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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可能你有時候想,有時候不想吧,」弗雷德麗卡說,「大多數人和父親的相處都是類似的。」
「別犯傻了。」拉斐爾對自己的朋友也不口下留情,他對霍奇基斯表現出如同對弗雷德麗卡一樣的不屑,「這幅畫只能令我作嘔,看了之後只會令人幸災樂禍,我們每個人心底暗藏幸災樂禍的感受,卻刻意保持緘默。我並不是說我們不需要正視自己的卑劣,我不贊成的是沉溺於邪惡的想象之中。」
「我不想評斷到底誰是誰非,」比爾說,「因為我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知道人無完人。我再說一遍,請你離開這裏——直到弗雷德麗卡說想要見你。我們是她的血肉至親。」
「我倒認為你可以幫他把玩具組裝起來,並教他怎麼玩。」奈傑爾對威爾說,「如果有你幫忙,幫他拼接起零件,全部組裝起來,他就算小,也可以玩啊。」他對威爾亮出一個溫暖又慧黠的微笑,「你要是能幫他,我會很開心的。儘管我也願意幫他——所有的父親都想在聖誕節和兒子一起玩火車——但是我不會在這兒啊。幸好你在這兒呢。」
「什麼都不想要!」弗雷德麗卡心裏在喊叫,「我什麼都不想要!」利奧在一旁鼓噪:「打開啊,我也想看看,打開吧。」
女人們正在談著的,不是衣服,也不是洗衣機,而是憂鬱傾向。她們描述著醒來時的驚慌失措和起床的艱辛,還有一天一天時光有時疾逝如白駒過隙,有時拖沓到漫長無望,只能聽著時鐘,聽著廣播,洗著衣物。她們還說到卡爾弗利的醫生,不知道那醫生能不能開點葯,也不知道就算開了葯,吃下去管不管用,當然,她們連究竟一個人該不該吃藥也爭辯了一番。她們的話題也包括:對孩子亂髮脾氣的程度可以到多麼糟糕,她們達成的共識是對孩子的看法,孩子就像是一些龐大的罐子等著母親們把生命力統統倒進來,也像一刻不停狂奔的電氣化交通工具,亟待母親們提供能源,而作為能源提供者的母親們本身就沒有完善的能源再生功能。鮑曼的妻子芙勒爾·鮑曼輕笑著說:「他們也像年輕強健的肉食動物,他們大清早微笑著、自動自發地吃著麥片和字母形狀的小塊意大利麵,其實就是在吃母親的肉身。」她們說都曾抱怨過自己的母親有過憂鬱癥狀,現在輪到她們自己了。布倫達·平徹問:「你們不能工作嗎?」於是這群女人開始了像合唱一樣冗長的描述,描述她們為爭取工作所付出的努力——有的確實能得到一點打字的工作,而倫尼太太找到一個教夜校的工作,但她的臨時保姆總是三番兩次不能來,所以她課也教不成;考德爾-弗拉斯夫人更語出驚人——她說想回去從事科研,去讀個博士學位,但她丈夫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就幾天而已,你還忍受不了我們幾天嗎?」奈傑爾問。
村裡的大鐘響了。瑪麗說:「我們快趕不上教堂的聖誕頌歌了,我們得快點走啊!」
「我希望,」他開口了,「來看看我的妻子和兒子。我給他們帶來了禮物,也在想——既然是聖誕節——他們至少會願意跟我說說話,我畢竟千里迢迢地趕來。」
「我不想跟他說話的情形更多一些,他過早地離開我身邊,就那麼輕易地走了。但沒有他,我也挺好的。」
「我們可以試著重新做一次實驗。」呂斯高-皮科克建議。
「現在可以打開電源了,」威爾說,「火車頭已經連接好。看看能不能開起來,看看軌尖管不管用。」
