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章

第七章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不對嗎?」
多蘿茜·布里頓(大塊頭的女士,雜誌《女性的境界》編務助理)
「那不是多不尋常的事,」丹尼爾說,他指的是傷逝的心情和痛苦的回憶,「那種痛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可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即使是分享,也不會讓我們的處境有任何好轉。」
「也不盡然啊。」醫生說,口氣中似有一種興高采烈的順從。
「我真的不知道,」丹尼爾說,但不妙的是,他補了多餘的一句,「她看起來像做了一件對的事。」
他們很有秩序地組織起來,去了那個擺滿中學生椅子的空無一人的課室。穿西裝那個人從教室裏面把椅子遞給旁邊的人,旁邊的人再遞給站在樓梯上的這個互助組裡的另一個人,一個接一個。差不多十分鐘,這群人就按部就班地坐好了,他們原先坐的孩童椅被整齊地摞好,擺放在課室的後方。弗雷德麗卡這才開始講課,她有點緊張,她不知道這些聽課的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來聽課。他們都是從倫敦各個角落走在一起的陌生人,他們可能剛結束一整天的工作,或者做完了一整天的家務,這些陌生人為什麼想要了解戰後英國文學呢?可能是正在寫一本相同題材的書,可能是需要晚宴派對上的閑聊話題,可能是急切地想見人,見任何人都行,而關於戰後英國文學的講述,則會成為見面時的背景雜訊,也可能是他們想要逃離他們被緊閉已久的房間,甚至可能是他們想以一種可定義的或不可定義的方式,改變一下自己。
參孫·奧里金說完就昏倒在自己剛才站著的那一塊鵝卵石地上,巴比特的那些深入的哲學討論不得不延期舉行了。
丹尼爾邊對來者伸出手,邊問:「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真是做|愛的好理由呢。」
「的確如此。但也不缺乏激|情。這就是我被藝術深深吸引的原因,這就是我從事藝術創作的原因。我相信這出於我對於藝術的觀點是——藝術為一切,一切皆藝術——這有點像服食迷|幻|葯,所有的世界都開始外爆和內爆,爆炸帶來的是熠熠閃爍的新寓意。但你不跟我做|愛,這件事我有點失望,那種緊張感和刺|激感被破壞了。」
「我該回去看看我兒子了,」她說,「我很高興我看了你的作品。」
袋子里爬出一個男人,他爬得費力,他長長的灰色頭髮上沾染了血,他的臉上戴著一個帶血的面具,兩隻胳膊被綁在一起,還有兩腿也從膝蓋處被捆著,所以他只能像一條蛇一樣遲緩地從袋口蠕動出來。他的嘴也被一條皮帶從兩排牙齒間綁住了。
「才怪呢。我教書反正只是一時的,我好像又有自信心了,儘管我還不知道要怎麼運用這種自信。不過,我就先運用在課堂上吧……」
於是克雷布斯人打開綁在他身上的皮繩結,扶著這個男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還推了他一把,但沒有解開他手上的繩子。
這一張張臉,一張張色相斑駁的成年人的臉,跟藝術系學生們毫無同質性的臉,組成了一個圓圈,齊刷刷地面對著弗雷德麗卡,審視著她,同時也審時度勢。弗雷德麗卡發現其中有個女人畫著藍色和銀色相間的精緻眼影,其中有個男人戴著夾鼻眼鏡。
「正如我所料。」艾倫說。
「如果您確定一切正常的話,奧頓先生。」警察說。
他們還簡短地聊了聊裘德·梅森。丹尼爾描述了他那些以擾人為樂的電話。弗雷德麗卡不齒極了,當然丹尼爾自不必說。
「但是考沃特,我願上天庇佑他的靈魂,改造出一種全新的兒童,讓其成為一種全新的人類,後世因此便可遵循他的創造。」
「沒有討論過錯的必要,你跟我一起去就好。」
「真叫人興奮……」「鋼線」沒說完,丹尼爾就把電話聽筒放回原位。丹尼爾轉向這個直奔自己而來的訪客。一個黝黑、體形厚重的男人,跟丹尼爾差不多的身高,頭髮修剪得整齊,一身西裝,絲質領帶,下巴鐵青,眉毛濃密得糾結在了一起。
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在一個咖啡座里聊起來。那個咖啡座是個很好聊天的地方,福米卡牌的桌子外圍,被隔出一個個小隔間。咖啡座里還播放著背景音樂。弗雷德麗卡,明明曾躲避著丹尼爾,也不願試著和丹尼爾見面或回復他的信,此刻卻幾乎被見到丹尼爾時的快樂、被丹尼爾的存在感和真實感所吞噬。淚水不停襲進她的眼眶,又滾滾滑落。她的手從桌上朝他伸過來,擦過了桌上的咖啡漬,丹尼爾握住了她的手。
他很想揍奈傑爾,血從他迅速腫起來的鼻子中滴滴答答濺到奈傑爾的名貴襯衫上。奈傑爾稍想了一下,舉起右手,朝丹尼爾還沒有被傷到的左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丹尼爾心知肚明,奈傑爾也就這麼點能耐,沒有更多的別的本事了。丹尼爾想要回擊,可內心太多掛慮。鈴聲嗥叫個不停,終於,一個警察出現在樓道盡頭。丹尼爾,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警察說:「沒什麼大事,麻煩您跑來一趟,這是個誤會引起的。」
丹尼爾垂下了頭。他自己的兒子在約克郡。奈傑爾的兒子跟弗雷德麗卡在一起,即使是男人中很有「母性直覺」的丹尼爾——對,就算是丹尼爾,也不覺得奈傑爾有希望找回兒子。丹尼爾從來沒有完全地接納、喜歡弗雷德麗卡。丹尼爾從某些層面上,根本不願意去想弗雷德麗卡為斯蒂芬妮哭。「斯蒂芬妮是我的啊!斯蒂芬妮是我的啊!」
他接著談到了教育。「兒童,須以各自的速度來學習,而且,想學什麼就學什麼,」他說,「我們不應該將具有限制性的積習宿弊,早早扣在他們身上,這樣會導致他們的心理畸形扭曲,比如重複一些沒有目的性的、無人可懂的辭令或數字,比如什麼透視法則或規範了道德的俚語、俗諺。一切學習和知識都應是自我發現,一切問題都必須在孩子真心急迫地想得到答案時才被回答,而不是在其他的任何情況下。他們需要有大量的書籍,他們的秉性需要被社群接納,成年人需要隨時隨地做好言傳身教的準備,這包括了教他們閱讀和教他們懂得書中晦澀的內容。」考沃特說:「有的孩子,可能想一連讀長達十五個小時的書,也可能一兩個星期之內不碰書一下,在我看來,那十五個讀書讀個不停的小時,遠比幾個月的強制學習要有用得多。」
考沃特和格里姆上校還是下塔,走到了橋口,讓克雷布斯人把要交換的那樣東西帶上來。
「我不認為這是個陷阱,」格里姆上校說,「克雷布斯人確實定期舉行盛大的宴會,也喜歡用我們精工細制的材料為他們的酸酒、根狀蛋糕調味。我們下去吧,考沃特,看看他們到底帶來了什麼東西。費邊會拿著火槍站在斬斷的橋邊,納西斯手裡有另一支火槍,會保護我們突圍,我們可以下去看看他們帶來的東西。」
弗雷德麗卡為他們講的另一個內容是「托爾斯泰的懷舊情緒」。她的講稿來自艾麗斯·默多克和多麗絲·萊辛。兩位女作家都對托爾斯泰書中流露出的懷舊情緒表達過尖銳的不滿,因為他在懷舊的基調上採用碎片式的現代書寫形式,直接造成了人物道德觀的單一和簡化。於是,這些成年學生,竟然開始討論書中的人物角色,聽起來,比起書中人物,他們覺得自己的命運更加真切、重要、有趣。他們抓住這堂課,攻擊弗雷德麗卡。他們問她:「為什麼?為什麼艾麗斯·默多克、多麗絲·萊辛非得讀托爾斯泰?」多蘿茜·布里頓問:「為什麼我們不能讀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喬治·艾略特、托馬斯·曼、《包法利夫人》,或者普魯斯特的書?」而就在那堂課上,弗雷德麗卡跟大家說定了,說下學期要講那些作家。弗雷德麗卡目前並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對她產生怎樣的影響。
「他也許會對你和我說:你們並不了解自己。」梅維絲的顧慮沒有減輕。
丹尼爾默默擦著自己的血。
羅納德·莫克森(計程車司機)
他卻似乎有點自相矛盾地總結自己的看法,他覺得洛綺絲原本渾圓堅挺的雙乳在紋理上有了些微皺褶,而達米安肥瘦適中的屁股大到顯得自負而荒謬。
「也呼應了那些被擦掉的畫所要傳遞的信息。」弗雷德麗卡靈光一現,說出了這番話。他不得不眼神鋒利地看著她。
「你一定得做好學生的出席登記,」布萊提醒道,「如果缺席藝術史課,那些學生可不能拿到他們的學士學位,這是規定。」
「我覺得你說得沒錯,」弗雷德麗卡說,她盯著身前的玻璃桌看,玻璃桌下是布萊那因為過分熱情而交纏在一起的兩隻腳,纏過來纏過去。
於是,那些畫作——或者說不是畫作,而是畫作的淺淡光影,就像是被色彩滲透了又被光線定格了影像的透光薄片,顯影于屏幕上。一個女人從奶罐里傾倒著源源不斷的牛奶,在一片平整的光面中,一個女人稱量著金沙……這些女人極其私人的靜默,竟吸引著另一些人專註的面目,「她們應該知道,」弗雷德麗卡心想,「那些女人知道自己正置身其中的這聚精會神的一刻,將會無限延長,長至永恆,又或者至少會延長到一個非人性的時間點。」維米爾畫中的「幾何感」,體現在地圖、壁毯、半開著的玻璃窗窗欞上,而「調和感」,則通過光來實現,光帶來了調和,光也被調和著。《代爾夫特風景》一作中,黃色的屋頂組成補丁般的斑塊,船隻與水面相接的部分形成了完美的球面形光域,這激發出的是一種強烈的、安靜的、高度集中的,而且明顯不含任何一絲慍氣、傷痛或攻擊的冥思。艾倫向他們展示一些特定光線是怎樣用暗箱捕捉到的。他用自己新的束光燈、鏡頭來完成它們所能達到的視覺效果,向弗雷德麗卡和戴斯蒙德·布爾揭示出那些維米爾從未見識過的畫面:顯示一支畫筆,變成一隻半張的嘴巴,接著是毛髮,然後是一束無限逼近濕潤眼球的光芒,近到那束光飛散成為閃爍的碎片,又組合成蘸著色彩的一支完整無缺的畫筆。然後他回放了這些幻燈片,那個女人又回到一個房間,或者輕撫小鋼琴,或者稱量金沙,或者倒牛奶。
「你聽好,我一點不想懲罰你,也不想懲罰任何人。我也不|穿黑色白色的法衣,讓可能喜歡這種東西的你空歡喜,我穿的是沒有什麼款型的燈芯絨褲和套頭針織衫,所以別再瞎說了。你需要我把電話轉給霍利教士,讓他和你聊聊尼采和上帝已死論嗎?」
「告訴我。」醫生說。
阿曼達·哈維爾(漂亮的中年女子,皮膚曬得黝黑,有些皺紋,年屆四十,無業)
「好像我的陰|道也不太對勁,整個陰|部都有問題。我的陰|道非常疼。還長出一些類似膿皰的東西,有的還結了痂。」
「我會保持緘默的,」參孫·奧里金囁嚅道,「至少此刻會緘默,這一點我向你保證。」
「你抹去了原畫,是因為你很喜歡還是因為你不喜歡?」
考沃特這時笑了。
「你想讓我把畫布收起來嗎?」
「我已經越陷越深,也很想挽回一切,」奈傑爾對丹尼爾說,「給,你拿我的手帕擦一擦吧,我裝著好幾塊手帕,都是乾淨的。」
「D. H.勞倫斯堅持現實主義的寫作方式,就像喬治·艾略特記述利德蓋特的辛苦勞作和多蘿西婭的精神挫敗一樣。D. H.勞倫斯不是一個審美主義者,但是他被視為有審美主義取向。因為《戀愛中的女人》是一部以藝術視覺呈現人物感知和生活體驗的小說——從好的藝術和壞的藝術兩方面著眼。這部小說寫於一戰期間,但小說沒有直面戰爭,可以說《戀愛中的女人》直面的是視覺方式和思維方式。」
「我試圖在呈現具象繪畫的不可能性。」
布爾一瞬間面露窘迫的神情。弗雷德麗卡愉快地想:搞不好,比起他那些藏起來的作品,他更情願和坦然展示的是他的裸體吧。布爾對弗雷德麗卡的性|愛慾望,那場可能發生的性|愛,讓弗雷德麗卡變成了一個「女孩」,當時布爾眼中的她,就是個女孩,但當他們重新開始對話,弗雷德麗卡又變成了別人,不再是那個女孩了。布爾說:「嗯,那我們該從哪裡開始呢?」他考慮了一下。「你要知道,這些作品很私密,全部都帶有私密性。我把它們創作出來,是為了要賣出去,儘管都是我一個人在這裏畫出來的,這聽起來有點叫人發狂——獨自做出這些作品,但它們又必須被觀賞、審視,又必須全部離開我的屋檐庇蔭,暴露于天光之下。」他說,「我快有點精神分裂了。」「精神分裂」是個很時髦的詞彙,但當他把所有畫布都掀開時,弗雷德麗卡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弗雷德麗卡仍然糾結于自己和那些神秘又再普通不過的鵝卵石之間的關聯。
弗雷德麗卡對於丹尼爾有心和他述說喪妻之痛這一點,很是感激,不管他能說多少,她都心存感激。她在桌子上緊握著他的手。
「他可能會恨我們。」梅維絲女士心中暗想,但沒有高聲說出這句話的勇氣。不過費邊卻聽到了她的想法。而且他的面上,也揚起微微的愁容。
