微地滿足。托馬斯和弗雷德麗卡把所有人送到公寓門前,像一對夫婦一般。托馬斯一隻手摟住了弗雷德麗卡的肩膀,弗雷德麗卡並沒有掙脫,但也沒有對托馬斯的動作有進一步回應。
「那祝你一切好運。」戴斯蒙德·布爾說。
「他又怎麼會知道我們成年人想要過怎樣的生活?他又怎麼有任何能力做出一個我們稱之為『決定』的決定?——他就是來了。說不定他以為我們兩個反正現在在一起,以後也會一起回去……」
「『慾望之箭』怎麼樣?」休順著他的話說,「又或者『彈頭』?」
「我不相信你。」奈傑爾說。比爾覺得奈傑爾處於激動的狀態。奈傑爾繼續說:「我要進來了,我要找她,她必須跟我對話。而且我想要回利奧。」
「如果您認為不是很粗魯的話,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您會這麼頻繁地騎到這片叢林中,而且總是自己一個人?淫邪之人的腦海中,會覺得您是來赴叢林里的某種幽會,但從您的第一次漫遊開始,我就是您的隱形同伴,所以事到如今,我能為您的純潔無辜做擔保。」
「你說的同伴,指的是誰?」
「我也喜歡他啊。他是那麼……我差一點就落下他了。但他來了,他一定是要來的……」
「我總是說我不會去教書的。」弗雷德麗卡有點固執。
「工作!」弗雷德麗卡說,「我一定得工作!」
魯珀特·帕羅特是個不算高的人,一頭深紅金色的鬈髮,卷度非常密實,之所以沒有留成亂糟糟的「拖把頭」,是因為剪得很勤快也很精細。他的臉和身體都顯示出,他是一個很有紀律的人。以他的身高來看,他應該搭配一張胖嘟嘟的臉,但是,他的臉沒有贅肉;他也應該有雙下巴,卻令人想象不出他有雙下巴的樣子;他的肚腩也應該在他淡紫色襯衫和紫色底上有粉色和銀色圓點圖案的領帶下緣挺出來,不過,也沒有。所以只能憑眼睛,頑固地畫出他扭曲的樣子。他的嘴,正像休告訴弗雷德麗卡的那樣,圓圓的,嘴邊稍微有些皺紋,但嘴唇是柔和的。他的眼睛是藍色,鼻子則無明顯特徵。他說話時,有一種公立學校似的拖長腔調,再加上看到他那種「我是長這樣、可不是長你想象中那樣」的體征時所產生的延時效果,讓人誤以為他語速慢。但他給人的整體印象是有效率的、有能力的、讓人覺得輕鬆的,因為他自己被自己催得煩躁不安。
「我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想一想。我需要工作,我必須獨立。」
「但我會說,我覺得那一刻你需要我來保護你免受克雷布斯人的攻擊。」格里姆答道,他落座于與洛綺絲毗鄰的一塊樹樁上,坐得很穩,想要開始講一段很長的話,「或者我可以說,我當時擔心你有背叛我們的動機,當然,我現在必須說,那種懷疑是站不住腳的。又或者,我可以說——我必須實話實說——夫人,我一向對打探消息極有興趣,我對每個人的所作所為和來去動向都必須瞭若指掌。我年輕時當過密探,我的小姐,那真是能給像我這樣的人帶來極強感官滿足的一種職業。幸而,在這個地方,這種滿足感是被認可的,是不被視為會對人造成傷害的。如果您能接受我的建議,再不要游弋于這片林地中,您就永遠不會知道我這種令您不適的滿足感所為您解除的種種恐怖危難。」
「我總是被預言類的書籍啟發。」
「你請便,我也不覺得她想再看見這件衣服。」
直到聊到斯迪爾福茲委員會,談話的氛圍才有所轉變。亞歷山大現在已經能推測八歲男孩的心態,畢竟,他看過八歲男孩寫下的東西,也通過討論,了解到八歲男孩想些什麼、知道些什麼。他想找西蒙說說話,卻不太敢。「性需求是短暫的。」亞歷山大想,看看弗雷德麗卡,他曾經渴求過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也曾渴求過他,但作用力卻是延宕的。
馬庫斯在午餐后回到家裡,看到他家門外有一個男人在一輛綠色的阿斯頓·馬丁車後座上,像一個幾乎要昏厥的女人一般,整理著一件綠色的派對洋裝。馬庫斯眼見那輛阿斯頓·馬丁從村後方駛離,駕駛者車技很好,但開得太快了。
所以她只好伸出手,折斷了一根鮮綠的嫩枝,枝上還帶著牢牢附著的、充滿活力的小小萌芽。而從那折斷的一端,慢慢湧出一股暗沉的血液,流成一團血塊,像一隻肝臟顏色的蛞蝓隆起背,在遲緩地爬行,邊爬邊噴出汩汩鮮艷的血,鮮血最後變成緋紅色的血滴。她滿懷恐懼地一把把嫩枝扔掉,大呼小叫,她不斷用手指擦著她的裙子,因為她的手指也被沾上了血。她懇切地乞求上校告訴她嫩枝流血的理由和https://read.99csw.com這種怪異現象所具有的含義。