斯克羅普的妻子卡米拉·斯克羅普急忙衝去拽副校長的衣袖,讓他趕快過來,他的妻子正怒氣沖沖地欺壓著弗雷德麗卡。威基諾浦夫人的手高舉著,是要抓、要握,還是要抑制住自己,都不得而知。
霍奇基斯說:「但問題是,所謂的『信息』是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具有相同的性質和形式?比如說免疫學里的信息,脫氧核糖核酸的信息,設計電腦的科學家腦中的信息,又或者你以類比法思考時得來的信息。當然你總這樣思考的話,是很危險的。但無論如何,我都不夠格來回答我所提出的問題,我畢竟不是個科學家。」
聖誕樹的旁邊,站著丹尼爾的兒子威爾,十歲了,長著像丹尼爾一樣的黑髮和一雙敏銳的黑眼睛。他目光射向他的父親,眼裡儘是怒氣般的強烈情緒,當丹尼爾趨前去抱他、吻他時,他畏懼地退縮了。弗雷德麗卡問:「你還記得我嗎,威爾?」
「我們從來沒住過一間美麗的房子。」弗雷德麗卡若有所思。
威爾則無法為死去的母親哭泣。
「爸爸想你。」他對利奧說。利奧舉起小手,拽住了爸爸的衣領。他回頭看著弗雷德麗卡,驀然間,弗雷德麗卡看到利奧明朗潔白的臉上,瞪著的是奈傑爾的烏黑眼睛。弗雷德麗卡準備好赴死,準備好失去意識了。
「請進吧。」溫妮弗雷德充滿不確定地邀請他進門。這的確是聖誕節,他的確是丈夫和父親,待客之道規定了他應該被請進門來,畢竟,溫妮弗雷德對他的所作所為毫無所知,也對將發生些什麼全無預料。
萊昂·鮑曼說:「機體里生理學的變化也不可忽視,這些變化是非常迅速的,尤其是在正在成長的大腦中——但之後這些變化會停止發生,這是我將關注的部分。」
「穿上啊、穿上啊!」利奧不斷起鬨,「現在就穿,我說現在就穿吧!」
下午茶時分,傑奎琳·溫沃帶著給每個人的禮物來了,禮物被放在了聖誕樹下。陪她一起來的是遺傳學學者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博士,他擁有一半的丹麥血統和一半的約克郡血統,留著剃得方方正正的凸起來的金紅色鬍鬚,有著一頭金紅色的頭髮,深色眉毛底下是深藍色的眼睛。弗雷德麗卡從沒留意過馬庫斯這位年輕的女性朋友傑奎琳,弗雷德麗卡總是把兩個女孩子混在一起,一個是魯茜,另一個是傑奎琳,魯茜金髮,傑奎琳棕發,她們都是馬庫斯在教堂里的朋友,是受牧師吉迪恩·法勒教化的年輕人。弗雷德麗卡記得的傑奎琳是個長腿的女孩兒,棕色的長頭髮紮成辮子,還戴著貓頭鷹一般的眼鏡。現在,她面前的傑奎琳是個瘦長結實的年輕女人了,大概二十六歲,動作敏捷又優雅,長著一張表情沉著又不失機敏的橢圓臉孔,仍是一頭髮亮的棕色長發,只是棕色多了層次——好幾種不同的棕色匯聚在一起,在燈光下混合著、變色著。她戴著一副黑色鏡框的眼鏡,眼睛是深棕色的,卻很澄澈。威爾站起來挨到她身邊,瑪麗吻了她,溫妮弗雷德也吻了她。馬庫斯叫了聲「傑姬」,顯然很開心,同時他也對盧克·呂斯高-皮科克的到來感到開心。丹尼爾向盧克問了問蝸牛的狀況,盧克說蝸牛們此刻正在冬眠。弗雷德麗卡遠觀著他們相聚而坐,悠閑而談。她看到傑奎琳望向馬庫斯,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則望向傑奎琳——兩種「望」是相似的,都背叛了話題中所要表達的興趣,這兩種「望」也都沒有明確地宣稱對目中人的所有權,只是非常生動活潑,也更有警覺性。她注意到溫妮弗雷德趕快為傑奎琳端來了茶、肉餡餅和蛋糕,還跟傑奎琳說了聖歌的消息。弗雷德麗卡心想:我媽媽肯定喜歡讓傑奎琳當自己的女兒。她又想:不過,馬庫斯喜歡的是另一個女孩兒——魯茜,比傑奎琳要古怪和無趣得多。那是個護士,對,馬庫斯喜歡的就是那個護士,她記得。弗雷德麗卡看著自己的弟弟,弟弟正和盧克·呂斯高-皮科克聊得興起。弗雷德麗卡聽到的是「記憶痕迹」「分子記憶」之類的詞彙,還聽到數學家雅各布·斯克羅普、生理學家萊昂·鮑曼、微觀生態學家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的名字。傑奎琳說:「肯定是蝸牛的實驗出了問題,我無法相信記憶是那樣被運載的。」