「馬修·阿諾德同時也是無數書籍和詩歌的作者,」弗雷德麗卡輕描淡寫地開始說,她這次竟然能試著把裘德的插嘴融入講解中,「更可謂一個文化時代的代表人物。我剛剛所要說的是,我們閱讀書中對伯金的描寫時,如果不是把他視為作者D. H.勞倫斯的另一自我(伯金在顯示自己男子氣概時表現得非常激烈。這一點上,勞倫斯倒是機智地又像串通好似的愚弄了伯金)——如果不是把伯金視為作者D. H.勞倫斯的另一自我,那麼我們是不是只能把他當成作者在書中的出現?而《戀愛中的女人》不是這樣的作品,至少沒有引導讀者把整本書看成一幅作者的自畫像。D. H.勞倫斯或許說過:小說是人類表達思想情感方式中的最高形式。但作為讀者,我們比沒有讀過他小說的那些人更有權來評斷這句話——我注意到的是,D.H.勞倫斯覺得寫一本關於在小說內寫小說的小說是不健康的。」
「我知道這一點,我理解這一點。但你們所說的一切都無法引起我的興趣。」那個拉鋸似的聲音從第一排上傳過來,「我們還在等什麼?」
亂言塔的人們都站在城垛后,揮舞著他們倉皇搜尋到的不像樣的武器,男人、女人和一些孩子,就在那裡站著往下看。佩爾妮女士說很可惜他們沒有足夠時間準備好滾燙的油,歌莉婭女士則說油很珍貴,沒有多餘的可以對付底下那些克雷布斯人,克雷布斯人搞不好會用頭盔接住油,在塔下安營紮寨,對亂言塔展開長期圍攻。克雷布斯人終於兵臨城下,開始吹起巨大的喇叭和鸚鵡螺,並在關閉的城門前圍聚起來。
「沒錯。現在你最好儘快去米德爾塞克斯郡就診,以防你的病情惡化,還有,避免性行為。」
她還不是很認識她的學生們。之後,她才能分辨得出來誰是誰。學陶藝的比學紙品設計的更能注意到事物間的不同;比起平面設計師,精於繪畫的人使用的語言更加華麗,也更加隨意;學雕塑的要麼沉默寡言,要麼口若懸河;就讀工業設計的厭惡書籍的「文化」形式,而讀珠寶設計的都比較瘋狂,沉浸於劇場設計的人把書當作藍圖描畫或圖像結構來看待。眼下這個初始階段,弗雷德麗卡摸不透他們,甚至有點兒怕他們。她在那裡,自視為一個「文學評論者」,而學生們卻都是「藝術家」,直覺上,她覺得自己不應對他們進行過於嚴格的分類,也不該從道德上判斷他們。她所做的是儘力去誘使她的學生們看到這樣一個事實:所有書籍都是複雜的正統的結構。因為她明白這些學生大致上不怎麼喜歡書。對他們而言,光明和意義存在於別處,比如說在工作室里,在酒吧里,在床上。
對戴斯蒙德·布爾被她深深吸引這件事,弗雷德麗卡心知肚明。但這對弗雷德麗卡來說並不是特別值得慶幸的。因為她很清楚,戴斯蒙德·布爾同時被一半以上的女學生吸引,可能還有一些女教師也得布爾青睞。不管怎樣,戴斯蒙德·布爾的傾慕,的確在弗雷德麗卡此時新舊轉換的生活中帶來一絲星火,也激起了弗雷德麗卡面對新人生的意願。戴斯蒙德·布爾踱進弗雷德麗卡窄小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就正對著底層的美術教室,美術教室里,學生們在一束純凈的光線中研究裘德·梅森那灰撲撲的肉身。弗雷德麗卡用屏幕遮擋著這一切,她靜靜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
克雷布斯人帶過來的是一個很大的皮袋子,用皮繩緊緊系著。
「但你卻自此再也忘不了我的鵝卵石。」
「也許吧,」丹尼爾說,「現在請你打電話給別人吧。我得和弗雷德麗卡好好說話了。沒空跟你開玩笑。」
「沒錯,」弗雷德麗卡不得不承認,實際上,她自己幾乎為此事感到不快,「我肯定無法遺忘。」她真的忘不掉了。
「有這麼好笑嗎?」
「這是個陷阱啊。」納西斯喊。
「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我很高興今天見到了您。傳道人,您有一種難以預測的美。您雖然外表並不閃亮也不灼眼,但您內在有一道光透射出來。我希望我自己的露面也沒有太令您失望。」
弗雷德麗卡說她很榮幸,也隨即補充說她對出版這一行也不是特別熟,她說自己幾乎還是個門外漢,就算讀完了,她的意見可能也派不上太大用場。
「你知道我們該去哪些教室搜查嗎?」弗雷德麗卡問淺藍色套衫。
「就是一些唱名活動,挺老派的唱名,里士滿·布萊辦的。他按照權力等級來排列他的學生們,從高到低逐一點評。極有娛樂性。哦,主謀者來了。」
「我一定要離婚。但是中間還夾著利奧,不會那麼容易。」
「勞森伯格擦掉德·庫寧的素描,在上面重新繪畫。我秉持的原則是藝術存在於世界的一切事物上,我們各取所需,任意解讀。你現在看到的全都是我重新塗抹過的作品。都是我以黑色和白色在舊作上所做的掙扎。我還記得起來那些畫中原來都畫了什麼——這張其實是我畫得挺好的一張立體派自畫像,那張是帶有波納爾風格的風景畫,畫的是從窗口望向花園,但不管怎樣,還是掩蓋不了我沒有創意的真相……哦,你看,黑色之下還有蘋果花星星點點地綻放呢。」
「他想讓我們厭惡他。」丹https://read•99csw•com尼爾說。
還有洛綺絲和達米安也在場,他們無法把手從彼此的身體上移開。考沃特為自己在戲劇策略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而震驚。在「面具劇場」的那場演出中,洛綺絲相當自願和投入地在眾人面前演示了她對達米安肉體的激|情,那也是達米安欲從洛綺絲身上得到的,只可惜在平時的日常生活中他只能空想,而在演出中,他卻真實地獲取了。事情就是這樣,戴著一張笑臉面具和一頂蓬亂假髮的洛綺絲,終於在達米安強大的情感攻勢中敗下陣來,輸給了自己的肉|欲,而選擇戴上一張武士面具的達米安,在台下觀眾群情激動的助威聲和他們愉悅觀賞的喝彩聲中,滿足了自己長久以來的淫慾。自從那次演示開始,洛綺絲的身體便苦苦渴求和貪念著達米安,而相比于達米安對洛綺絲的慾念,洛綺絲的也只是多出了那麼一點點。所以,在考沃特的睡房內,就在考沃特奮筆疾書的時候,洛綺絲和達米安交合了,他們抽身分別去給考沃特端餐送水后,再度交合了。
「我們會向他證明,我們非常了解自己和對方。」費邊說。
丹尼爾仔細聆聽著。畢竟聆聽是他的工作,而且他了解弗雷德麗卡。弗雷德麗卡歇斯底里地向丹尼爾說著奈傑爾是一個真實到可怕的人,眼淚不斷從她尖尖的鼻峰上滴下來。
丹尼爾聽著聽著,笑了出來。
「好吧,我接受你的說法。你說你不知道她的行蹤,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找她?我是不是應該去找那些開著路虎車來我家的混賬朋友?但我記不得他們的混賬名字。我多想讓他們遠離我們的生活,滾得越遠越好。現在我想找到他們,卻不知道從何找起。我想我兒子,他是我的兒子,是我的骨血,我愛他。一個父親愛他的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一個父親和他的兒子在一塊兒也是天經地義的——兒子應該和父親住一起。就是這麼回事,不是嗎?」
他的話題移轉到梅維絲女士身上,並把她挑出來作為例子解說。梅維絲女士代表著一個簡單的類型,她是那種目的性非常單一的女性——只想被吮吸。考沃特就像是在為她進行著「診斷」,他說:「梅維絲女士的感官知覺全部集中在她碩大的棕色乳|頭和暗沉的乳暈上,她人生中唯一的樂趣就是嬰兒吮吸時的收放,以及無齒牙齦留下的輕柔噬咬,小嘴唇堅定的吸力和小手指對她豐|滿圓潤乳|房的揉捏。」自從這一行人來到亂言塔后,她就理所當然地掌管著自由——自己寬衣解帶,在每次嬰兒有需要的情況下,把自己那行將噴發的乳|房放進嬰兒嘴裏,毫不帶羞怯之心,而這一切都是她可以隨心所欲的,因為羞怯感已被消滅。一個有理解能力的讀者可能會以為考沃特這偉大的「設計者」應該會任命梅維絲女士這樣的女性擔任寄養宿舍里所有嬰孩的乳母,並將這視為適得其所,也能發揮其作用。但在考沃特的心裏,他對梅維絲袒胸露乳這一幕厭惡異常,尤其是在看到嬰兒吮吸得太急切太激烈,乳汁從嬰兒的嘴上滴落的時候。在她平靜地為自己的孩子哺乳的畫面出現時,他感到自己有一種慾望,他想控制住她,就用他的手,或者用一個武器,去刺穿或挫傷那對堅挺不倒的圓球,讓熱血和溫奶混流到一起,把她的乳|房切割成片狀……他卻沒有像一個優秀的關於慾望的分析專家那樣,理清自己去傷害梅維絲女士的慾望源自何處、因何而來,又可能給他帶來怎樣的滿足。他還沒能進入更深層次的境界。在他現有的程度上,他無法思考自己作為自然生物的一種殘害、損傷、鑽痛、撕裂、致瘀、穿刺、絞殺的衝動。不行,尚未進化完整的考沃特只能轉移他對梅維絲女士「乳|房展示」的憎惡,盡量讓自己恢復理智,為整個群體著想。這位女士,在新的享樂條例中,顯然沒有什麼太大用處,沒有人對她顯示出欲求,且都排斥她那太顯而易見的母性天分。考沃特覺得她必須學著融入多形態、多樣式的肉體歡愉中,這樣對大多數人都有好處。他心底的陰暗處,已經想出一個幫她實現這種轉變的情境,「洞開」這位清苦的女性。他被梅維絲女士「我是否可以講話」的詢問打斷,他話說到一半,卻只得慍怒地回答她:「當然了,你當然可以講話。」隨即,他感到一絲噁心,因他很明白她將要說些什麼,他也清楚自己要如何反擊。
「你不認識我。我和你是親戚,雖然聽起來不是真的,但的確有這麼回事。我是奈傑爾·瑞佛。我太太是弗雷德麗卡。我雖然沒見過你,但我聽說過你。你娶了我太太的姐姐,你太太死了。我知道你的事。我認為我太太投奔你來了。她離家已經兩個月了,我不停找她,也找不到,當然我找你也並不順利。我考慮過了,結論是她肯定會來找你。你寫過信給她,我見過那封信。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想傷害她,我只想找到她,帶她回去,還有我兒子,我也得一併帶回去,他是應該跟我在一起的。他一輩子都應該跟我在一起。所以,請你告訴我,我太太在哪裡。你告訴我她身在何處就行,我不想傷害她,只想要回她。」
弗雷德麗卡說:「還有別的病症。」
「可是這是一排石頭啊……」弗雷德麗卡連聲音里也難免透出掙扎,「如果沒有你的講解,這些石頭對我而言是否有任何意義?」
「我知道。」艾倫說。
這群成年人學生和那些「專業」學生不一樣。成年人渴求新知,他們來自他們相信的所謂的真實的世界,來自職場,更重要的是,他們來自真正體嘗經歷過的事情——婚姻、新生、死亡、成功、失敗,而這些經驗對年輕學生來說,不啻為翻遍了課本每一頁也觸不到一點點形貌的幻影。成年人傾向於對照著生活,來檢視和衡量書中所寫的內容,也常常發掘書的欠缺。「我讀了之後,簡直笑得快抽筋了,」計程車司機羅納德·莫克森說到《幸運兒吉姆》中計程車司機家的床單被燒那一段,「但我要是哪天願意拿出時間來討論這個描寫為什麼好笑,我想我一定是瘋了。」喬治·墨菲,那個股票經紀人,半嘲笑半尋釁似的問為什麼小說跟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的關聯少得可憐:「請原諒我的評論,不過舉例說吧,廚房、媒體、學術界……你們想想看,哪一個跟小說內容有關係?」他把話說開了,「不止如此,我們生活中存在的人和事,比如跨國公司,越南那些被聞所未聞的方法殺害的人,脫氧核糖核酸的發現,人類登上太空……這諸多事物,小說從來沒提及也似乎不知情。那麼我為什麼要讀小說呢?」
「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兒,」布爾說,「他每次都是通過蘇活區一間郵局的存局候領業務來收取信件。你可能覺得他挺可憐的,不過他自己的人生當然由他自己做主,他喜歡髒兮兮和亂七八糟的生活方式……不過,也並非全然如此,他人格中有正直健全的部分。對了,里士滿·布萊倒覺得他瘋了。」
奈傑爾喃喃自語,說的全是丹尼爾血紅腦袋裡的舊事,奈傑爾的意思是說,就是因為「那件事」,就是因為斯蒂芬妮,奈傑爾才娶了弗雷德麗卡。丹尼爾一言不發,愁望著地上。兩個男人都愁望著地。金妮·格林希爾不合時宜地想到一個比喻:男子膚暗,如若黑牛。
「那卻並不能阻擋一個熱衷此道的人對此事發表見解。圖爾德斯,我的朋友,千萬別忘了,我們可都曾經是孩子,我們都同樣在孩童領域里有真知灼見。」
「去看看又用不了多長時間,你肯定會喜歡的。你兒子佔據了你所有的人生呢。」
莉娜·努斯鮑姆(曾經是接待員,目前失業)
「他自己身邊並沒有這樣一個孩子,」圖爾德斯·坎托說,「儘管他從沒昭告眾人,也沒有人知悉他到底有沒有那樣一個孩子。」
「我會去聽你的課,艾倫,我很願意去看看你準備的關於維米爾的幻燈片。放心吧。」
弗雷德麗卡回到了布盧姆茨伯里的公寓,利奧乖巧地和托馬斯·普爾、西蒙坐在一起。見到媽媽回來,利奧沒有奔向她、迎接她,這是一種懲罰,他滴溜溜轉著的眼睛充滿了煩惱和急於懲罰她的憤懣。托馬斯·普爾也一樣生氣,不過他盯著弗雷德麗卡時,有一種想得到她的欲求。他說:「你所在的出版社那位帕羅特打來電話找你,還有休·平克,人人都要找你。還有托尼·沃森,他跟《新政治家》出版社的人談妥了,讓你寫書評。」