「這在哪兒都是一樣的,」弗雷德麗卡說,「至少,這裡是饒有生氣的。」
休向魯珀特·帕羅特介紹了弗雷德麗卡,並解釋了為什麼她此刻急需工作。帕羅特問弗雷德麗卡都有些什麼興趣,弗雷德麗卡說她沒有太多興趣,勉強也就一種——文學,可她相信自己學新東西學得很快,也對每件事都抱有好奇心,她很確定。帕羅特說為出版社預讀稿件並被支薪的,幾乎都是女性,她們在稿紙堆中忙得不亦樂乎——每天早上都有「不請自來」的一沓一沓的原稿,寄至出版社。
「折一段嫩枝就好。」
「的確是很發人深省也振奮人心,」托馬斯說,「但也有很多小孩子是目前正在發酵的一些幼教風氣的受害者,比如說,西蒙,我的小兒子西蒙。我認為他是那種喜歡待在角落裡的安靜小孩兒,他是自然的、正常的。但是,總會聽人說他不願與其他孩子接觸……」
「別忘了,還有威爾基的電視遊戲節目啊,」托尼說,「你可以做做節目評論什麼的。那不是很簡單,但我覺得你能行……」
亞歷山大、弗雷德麗卡和利奧來到托馬斯的公寓。這是一棟坐落在布盧姆茨伯里,寬敞的、愛德華七世時代風格的宅第式公寓,托馬斯的單位位於這棟大樓的第六層。亞歷山大和托馬斯曾在此共居一室,那是20世紀50年代末,亞歷山大在創作一出叫作《黃椅子》的戲劇。托馬斯·普爾的妻子埃莉諾,在1961年突然棄家而去,跟了一個叫作保羅·格里納韋的男演員。《賣花女》在紐約重演時,保羅·格里納韋演出過其中的角色。普爾的四個孩子:克里斯、喬納森、莉齊和西蒙,那時候分別是十四歲、十二歲、九歲和五歲,此刻則分別是十七歲、十五歲、十二歲和八歲。年紀較大的兩個男孩眼下在布萊斯福德·賴德學校念書,就是在亞歷山大和托馬斯作為教師相遇的那所學校,也是弗雷德麗卡的父親曾經任職的學校。在亞歷山大的印象中,克里斯、喬納森都還是小男孩兒,但克里斯已經在忙於大學入學考試了。他問起了克里斯和喬納森,普爾則邊回答邊帶亞歷山大和弗雷德麗卡參觀客廳——當亞歷山大還住在這兒的時候,那曾經是亞歷山大的卧室。這個房間有一扇很大的八角窗,透過窗看出去,是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大火箭。窗的兩邊,一邊是滿目的唱盤和餐具,一邊是塔樓和天線——從新建的郵電大樓的圓柱那一端躥了出來。
「沒錯,是她的,從她還沒嫁給你之前,她就放在這裏了,是她不要的。我們還有一整櫃她不要的衣服,你應該看過她穿那些衣服。」
「克雷布斯人啊,」格里姆說,「是一個團伙,又可說是一個部落,他們居住于,或者說出沒于叢林深處和山下的洞穴里。他們身材矮小,膚色黝黑,體毛很多。他們身上還帶有一股非常嗆人的體味,他們嘟噥地說著沒有人能懂的語言,而且不斷吐口水。他們並不常現身,他們成群結隊狩獵,穿著獸皮,手持皮革製成的小圓盾。知道克雷布斯部落存在的人,對他們到底是不是人類爭論不休。他們即使是被殺死,也不會把死者留在活人手中,所以我們沒辦法驗屍,也就無法確認他們的人種或物種。從來沒有人看到過女性克雷布斯人,也可能是克雷布斯人實在都太相像,即使是兩個並肩作戰的克雷布斯人中有一個是女性,但身披獸皮,也沒辦法被看出性別。他們從不留活口,一定會把看見過他們的人消滅。這是我聽說的,他們有時會把人弄瞎,但更多的時候則是趕盡殺絕。您已經親眼目睹過那些吊起來的死屍了,您追蹤他們追得這麼近,是絕對沒有好處的,我的小姐。就我所見,通過那些吊著屍體的特殊絞索的皮料可見,應該是克雷布斯人乾的,沒錯。這我知道——這是我的專業——所以我知道,但是同時不能否認,有一些專門搞游擊戰術的不良分子組成的幫派,還有一些沒有被緝拿歸案的法外之徒,也在模仿克雷布斯人的手法,這樣做是為了掩護他們自己的藏身之處——其實他們本身也是很害怕的。」
「晚安,睡個好覺。」
弗雷德麗卡眼神又落在牆上的書上。
洛綺絲女士聽了這番話,因一些字眼而害怕和作嘔,她顫抖著,終於答應走回自己的馬旁邊,並由上校攙扶著上馬。
像河水一般濕潤
弗雷德麗卡說:「她無法允許自己去想象……」
「疼,但就是看起來不會痊癒的樣子。托馬斯要帶我去看他的醫生。」
弗雷德麗卡說:「在那裡,利奧什麼也不缺,他有兩位極其疼愛他的姑姑,有一個像是超級保姆一樣照顧他的人,他有一匹馬,一棟有護城河圍繞著的大房子、馬廄,還有一個果園和田產——別跟我說這些只不過是物質,並不是,因為利奧喜歡那些東西,他屬於那個地方……我則不,我喜歡那些東西,只因為它們表面上散發出的魅力,那些也不是我真正追求的東西……但他……我不應該把他從那一切中帶離。」