「我可以看到她頭四周繞著一團邪焰,她想要毀掉她的男人和孩子,」威基諾浦夫人語氣中滿是堅定,「這些事情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如果你眼力夠好的話。」
溫妮弗雷德給她的女婿端來一壺新的茶,儘管她不認識她的女婿。利奧重新坐回奈傑爾膝上,弗雷德麗卡還矗在那兒,鶴立雞群卻明麗動人。這件衣服把她和大家區隔開來,她像被包裹在賽璐玢玻璃紙里一樣。她不情不願地望著奈傑爾,帶著一絲欽佩:他在做某些事情上,的確自有一套。奈傑爾向溫妮弗雷德討教,哪裡能有讓他容身一晚的當地小旅社。盧克·呂斯高-皮科克本想要建議他去住巴羅比的「大個頭兒」旅社,但看了弗雷德麗卡一眼,把話咽了下去。利奧說:「你可能可以和我們一起睡在這裏啊,可能可以吧。」
「我父親曾經駕駛過火車頭,」他對威爾說,「也就是你的祖父。」
「現在打開它。」奈傑爾說,「我搞不好還得拿回去換,我現在就得知道你喜不喜歡這件禮物。」
「我不能收下這件衣服。」弗雷德麗卡說,她的話根本是一連串背棄,背棄了公認的事實,背棄了奈傑爾對她軀體肌膚的精確理解,背棄了自己的構造機理,背棄了自己的舉止分寸,背棄了這件只能由她穿的衣服。
「馬庫斯舅舅會和傑奎琳、呂斯高-皮科克博士一塊兒去,那麼你們呢?」瑪麗問,她充滿疑惑,先看著弗雷德麗卡,又看向利奧和奈傑爾。
她著實為新房子的美麗吃了一驚。站在門階上,出來迎接她的不是比爾,而是溫妮弗雷德。那是一個臉上洋溢著毫無疑問的微笑,眼角還泛著淚的溫妮弗雷德。她輕喚:「弗雷德麗卡、利奧。」充滿暖意地輕撫了他們,要是在以前,這種狀況下,溫妮弗雷德應該是保留的、退縮的。弗雷德麗卡驚覺自己也忍不住掉了眼淚。利奧則抓住弗雷德麗卡的腿,觀察著眼前這一切。溫妮弗雷德身後的是瑪麗,瑪麗撲向了丹尼爾,丹尼爾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瑪麗身後是比爾,他比弗雷德麗九*九*藏*書卡印象中的他瘦小了很多——更加蒼白,氣焰也弱了,他在等著,看自己的女兒要怎麼做。弗雷德麗卡衝上前去,吻了他。馬庫斯把行李提到窗戶直接面向高沼地的幾間漂亮的卧室里,他們都隱隱約約地知道,從漫長的慍怒和逃避中回到這個家的弗雷德麗卡並不能同時帶回這個家裡另一個失去的女兒——斯蒂芬妮是無法回來的。溫妮弗雷德擁抱了丹尼爾,比爾和丹尼爾握了握手。眾人歡笑相迎,也細嗅著彼此的感情,全家人移步到客廳中,儘管是陰冷的冬日午後,客廳里一棵高高的聖誕樹,在各種光色的閃爍中,帶來了節日氣氛,聖誕樹上的彩燈和小飾品有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金色的、白色的,是溫妮弗雷德和瑪麗一同裝點出來的。此外還有馬庫斯用魔術金線穿起來的一些六角形和多面體裝飾品,那是十一年前馬庫斯為斯蒂芬妮的聖誕樹所做的小手工。