我不想在這裏複述考沃特演說的全部內容,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那真是用他的個人魅力堆砌出來的一場講演,他的觀眾在他的句號和圓括弧之間擺盪著,就像眼鏡蛇跟前的昏了頭的紅眼老鼠;就像充滿靈性和智慧的傳道人腳趾前五體投地的信眾。事實是落於紙端的文字很可能缺少演說時產生的凝聚力和吸附力,的確,一旦被定型于書面,口語的魔幻很多時候充其量不過是墨跡的忽隱忽現。只是,為了這番表演,考沃特做了太多的功課,燒了多少夜半時分仍灼|熱的燈油,當然,少不了達米安和洛綺絲不斷給他灌以糖漿,施與刺|激,有的香甜如蜜,有的咸澀似鹽,他想著想著、說著說著,思緒飄到一些袋裝的囊狀物上,就像那些布袋裡的囊狀物不知不覺壯大成一個因受過度刺|激而膨脹的臟器,承裝著膿水一般的刺|激性體液。其實,他對於戲劇有想法,對演說和朗讀的學習有想法,最隱秘的是,他對嬰兒神秘感官生活的規則和構成有想法,在他看來,這應該被揭露和公之於眾;他對懲罰有想法(他對懲罰的想法是精確分出等級的,也在精密度上有其允當的界限,同時又是充滿開闊視野的);他對群體生活有想法,他對避世獨居有想法,他對腐敗等相關種種議題有想法,他對食古不化和樂於娛人有想法——如果把他有想法的事物和問題全部羅列出來,比從在這個墮落又瑣碎的世界中找出一個願意應和我的讀者,都要浪費時間。所以,我想盡量簡略地概括他的話,以此來加快我的陳述速度。他所有想法的純粹和美妙沒有在日後的應用過程中完全被具體化,儘管如此,我想這種純度和美感卻會在他們那個世界的生活中隱約閃現。他是一番好意——確實是一番好意,除了考沃特,我想沒幾個人能獲得比這更好的讚辭。
「我愛她。」奈傑爾說。
修女答說:「見怪不怪了,有時候僅有的椅子是嬰兒椅。我見過一位女士,卑躬屈膝、整身骨頭蜷縮著坐進那種小椅子,最後她必須得像摺疊梯一樣,被摺疊著送回家,太不幸了。」
「你也看到了,他正在通話中。」金妮答。
弗雷德麗卡回他:「正因為是編織,如果你不來破壞我們的探討思路,我會感到開心。」
亂言塔沒有組建武裝軍隊也沒有任何防衛機制,但說起來,對於一個強大的外部勢力而言,一旦亂言塔關閉了城門,切斷了橋樑,這座堡壘是很難被侵入的。現在塔內每個人都忙進忙出,像巢穴里一群騷動不安的蟲子,這時才發覺劍、子彈、乾草叉、火槍、扦子、刻刀等諸如此類要是當初都帶上的話,還能派上多大用場?克雷布斯人的騎隊愈加靠近,格里姆上校的確沒看錯——朝亂言塔而來的是克雷布斯人,策馬疾行、怒氣衝天,那是一支約有一百人的隊伍,他們邊行邊唱,但沒人能聽懂他們到底在唱些什麼。
剛落成的寄養宿舍由佩爾妮女士舉行了開放儀式,佩爾妮女士用剪刀剪開了一條粉紅色的絲帶,象徵著寄養宿舍正式投入使用。正當所有人都在參觀寄養宿舍時,格里姆上校和圖爾德斯·坎托登上了亂言塔的城垛,俯瞰著平闊的大地。人們都在為寄養宿舍靈巧的寢具設計而讚歎連連,碩大的圓形床上鋪著軟墊,軟墊上綉著一隻只小羊羔,小羊羔和幼獅、小花斑豹在草地上愉快地玩耍。此時,格里姆上校對圖爾德斯·坎托說:「我看到有一隊騎手正馭馬朝我們接近,我們的警衛去了哪裡?」圖爾德斯·坎托說:「你的眼力比我好,我什麼也沒看見。我不確定我們有警衛,因為反正從來沒有人來我們這裏,也沒人自告奮勇想要在一個崗哨上站崗。」
「那是我們每次聽完你那令人厭惡的聲音后,在登記簿上給你取的名字。」丹尼爾說,「很有描述性,不是嗎?」
那位名叫利馬斯的胖醫生,探查檢視后,把弗雷德麗卡的傷口包紮起來。他說話時,語調挺愉悅:「這個傷情況看起來可不大好啊,有點兒難辦,你不太走運啊。」
丹尼爾正色道:「別笑了,奈傑爾真的打了你父親。他把你父親往門上撞。你父親處理得比我冷靜。他還讓奈傑爾拿走了你的衣服。」
「但我們天文課上,就有比較像樣的椅子。」那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說。
「噢,我可不知道你來的目的是什麼。」布爾說,「可能是來欣賞一下我的版畫之類的?我們倆怎麼不好好坐下,聊一聊,做些放鬆的事,再聊會兒,然後想想看工作什麼的?」
「這純粹是一番牽強附會,我並不相信你那位名副其實的造物者。」弗雷德麗卡冷言相向。
一個高亢、似有碾磨力的、亂言塔沒任何人具有相同嗓音的聲音,混沌地回答說:「並非帶著和平意願,也不蓄意挑起戰爭。我們只是帶來了一樣東西。」
漢弗萊·馬格斯(穿婆婆納藍色套衫的男子,竟然在社會保障部門擔任書記員)
「不過,馬修·阿諾德,」那個拉鋸似的聲音說,「曾經就是個學校督察員。」
艾倫說:「年輕學生在討論猛擊倫勃朗和維米爾那些畫家的方法,他們覺得年輕畫家得不到應有的關注度。這種火氣可不可怕?」
「我不大清楚他現在有沒有空見你……」金妮說。
「你需要一個好律師。我認識一兩個,是因為從事這份工作而認識的。我會給你一個律師的聯絡方式。你最好能趕快聯絡對方,讓整件事情能夠善終,不然永無寧日。你現在住在哪裡?」
丹尼爾,奈傑爾,兩個男人怒目相視。竟然是奈傑爾先釋出和解的善意。「我知道你太太的事,也知道她的死亡,你接受不易。而我的太太帶著我的兒子離家出走了。我只想找回他們母子。」
布爾回答道:「我可以想象得到啊,非要我說的話,如果你的形象是用那些本身就過時或遭到淘汰的材質塑造出來的,你很有可能出現在劇院的銀幕上。」
「我沒睡著。我正守護著你。你應該找霍利教士聊聊。他讀過尼采,他研究上帝已死的神學理論。對我來說,我認為你和霍利教士會有一場精彩的論戰。同時,聽到你被毆打的消息,我不無難過,但是,恕我直言,我看你這完全是惹禍上身,連我有時候也很想毆打你一頓,如果我能鎖定你的身份。」
當艾倫完成這一切后,那個拉鋸似的聲音問:「你簡直可以哭出來,是不是?」
「如果他教會眾人處世智慧,眾人卻將會寬解相待。」
「這不是趕來審判的丹尼爾嗎?」裘德說,「我看我終於見到您本人了,屬於我的、貼心的、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是活生生的,以豐|滿生動和強健雄厚的血肉之軀出現在我眼前,比我所設想過的更加完美。您是否能從黑暗中把我認出來?我無形的君主?」
艾麗斯·薩默維爾(退休公務員)
「但他們自己也會長大、老去啊。」弗雷德麗卡說,她置身於20世紀60年代——那是年輕人口不斷激增的整整一個時代,但她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那些相當「專業」的年輕人不能理解自己某一天也將會老去的事實。
「你必須親自下來看才行。」克雷布斯人說。
「我知道啊,我都聽到了。你講的有一些內容的確不能說無趣。比如,編織那一段就挺不錯的,寫作在某種程度上就像具歧視性的藝術一樣。你繼續啊,我們搞不好還會加入你的課堂呢。」
弗雷德麗卡說:「以一本小說為例,比如《戀愛中的女人》,它由一長串的語言建構而成,就像編織一樣,方方寸寸、密密疏疏。書,是作者用頭腦寫成的,也會被不同的閱讀者在頭腦中重寫,相同的書,因為不同的讀後感而被重寫成一本不同的書。對作者來說,書中人物的命運可能比作者的朋友和情人都更加有趣——但並不是說作者忽略朋友和情人,他也在努力地去了解自己的朋友和情人。人們都是由語言建構起來的,唯語言不是我們僅有的一切。一本小說同時也是由想法寫成的,那些想法聯結著人們,就像層層疊疊的混合編織——《戀愛中的女人》,講的是頹敗,講的是消亡之愛,講的是桑納托斯與伊洛斯形成對照。這些想法都是由語言構築起來的,但這仍不是小說的全部,這本小說也是由圖像組成的——那幾盞紙燈、那一輪月亮、那叢白色的花朵——你或許會以為這是那種像繪畫一般的圖像,但它不是,這是不具象的可視化圖像,而這樣的圖像才是真正強烈、有力的。這些圖像都是由語言描繪而成的,這仍不是小說的全部。我們必須想象那輪殘缺的月亮,書中那輪月亮吸收了我們所有的想象力,以及我們對月亮所有盈缺異同的觀感。」弗雷德麗卡試圖讓畫家們和雕塑家們懂得:一本小說儘管不是一幅畫,但同樣是一件藝術作品。在這個過程里,她也試著讓自己明白一些事情。學生中,一位年輕的女子示以微笑,一位年輕的男子正奮筆疾書。弗雷德麗卡確定他們都在諦聽,整群人都在諦聽。她征服了他們,她織成了一張網。
「我不相信你!你絕對知道她在哪兒!」
「但你會跟我來的。」
「你真見識過這樣的治世之道?」
「我母親也罹患癌症,是卵巢癌。她正日益萎縮。我告訴了你,但不表示這些事情沒有私密性。」
站在戴斯蒙德·布爾身後的是丹尼爾·奧頓。他的臉呈現一種有趣的糟糕狀態,他的眼周全都是烏青的瘀傷,他的嘴唇裂開了,他的鼻子紅腫得幾近華麗。
丹尼爾說:「他告訴我,在『她』死時,是他慰藉了你。」
台下的聽眾歡呼起來,考沃特聽起來像是對的,因為即使梅維絲的孩子們不再由梅維絲專門照顧,也不會短缺半分關愛,孩子們得到的不會少於他們之前就已得到的,因為關愛他們的人更多。
「坐下吧,怎麼舒服怎麼坐。我家裝潢擺設十分簡單,這裏可以開個派對,也便於私密的二人相約。我把這兩個房間叫作分裂的戴斯蒙德·布爾。在你的左邊,是『摩登畫家勞森伯格https://read•99csw.com』;在你的右邊,是來自『蘇格蘭的歐洲人』,一位充滿負罪感的美術創作者。你喜歡哪邊的我?」
弗雷德麗卡正要出門,托馬斯·普爾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愛?」丹尼爾輕聲疑問,他的工作讓他對這個字眼充滿著一種職業化的恐懼感。他邊指引著奈傑爾上樓,邊對奈傑爾說:「你幾乎毀了我的職業生涯,你打壞了我兩隻耳朵。我現在所能聽見的就是哼哼唧唧和干擾聲和尋常雜訊。這很糟糕,因為我的工作就是聆聽。」
丹尼爾眼前出現了死者的面目,那面目突如其來,猝不及防。他感覺自己整個頭腦里血紅一片。他出拳了,擊中奈傑爾的嘴巴。又是一片血光四射,紅漿迸發。
奈傑爾抽身向後,沖丹尼爾的臉上砸了一拳。丹尼爾踉踉蹌蹌,慌裡慌張地伸出一隻胳膊來保護自己的頭。金妮·格林希爾在忙亂中按下了一個應急按鈕,突然間轟鳴又刺耳的鈴聲在他們這座地下室的上一層嗥嘶起來。他們的確是常常被訪客攻擊,後來他們發現有了這個鈴聲裝置能夠喝阻訪客實施進一步的暴力攻擊。他們和當地的警局也達成了共識,只要鈴聲大作,警局會派人來「看一看」情況。此刻,對於這個現場里的人來說,這個尖刻的雜訊確實起到一種令人發狂的效果。奈傑爾又朝丹尼爾刺出一拳,這一拳斜向落在丹尼爾的耳上。同時,奈傑爾那造價昂貴的西裝發出撕裂的聲音。丹尼爾一瞬間想起了「鋼線」,「他該多後悔自己錯過了這肉身激烈相撞的場面,還有這血色的汩流」。丹尼爾一直試圖充當一個綏靖主義者的角色,但是他又覺得不該輕易放過那些加害者。他搶佔了他的上風,一把揪住他連襟的領帶結,用手抵著奈傑爾的喉結。
「的確有這樣的意味,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如果哪一天,你在『狀況之內』,你一定要回來,我們可以享受一段開心、悠長而友好的關係,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為了實現這一構想,亂言塔里現有的嬰孩、兒童,會被送去新的寄養宿舍,這個寄養宿舍好幾個星期前就在考沃特的授意下開始修築(他甚至從亂言塔外僱用了化外之人作為勞力,加快寄養宿舍的建成,加速對家庭機制的廢除)。這座新的寄養宿舍修建在亂言塔主體建築的一個側廂,是不同於主塔內部裝修的新型設計。寄養宿舍里,會設置床板和軟墊,大床和小床,窗帘和鋪蓋,傢具擺設都是色度和亮度極高的顏色,因考沃特觀察到孩童的成長發育需要接收豐富色彩和紋理的視覺刺|激,當然,也少不了光線,他早設計好了,寄養宿舍將徹夜燈火長明——他注意到孩童大多懼怕黑暗。不僅是黑暗,還有影子。因此,有些地方,暗影斑駁,有些孩子好像有被形狀可怖的暗影所嚇到的快|感,有些地方,則會由極強的光線帶來一室通透,有些孩子見了怪影,心中會留下創傷。考沃特還發現,有些孩子喜歡與成群的小狗等幼小動物一起入睡,有些孩子因為天性喜好獨處,傾向於獨自安眠,不管是哪種情況,考沃特都做了周詳安排。
「你會盯著這些顏色的碰撞、混合,一直盯到眼花和出神,」他說,「你聽到了嗎?時裝店的櫥窗在向你尖叫。」
這很明顯是一場精心布局的挑釁——在這種情況下,弗雷德麗卡要麼邀請他加入這堂課,要麼對他高聲發言以示被騷擾,要麼就故意拉低嗓音好讓他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麼。看起來,最好的解決方法是請他加入課堂。但弗雷德麗卡根本不想要他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對他是徹頭徹尾的厭惡。她厭惡的可能是他的長相,他的氣味,或他那拉鋸似的聲音,還有他突如其來的擾亂。弗雷德麗卡決定繼續講課。她選擇與他對立。她成功地掌控了班上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忍不住轉頭去看裘德的反應。