「不是這樣的,在我的理解中,是他要跟你來的。」
「好像挺有趣的。」弗雷德麗卡說。
「我還不敢斷言,但這片林地中有這樣的『聚會』,看起來並不能說不尋常。通常的解釋是,這些死人是克雷布斯人的祭祀犧牲者,但克雷布斯像其他所有的嗜血部族一樣,常常為一些並非他們所干下的壞事而背黑鍋。」
《語言是我們的緊身衣》(作者:埃爾維特·甘德)
弗雷德麗卡觀察起封面。埃爾維特·甘德是個像花園中擺放的小土地神一樣的人,體形矮小,眼睛很深,細細長長的鼻子,嘴形彎曲,頭髮不多,曬得有點黑,可能這都是攝影效果。照片上的他穿著一件開領襯衫,看不到腰部以下,很明顯地,他坐在一張高腳、椅背也很高、寶座一般的椅子上。封面上的宣傳文案上寫著:《我是我兄長的守護人?》是新一波知識運動的一部分,這波運動懷疑文明在形式上被壓縮,並質疑壓縮文明的這些「形式」,是不是來自我們語言的作用,尤其是印刷物上的文字更具「壓縮性」。文案還引用了馬歇爾·麥克盧漢的話:

洛綺絲不知該如何應答,所以只能安坐著,繼續玩弄著她的馬鞭。
「我們兩人會走一步看一步,」弗雷德麗卡說,「我現在需要一個能和利奧一起住的地方。之後,利奧……利奧也必須想……」
弗雷德麗卡有點拘謹地笑了笑,對於普爾使用「女人」這個詞,既欣慰,又不安。
「某種層面上,我能。看起來那是讓她離開的唯一方法,如果選擇離開的話。」
「我不知道要怎麼尋找她的朋友們。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把他們全都殺掉……」
弗雷德麗卡把眼神從瓦爾特勞德身上轉移到這個房間四壁。牆被隔成了書架,擺滿了書,她不禁輕嘆。托馬斯說起並問候她父親,弗雷德麗卡說自己有一陣沒有父親的消息,亞歷山大說他和弗雷德麗卡的父親保持著聯絡,因為他們同在那個斯迪爾福茲委員會。「他現在怡然而居,」亞歷山大說,「他陪著自己的外孫,他們住在曠野上,他還在晚上教課。我們一度為他擔心,擔心他退休之後無以度日,但他的確過得很好。」
在死亡的雙目間
亞歷山大看著西蒙:他的鼻子還沒有長至一定形狀,但是他的嘴,他的嘴明明……托馬斯一把摟住了這個男孩,把他拉近自己。
這本書,就像你所能想象到的那樣,在它開始的地方結束了——約翰尼·希普,兩眼迷濛,宿醉未醒,打著飽嗝兒,裝著滿肚子的自我膨脹,在艾格莫爾特(那就是書開始時他出現的地方),等著被搭訕。任何男人(或女人)如果還有清醒的意識,就應該快點開車離開。
他們隨著風向擺來盪去,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像那些樹一樣,樹榦在風中矗立著,枝丫因風搖晃,樹葉摩摩挲挲。突然洛綺絲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她聽了心臟快瞬間停頓:「您誤以為是樹的果實,對嗎?我的小姐。」
「《巫術學的燃眉之急》。」休多說了一句。
「利奧和媽媽跟我們一起住,怎麼樣,西蒙?」托馬斯問。
「我是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說。她聞到一種不是很好聞的氣味,一種魚類的氣味,一種老舊煎鍋的氣味,一種酸敗的變質的油的氣味。
弗雷德麗卡哽住了,蹙起眉頭。
亞歷山大說:「我有個主意!可能是個很不錯的主意。托馬斯·普爾怎麼樣?他獨居……呃,他單身,和他的孩子們住——他住在布盧姆茨伯里的一棟公寓里,我也曾經在那兒住過。他妻子離開了他,跟一個男演員私奔逃家了,那個男演員是保羅·格里納韋,在我的戲劇中扮演凡·高。托馬斯有兩個正值青春期的兒子,還有一個女兒,女兒大概十二歲;另外還有一個小兒子,西蒙,今年八歲,比利奧稍大。托馬斯經營克拉布·魯濱孫成人教育學院——他絕對能幫弗雷德麗卡找到一些教學的工作——這是兼職賺點零錢的好方式,很多婦女都這麼做——他的那間公寓也挺大的——他可能願意伸出援手,另外,也不會有人會想到去他那兒找弗雷德麗卡。」
我建議你親自讀一讀這本書,並且好好考慮它出版的可能性。它讓我讀得忍俊不禁,也讓我讀得毛骨悚然。並且,它讓我感知到,英語是言之有物的一種語言,能寫出有深度、有趣味性、複雜艱深的東西——這種感覺,讓我找回了對英語的信心,因為在讀完其他三本書之後,幾乎快放棄對英語的信任。