奈傑爾說:「那麼就讓利奧一個人回去。讓我帶他回去見皮皮、小黑和姑姑們。我們都愛他,他是我們的,那也是他的房子,我總有權見我自己的兒子吧。」
「我們可碰不上祖先。」比爾說。
「我們家的卧房可都滿了。」溫妮弗雷德又說了一句傻話。
「你生來本不是為了單單照顧自己的,」威基諾浦夫人反駁她,她踩著高跟鞋的雙腿一直顫顫巍巍,而她始終看著地上,「為眾生失去了靈魂的那個人,將拯救一切。」
弗雷德麗卡注視著馬庫斯,不,傑奎琳這個棕發的聰明姑娘對馬庫斯根本沒有性吸引力。又或者馬庫斯裝作不被吸引——但誰又能說出馬庫斯到底被什麼吸引?他想要什麼呢?不管怎樣,傑奎琳還是時不時往馬庫斯的方向投去極快的一瞥。每次她這麼做時,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則對她還以一個尖銳的眼神。弗雷德麗卡思索的是他們三者間的性糾結,卻沒想到自己聽到的第一個討論竟然關乎科學進步,竟然關乎一個重要的科學研究。
沒有人直接與弗雷德麗卡對話,弗雷德麗卡也覺得自己現在被標記成「不是個好女人」——即使伊娃·威基諾浦的精神問題很嚴重,她口中的話根本不能視為合理。
「去年我們也去唱聖誕頌歌了呢。」利奧說。
「然後詹姆士·麥康奈爾粉碎了這些受過訓練的微小生物,餵給了一組幼年的微小生物吃,進食且一併吸收了原來那些微小生物的分子。他聲稱,吃下了同類的微小生物也抗拒光線,而另一組什麼也沒吃的微小生物則歡快地沖向光線。我自己覺得這一切很不可思議。屠夫是多麼可怕?草食是多麼理想?我是不是不應該從我剛剛吃下的牛排和動物腎臟中吸收任何東西?」
「你給我留在原地!」威基諾浦夫人一聲令下,「好好聽我要對你說的話!」
她也無法在利奧面前大聲懺悔自己的負疚。她犯下多可怕的過錯!她從不該走入這段婚姻里,現在每個人都因她的過錯而遭罪。
「對,全滿了,」比爾說,「恐怕客棧里也不會有空房間,應該沒有。」
「我們剛才在評論這張畫上的馬西亞斯,」文森特·霍奇基斯說,「拉斐爾簡直不能與這幅畫共處一室,拉斐爾認為這幅畫應該被隆重地燒毀。」
「每個人都有祖先。」盧克·呂斯高-皮科克說,他用自己遺傳學者的眼睛,認真看著在場每一個人的臉。
「它表現的是藝術和痛苦。」弗雷德麗卡說。
「這幅畫是很有震撼力的。」弗雷德麗卡堅持自己的看法。
火車得到了電能,繞著迷你的人工造景開始了它的旅程,先穿越了一個軌道,再經過一個車站,又駛離了一個月台。利奧把電源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你試了之後,我可以拿去換,或者拿去改。」奈傑爾說。
「讓利奧開電源吧。」弗雷德麗卡說。
馬庫斯飛快地朝霍奇基斯掃視了一眼,馬庫斯心想:「他點醒了我。」馬庫斯這才知道,自己一直對工作充滿疑慮是因為沒有對語言學的興趣,因而無法理清思緒、找出思路。
馬庫斯在一瞬之間看到了一個雛形,那是他想要探知、想要求索的事物的雛形。在他的腦中,這些事物以一個形狀的姿態出現——那是想法處於萌芽期的初始形態,尚無法用言語表述,也無法用圖表闡明,這一切都急於成形,不願只是一種未被想過的想法。但馬庫斯又是怎麼得來這種體認的呢?這應該與鮑曼的理論有關,與斯克羅普的則無關,這一點馬庫斯很清楚,在他獲知自己想要找尋的事物之前,他與斯克羅普的學說早已離析。「當我找到那種東西時,那將會是相認,而不是結識。」馬庫斯心想,「也不會像蒼白、虛無、均勻的嬰兒般的心靈空白狀態上,被強硬地劃下一道刻痕。」他的想象是,一堆纖長、強健的翎毛蜷曲著,層層疊疊,堆成了一個骷髏的形狀。