但是梅維絲,就是費邊的妻子,也是弗洛里安、弗洛里澤爾和年幼的費利西塔絲的母親卻在場——因為她實在太難與自己的孩子們分隔,也因為她擔憂考沃特打算切斷他們母子之間的牽絆。
「我得回家看看我兒子,我也堅持回家吃午餐。」
他們就這樣分別了。
「我會幫忙問問。我不是說我能找到她,我也不是說我有任何頭緒要從哪裡開始。我會盡量幫你傳個話。讓她聯絡你,她聯不聯絡你是她的自由。」
考沃特說到這些話時,不但加強了話語力度,更試圖帶來他所談內容的視覺觀感,儘管如此,卻讓劇場里在座的那些腳踏實地又缺乏想象力的夥伴難以接受,因為考沃特顯然是在宣揚一種新形態的思想,或者劇場(因為在考沃特一貫談話的體系中,劇場、思想,還有宗教,呈密不可分、彼此影響的關係),或者慣例,甚至可以說,是讓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俯身去從對嬰孩和乳兒的模仿中獲得新知,再露骨一點,是讓所有人在劇場的舞台上天真地赤|裸著,天真地去探索彼此的肉身,去探索那些已經發育成熟了的、剛到達適婚年齡的和尚處於青春期的一切孔洞、唇舌、牙齒、凹縫、出血、流汁、子實、汗液、口水、眼淚、哮鳴、不寧。我們在新生兒狀態時,或者我們從嬰兒老師那裡學到的喃喃囈語和語焉不詳,並不能視作是對一種更甜潤更有潛力的新語言的初學,我們以肉身貼地、匍匐而行時所自然發出的聽來無甚意義的吱嘎聲、摩擦聲、低嗡聲、嗯呃聲——就是一種最新的語言!「噢!」考沃特衝著台下大多數發出了巨大唏噓聲的躁動著的觀眾大叫,「如果我們能再次回歸到無限趨近於我們的誕生時刻,從那一刻起重新學習,我們將會再造嶄新的自由的官能,以及非同以往的不受拘束的交感力和享受力。所以,我們由此必能創造出一種先進的真實的語言,一種代表愛、享樂、誠實的語言,一種完全沒有影射、弱點、缺陷的語言,一種像利劍一般的語言,一種像陰|莖射|精時精|子即時唱出凱旋之歌般的語言,一種刈除了可憐的恥辱感的語言,一種凌駕于支吾的窘迫感的語言——那將是一種首次出現的全世界通用的語言。」
「我哪能說得出來?每個房間我都看不完整。」
他們兩人遽然互視。
弗雷德麗卡的其他幾節校外課都不是在克拉布·魯濱孫成人教育學院,而是在一所老舊的小學里進行的。學校在伊斯靈頓,是個天主教小學,校園裡隨處可見紅色,不怎麼好看;學校底層有個食堂,供應火腿、乳酪麵包、甜甜圈、馬鈴薯片,稀得像水一樣的咖啡和像灰水一樣黑漆漆的茶,但這所學校卻有著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名稱,叫作「我們那悲鬱的女神」。弗雷德麗卡在「我們那悲鬱的女神」教的課,也有一個獨具匠心的名稱,叫作「戰後英國文學」。關於這個題目,已經有人寫就了一本完整的著作,是位美國人寫的,書中指出,所謂的戰後英國文學無非寫的是那些出身於邊遠地區的反叛的工人階級年輕人,堅持自己的主張,為曾經喑啞的自己尋找聲音的經歷。書中還說「戰後英國文學」這個概念本身是很新的。弗雷德麗卡對這種觀點抱持懷疑態度:「這位作者難道從來沒讀過D. H.勞倫斯的書?從來沒讀過阿諾德·貝內特的書?」弗雷德麗卡讀了美國作者寫的這本書,對她而言,在閱讀審美上極有意思的一點是她做出了極大的努力,把本質上並不有趣的東西,硬是讀出趣味來,可換句話說,很多東西或事情,如果別太用心去看去做,應該是挺有趣的。弗雷德麗卡告訴自己:「我要盡量對金斯利·艾米斯、約翰·韋恩、約翰·布萊恩和其他『憤怒的青年』保持興趣,我還要為學生們講《蠅王》和艾麗斯·默多克。我雖然也出身於鄉野,也很有自我意識和個人主張,但我不能認同那些作品里的世界觀。相形之下,D.H.勞倫斯就不一樣,他渴求知識、奮發學習,他對自然史和藝術史都有鑽研之心,他認為人們應該勇敢地脫離礦區村莊,但那些作家卻對他的觀點不屑一顧,因為他們自己肩上有籌碼。我會告訴學生為什麼這一點讓我沮喪。」
「他說是你的朋友,」克雷布斯人重複著同樣的話,「如果你不認識他,我們就以間諜的罪名殺了他。如果你認識他,我們需要你贖回他,食物可以作為贖金。你們的食物就快運輸回來了,我們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也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運回來。但我們現在就得準備我們的宴會,我們現在想要一些酒。」
「真是一份滑稽的工作。我想這個工作令你不快吧,別人的苦惱,你又能幫上什麼忙?」
「我還喜歡你畫中的粉紅色。」
克雷布斯人轉向考沃特和格里姆上校,對他們說話時,他們的大半張臉都被黑頭髮擋著,看得出臉很肥,嘴巴也被頭髮遮蓋,頭髮中間依稀可見如豆的眼睛冒著光。
「是的,性|愛方式,也是其中一環。但伯金在小說中並不是個藝術家,因為D.H.勞倫斯嫌惡過於還原現實的敘述方式。他想寫的是死亡,他想寫的是歐洲。他的書寫中還有一種空虛感,或者說是一種實在感的匱缺,因為書中的伯金並沒有在寫書,但事實上,我們閱讀時都以為他好像在寫書。這就是空虛感的成因——其實是失望——如果伯金是在寫一本書,那該多好。只可惜,D.H.勞倫斯想要說的是人間一切的事物,卻不是書。」
「我還是不去了吧。」
丹尼爾在椅子上陰沉地瞪著他。他的眼睛瞄到了裘德·梅森結痂的肚臍眼,眼神繼續下移,順著他那毫無生氣的灰色的陰|莖,一路下滑到他那嶙峋的雙膝。
「如果你堅持要這麼做的話。」
考沃特繼續說,在我們逃離的腐朽世界里,生下來的孩子在家庭中被撫養長大,長成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同時,有了兄弟,同父異母的兄弟或同母異父的兄弟,當然也有女性同輩,全體被統編進一個社群。在那個陳舊社會裡,就是考沃特他們逃脫的社會裡,所有的秩序和結構,包括草根社會、君主政體、基督信仰、教育機制等林林總總,都模仿著家庭的形態生成。由此,威權、迫害、皇脈、階級、臨幸、特權的構築,以及導致權利壓制、非理性邏輯、非法物質侵佔和個人貪慾念頭的,均以家庭結構為基礎。
「噢,我想考慮一下生命、死亡和性,我想這堂課終究會談到這幾個話題吧。」
她精準。她羞愧。她疼痛。
人是否能與擦掉的畫交合?弗雷德麗卡陷入頭暈目眩的思考中。而一個赤身裸體、神氣活現的男人,是否是一副面具?那副面具是否遮蓋了頭腦,只露出了不斷注視又注視、再接著求索真意的一雙眼睛?
「但維米爾在我看來,根本不是什麼壓迫者。」弗雷德麗卡不解。
弗雷德麗卡生氣了。她將學生注意力聚攏起來的那條線斷了。她現在說什麼都會讓她聽起來像是個尖刻的女教員,或者是個直接的怒氣沖沖的人。但她就算保持沉默也好不到哪裡去。於是,她開口了:「我在講的是D. H.勞倫斯。」
不管怎樣,他已經成功證明了:一個人對於慾望正規而有條不紊的演繹,完全能引致另一個人的慾望。
考沃特對於懲罰的想法,跟我接下來將要向各位講述的有關。不過他的想法只是草擬出的內容,所以呈現出一定的不連貫性,我將在稍後才詳述這些想法以供討論。「我想,」他說,「我想宣布從今往後,在我們的理性又充滿熱情的世界中不會再有嚴刑和懲罰。但依我來看,一切事情都未臻完美,至少目前如此,還無法看到一個完美的局面……不過,整體上,我覺得成年人最好不要再責罰孩子們,他們的小過失應由他們的同輩在互相容忍和笑意盈盈的氛圍里修正。」
「我去過她約克郡的娘家。我把她老爹的頭往門上撞。我不是有意的,我抑制不住我的火氣。我那麼做一點惡意也沒有。」
「我目前正在找一個出版人,我自己也寫了一本書。算是非同尋常的一本書,請容許我這麼奉承自己,但是對寫作者來說,挺叫人難過的,書不太容易出版。我想問:你是否介意幫我審讀一下?」
「學生里是有一個很俊美的,但他從來不說話。」
弗雷德麗卡轉臉看他。他常常在這種時刻要親她一下,這看起來好像很稀鬆平常。利奧則突然出現在門道上,弗雷德麗卡立即「縮回」原來那個自己,弗雷德麗卡倉促間舉起手,避開那還沒有成形的一個吻。
「是啊,我也不會來上課。」艾倫邊說,邊在他的學生出勤表上畫出一連串工整的「0」。
「探討?你說探討是嗎?比起那些身體裸裎、把血肉貢獻給學術研究的人,那些不過是整天探討就能養家糊口的人,是何其幸運?我倒想聽聽你們的探討。」
「我的確需要被愛。喝完咖啡后,來聽我講關於畫家維米爾的課吧,我為維米爾這堂課寫了精彩的講稿,你要是能來聽的話,我再開心不過了。」
弗雷德麗卡笑了出來:「我希望奈傑爾沒把我父親也打得鼻青臉腫。」
「我收到不少關於你的課的良好反饋,」布萊對弗雷德麗卡說,「學生們喜歡你的課。」
喬治·墨菲笑了:「我原本不過是要去上一個小摩托車的維修課,哪知道只要再交個十先令,就可以多上另外一堂課,所以我就來了。」
「喂喂,」電話那端又是那個洪亮的聲音,聽起來和藹卻令人厭煩,「我找那個叫丹尼爾的傳道人,那個叫丹尼爾的代理人,那個叫丹尼爾的死氣沉沉的說教者代表。丹尼爾,你好嗎?」
吉絲蕾恩·托德(年輕的心理分析學家)
「42號是一顆乾枯的西瓜種子,而其餘的全是石頭,42號是你的母親。」
這是毫無來由也讓人無從理解的一個問題,所以,艾倫也沒有回答裘德。布爾說:「畫家在抱怨,藝術史研究者在抱怨,他們共同抱怨的是此刻每個人都只強調透明度,而那種透明度其實是光的顏色,不是顏料的顏色。所以說觀賞者們自始至終就是錯的——眼中看到了錯的東西,那些畫家和史學家就是那麼說的。我卻要說,這是一種新的觀點,光是可見的,我們都看到了光——我們可以從中學習——我們甚至可以學習怎樣把東西畫成透明的。」
他站起身來。她極其負疚。她在幾個小時之前就應該回來了。托馬斯·普爾經過她身邊去廚房的時候,順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利奧說:「有的時候,有的人可真叫人討厭。」
「要我說,里士滿·布萊才瘋了。」
他們倆大笑起來。弗雷德麗卡真心覺得有個很棒的異性朋友簡直是至高的快樂。她看著他稜角分明的清新面孔,感覺到自己對他的一腔愛意:他非常吸引人,很性感,但她深知自己不能被他吸引,雖然不知道自己怎會如此明白,但她卻明白:做艾倫的朋友,會是雙重的喜悅;而做艾倫的情人,卻會是一場災難。可她到底是怎麼明白的呢?是何等無言的保留?是何等含蓄的神會?是何等簡明卻悲傷的沉默?讓她探查到了一旦愛意萌生,必將引致災難?她還是說了:「我是真愛你啊,艾倫。」
「你認得出我來嗎,考沃特?」那男人問,「雖然我臉上沾滿污物和泥巴,你認得出我來吧?我不是老天賜給你的一件大禮,但我只希望你能夠從他們手上接納我,不然即將發生在我身上的不會是什麼好事情。」
「他們可能永不會老去,」拉鋸的聲音說,「他們正在施展阻止時間前行的魔法,他們正在創造一個個不朽的時刻,他們正在改變生命的大方向。」
「那麼,哪一塊代表著你母親?」
格里姆上校正色說:「我看到那隊騎手舉著一面流血之樹的旗幟,那是克雷布斯人正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行於山谷間,而他們通常不會在日間出沒。我認為你應該趕快下去通知考沃特和其他人,說不定克雷布斯人是想來進犯我們。而且我們目前沒有從北方撤離山谷的方法——我們唯一的橋被砍斷了。」
一個聲音響起,尖厲、渾厚、受過良好教育的一個聲音:「請問丹尼爾·奧頓在嗎?我被告知要來這裏找他。」
「不,他不能跟我說。我得走了。你和我先找個地方聊一聊,然後我得走。」
「這是一個詭計,」納西斯說,「他們想誘使我們打開門。」
「還能更糟一點嗎,」丹尼爾說,「簡直沒有比無法挑動慾望的人做慾望挑動之事更糟的了吧。」
他們馬匹矮而丑,馬毛粗黑,馬鬃茂密,它們緊貼著地面賓士,掀起一陣灰土,跑得快得令人發慌。騎手們的面目都不可辨,他們都戴著平頭頭盔,那頭盔上的毛皮都伸向他們的鼻子。他們也穿著黑色皮背心,柔軟又經過了磨光,呈現出這塊暗沉那塊閃亮的外觀,又因為他們所穿的馬褲也是黑色的,所以整個隊伍像是一片移動的、會唱歌的黑影。黑影上方是一塊銀色的雲,那是他們手持的黑色長矛矛尖所發出的顏色。這隊人看似一群畸形的鋼鐵侏儒,騎手們的肩膀相當寬,手臂也相當長,不過他們軀幹矮胖,腿是弓形腿,夾著馬肚子,那腿簡直短得要命。
弗雷德麗卡和她的好朋友艾倫·梅爾維爾坐在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公共休息室,她跟他講了校外課和「托爾斯泰的懷舊情緒」。她說:「滑稽的是不管是由怎樣一群人組成的小團體里,矛盾總是與性有關的。」艾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用他那令人愉快的蘇格蘭口音輕聲細語道:「但看起來你非常喜歡教學,你現在越來越像我記憶中那個弗雷德麗卡了。你的學生們,他們是不是都愛上你了?」
「我了解了,」醫生若有所悟,「這不是一段很明智的婚姻。」
弗雷德麗卡的傷複原緩慢。潰爛、化膿,又裂開,她的傷口透出一種亮粉紅色,這種顏色一看就不對勁,都流出膿水來了。