這天,休不用去代課。他放棄休息,帶著弗雷德麗卡去見魯珀特·帕羅特——魯珀特可能有些原稿需要她來預讀。這說明休非常善良,因為他自己也需要這樣的工作,畢竟他也在兼職創作,在寫詩。他最近著迷於俄耳甫斯的故事,也正在讀萊納·瑪利亞·里爾克的詩。休擔心對神話的追溯對詩人來說可能太過陳腐,又為詩中死人頭顱高懸的一段而震懾。他在腦中寫了幾句詩:
屋外的村莊一片寧靜。一輛車在遠處就發出轟鳴,呼嘯聲越來越大,並沒有疾馳而過,反而停在門前。門鈴聲響起來。比爾以為溫妮弗雷德會去迎門,但是她好像沒在家裡。門鈴聲又催促了一遍,比爾去開了門。
他們吃了一頓挺不錯的晚餐。他們談起了菲麗絲·K.普拉特、埃爾維特·甘德,談到敏感又年輕的女性為什麼不應該寫小說。他們沒有談論奈傑爾。但很快就得談了。
「我要帶走這件衣服。」
「神話也許是真實,或者說是真實的神話。」學系主任邊說邊微笑,弗雷德麗卡還在試圖解讀畫上的題詞。題詞是這樣寫的——「謹以此畫,送給里士滿·布萊,因為你教會我理解慾望無垠又無窮的本質。敬你愛你的瑪麗戈爾德·托平。」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回答,「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解釋,但每一種都是假想的說法,有的聽起來甚至是玄虛的。作為一位有文化的女士你是明白事理的。偉大的詩人,但丁·阿利吉耶里,在他《神曲》的地獄篇中,把這種現象歸結于樹的自殺,包括弔死的人和如血般的樹液這兩者間的聯繫,都被視為對書中內容的一種通俗式的想象。但更曖昧的說法是,因為這裡是克雷布斯人或其他種族的人大開殺戒的地方,所以大地以人血為飲,以骨肉為食;這些滋養源源不斷地輸入,所以這裏的樹無法長出單純的綠色的樹液、韌皮、樹脂,只能將養分以恐怖和噁心的方式吸收、反芻。還有一種與之完全相反的說法,是說這裏的土地和這裏的樹木憎惡人類——就像克雷布斯人一樣,而克雷布斯人某種程度上就像這片土地的守林人、培育者,於是這片大地歡快地吸收著死人或那些毫不警惕地躺在樹根處或樹蔭下的人的精血。故事還有另外的演繹版本,這種故事你在世界各地都能聽到,但一般人不會要求鑒定是否有如血般的樹液,那故事是說樹是由男人和女人幻化而成的,又或者是由克雷布斯人幻化的,克雷布斯人就是會動會走的樹。如此一來,樹和人的關係就像是毛蟲和蝴蝶的關係——人類的巧思、人類的夢幻,成為一切事物的原理,就像蜜蜂會采蜜,或者果樹會結實……我所能確定的是,這個地方散發出怨懟和痛楚。我反正在此並不受歡迎,你也一樣。」
「我一直在考沃特這個王國的邊境巡查呢,我的孩子。」這位老兵說,「南方的防禦機制比他設想中的更加脆弱,所以,並不是只要他把邊境關閉並遠離塵囂,就意味著我們身外的世界不再存在了。如果您不想變成一具七零八落的白骨和一隻被掏空的骷髏頭,那麼我建議您不要再孤身一人騎到這些林中空地來。」
「我對克雷布斯人一無所知。」洛綺絲女士說,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也無意隨他回返,因為要回去的話,免不了在某種程度上碰觸格里姆上校巨大的身體——就算不是亂言塔所有居民的想法,但她像亂言塔的大多數人一樣,對碰觸這位上校有一種強烈的嫌惡感。不管是否了解自己被嫌惡,上校還是拉住了她的手臂,牽著她走回把她帶到這片林中空地的小岔路口,他請她坐下,坐到一根長滿苔蘚的矮樹樁上,平復一下情緒。洛綺絲女士在那些以革命為名的戰爭中看過更慘烈的畫面,因此她決絕地逃離那箇舊世界,她其實更想傲氣地回到她的馬身邊,但她更清楚那就是不順從格里姆,與格里姆為敵對她自己絕沒有半點好處。在這種焦慮下,她只得坐下,玩弄著她的馬鞭,接過他從長頸瓶里倒出的裝在小罐中的白蘭地。
「他或許真是那麼以為的。他說過些什麼嗎?」
這部小說以一位婦女做麵包為開篇。詳細解說了酵母的發酵和麵糰的膨發,而且麵糰是先被壓扁再膨脹起來的。小說形容了等待麵糰膨大所需要的耐心,也描寫了烤箱中的圓形麵包、長條麵包、十字麵包。
「這不奇怪。您的注意力在其他事情上,而我又是個受過訓練的人、獸追蹤者,且讓我把這些樹枝為您撥開。」