他覺得自己這種「無言」的想象像是鳥用喙梳理羽毛一般柔順的過程,當所有的羽根和孔隙全都被覆蓋起來,連成一片,表面將是光滑而明亮的。他並不清楚這種比喻是有用的,還是誤導的,又或是兩者兼有的。他此時才開始對科學慢慢有了足夠的省思,他知道科研的念頭,在思維過程中,比喻和類推密不可分,而比喻和類推既有實用性,也值得存疑。馬庫斯覺得如果能跟霍奇基斯聊一聊會是很有趣的,但他繼續安靜又肅穆地站著,一副專註表情。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博士引述起薛定諤在20世紀40年代時提出的猜想——薛定諤有脫氧核糖核酸是結晶體的直覺,考德爾-弗拉斯博士說:「雙螺旋結構上有著以非周期結晶體形態呈現的基因,在薛定諤的頭腦中,他對生命有了新的論述,有機的生命,受制於兩種秩序——其一是非周期性的結晶體,其二則是一種『失序』,隨機的原子震動和碰撞。由此可見,我們的整個宇宙可能就是一個信息系統——在寄生蟲的雜訊中,結晶體間傳送著信息——人類的思維也成為宇宙中不同部分信息的傳導方式——人們彼此告知——」
「你的說法則挺時髦的,」霍奇基斯說,「你看過《馬拉/薩德》嗎?在瘋子、犯人和行刑者的號叫中,新世界才能誕生,新事實才被揭露。」
「利奧——快去找外婆,我會在這兒跟你爸爸解釋清楚——」
兩顆小小的頭顱湊在一起,俯首去查看鐵軌。這時候丹尼爾回來了。
「利奧,你要不要回去?跟我回去,我們回家。」
奈傑爾的男低音偶爾會走調,但卻為這一切增添了有用的、必要的喧鬧。
「下個學期,」弗雷德麗卡說,「我要教:《包法利夫人》《白痴》《米德爾馬契》《城堡》《安娜·卡列尼娜》,或許還會講講《曼斯菲爾德莊園》甚至《噁心》。」
威爾照著他的話去做了。奈傑爾讓自己的兒子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又用同樣生硬卻流露適當溫和的嗓音讓威爾幫利奧打開箱子,威爾也服從了。箱子被打開了。霍比恩牌的電動小火車顯現在眼前,相當細膩精緻的玩具,飛天蘇格蘭人型號的蒸汽引擎、車廂、拖車、軌道、轉車台、車站、信號燈、道岔……各種配置,一應俱全。
穆勒太太則說:「我覺得她可能有酗酒問題。」
「我先行告退比較好。」盧克·呂斯高-皮科克說。
她說:「我為一群不認為自己應該了解歷史、不相信自己必須學習歷史的藝術系學生講解D. H.勞倫斯,但我總是被一個裸體的、灰皮膚的中性化模特打斷,他披著一頭灰色長發,用他拉鋸似的聲音,不斷復誦著尼採的話。」
「我是絕不會跟你回去的,你明明知道這一點,事實就是這樣。」
拉斐爾走開了,霍奇基斯逗留了一會兒,緩緩走去威基諾浦教授那裡,正巧威基諾浦跟幾個科學家在說話,「科學組」和「語言教育組」兩個派別的人終於被媾和在一起了。他們在談的是難以捉摸的記憶痕迹——視覺、觸感、聲音、思緒的蹤跡,一旦消失,它們去了哪裡?它們留駐在身體里,等待被喚醒。「記憶分子」的概念此刻讓生物化學家和人工智慧研究者都開始興奮起來。為了讓剛加入的霍奇基斯了解「記憶分子」是什麼,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博士解釋說:「『記憶分子』主要是說:已經學到或獲取的信息,就如基因編碼信息,有可能可以被存儲,並由很長的分子傳輸,像脫氧核糖核酸(DNA)和核糖核酸(RNA)一樣。『記憶分子』這個概念,被有關蛋白質的免疫學學說進一步強化,因為抗體能辨認出有機體的侵略者,記住它們,用的是某種信息編碼方式,然後抗體就這樣來防範日後前來進犯的侵略者。所以,相應地,我們想,我們記憶的根源,我們意識的結構,是否也能在這些奇妙的分子中發現?」