正當弗雷德麗卡要氣沖沖地反唇相譏時,教室的另一端起了一陣騷動,兩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是戴斯蒙德·布爾。戴斯蒙德·布爾說:「哦,她正在這兒上課。這節課應該已經上完或快上完了。學生們都請出去吧。」
「如果一個孩子想和另一個慣於獨處的孩子為伍,那該怎麼辦?」圖爾德斯·坎托發問。
「有時候,我們愛一些人的時候,會愛到恨他們。」她低聲道。
「他搞不好會命令我們在他的舞台上公開表演給眾人看。」梅維絲擔憂。
聖西門教堂地下室的樓梯傳來一陣擾攘。從螺旋階梯上降下了沉重的腳九*九*藏*書步聲,那腳步迅疾、果決又匆忙。在丹尼爾身後,金妮已經先站了起來,把毛線針緊抓在手上,像要用來防身似的。
因為絕大多數的孩子都不在場,所以亂言塔不少的女性也不在場,因為她們要「照顧」孩子們,至少她們是這樣以為的。
裘德這時開口了:「你知道尼采說過什麼嗎?他說,『只有被視為一件美學產物時,這個世界才能在永恆中擁有其合理性。』尼采還說『我們都是那位名副其實的造物者所創造的藝術作品』『儘管我們對我們自身重要性的意識,遠比畫中一個士兵對於他即將投入的那場戰爭的意識來得要更加強烈』。」
考沃特回道,即便是孩子,也會學會自主管理他們的小社群。考沃特指出,孩子們得學會互相尊重,彼此善待。「既然我們的社會都愈加和諧了,這一點在孩子們看來也是自然的,也是值得他們引用的。動輒得咎和逞兇鬥狠是家庭機制的產物,這些產物會被理性社群和完善的慾望表達所替代。」
「你上次性行為是什麼時候?」醫生問她。
聽到這種不費力的斷言,弗雷德麗卡有一種為奈傑爾辯護的剛愎的慾望,儘管她的怒氣絲毫未消。或者她只想為自己辯解,辯解自己選擇結婚對象的不智。她只好說:「有時候事情會發展到脫離你的預期。」
「我們不會惹禍上身吧?」大個頭女人問。
考沃特說,一個孩子,是由一個女人生下的,而某個男人在已知情況下,參与了為這個孩子的誕生而受精播種的過程,但對於是否要使孩子降生,這個男人的肯定意願也許並不如多數人所想的那般強烈。
「我們曾有過生活。」
「我可不這麼認為,」費邊分析著,「亂言塔不是個君主政體,他又不是個國王。我們每個人都有自由行事的權利,讓那些能通過表演來發現自己的人來表演就夠了。」
「你走開吧,」弗雷德麗卡說,「拜託。我有事情要想。你以後可以和丹尼爾說話。」
「他或許會做出了不起的大事、善事,畢竟男人們、女人們都敬愛他。每次他講演,男人們和女人們都會孜孜不倦地聆聽好幾個時辰。人們可不會這樣聽我們說話,也不會遵從我們的要求。」
「我去給你泡一杯咖啡。坐下吧,我去泡咖啡給你。」
「啊,你絕對有點被挑動起來了,我聽得到。你怎麼可能一邊是基督徒,一邊卻不被血的翻湧和氣息挑動起來呢?我親愛的遲鈍的朋友。」
《戀愛中的女人》的核心……」弗雷德麗卡說,「是一種神秘感,是一種空虛感。小說中塑造的兩位女性極其完美,是因為她們在做出關於愛、性、未來的決定時,顯得非常有真實感,同時,她們又極其神秘,她們像是能夠主宰生與死的神話人物。但是,我們要怎樣看待伯金這個人物?伯金在很多層面上,就是作者D. H.勞倫斯,這點不言而喻,另外,在很大程度上,這個人物的個人意識所代表的就是整部作品的中心意識。作者已經告訴我們,但我們常常遺忘的是,伯金是個學校督察員。對啊,在某一章節中,我們的確讀到他去視察一所學校了——就是他和厄休拉討論歐榛的繁殖那個章節。我想,作為讀者,我們不相信伯金是一個學校督察員。他既能出入諾丁漢郡的上流社會,也能遊走于倫敦的波希米亞藝術群落。他作為一個學校督察員,卻如此交遊廣闊,是沒有理由的,這看起來很不對勁。」
「我聽到嘈雜聲,」電話聽筒那端的「鋼線」用顫音說,「你分神了。我得去躺好,舔舐我那些可憐的傷口了。你可以幻想我舔的樣子,我遲鈍的朋友,快幻想我的舌尖與血痕的觸碰。」
他的聲音聽起來他痛得要命,卻是乾脆和明確的。
「我們給予別人的建議,都來自久遠年代里我們自己的那些畏懼和希冀,我們的人種就是如此這般地延續著。」
里士滿·布萊微笑著靠近他們,端著一個精緻的日本瓷杯,喝的是類似花草茶的飲品。這間公共休息室幾乎是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的收藏室,收納著學生們各式各樣的作品——一個斑馬紋的沙發,一個猩紅色的長凳,幾個坐上去很舒服的包豪斯設計風格的用皮料和鐵做成的椅子。休息室的幾面牆上掛著的也都是學生的畫作,作品的選取方向迎合了學生們時下創作的幾個趨勢:兩張細膩的硬框的抽象亞克力繪畫;一張畫著巨大的淺灰色的抽象風格的旋風;一張畫上畫著暗綠色公園中的一個棒狀物,有L. S.洛瑞、喬治·秀拉、埃米爾·諾爾德的風格;一張畫著的是圓錐帽上的神秘漂浮物。還有一張是約翰·林內爾為塞繆爾·帕爾默創作的肖像畫的複製畫,畫中的塞繆爾·帕爾默有一種溫和的農人氣息;另有兩幅畫是帕爾默版畫的複製畫,畫中是羊群、雲層、林木、暗影、光線、縱向的構圖、神秘的空間,最終,畫面中所有圖像都沒入線條之後。咖啡壺也是學生們做的:一把銀的,是珠寶設計系的學生手工打造的,銀壺上玫瑰色的瑪瑙手柄格外奢華、搶眼,還有一把是工業設計系學生們製作的,外觀看上去簡樸又實用,但倒水時並不怎麼流暢。茶壺有這兩把,而茶杯各不相同,有沉重的陶杯子、輕薄的瓷杯子、畫著卡通猴子頭的杯子、捲心菜形狀的結構失衡的杯子、上了玫瑰釉的完美的圓形杯子。
艾倫在教室里準備好了幻燈片。戴斯蒙德·布爾和弗雷德麗卡就坐在投影儀下。從就快開始上課,到終於該上課,再到上課時間過去了十分鐘,沒有任何學生來。就在這時,教室門被推開了,出現的是裘德·梅森,他穿戴整齊,一改過去衣不蔽體的模樣,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藍絲絨女士長袍和一條緊得透不過氣的午夜藍的絲絨長褲。他走進教室時既沒有看他們任何人一眼,也不發一語,徑直在前排坐下,但儘可能地與艾倫、戴斯蒙德·布爾和弗雷德麗卡保持了距離,矯揉造作地鋪開自己的長袍,並理了理長袍的下擺,又合起雙手,點了點頭,像在教堂里似的。
「我提議,」說話的是穿勿忘草色套衫的男人,「波特小姐,我們應該趕快到其他課室迅速果斷地搜查一下,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椅子。」
「我告訴過你了,我的耳朵已經不管用了。」
「我好不好與你無關。不過,我還好。你呢?」
弗雷德麗卡不解:「儀式?」
「聽到這個,我很開心。」
大家為寄養宿舍內精緻的玩具櫃、夜壺和布藝品驚呼著,所有這些東西都描畫著蝴蝶和咧著嘴笑的壁虎。
講課的地點在「我們那悲鬱的女神」的頂樓,順著堅硬的金屬扶手,走過四層陡峭的紅石台階,就到了他們的課室。弗雷德麗卡走進課室,抓緊時間對學生們簡要介紹了一下講課內容,還有比如「現代英國文學書寫的幾個趨勢」這種概述。她面對的是十四個坐在極不舒服的小椅子上的成人學生,那些椅子看起來像是給地精做的——給利奧那個年紀的人坐還差不多。學生里有兩個穿深色西裝的挺年輕的人,一對中年夫婦,一個漂亮的女孩,一個現在皮膚鬆弛但年輕時肯定也漂亮的女人,一個瘦小的穿一件乾淨的勿忘草色針織套衫、系一條密密麻麻小綠點圖案領帶的男人,一個面色嚴峻的女人,一個身軀龐大面容隨意的女人,一個穿粗花呢子夾克的老年男人,還有一個修女。弗雷德麗卡朝這群陌生面孔圍成的怎麼看怎麼不舒服的圓圈注視了一會兒。
他們買回來的那瓶酒喝完了,又喝了一瓶,第二瓶是從床單底下摸出來的已經開過的,戴斯蒙德·布爾帶她進入了第二個畫室。這一次,他不說話了,他只是從一面牆移到另一面牆,費力地搬下那些畫布,累得呼哧呼哧的,而除了如「畫中是一堆面具」「畫中是另一堆面具」「畫中又是一堆面具」「畫中是一堆燃燒著的面具」之外的話,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講解。
「沒有過。但希望就是人類最愉悅的沉淪。讓我們去聽聽看我們的大設計者描畫他要如何從母親乳|房上將嬰孩全數解放的藍圖。」
「並不是你的信有任何問題,只是我還無法面對。我一直是個傻瓜,現在是個害怕的傻瓜。如果不是因為利奧,我也不會這麼害怕。因為利奧,我沒做過任何對的事情。」
「你說得沒錯,」考沃特笑著說,「你可不是老天送來的什麼好禮物,因為你和我絕對不會對任何一件事抱相同觀點。但是我們除了接納你,沒有其他選擇,我的宿敵,因為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在我面前。」
「他說是你的朋友,」克雷布斯人對考沃特說,「至少在我們捉到他時,他是這麼說的。」
「舌之劇場」擠滿了要聽考沃特講解孩童教育理念的人,畢竟要被教育的都是他們自己的孩子。而亂言塔里真正的孩子,有五六十個,則沒有被安排出現在這個演說場合上,幾位女士自發地聯合起來照顧這些小生靈,教他們各種傳統文化和手工藝,比如:說俏皮話、預讀、寫作、計算、語言、生死道理、歌唱、舞蹈、吹笛、拉小提琴、打鈴鼓、敲鐘琴、摺紙康乃馨、烤小蛋糕、觀察小動物,比如:蜘蛛、壁虎、蒼蠅、蟑螂、蚯蚓和老鼠,還有,她們教孩子們認識豆類和芥菜的生長。所有的這些活動都是在沒有預先準備和相當偶然的情況下組織起來的,即使是這樣,也足以使孩子們安靜投入,也滿足了他們不斷推進、不知倦怠的好奇和好動,而且是在孩子們覺得合理、天真的方式下進行的。但可以料到的是,考沃特對教育提出的建議是更加理性、深奧、尖銳的,尤其是對漫長童年期的度過方式多有側重。(他發問:「誰會對這漫長而漫長的童年歲月沒有感觸?每分鐘都像蠕動著前行,每小時和每一日像厚重的絲絨緩緩入水時發出幽幽颯颯的聲音,而下一個月是無意想象地遙遠,就好像是另一個星球上才會發生的事,又好像是黑夜中的星星,聯結它們的只有黑色的塵屑,那些塵屑聯結著此刻和即將到來的此刻,以及令人疑竇叢生的似乎不會到來的此刻。」)
「你丈夫還去找了你父親。」
「你看,你這才問對了問題——我能不能在一排的石頭中找到我想找的那個人?你說說看,哪個是我母親?」
弗雷德麗卡這次也不言不語。她對繪畫所知有限,所以無法評論畫作,甚至也不知道看一幅畫,如何正確地去觀察、思考。她在藝術學校里待得已經足夠久了,她很清楚視覺或圖像不需要被強硬轉化成敘事文本,但畫中的面具圖形似乎在邀請著她進行敘事解讀。畫面中的面具真令人感到不安和混亂,它們是有關節鏈接的骨骼,又或者是靜態藝術表達方式下的扁平化的意象,其實是蒙上了面具的種種極致情緒——是恐懼、狂喜、是性興奮的變異、是充滿挑逗的痴笑、是生理年齡「模板」的碎裂;但同時,這些面具又相當平面,無非是均勻鋪陳的顏料和色塊,是接壤的平面,是黑暗中飄浮著的顆粒形狀連成的一條紐帶,突然間,在另一道光線里,閃現出黯淡空洞的眼睛,這一切都化于畫中,連光線也是由顏色創造出來的。畫上的顏色有的明亮,有的晦暗,正紅色、鮮紅色、金色、維羅納藍色……有的顏色則很淺淡,薰衣草色、石灰白色,還有一些以蠟質的色彩為底色,點綴著透明度高的肉粉色,另外,畫面中這邊伸出一隻黃色的手,那邊是一隻天藍色的腳。
「那你肯定會變得富有。你就不會在你的班級里發現那些儀式了。」
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討厭不知道別人的行蹤。我喜歡別人在我知道他們會在的地方。在布蘭大宅里,每個人在哪兒我都知道。」
戴斯蒙德·布爾揭開了一幅又一幅作品,他憑創作打破了僵持,他用色彩、圖形和物件填充了畫室,讓空余的空間更顯壓縮。他又展示了一件用俗艷的印花襯衫的碎片拼接成的一件詭異卻令人怡悅的作品,布塊全部被燙得非常平整,可以看見藍色和黃色的雛菊,粉色和紅色的罌粟,橘色和紫色的木槿。
「把一切都告訴我。」
「你聞起來就像是陋巷中的流浪貓。」丹尼爾說。
「噢!該死!」丹尼爾震驚得不顧禮儀。「你就是『鋼線』!」他情不自禁又罵了一次,「哦!該死!」
兩個克雷布斯人打開了袋口,抬起他們小又尖還穿著靴子的腳,朝袋子上踢了幾下。
「我沒出去很久啊,我總是回到你身邊啊。我在為我們的生活奔波著。」