在利奧面前商談弗雷德麗卡的未來,是不可能的;但看起來,把利奧暫時帶離弗雷德麗卡的身邊,卻是可能的。利奧和弗雷德麗卡坐在長靠背沙發上,利奧的手捻在弗雷德麗卡的襯衣褶皺中。一位年輕的奧地利姑娘這時候出現了,她的名字叫瓦爾特勞德·羅澤,棕色的捲髮,甜美的花瓣形的臉龐,骨架小得像鳥一般。她的笑容又自信又害羞。她告訴眾人說莉齊正在游泳,西蒙則在自己的房間里。她還對利奧說她正在準備茶和巧克力果醬餅。「果醬餅?」利奧以為自己沒吃過。「也就是水果奶油蛋糕,」瓦爾特勞德解釋道,「是我親手做的,很好吃。」
弗雷德麗卡退回到這個大容器的底下。在容器裏面那個人輕輕一跳,就用手把住容器的邊緣,露出的是長長的灰色的手指頭。那手指灰得相當明顯,一旦脫離了那些絢麗的彩光,究竟是本質上就那麼灰,還是因對比而顯得灰就有點難說了。一顆頭從容器邊緣探出來,一顆長形,很長的長形的頭,配著一個很長的、好看的鼻子,細長的眼睛和很薄的嘴,頭顱被很長的鐵灰色、又長又直的頭髮覆蓋著,這柔軟的、細長的、鐵灰色的頭髮,垂下來能一直遮蓋到他的肩膀和前胸,所以很難看清楚這個人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腿也是很長的灰色的腿,肌腱發達,極其瘦弱,這兩條腿從囚禁著它們的牢獄中被抬升出來,也被那頭灰色的長發包覆著。整個詭異的身體終於顯形了,在日光之下,渾身散發著藍灰色的色調,身體輕輕在容器邊緣停留片刻,縱身跳下,一步一步移近弗雷德麗卡,支棱著那雙又高挑又纖細的腿,在頭髮搭成的帳篷下向前趨著。弗雷德麗卡的眼神聚焦在那個人的陰|部,不知是意外還是故意的,隨著頭髮的甩動,弗雷德麗卡看出那是個男人,陰|莖短小,籠罩在灰色的陰|毛之中。這個生物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
「裘德可不贊成布萊克的觀點。他曾跟里士滿·布萊所屬的布萊克小圈子或布萊克盟友會,吵過幾次架。裘德更傾向於尼采。」
「年輕人,你在你的大腦中寫出一個跟事實毫無關聯的故事,在你告訴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沒和你在一起,抱歉。她並沒有來這裏,即使她看起來像能遠行的樣子,但她沒有遠行至此。」
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階梯上,「門戶」這個名詞閃現在弗雷德麗卡的頭腦中,這顯得詭譎又棘手,因為詞語本身與人類保持著疏離,並且堅持這種疏離感。這所學校的確有一個很壯觀的門戶,在尼古拉斯·佩夫斯納的《佩夫斯納建築指南》中還有一小段描述。這所學院是一座長形的純石制建築物,佔據了露西廣場一端的全部,並臨近在羅素廣場和南安普敦街上段的女王廣場。學院的前門裝飾著艾瑞克·吉兒的浮雕作品,前門與「門戶」間被一段寬敞的樓梯連接著,樓梯是扁平的,穿過了一座圓形石拱門,石拱門的兩端站著亞當和夏娃,真人大小,也是艾瑞克·吉兒雕刻的,他們二人皆手持蘋果,面上帶笑,好像被逐出伊甸園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根本對他們毫無影響。罩在兩尊雕像頂上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物形象,但究竟是天使、精靈,還是仙子,並無法辨識。沉重的黑色大門上的兩個門把手是黃銅鑄件,一個是斯芬克斯,一個是美人魚,斯芬克斯和美人魚都有著金色的發亮的乳|房,因為長期被人摸來摸去。https://read.99csw.com
帕羅特接著說:「我曾經打算做一個系列出版物,命名為《現代思維的試金石》或者什麼的。我也挺喜歡『明燈』這個詞,但不能總是用它來指代一切事物,不然聽起來就像是在為小學讀者寫書。再說,這個詞本身也已經過時了,聽起來像是拿破崙時代的用語,我們卻一直倡導直白的有精神感召力的書寫方式不是嗎?『火炬』怎麼樣?『先鋒』怎麼樣?」
弗雷德麗卡爬了上去,向裏面看。潛水鐘里看上去好像充滿了流動的光芒,但那只是空氣,但竟然能那麼濃稠、那麼多色彩。潛水鐘牆壁的顏色不斷變換,不斷被綠色的斑點、金色的流線,或者將紅色或翡翠色的波浪紋投射。多麼令人雀躍,多麼迷人,這是能量、光芒和色彩的演出,這場演出著實讓弗雷德麗卡花了一番時間去領略到竟然還有東西虯曲深埋在人的視覺邊界底下。那是一叢搖擺不定的捲髮,或海藻,是排列整齊的一串石頭,又或肢體,難以使視線固定,難以用視力識別,因為底下那個東西的顏色從金色到綠色又到天藍色,變個不停。