「我會把它和全部禮物都放在聖誕樹下,之後再打開,聖誕節時打開。」
馬修·克羅把弗雷德麗卡帶離了教師們的小團體,引薦她去認識語言學院的院長尤爾根·穆勒、英語系教授科林·倫尼。科林·倫尼是蘇格蘭人,他的主要研究課題是沃爾特·司各特的小說創作。尤爾根·穆勒、科林·倫尼他們這幾個人其實和文森特·霍奇基斯、拉斐爾·費伯等人,屬於同一個小團體。克羅對弗雷德麗卡說:「這麼多年以來,我對在大學里我所能觸及到的各方各面上發揮最有利的影響力,也全心投入。我儘力去理解傑勒德·威基諾浦的文藝復興論調,在某些教學或思考的方法上,試圖把藝術和科學結合在一起。但你也看到了,他們是怎麼分成派系的,他們是怎麼在小團體里和自己人說話的。看那邊那位社會學講師布倫達·平徹,還有那些教授、講師的妻子,她們也有她們的小團體,談論的都是女人永遠都要談論的話題,這毫無疑問。但她們肯定不是在談論時裝,她https://read•99csw•com們的著裝整齊劃一地醜陋,你不覺得嗎?而你卻恰恰相反,你艷光四射。這很冒昧,但請恕我冒昧,親愛的,你為什麼能穿得出來一件如此靡麗的衣服?我聽說你結婚了,你走入的肯定是一樁好姻緣,你的衣服說明了一切。」
「我不知道那行不行得通。」她虛弱地說,她可能已經開始歇斯底里了。她想:我可以讓利奧回去住一晚,再回來。他會回來的。
弗雷德麗卡說:「我不認為你對我足夠了解,所以你不應該對我的人生妄下斷言。」
「這不公平,」弗雷德麗卡說,「你怎麼能讓一個孩子來做選擇?」
「爭芳吐艷」從拉斐爾這個精準、神秘的人口中說出,完全在弗雷德麗卡的預料之外。在弗雷德麗卡聽來,這句話帶有敵意,既不公允也不恰當。
「我必須暢所欲言。」
「我的婚姻一團糟,幾乎是一場災難,從頭開始就是個錯誤。我絕望透頂,這件衣服是我丈夫用來哄我的一件禮物,我實在不應該穿上,因為它無法使我得到慰藉,但它是我目前最得體的一件衣服——或者我根本不該抗拒它。我這樣的解釋,你滿意嗎?」
弗雷德麗卡說:「對不起,我還是離開好了。」
「我知道。」弗雷德麗卡說。
弗雷德麗卡、利奧和丹尼爾回到北方去過聖誕節,他們三個人坐在擁擠的火車上,像一個只有父母和子女那樣的「核心家庭」,但事實上並不是。托馬斯·普爾對於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不留下來過一個家庭式的聖誕節這件事感到受傷,反正聖誕節總是一個必須有人受傷的日子。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兩人,都對回到缺少了斯蒂芬妮的那個家感到害怕。當然弗雷德麗卡也很清楚自己對父母親表現得很糟,而且他們兩人都還不認識利奧。他們被馬庫斯從卡爾弗利車站接到了弗萊亞格斯村,馬庫斯沒怎麼說話,但顯得很鎮定,雖然他不是常常這樣。當他們的車開到了高沼地的馬路上,弗雷德麗卡的心飄起來了:這塊天地那麼灰,那麼暗,常年忍受著風吹,這就是她誕生的北方啊。
「我想從蝸牛這方面找一找切入口,」傑奎琳說,「它們的神經細胞很大,我們可以在記憶化學研究方面做點有意思的事。」
倫尼太太說:「我就知道我們不該談什麼憂鬱症,我就知道我聽說她在錫達山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療的事不是空穴來風,我就知道我們早就應該停止憂鬱症的話題,這就是我對這一切的總結。」