說到這裏時,梅維絲女士問:「是否可以允許我發表一些意見?」考沃特早已把這位女士視為自己的反對者。她高挑身材,淺棕膚色,輕緩地說:她和費邊,也就是她的合作者——之所以稱費邊為「合作者」,她說,是因為在現行制度中,已沒有「丈夫」的存在。她說他們倆經常交流,也對很多事情持有相同觀點,就好像他們能以對方的思路來想事情,能不用語言來對話。他們兩人互為一體,像兩棵共生共榮的樹,在那箇舊的國家裡,在革命沒發生前,這種關係是相當受人尊重的。但在亂言塔里,卻備受「塔民」質疑,她看起來鶴立雞群,故意和其餘所有人唱反調。儘管亂言塔里許多人盡情擁抱著被賦予的嶄新自由——那些附屬的教堂和狹小的地窖里,每晚都在進行著四人、十二人,甚至是二十人的縱情群|交;儘管越來越多人在酷刑劇場、舌之劇場積極地展現出他們深埋心底的慾望,目前卻沒有任何人嘗試接近費邊和梅維絲,對他們施以同樣行徑。梅維絲和費邊在這一行人的逃亡初期,總是以最真誠的笑容和最溫情的善意對待眾人,比如梅維絲曾經為那些孩子——也有成年人,舉辦過許多歡快的莊園野餐會,她親手做出美味的麵包和蛋糕,調出甜蜜的檸檬水、薏仁水,還有裝點著櫻桃和白芷的蛋奶果泥。但此刻在亂言塔,絕大多數的「愉悅」是更加狂亂和猛烈的,梅維絲這些簡單的小歡宴幾乎無人參與,或者只能吸引到那些特別年老和特別年幼的。在梅維絲女士寬眉間,凝蹙著的一道暗影取代了往常一縷縷好客的笑紋。有一天晚上,在他們那石築的卧室里,她和費邊討論起取悅他人會否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梅維絲女士對費邊說:「可能對你來說會有娛樂性。」費邊回答道:「親愛的,如果我閉上眼睛,想象粉|嫩的帕斯托蕾拉或光滑的克洛麗絲,事實上是柔軟的、棕色肌膚的你,帶著你那些細小的傷疤,笑起來時的皺紋和隱秘的皮膚褶層,我可能會完成那一切。不過說實話,我也不太相信自己能做完。可是如果我無法完成,那這就是對自由發揮慾望、隨意獲取多重享樂這種號召的一記反擊,因為我懼怕被社會不認同,而勉強自己做不情願的事——而這種被硬性規定、視為尋常的行為準則,正是我們試圖從舊世界里逃離的。如果我和你只對彼此有欲求,因為我們互相了解和信任,這也應該在自由的名義下被包容。」
他還說(對了,這都是我的概述):「我深刻意識到,我們這些自詡為成年人、大人、理性人的人類,有太多要向小人兒們學習。我們不妨留心觀察一下,便可以發覺,孩子們的世界充滿了豐富活動和各種探索。而我們呢,閉鎖又退守,偏偏想把他們禁錮起來,不是掌摑就是給他們壞臉色看,還總以惡毒的事物來恫嚇他們——閹割、致盲、長不高、被地獄之火吞沒……小孩子是最自然的存在,他們從母體中迸發而出時,帶著最自然的能量和力量,正是這種能量和力量遭到了我們成年人的曲解和壓抑。當小女孩兒因純真天性掀起了小裙子,向成年男女毫不避諱地展示她們圓鼓鼓的小肚子和可愛的小屁股,我們難道不會在心頭上得來一記撞擊,因此珍視又寵愛這些無邪又大方的女娃娃嗎?不僅是小女孩,小男孩們也一樣。小傢伙們無視性別,想要喚醒各自沉睡的小小器官,用他們身上的小尾巴和小珍珠來獲得快樂。我們看到后,真的應該恐慌,又用號叫和暴怒來傷害他們嗎?現在我們正是這樣。我們難道不應該對他們施以微笑,和他們一起嬉玩?如果我們和他們自然和諧、毫無雜念地玩起來,難道他們就會無法成才?難道他們就會不學無術?其實,反過來,他們會教導我們,教我們遍嘗極致的愉悅、入迷的感知,教我們認識到什麼是樂善好施,什麼是互惠互利。」
尤娜·溫特森(家庭主婦,四個孩子的母親)
「大概是俄狄浦斯那種仇父戀母的情結吧?」弗雷德麗卡說,「會不會是這樣?」
「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丹尼爾對弗雷德麗卡說,「你丈夫正在找你。」
「你要不要在午餐時間來看看我的畫作?我在克勒肯維爾有一個畫室,我可以開我的廂型車載你去。」
「我和托馬斯·普爾住在一起,我們的生活和諧有序地進行著。他家裡有個保姆,但我們所有人都分擔照顧孩子的責任。況且,利奧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對了,你一定要來看看利奧啊。」
羅斯瑪麗·貝爾(一個膚色深、纖瘦、美麗的女人,在醫院里當社工)
「他們怎麼能叫你們坐在這樣的椅子上?」弗雷德麗卡問。
她又問:「萬一那些克雷布斯人對我們不滿,決定紮營不走,把我們全部逼出來,我們不就得挨餓了嗎?」
「哦,抱歉。」托馬斯·普爾下意識地說。
「你看不到。可一旦我講給你聽了,你就知道了,不是嗎?你不可能抹去自己的認知。你可以仔細觀察這些鵝卵石細微的顏色差別,你看到了嗎?是色彩的彙集——我喜歡這塊血紅色、帶有藍色斑紋的,踩過它的那個女人,穿著令人絕望的、悲傷的、皸裂的黃色高跟鞋,她趾高氣揚卻步履蹣跚。每塊鵝卵石都有編號,編號正是房子的號碼。」
會畫畫的戴斯蒙德·布爾,踱到了兩人身後。戴斯蒙德·布爾也是個蘇格蘭人,瘦骨嶙峋,薑黃色的眉毛像是毛茸茸的蟲子一樣,滿是鬚根的厚實下巴,透亮的藍眼睛,唯他棕紅色的頭髮細軟而稀疏,所以不得不剃成一個光頭。他的胸毛反倒濃密,從他敞開的襯衫領口躥出來,是火紅的簇擁的虯曲的一團。他穿著一件顏色暗淡的沒系扣子的開襟衫,原本的顏色幾乎難以辨認,可能是某種藍色吧。
戴斯蒙德·布爾拉來了椅子,丹尼爾和弗雷德https://read.99csw.com麗卡都坐下來。有很多事情一時間湧上他們腦海:斯蒂芬妮、威廉、瑪麗、利奧。
「你盡可不相信。但你的戴維·赫伯特可能相信或相信過,可能他的伯金相信或相信過。恐怕你在自己狹窄的功利主義根性中坐井觀天吧。」
「只有寫作是上策,」裘德·梅森說,「要保持自己形象不滅的話,只有寫作。我就在寫一本書。」
「我們的麵粉和酒只夠自給自足,沒有多餘的可以分出去。」佩爾妮女士告誡。
「好,那我們就一齊討厭他。」弗雷德麗卡說,「我們就一致對他深惡痛絕,如果那是他想要的。」
「那就把你們帶來的東西展示給我們看看。」考沃特叫著。
「就算在劍橋念書時,我也不會去上上午十一點的課,」弗雷德麗卡說,「一整個上午會被十一點的課毀掉。」
弗雷德麗卡又問:「那麼你為什麼要留下來聽這堂課呢?」
「他本人也經常說:『我那麼做一點惡意也沒有。』我奉勸你,還是用平和的方式把她找回來吧。」
「我既受虐也受傷,我的朋友,看不見的部位正在淌血。昨天晚上,我又去講大道理,我把這當成我的義務——每個人不時都要建立一點近乎理想式的義務心理,以便更好地存活於人類社會。我認為,少許的人類社會存在感,會讓人有條不紊,如同人類交媾的甜蜜滋味,甜美的丹尼爾,無形的丹尼爾——哦,親愛的代理人,我隱隱切盼著,我可否至少提高一個人的理解力?所以,我去我鄰近的小酒館,去散播一點說教。我告訴他們——那些無法凌駕于憐憫心之上的有愛之人多麼可嘆!可是惡魔卻告訴我:『即使是上帝也有它的地獄——它對世人的愛即是地獄!』後來,惡魔又對我說:『上帝已死,它的死因是對世人的愛。所以對憐憫心保有警惕吧,因為不久之後,那將成為世人頭頂密布的厚重殘雲!不過,同時也要記得:一切偉大的愛都在憐憫心之上,因為這些愛有創造的慾望,能創造出被愛的事物!』『我把自己獻給我的愛,我愛我的鄰人,就像愛我自身』——這就是所有創造者的語言。創造者的語言卻是難懂的。他們說瑣羅亞斯德的語言。他們可能說的是德語,但我不覺得你所受的教育里包含這種前敵對國的語言。哦,傳道人,你聽起來可真是一點也沒有承襲偉大的歐洲文明。因此,當我在鄰近小酒館對我們那群當地人撒下這番珠玉言論之後,他們揪著我的頭髮、摁著我的椅子、扯著我的褲子,用他們腳上的靴子,對我的肢體造成了更多局部傷害。甜美的丹尼爾,你根本不須動用一點兒悲哀,就能看到他們的靴子、腳踏車鏈子和一個砸壞的玻璃酒杯在我身上造成的傷害。你有人性嗎,丹尼爾?這一點我總是懷疑,因為你對我這麼不親切,就連你那死去的主上交代你撫慰我的傷口這件事,你也表現得遲疑不決,但我真是飽受折磨啊,哦,牧師、哦,你,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就是你的工作,我說得沒錯吧。你睡著了嗎?噢,你這個約克郡人!你就不能再守護我多一會兒嗎?」
約翰·奧托卡爾(電腦程序員)
「別忘了拿出勇氣,」托馬斯說,「這些事情都需要時間。」
弗雷德麗卡攀下講台,抱住了丹尼爾。學生們則開始收拾書本。
「我們偉大的設計者,」格里姆上校對已和他形同密友的圖爾德斯·坎托說,「考沃特即將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我們群體之中那些嬌柔稚嫩的乳兒身上,轉移到稍大一點的那群小孩子身上,喋喋不休、趣致可愛的童言童語,能讓陰暗的長廊復活,又或是美妙地擾亂成年人的沉思。」
「在陳舊的年月里,那些我已經徹底隔絕的年月里,人們是遵從我的命令的。」
作為敘述者,該是我把講述的重點從達米安與洛綺絲共同體嘗、兩情相悅的美滿交媾上,轉移回考沃特演說內容的概括上了。但是我會在述說完考沃特肉質豐厚的論述后,再說起他們的甘美肉身。
「依據保密條款,我們不能違背職業準則……」
「但你現在肯定對出版界那些生意人的頭腦多少有點想法了。你肯定聽過J. R. R.托爾金的故事。他的出版社原本拒絕了《魔戒》的出版,但最後作為一個利益均分的項目還是出版了,只為討好『教授』,但看看現在誰變成有錢人了?太過商業的頭腦總是無法理解大眾對羅曼史和神秘故事的饑渴。」
「聽起來倒是很有理論性。」
「是你跳舞時穿過的衣服,你父親說的。」
「他臉上有血,我們看不清他的臉,」考沃特說,「快讓我們看看他。」
「我們下兩層樓,去那個雙倍大的課室,現在裏面暫時沒人。」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他問她,「離婚嗎?」
「你的觀點是我沒預料到的,至少沒有在畫中明確表達。不過,我喜歡你的說法。再來點酒吧。」
他們二人的事,在考沃特看來,是自己良政善見的美好結果。
「我可沒有問你有沒有愛上他們。你愛上他們的話可不是什麼好事情。你必須意識到,他們肯定都會愛上你,這就是團體領袖的天性魅力,但你可不能把這跟私人情感混為一談。」
戈弗雷和奧德麗·莫蒂梅爾(一對退休夫婦)
他說道,經由觀察,他發現:相對於亂言塔里那些更脆弱又嬌氣的成年人,兒童對人類排泄物沒有顯示出同樣的反感,而成人的這種反感讓亂言塔里公共廁所的使用率越來越低。考沃特認為,這種對排泄物的反感可能是狹隘教育導致的一種扭曲了的敏感性,這敏感性也可能是自然的,是自然發展的產物。考沃特感到兒童對穢物和髒亂的愉悅應該被導正使用,因此建議成立一支少年清潔隊,他們可以推著他們的小推車或趕著小馬車,一輛輛小車上裝滿盛著穢物的桶子、盆子,飛快地進出亂言塔,他們所到之處,都伴著喇叭聲和笛聲。考沃特還為清潔隊的小隊員們設計出了制服,淺橄欖綠色粗麻布衣,在所有接合處都以猩紅色的穗帶作為聯結物——考沃特把自己的設計展示給這幫聚集的民眾看,台下當然響起了禮貌的掌聲。
「如果一個人對眾人許下了幸福的諾言,要是幸福無法降臨,眾人將會抱以怨恨。」
戴斯蒙德·布爾的畫室位於一個大倉庫之上。它由兩個巨大的房間組成,要上去得登過一截鐵梯子。畫室里油畫的氣味更加濃烈,讓弗雷德麗卡僅剩的一點食慾都被衝散了。兩個大房間合成的空間非常寬敞,但生活起居的部分則很小。兩個大房間所有牆上都覆蓋著大型的畫布,畫布被架在拉伸器上,掛得相當高。在每個房間的中央都放了一個雙層床墊,床墊上擺著皺巴巴的幾個枕頭,鋪著明亮的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毯子。其中一個房間擺了一台電灶和一個電子水壺,另一個房間則有一台不大的冰箱。
考沃特早已頗費時間地將他這群「塔民」之間主要的情感關係梳理完畢,將戀慕關係和對立關係寫成一份表格,這些關係被小箭頭和刀劍、十字、公雞、公牛和張開的嘴巴等小符號連接在一起。他還做了一個臨時總結:「一個真正和諧的世界,需要有現在五倍的公民人數,才能保證所有可能的慾望得到實現並有互相滿足的機會,但既然亂言塔無法超額容納居住者,也無法令過多的慾望得以實現,那麼我們所有人現有的配合度必須加倍,也就是說,必須來『嘗試』那些對我們來說並不自然的激|情。比如說,一個人想掀開另一個人的傷口上的痂,但找不到傷口結痂的皮膚,那麼必須有人在酷刑劇場來模擬痂被掀開時的情態,甚至學著去享受這個過程。」
「我已經說了,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不該那麼說,我只是想……只是想……你是知道的……我把話亂說一通。聽我說,在那段日子里,是我照顧著弗雷德麗卡走過來的。她每次哭,我都抱緊她。別打我了,我不過想說……你和我……咱們兩人知道彼此卻不相識。這是很私人的對話,我想告訴你,她當時在我的臂彎里哭得無休無止,我是說弗雷德麗卡。我就想她回來啊。」
講課一開始的時候,這群人還不能算是一個整體吧,弗雷德麗卡感到對他們的姓名和性格一無所知,這是導致自己遲遲無法下定論的原因——她必須確定他們來自不同階層的複雜背景,才能斷言他們組成不了一個整體。於是,她做了記錄:
「好的,我有點累。」
「畫布的尺寸可以說是一個重點。」布爾說。