「不,」比爾說,儘管他的確有點頭昏,「如果你能離開,我會非常開心。現在,就請你離開吧。」
托馬斯的提議正如亞歷山大所設想的——弗雷德麗卡這期間應該住在這裏。因為兩個大男孩現在正讀書,不在家住,所以這裡有空出來的房間給他們母子住。而且他們三人:托馬斯、瓦爾特勞德、弗雷德麗卡可以一起照看莉齊、西蒙和利奧,同時也各做各的工作。實際上,托馬斯至少可以讓弗雷德麗卡在克拉布·魯濱孫成人教育學院里教一節晚上的課,碰巧學院里有一位教員孕期極其不適,已經被勸請在家休息。那節課剛上到「小說形式的發展」或相似的題目。「因為我對你了解足夠透徹,所以我知道你能勝任這堂課。」托馬斯·普爾說。他又極不合時宜地贅了一句:「或者說你和你父親一脈相承,我很相信。」
旋繞著
「或者『燃眉之急』?」弗雷德麗卡也建議了。
學系主任寬容地微笑著,說道:「我相信如果你多投放一些注意力的話,會發現預言書的語言有一種自成一格的美感,一種特異的美感,一種自由的美感——就像布萊克所說的那種『自由』一樣,他說那種單調乏味的抑揚頓挫——實是束縛——韻腳和空白的詩行像戴著鐐銬。戴著鐐銬的詩歌,也為人類戴上鐐銬。你需要一雙被刷新過的耳朵。這是有視覺性的——在阿爾比恩和德魯伊的視覺中,能意會到希伯來人宗教的基礎和源泉。」
「不管如何,利奧都是個聰明的小男孩,而且他和你一起來了。還有,孩子都需要母親。」
他們齊聚在亞歷山大·韋德伯恩位於奧蒙德大街的公寓中——這是他們提前商量好的。在亞歷山大這裏,她可以住得最安心,而且應該不會立即被發現。亞歷山大在驚訝于每天清晨收到連串找弗雷德麗卡的電話之後,他把自己的卧室讓給了弗雷德麗卡和她兒子,她兒子似乎跟她一刻也不能分開。他卧室中的床大而舒適。在弗雷德麗卡經歷了一夜時斷時續的睡眠之後,她醒了,穿著亞歷山大的一件襯衫,嚴肅地思考這所有事情的諷刺性——她多麼渴望來這裏,渴望了許多年,她現在終於來了。她甚至還在亞歷山大的床單上滴了兩三滴血——作為「見面禮」——血來自她身上還在發炎的傷口。亞歷山大晚上倒是在自己的另一個卧室睡了一宿好覺,但他還是有點惶惑。因為他的三個好朋友——艾倫、托尼,以及休,給了他一番關於奈傑爾的巨細靡遺的描述,說奈傑爾復讎心理多麼重,又多麼暴力。托尼更直接把奈傑爾稱為「斧頭男」。
「沒錯,接下來……」托尼補充說,「我們就該考慮一下別的事情,比如長期範圍里,你得做些什麼。」
「為什麼我要這麼做呢?」
在彼時,也正是每年萬物萌發、復甦的時刻,或者差一點就要到這個時候了。她騎馬的時候,還是得穿著有絎縫著襯料夾層的外衣,但她把她的皮草披肩和絨毛帽子放在一邊,只披著一件輕薄的斗篷,她獨自開發了許多寬廣的騎乘路線,而隨著大路向著叢林深處延伸,取而代之的是許多蜿蜒扭曲的小岔路。小岔路通往秀麗的林中空地,有些空地上,第一波降臨的春天之花的花苞正在新綠的草皮上躍動,烏頭花、菟葵花、報春花,以及羞澀的紫羅蘭。見到此番景色,她會下馬,心不在焉地繞行於那些黑色的樹榦之間,觀察那些明亮的小花|蕾這個星期又成長了多少,並在腦海中私自「侵佔」了這秘密的地方。她念念有詞:「我的報春花長得比我預期得快很多。」或者「我的畫眉鳥唱得可真美妙,還在榛木枝上跳著舞」。她開始把自己當成守護這些樹木的森林女神,照顧它們,儘管她什麼也沒做,就只是盯著看、微微笑和走過來走過去而已。她變得越來越大胆,每次都探索得比上次多一點,拓展著她的疆域,嗅聞著林中香氣,在灌木叢中放聲歌唱,有時她思考著如何在亂言塔中度過自己剩下的人生歲月,有時思索著亂言塔之外的世界會發生些什麼,那些河流與海洋沿岸的城市和漁港,小徑和大路。一隻雌雉雞帶領著一隊幼雛從她前面穿過,她彎下身來把其中一隻柔軟嬌小的雞雛放在手心中,但它們嘰嘰嘰嘰地叫起來,四散著逃開,但她緊跟不舍,提著她的裙子,把直衝著她臉的荊棘和多刺的枝丫都向身後撥去,追著看那些像拋了光似的、青銅色的雌鳥羽毛在死掉的歐洲蕨中間時隱時現。她繼續往前摸索著,直到她進入另一片未曾發現的林中空地,那塊空地里的樹木更高、更蔥鬱,而且全都已長成,結著她沒見過的「果實」。這片空地是環形的,樹木探出黑色的堅硬的臂膀,在臂膀的尖端懸垂著一些搖搖晃晃、嘎吱作響的物體。她一開始以為垂吊著一些衣服,起的是稻草人的作用,仔細看過後才驚覺那原來就是人的屍身——一具具臉已經黑了,眼睛也被鳥喙啄食掉,腹部腫脹,並散發出惡臭的屍體。
奈傑爾對他怒目相視。
「孩子總是需要母親,」托馬斯·普爾說,「這是傳統智慧。但也千真萬確,我為此付出了代價。」
「哥貢諾扎」是一直讓弗雷德麗卡生厭的詞。對弗雷德麗卡來說,那是嬰兒的一句囁嚅,根本不符合造詞法則。儘管不是故意的,但這個詞聽起來滑稽可笑。「通識教育課」的學系主任邊掃視著弗雷德麗卡的簡歷,邊喃喃自語道「了不起」,更抬起頭觀察著正注視牆上不同畫作的她。
「埃爾維特·甘德,」封面上的文案總結道,「接受麥克盧漢的語言分化論,卻質疑麥克盧漢對科技能為人類帶來如『五旬節』共性意識的誇大,或者從根本上對科技本身提出了質疑。埃爾維特·甘德,擁有對此類共性意識如何被重構和翻新的一些大胆觀點。」
一絲絲染紅河流
《日常食品》(作者:菲莉絲·K.普拉特)
「我會做弗雷德麗卡希望我為她做的事情,」比爾說,「這你應該知道。」
「如果你真的落下了他,你也會再回去帶他來吧?」
就這樣,弗雷德麗卡完成了四本書的簡報,她心中有一種五味雜陳的歡愉感。之所以說「五味雜陳」,因其中有不少元素:她本身享受著寫作的過程,享受著看語言文字從她的筆尖流瀉而出,這也讓她覺察到:「我又是我了,我又是自己了。」這讓她對「身體」重獲了一種真實感,因為她的心靈活過來了。然後,就她對金錢的認知來說,不管得到的酬勞多麼少,只要是賺來的就視同「獨立」。除此之外,就是文字本身帶來的快|感,不僅僅是菲莉絲·K.普拉特手寫整本小說所具有的震撼性,還有布萊、格利、徹麗等人所組成的書寫「工業」,這些「業者」始終覺得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坐在那裡筆耕不輟,創造出一個由想象力鑄就的世界,是一件絕頂重要的事情。這種快|感,到頭來讓弗雷德麗卡覺得自己對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的忍耐力多了一些,現在她們再也不能給她的世界設限——也正是因為她們,弗雷德麗卡才深刻而清楚地感知到「佩姬·克倫普」在書中所受到的囚禁是多麼殘酷,於是瑪戈·徹麗書中的「勞拉」則離弗雷德麗卡無限遙遠了。
「不是那樣的,」弗雷德麗卡說,「我不是拒絕這份工作。我覺得自己就像在吃著巧克力果醬餅的西蒙和利奧一樣。貪心,十足的貪心,想做得太多。」
「我為什麼沒聽到你的聲響?」
「還有一個弗雷德麗卡權益聯盟。」艾倫·梅爾維爾說。
「我想過了,」利奧說,「我要跟著你走。你也想讓我跟著你走,你是這麼想的,我知道你這麼想。你想帶上我。」
「裘德。裘德·梅森。我猜那並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是一個很神秘的人,有點裝模作樣、故弄玄虛。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裡,從哪裡來。他的話也不多,但他偶爾給學生們講關於尼採的課。學生們都挺喜歡他,也聽他的話。他在美術課上出現過幾次,自動請纓說想擔任模特,然後他就消失了一陣子,然後他就又回來了。藝術學校的美術課總是缺乏模特,而他在擔任模特時,又挺可靠的。」
弗雷德麗卡順從地擦乾了眼淚。
「的確是很有趣的神話傳說。」弗雷德麗卡說著,眼神卻聚焦在一幅極有冥想意味的水彩畫上的題詞,那幅畫上的玫瑰花蕊中似乎隱匿著一條無形的蟲。
但他們第二天會從機械世界里醒來。
「是的。」弗雷德麗卡應道。
故事對照麵包的形象和意象而寫,用的是一種令人非常滿足的筆調。鼓脹暴突的生活和佩姬手中麵包那腫脹暴跳的能量,對比的是再也無法被當作上帝「寄體」的聖餐餅。小說也幾乎(並非完全地、並非齊全地,但從象徵意義上說是「幾乎」)揭示著酵母細胞才是「真神」,因為它給養了一切。一連串的比喻貫穿全文,隱現在主教宅邸的黃瓜三明治、奶油蛋卷上,還有模具和盤尼西林,都各帶喻意。