弗雷德麗卡對教學還有些生疏,她以前總是說自己永遠都不要教學;但她不知道,她骨子裡就流著教師的血液。她一邊講解,一邊掃視著成排的學生。兩個都市感十足、西裝打扮的男人坐在後排,之後他們兩人的座位會分開。一個黑色頭髮,一個金色頭髮。黑頭髮的男人看她時帶著有點侵略意味的微笑。金頭髮的男人則愛盯著自己的膝蓋。退休夫婦倒是滿臉鼓勵的笑容。大塊頭的女士似乎最認真聽課,她能從弗雷德麗卡講解的結構中抓到一種明確的節奏感。阿曼達·哈維爾塗了眼影的眼皮忽上忽下,又忽下忽上,弗雷德麗卡還不清楚這位女士做出聆聽狀是否真的意味著她在聆聽。羅納德·莫克森和莉娜·努斯鮑姆,焦躁不安,搖來晃去。莉娜·努斯鮑姆頂著一頭指甲花紅色染料染出來的大|波浪捲髮,搖得最厲害,而且動不動就用嘴唇發出嘙、嘙、嘙的聲音,佩爾佩圖阿修女和漢弗萊·馬格斯,應該是最有聆聽能力的兩個人,他們毗鄰而坐,既對講者滿懷敬意,又時而露出思索表情,而且幾乎紋絲不動。弗雷德麗卡不停掃視他們,以探尋他們發出的感興趣或者沒興趣的訊號。她編織起一張捕捉他們注意力的網——當弗雷德麗卡提及卡夫卡的時候,吉絲蕾恩·托德的關注力立即被抓住,因而極快地動了一下身體;當卡夫卡的名字第二次被提及,弗雷德麗卡的眼神和好幾雙女性的眼神相聚在一起。除了莉娜·努斯鮑姆不斷的嘙嘙聲和金髮的約翰·奧托卡爾的垂目向膝,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這麼一點一滴地,被弗雷德麗卡一網打盡。向弗雷德麗卡提問時,大家的問題來得有點慢,但總歸是有問題的:奧德麗·莫蒂梅爾的問題略顯友善;漢弗萊·馬格斯的問題問得比較專業,他顯然是讀過了教材中建議閱讀的所有戰後英國文學讀物;多蘿茜·布里頓問了一個有點挑戰性的問題,似乎是為了讓氣氛更加活躍才問的;喬治·墨菲的問題有點惡作劇的意思,這也是因為他意識到弗雷德麗卡關於福利國家的講述有前後不一之處。重點是他們都在與弗雷德麗卡對話,而不是互相之間說話。弗雷德麗卡借用羅斯瑪麗·貝爾提出的一個頗有假設性的論點來回應那位尖刻的墨菲先生,這甚至引起羅斯瑪麗·貝爾和喬治·墨菲兩人就現實中和戰後英國文學中的英國國民福利制度稍微交換了一些粗淺的看法——至此,弗雷德麗卡的「網」徹底織好了。全班人去學校附設的餐廳吃吃喝喝,並了解彼此,互相問著:「你從事什麼行業?」「你對C. P.斯諾有何見解?」或「你有沒有看過《馬拉/薩德》?」但沒有人與修女說話。不過,修女獨自安坐,靜靜喝茶,對這一切顯得漠不關心。弗雷德麗卡以一種不敢確信的興奮感觀望著她的學生們,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想起了果林和平原。尤娜·溫特森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的胳膊肘邊,那個本來靜默、白皙的女人,出於社交目的,問弗雷德麗卡是否結婚了,是否有孩子。弗雷德麗卡不想與她進行對話,她滿面嫌惡地轉臉面對尤娜,看到的是尤娜那張鬆弛卻難掩興奮的臉。尤娜自顧自地說:「我有四個孩子,他們真是佔據了我大部分時間,這是我十三年來第一次一個人出來。我也曾經修過經典文學,但讀到一半就結婚了,邁克,也就是我丈夫覺得我沒必要再讀下去,我就停止了。我真希望我沒有喪失思考的能力,有時候我懷疑自己可能已經沒有思考能力了。我不覺得自己有勇氣能在課堂上高談闊論,你看,這就是午茶時間的好處,但如果咖啡能再好點就更好了。」
「學生們之間好像有一股思潮,」布爾說,「他們堅信:過去的一切都是危險的,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死亡。他們認為歷史毀滅了獨創性。他們認為學術討論是反藝術的行為。但最重要的是,他們相信一定要完成一種決裂,掀起一種反叛,創造一個新世界。」
她打算和盤托出。所有令人遺憾的事情——陌生人的吸引,郊區大宅里的陷阱,為人|妻母的恐怖,(她說:「我以為我依然能做我自己,但是,丹尼爾,我根本不是我。」)生下利奧的錯誤和利奧帶來的美妙,內疚感、更多的內疚感,保守的遊說者,舊時朋友的探訪和來信,丈夫的憤怒,血光,斧頭……她都說了。但她沒說她無意間發現了「藍鬍子」的抽屜櫃,也沒說她去米德爾賽克斯郡檢查性傳染疾病。
「是跟我丈夫,我婚後,就只跟我丈夫有性行為。」她的坦承有自我引申的作用,她的愧疚瞬間轉化成惱怒。奈傑爾內衣抽屜底那隻雪茄盒子里的畫面,在弗雷德麗卡眼內一閃而過。她把她極不舒適的雙膝併攏在一起,感覺到疼痛、苦惱、不安、割裂,這些感觸在她起身行走時緊緊跟隨著她。
「你聽到了另一面的人生。」奈傑爾說,他好像忽然「出脫」了。他給了丹尼爾一張名片。「如果你聽到關於她的任何信息。」
「我並不否認……」梅維絲女士說,「『有神設計並創造出我們,使得我們成為現在的樣子』的這種觀點,但是,我想要申明的是,在自然界中任何一處,我們都可以看到源自血親關係的紐帶和關愛。即使是雌性鱷魚也一樣,雌性鱷魚曾一度被認為缺乏天倫甚至具有食子傾向,但也被觀察到會將她誕下的小生靈放在它恐怖的利齒間保護它們,小鱷魚會自動鑽進母鱷的齒縫間尋求庇護。當然母鱷不會一視同仁地對任何幼小的兩棲動物提供避難所,它只保護自己的孩子們,那是它蛋中孵化出的生命,她知道這一點,也認得出她的孩子。」
「『鋼線』?」裘德喃喃自語,「這是一個我沒聽過的感嘆詞。」
「是的,那的確是真的。」
只不過,他沒有注意到,洛綺絲的痴笑。
「佔用你一點時間,奧頓先生。」來者對丹尼爾說。
「我只是為一間出版社做些預讀、審讀之類的工作,都是在晚上讀的。大多數都是些垃圾。」
「幫幫我,丹尼爾。」她邊說邊伸出手去拉丹尼爾的袖子。而她後背襲來一陣變質油脂混合著汗酸和腥氣的氣味。
「關於這一點我的感想是,我所看到的似乎是在一個抽象世界里的軀體。」弗雷德麗卡這番話說得有幾分機智,幾乎是接著他的話說的。
戴斯蒙德·布爾拔掉了買來的那瓶酒上的軟木塞,找了個塑料杯,給弗雷德麗卡倒了點紅酒。這不是什麼好喝的紅酒,太酸了。他把一隻手搭在弗雷德麗卡肩上。
「我們現在都成群結隊地外出,比如上完課去酒吧喝一杯。一開始,只有幾個人一起去,他們像是比較親近的幾個人組成的核心小團體,然後他們也邀請了我,我又儘可能地讓其餘的人都加入,不讓這個小團體來來去去只是那幾個活躍、熱情的人。」
「我也聽說你在一間出版社工作。」
喬治·墨菲(股票經紀人)
一間大工作室改裝成的教室,一端有個小講台,弗雷德麗卡站在上面,教室頂端透進光。弗雷德麗卡穿著一件黑色短羊毛衣,外罩一件黑色編織外套,兩件衣服長度相同。她的長發鬆散地垂著。她一張尖臉,在分梳成兩股的發間,顯得更加清晰。她望向她的學生們。學生們坐在椅子上,椅子附設可翻轉、供當作寫字桌的扶手,男學生們穿深色的牛仔衣,女學生們穿裙子和長的工作服,顏色大多是暗沉的水果色,那些顏色看著讓人心裏有點反酸。女學生們唇色很淺,眼妝化得像那些不懷好意的玩具娃娃,睫毛刷得很長,眼皮像被打腫了。這些學生都是專業的浪蕩子。有的在做筆記,有的在塗鴉。弗雷德麗卡正滿腔熱情地講述著:黑色湖水上的一隻小紙燈,黃色的報春花和盛產螃蟹的紅色海洋,白色鸛鳥和綠松石色的天空,還有那隻邪惡的墨魚「從光芒中央直勾勾地盯著」。弗雷德麗卡說:「勞倫斯的每個用詞,都有其豐富的含義。」她描述著月光映在水中的碎裂的倒影,她解釋著白色邪佞花朵,那惡之花,漂在死亡海洋上。她教的是一個為期十周的「現代小說」課程。學校里的一個老師里士滿·布萊說:「學藝術的學生都有閱讀障礙,挑一些寫得比較短的書講給他們聽。」她挑了《威尼斯之死》《噁心》《城堡》,這些書都還沒有在課堂上講到。她首先選擇的是D. H.勞倫斯和E. M.福斯特的書,因為她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兩位小說家的書,她在劍橋時就讀過,劍橋,也是她人生終結的地方。「小說,是唯一光彩奪目的生活之書。」——這是D. H.勞倫斯對小說基本的觀點,在弗雷德麗卡看來,在D. H.勞倫斯在世時的文化氛圍中,他的作品可謂小說最終歸向的完美終點。有人還曾經問她是不是「勞倫斯式的女人」?不過,20世紀60年代社會已經在緩緩加速,向前發展了,這個社會並不覺得D.H.勞倫斯有多麼大胆前衛,儘管「查泰萊夫人的審判」讓他作為作者,在進步性上得到了承認,但真正大胆的是《裸體午餐》,是艾倫·金斯堡,是阿爾托。弗雷德麗卡感受到了純粹的人文時代的一種操弄,覺得自己的人生跟《戀愛中的女人》攪和在一起(弗雷德麗卡認為《戀愛中的女人》強悍、荒誕、深奧,還有一種固執的妙不可言)。這本書僅僅憑其存在性,就成了弗雷德麗卡看世界的一個方法。這本書對她太重要,她也想讓這些學生都讀一讀。九九藏書
弗雷德麗卡問:「那麼你為什麼要來上課呢?」
弗雷德麗卡本想說讀過里士滿·布萊寫的《銀船遠航記》,但把這些話咽了下去。
「可能學生們眼中的壓迫者是我,」艾倫說,「我對學生們說,我認為維米爾在他畫作的小角落裡靜悄悄地解決著難題,所以他們就把整塊浮夸的、放大的畫布拿去探索,不斷探索,他們宣稱比維米爾還能解決更多難題,絕對更多……」
「但我還真認識幾隻。它們是一種機智靈敏的小野獸,它們是我親愛的朋友。對了,你是否知道,我曾存在於古老的以太媒質中,那時候的肉食取自我朋友的臉頰和耳朵。」裘德·梅森對弗雷德麗卡說。
「沒事的。」利奧說,她其實也想說同樣的話。
女人從奶罐中傾倒著牛奶。奶罐中的牛奶永遠充盈,她靈巧的手部動作永遠不會停止。
來者說:「我才不是什麼訪客,你這個蠢女人。我現在必須見丹尼爾,這是我們之間的私人事務。」
「如果別人送給你鵝卵石,」布爾說,「那不是什麼好禮物,因為鵝卵石有記錄和被讀取的功能,所以別收為妙。我交過一個女朋友,每次來我這裏,都帶著一大袋自己的衣服,全是她認為我會喜歡看她穿的衣服。我就用她奉獻的衣服創作了一幅拼貼——每操她一次,就往上面貼一塊布——但對我來說,在那段關係里,我自始至終是三心二意的。」
「你給我聽著,我不說謊。如果我說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就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兒。你最好搞懂這一點,節省咱們兩人的時間。」
「讓他站起來,並把他鬆綁。」考沃特說。
「至少俄狄浦斯感到良心有愧,親愛的,你再看看那些年輕學生,他們堅稱自己在發起一場神聖的戰爭。是青年與老人、死者之間的對峙。」
布爾說:「對,我認同,他比威廉·布萊克那種畫家還要瘋,是一種傻瘋。」
「沒關係。」弗雷德麗卡說。
「你本來就有這方面的天資,你生來就會做一個好老師。」
托馬斯·普爾帶弗雷德麗卡去布盧姆茨伯里廣場看自己常看的醫生,醫生是一個性格開朗、有點富態的男人。托馬斯和弗雷德麗卡在那間公寓里所組成的臨時家庭,經過了兩個月,竟然在形態上有點像慣常的婚姻一般。比如說,對日常購物單的和諧討論,對莉齊、西蒙和利奧三人稚拙情感和天真友誼的評說。當然,托馬斯和弗雷德麗卡也談到了書,就是弗雷德麗卡在學院的新課程里所要講解的那些小說,她所任教的學校叫作聖母學校,兩人還談到如何將在聖母學校和在藝術院校的教育方法調和得更一致更和諧。利奧在這期間很是安靜,偶爾會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卻不是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家?」沒想到兒童在使用語言時,也會如此留心。利奧說:「他們會想我的。」並且強調:「馬兒小黑會想我。」他望向弗雷德麗卡,從她面上探尋她的意向,弗雷德麗卡盡量向他傳達出一種穩固的冷靜、一種短暫的確定和對這一切的信賴。
在這個新辟的天地中,就在亂言塔中,眾人平等也相依為伴。不會再有婚姻,不會再有家庭,孩子將是這個群體中每個成員的孩子。嫉妒和偏袒之心將不復存在,全部正在哺乳的母親將把母乳毫無偏私地餵養給所有嗷嗷待哺的嬰兒;一人飽足,全體皆飽足;一人挨餓,全體亦挨餓,如此,不再有相殘相害。
於是,考沃特從城垛向下喊話:「你們是帶著和平意願來的嗎?」
她此時狠狠地盯住她的學生們,學生們也以同樣的眼神回擊,他們都在聽她的講述。她不知道這次自己說得對不對。這是一個令她極度著迷的課題:伯金的非現實性、學校督察員、明明不是在寫書卻把世界當成一本書。
「啊,我親愛的朋友,我親愛的喜歡評斷別人的判官。終於來到這一刻,你能讓我聽到一些真心話,終於來到這一刻,我們能融洽相處,也不枉費我從最初把我這個聲音孜孜不倦地灌輸進你那不情願和毫無準備這一切的耳洞里。我短暫的愛人啊,我必須說,我深深地想被毆打一頓,就像你所說的那樣,被揍成碎片,被撕得稀巴爛,被打到混沌得像一團肉醬,或翻攪成一鍋肉湯,如果你有這個能力,我自願化成那個樣子給你看。在史密斯菲爾德的巷道中,我苦尋著你,但不見你的蹤跡,於是我把正義的紅色袍子翻轉,看到內襟藏著令人驚懼的施虐和毆打工具,但我親愛的丹尼爾,你是我身穿黑白法衣的警誡者、懲罰者,可惜我遇不到你,你可知道我的小|穴渴求著你,還有我下身的臟器和我那不安的舌頭……」
「還有性|愛方式。」