亞歷山大的情緒突然失陷。他幾乎能確定那個西蒙,西蒙·文森特·普爾,就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托馬斯·普爾的兒子。西蒙的生母埃莉諾在生西蒙的時候,幾乎也是相當確定地並且帶著幾分愉悅地,向亞歷山大解釋西蒙是亞歷山大的兒子這件事,到底有多麼確鑿的證據。自那時起,接受並關注西蒙的存在,對亞歷山大來說就是頭等要事。當西蒙還只是個小嬰兒,埃莉諾也還在家裡照顧孩子們的時候,亞歷山大視自己為一個充滿威脅的問題人物,埃莉諾的情感侵襲也顛覆了他原本平靜的生活,西蒙的誕生,使得這段關係對亞歷山大來說,變得更有誘惑力,也更有諷刺感。亞歷山大擔心自己和托馬斯的友情,因為這份友情對他很重要,所以他儘力維持著。後來,埃莉諾拋夫棄子,亞歷山大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來思考這個道德謎題,思考對西蒙而言這形同虛設的角色——說是父親並不是他的父親,而母親又棄家不顧。但亞歷山大沒有一絲要去了解西蒙的打算。他並不喜歡太小的孩子。西蒙反正已經有一個所謂的家庭了,陪伴著他的有他的同胞(應該說是異父同胞)們,還有一個已成定局的人生。亞歷山大如果試圖要與西蒙父子相認,那是頗荒唐的,因為那是基於一剎那間快|感的相認,也是基於一場基因突發意外的相認,如果基因總是意外的根源。所以他避免見西蒙。
「他長得像咕嚕,又或者說他長得像布萊克筆下的尼布甲尼撒,但是比尼布甲尼撒要更瘦。」
「那裡的那個房間很像我父母親的房間,相同的事物背後,蘊藏著重要的道理。我很想離開我父母親的房間,我說的是當時——當亞歷山大談起兒童教育時,他的那番描述也恰恰是我所度過的童年——『棕色氣體』,那是他用的詞,就是那種感覺,壓抑得令人窒息。我的確是覺得『生活會發生在任何地方,但絕不會發生在我所在的地方』,我不願重複父母留給我的二手生活,我想,那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另外,就是斯蒂芬妮,她造就了我所有的過去、我所有的世界——她讓我看到一種死亡的方式。還有,奈傑爾也在那時候出現了。他曾經是多麼有生命力——正派、溫良,劍橋的二等公民。我以為他代表著我當時生命的相反面——那麼無色彩、那麼多話、那麼無為——但那竟不是真正的他。我真是個笨蛋。如果不是為了利奧,我只會把我和奈傑爾的事,當成一個糟糕的教訓。」
「那就是個打樣的樣板書,」帕羅特說,「作者本人很喜歡這個小玩笑——你翻開他這本『反語言』的大作,看到的竟然是一塵不染的空白的紙頁。他是我發掘的另外一個作家。我發掘了霍利教士,我親自發掘的他。我在一間圓形尖頂屋裡聽了他一場反精神學運動的演講——特別有震撼力,他指出那些精神病院本身就是病態的、無效的,他說醫生們給求診的人戴上精神分裂症或精神病患者的標籤,使得診療具體化起來,我們就以這些名字稱呼他們,迫使他們進入瘋人院。聽了甘德的講話后,我有了寫信給甘德的想法。我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我是我兄長的守護人?》。你可能看過那本書,公眾並不欣賞,評論卻相當正面,而且銷量很高。」
「考沃特永遠也不會贊同以一個人的消亡換取另一個人的快樂。」洛綺絲反駁,儘管她內心深處對於她、考沃特和達米安三人之間快樂的度量,覺得非常煩惱,「至於你的嗜血愛好,格里姆上校,來自你的血液和本性,這一點你自己剛聲明了,我更願相信,你也放棄了這一愛好。」
「別哭,」他說,「別哭。別哭。別哭。」
「我們是支付讀稿人薪水的,錢不算太多就是了。」帕羅特看著弗雷德麗卡說,「因為我們本身就拮据,也因為,你看,有這麼多受過教育的婦女坐在家裡看著孩子,急切地想做一些工作。」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在我看來是這樣。」亞歷山大措辭謹慎地說。
亞歷山大用他藍色的咖啡壺為每個人倒上了咖啡。他記得自己當時也為丹尼爾·奧頓倒咖啡,用的是同一把咖啡壺。丹尼爾·奧頓那時剛從艾爾斯福德飛抵倫敦,住在亞歷山大家。亞歷山大想:「我是一個總任每個人前來求助的人,儘管事實上,我根本幫不上什麼忙,我也沒有太多用處,況且,我並不友善也漠不關心。」
「那麼,假以時日,你們會達成一種妥協吧。」
「這是她的衣服。」
「我看得出來,您已經靜過了,不是嗎?但您現在已經被和您共享這片林地的其他『同伴』嚇得魂不附體,我如果此刻將您孤零零留在這裏,自己一人突然離去,那顯然有失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