「那是恩索爾常用的粉紅色。他的粉紅色穿透人心,我還在學習對那種粉紅色的使用。你或許可以說那些面具是恩索爾的,但這些粉紅色也是我的,那不是他專屬的粉紅色,我的粉紅色也區別於他那種恐怖的嘉年華會上的粉紅色,我的粉紅色是有希臘神話色彩的,是關於對某一段被遮擋的往昔的溯源。」
她第一節校外課的學生像是一出荒誕劇的演員班底。托馬斯·普爾曾告訴過她:「如果湊不到七個學生,這個校外課可能講不成。學生來不來全看運氣,尤其是你這種性質特殊的課。學生即使來了,但能不能留下來也看運氣,基本上能留至一定的時間段就夠了。但如果他們不要留下來,這個校外課也許得取消。」
「兩種情況都有,都有。有些是我太過喜歡的作品,有些則是極度令我不齒。」
金妮應答:「他正在工作。基本上我們這裏不接待訪客。但我們樓上有個起居室,你可以在那兒喝杯茶。」
她低下頭去碰觸利奧的頭,她嗅著他的頭髮。除此之外,她再也沒什麼可做的了。她突然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中一條睿智的狗奔跑了幾百英里,循著氣味,被那塊充滿磁力的故土牽引著,奔回那塊它熟悉也深愛過的土地。她嗅聞著的這叢頭髮,就算和其他頭顱上的頭髮全部擠到一個房間,她仍能憑嗅覺辨出這叢頭髮。這句「沒事的」,會穿透所有的語言,傳到她的耳里;這個小人兒,就是她的中心。這並不是她能夠自由選擇的,但這是個事實,是個比其他事實都更堅決而確鑿的事實。這是如此狂暴的一種愛,狂暴到幾乎抵達了愛的對立面。
「你丈夫找到了我,」丹尼爾說,似乎對自己突然出現在弗雷德麗卡面前這種戲劇性也有點享受,「但我希望他別找到你。」
醫生收斂起笑容,給她做了個簡略的診察,寫了張單子,告訴她必須得去米德爾塞克斯郡的性傳染疾病醫院的診療所。弗雷德麗卡自然是覺得滿腹愧疚,因為她年輕的時候在性方面極其放縱,她以為自己僥倖地躲過了對後果的承擔,現在她垂頭喪氣。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考沃特以耐心的語氣回應道,「我們難道沒有看到從這種偏愛中蹦躍出的邪惡嗎?我們難道沒有看到自我中心和優越感寄生著的溫床,還有那勞心費力築成的愛巢,總是阻擋著富有冒險犯難之心的孩子去探索外部世界?不僅僅在殘酷的現實中可見,就連文學比喻中,我們也不斷地讀到:當嬰兒在熟睡中時,母親翻身時將沉重的身軀壓在那些睡夢中無辜的小身體上,令她的孩子窒息而死。不,讓我們在一個有著檢討、制衡、鞏固、敏銳情感的社會系統里,把自己拓延至其他需要推擠的活動中,就如同置於灼|熱難耐的『母性』情感中,讓我們能感到一份共同的愛,那麼,整個世界將因此變得多麼和諧。沒有人再需要去爭搶均分給每個人的東西,沒有嬰孩兒會飢餓地為乳汁號哭,沒有被過分寵溺的孩子會掙扎著要逃離母愛那叫人透不過氣的束縛——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每個人都會得到足夠的母愛關懷,所有人,男人、女人、閹人、孩子,沒有人會施放過多,也沒有人承受過多。」
「對我來說,跟一個像你一般對這些事情毫無容忍和不屑一顧的人談論,才更加有趣味性——我看要改變你這個信仰早已缺失的預言家,得付出的可不是一般的技巧,要克服的困難也非同尋常。要是跟你那位霍利教士談話,搞不好會像跟那些已經皈依的人繼續在他的信仰範圍內傳經講道一樣,是一件易如反掌又枯燥至極的事,沒什麼意思。」
她的確跟他去了。他買了一根法國長麵包,一客義大利臘腸和一瓶瓦爾波利塞拉葡萄酒,兩人上了他的廂型車。弗雷德麗卡知道這種事情對他來說,發生得很頻繁,只是每一次坐上車的女人不同。但她對此並不介意。她是喜歡布爾的,比如,她喜歡他每次思考問題時,眉毛就蹙成一團。車門一關,弗雷德麗卡就聞到一股掙扎著的微弱的大蒜味,混合著一種身心俱疲的強烈氣息,還有更強烈刺鼻的松節油的氣味,而戴斯蒙德·布爾身上也散發著石油溶劑的味道,那是他畫畫時用的東西。弗雷德麗卡一本正經地想,畫家是必須被荷爾蒙牽著鼻子走的,必須臣服於荷爾蒙的操弄。布爾的笑容,強健的體魄和他敏捷的雙手,都很迷人,但他身上那股味兒真是叫人受不了。她在他身旁挺直地坐著,他們倆討論起裘德·梅森。
弗雷德麗卡不能接受比爾受傷這種事情,不能接受比爾是脆弱得會受傷的。
「每一天,」奈傑爾仍在訴說,「我都以為,今天弗雷德麗卡會聯絡我。我的奢望每天落空。」
於是梅維絲女士站起身來,把她幼小的兒子弗洛里澤爾擁緊在懷中。她用她乳汁般順滑的聲音說:「將小嬰兒和賦予他們生命的母親分離這種做法的明智性可受公評。因為一個小生命的身體寄居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中生長成形,當新生兒因臍帶剪斷而與母體分離后,他仍是她身體或生命的一部分,並且,在一年或更長一段時間內,他無法獨自站立或行走,何況母子之間是一個自然的生態關係或供求關係,他身體上的強健,需要母親施與乳汁來維持,也需要母親從旁呵護,教他生活技能,並保護他免受外界侵害。」
「可我又看不到,我要怎麼看到?」
「我的衣服?」
弗雷德麗卡無法言語。利奧躡手躡腳地蹭到她身邊,用雙手圍住了她的腰。
「我還有十分鐘就得開始上課了,」艾倫說,「我得去看看我的幻燈片。」
「誰?你討厭誰?」
「這是一種恭維嗎?我被恭維了嗎?基本上,是個不錯的名字。我算是個名人了,有了假名。但『鋼線』?似乎也不是特別棒。我的名字是裘德·梅森。以前你不知道,現在你知道了。在我的世界里,我自己更替自己,我就是我自己的先祖。還有其他事情,會讓我覺得掃興嗎?」
「真的,全都是誤會。」丹尼爾說。
「現在讓我向你們介紹我兒時的玩伴和同窗,參孫·奧里金。我也可以當著他的面,當著他此刻被血和泥蓋住的面,跟你們大家說,他就是一條爬進我們這個天堂中的毒蛇,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反對派,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讓他對我認同。如果要找個人為我們正進行的計劃扯後腿,或者對我們提出的目標唱反調,沒有人比他更合適,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拿出溫柔關愛來歡迎他的到來,並以各種公平適度的愉悅享受讓他感動,不然的話,他就會把我丟進修道院的一間間小房間里,嚴懲我們,讓我們整日顫抖,嚴刑懲罰和渾身顫抖可不是我們隱秘的快|感,因為他會確保我們在夜裡一點快|感也沒有。是不是這樣呢,我的老對手?我有沒有說錯?」
「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失蹤了。」
「我想說的還是鵝卵石,事實上,如果你沒有告訴我你的故事和想法,這些鵝卵石根本於我毫無意義。我面對這樣一幅作品,心裏想的是:我還不如自己去排列一排鵝卵石,或者排列一排襯衫碎片什麼的,又或者是用巧克力糖紙做一幅拼貼畫,諸如此類的。」
佩爾佩圖阿(修女兼教師)
沒有人知道這個陌生人到底是誰,除了考沃特。他們還是準備了足夠的食物,足夠的酒,滿足了遠道而來的克雷布斯人。從克雷布斯人手中被放出來的這個男人,痛苦卻仍趾高氣揚地穿過橋,走向了亂言塔。考沃特對聚集在一起的塔民們說:
弗雷德麗卡怒瞪著他。所有可以想得出來的辯駁都會讓她顯得脾氣暴躁。裘德·梅森微笑著,一抹自我陶醉的、自以為慧黠的微笑就掛在他那張憔悴的肌肉線條明顯的臉上。
「但是,我親愛的格里姆,那些不值一提的破舊年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裘德·梅森問:「你是否真的以為,千年後,算了,別說得太誇張,就說兩百年後吧,到那個時候,你覺得我這柴木般的四肢和我這並不明晰的面目,會在劇院的銀幕上流瀉出光彩?」
「我在考慮到蘇富比申請一份全職工作。」艾倫突然蹦出一句,顯然有點驢唇不對馬嘴。
「打開袋子,」格里姆上校說,「這樣我們才能進行交易。」
「每個人都在寫書。」弗雷德麗卡說,但她此時想起的卻是有點歇斯底里的里士滿·布萊。
易卜拉欣·穆斯塔法(研究生)
弗雷德麗卡左邊的畫室里,是一個奉行著「藝術為一切,一切皆藝術」這種觀點的藝術家的創作產物。不明所以的人來到這間畫室,可能會以為自己走進了一箇舊貨店。其中有一幅作品,由成百上千條電線製成,各種各樣的電線,裸|露的、纏繞的、裹著厚塗顏料的,顏色也多得不勝枚舉,擰在一起的纖細紅色電線,圓滾滾的黑色電線,防腐的重工用途的藍色電線,除此之外,還有橘色的、棕色的、綠色的、明黃的……所有的電線糾纏著連接著,像巢穴,像網,像帶刺的鐵絲網圍欄,像卡通片里的玫瑰。另一個作品則是成排的鵝卵石。「這些鵝卵石都是從我母親住的那條街上的每棟房子的每個花園裡撿來的,每塊鵝卵石都代表著一個郊區住家的花園。這塊又大又綠,那塊既薄又帶有赤褐色。它們排列的順序跟那些房子的排列順序是一樣的。」他頓了頓說,「那塊笨重的灰色鵝卵石屬於一個燙著捲髮、得了癌症的女主人,那塊石英質的鵝卵石代表一個頗具姿色的金髮女郎,我有一次看見她穿著日用睡袍從自家門階上走出來。」
「我看是你把我的太太藏起來了吧。我正到處找她,我覺得可能藏匿她的人是你。把她交還給我。」
「我簡直無法再去想象自己會想做那種事情。」
那是個高個子男人,穿著一件黑色長披風。他的一雙眼睛在滿是血污的臉上格外光亮。
「一切的存在是為了結束一本書。」弗雷德麗卡的「應聲蟲」用法語講了這句話。弗雷德麗卡給了他一個很戲劇化的、像是贊同的點頭致意以掩蓋了自己被打斷的憤怒。她又接著講了下去。
「那邊那位就是丹尼爾·奧頓嗎?」來者問。
「但還有我們在,」布爾安慰他,「讓我們聽聽你所要講的維米爾吧。」
他把一隻手放在弗雷德麗卡的乳|房上。弗雷德麗卡也友善地把自己的手蓋在他的手上。她身上有沉睡著的一部分,想復甦過來回應。可同時她紅腫的發熱的身體內里,一些疼痛和悲苦也被一起喚醒,堅決地拉扯著她。戴斯蒙德·布爾給了她一個溫熱又帶著松節油味的吻。弗雷德麗卡說:「我現在有點恍惚,就是這一刻,我想這種事不能進行下去。我想看看你的作品,我來就是要看看你的作品的。」
「但我現在還顧不了這麼多。不過,我一定會想清楚的。我此刻充滿了恐懼感,我只能先舔舐自己的傷口。我還無法討論我的那些過錯,我對他們所犯下的那些愚蠢過錯。」
「我會的,我也想去看看他。我的工作時間很長,但我會盡量抽空來的。還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思考——我們要不要一起到約克郡過聖誕節?你父母親一定會很想見到你——這一點你是明白的,你雖然身陷囹圄,但你畢竟是他們的女兒。我覺得讓利奧見見威爾和瑪麗也很好——利奧終究是他們的外孫。明明是親人,卻素昧平生,這不合情理。再怎麼說,總是血濃於水。」
「我們都是成年人,能惹什麼禍?」弗雷德麗卡反問。
「我們想用這樣東西交換你們現有的一些東西,我們想換得酒、麵粉和糖,來舉辦宴會,今天是我們的大宴之日。」那個聲音說。
「老天!」奈傑爾含糊不清地喊,「對不起!我那麼說不對。這真他媽糟透了!我們能坐下來嗎?」
他揭開了越來越多的作品——竟是些黑的畫布、白的畫布,那些畫布有的尺寸相近,有的發著光,有的似乎被胡亂塗抹了黑或白的油彩,透過油彩,隱約得見的是:這兒飛出一隻血紅色的細紋蝶,那邊長著一片蘋果綠的模糊樹叢,又或者黑色污跡下是泛黃的赭色,煙霧朦朧中透出靛藍。
在這間工作室型的教室另一端,另一個小講台上,是另一群學生,比起弗雷德麗卡的學生,是挺鬆散隨便的一群,他們或躺在地上,或蹲在地上,圍著一個「模特」。那個「模特」是裘德·梅森,似乎是在對學生念著一個血紅色小賬本上的字句。裘德·梅森一半的身體沒穿衣服:他腰腿部以下是裸著的,他坐在講台邊緣,他雙膝在灰色幕布般長發中隱現,他的睾丸垂懸在兩條臟腿之間,觸碰著地上的灰土。他穿著一件污穢的絲絨上衣,掉了色的婆婆納藍,那上衣是短裙式的,大概是17世紀和18世紀交接時的那種風格,縫著髒兮兮的蕾絲滾邊,胸前還有花邊飾巾或三角形飾帶一樣的東西。在他的上衣之下,或者說花邊飾巾以下,他就沒穿什麼了,他的身體像一塊黑色的金屬。他朝弗雷德麗卡喊話,聲音質感有一種鋸木頭的效果:「你應該跟他們講講尼采,那個乘坐輕舟、勇渡摩耶怒海的人,那個看到幻象卻在個體化原理的支撐下堅持過來的人。」
後來,就像所有的集體一樣,這個班級會發展出其獨有的親密和分歧,會分化成核心和替罪羔羊,會制定出同盟與聯合的條例,會產生反對派及強烈的不贊同主張。弗雷德麗卡儘管對處理「團體政治」沒有經驗,但她已經意識到必須把這一群人整合起來,因為這攸關她的個人利益及立場,畢竟,在吃零嘴和喝茶的休息結束后,她的責任是站在比他們更高的位置,對著他們所有人講一小時的話,聆聽他們的話,也確定他們會繼續上課。
「偶爾能幫上一點忙,偶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