「社會學家」問:「你在生兒子之前,對工作抱有同樣的想法嗎?」
社會學學者布倫達·平徹沒有為這場談話貢獻屬於自己的意見,她不多搭腔也從不分享。她只是專註聆聽著。她的棕色羊毛衣有點不尊重場合,頭髮也細長發灰。雖然沒說幾句話,她卻問了弗雷德麗卡她的身份和職業。弗雷德麗卡說自己正和丈夫分居,一邊教書,一邊為出版社寫讀書報告,以求謀生,弗雷德麗卡還說,想做更多事情。她說,在工作和兒子之間,很難兼顧。威基諾浦夫人插話了:「你的丈夫應該能負擔你的一切,所以你並不需要工作。」
「快走吧!」丹尼爾說完,握著弗雷德麗卡和利奧兩人的手,把他們倆帶離房間,比爾繼續對自己的二女婿怒目而視。
比爾對奈傑爾說:「事已至此,你還是趕快離開吧。」
「哦,有一種不明所以的罪惡感。我『不是個好女人』,這一點被她看穿了。換作是你,你的心情會怎麼樣?」
弗雷德麗卡終於把結婚戒指推了下來,她聯想到了霍比特人佛羅多·巴金斯,摘下了那枚讓他隱身的魔戒。
布倫達·平徹趨前,把弗雷德麗卡拉到一邊,問:「你心情怎麼樣?」
「不——」弗雷德麗卡說,「任何人都沒有必要走。奈傑爾只是帶禮物過來,他沒有要留下來,所以大家都不需要走。」
弗雷德麗卡,本來一直握著盒蓋,想要把盒子重新蓋上,突然放下了盒蓋,拾起盒子里的衣服,走出房間去換衣服了。
「你就讓他做過選擇啊!」奈傑爾一時暴怒,聲音狂躁,「你就那麼帶他走了,不顧他的意願,也不顧我的意願,和你那群下賤的朋友野蠻地帶走了我的孩子——」
「我只是覺得,」他說,「可能談一談才是明智的做法,就只是談一談。我也覺得至少你會讓我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而且,我覺得我有權利對我兒子說聖誕快樂。你覺得呢?」
「根本就是有事!」弗雷德麗卡說。
「你聽好,奈傑爾。我死都不會回去,我一開始就不該跟你去那個地方。就因為我跟你去了,現在的一切都是我鑄成的錯,沒錯,我說的是一切。我認為我們應該平靜地離婚,然後平靜地解決所有事情。但利奧,他是選擇跟我來的,他現在跟我在一起。不過以後,我們應該有個——有一個正式的安排。」
科學家們討論記憶,討論思考的化學機理,討論視覺的運作方式。
「我並不這麼想,」奈傑爾對他說,話語裡帶著一絲不卑不亢的故作爽朗,「現在還不行,我不覺得可以這樣安排呢。」
「你怎麼想呢,利奧?」奈傑爾問,「你想回去和我一起住嗎?」
「或多或少吧。」威爾說,他的聲音出奇地像丹尼爾。
溫妮弗雷德用小推車推來了茶點。裝茶的銀茶壺是她結婚時收到的禮物,她做了肉罐頭、蛋和水芹餡兒的三明治,熱氣騰騰的肉餡餅,還有一個碩大的聖誕蛋糕。「是我們大家一起做的,」瑪麗告訴爸爸丹尼爾,「是外婆、威爾和我一起做的,我們攪拌材料攪拌了很久,我們好幾個月以前就做好了生麵糰,讓它發酵,麵糰里全是白蘭地和很多有趣的香料。昨天我們才為蛋糕上了糖霜和裝飾,就等著你們回來。我們把每個人名字的首字母都寫在蛋糕邊緣——是馬庫斯舅舅幫我們劃分了距離,設定了比例。你看,B連著W連著F連著M連著D連著另一個W連著另一個M,最後連著L, L就是利奧。每個字母都鑲著銀色的小球,還用玫瑰繞著它們,蛋糕的中間是我們堆起來的雪中平原。菲林戴爾早期預警系統在最中央,因為威爾想要,雖然這挺滑稽的。你看,這裡是被覆蓋的樹木,這裡是冰凍的湖,這邊是小溪和一些岩壁。傑奎琳說我們不應該把預警系統的那些球也放在蛋糕上,但馬庫斯說這沒什麼關係,於是我們就放了。它們在糖霜上看起來多好看啊,而且每一樣我們都可以吃——」
「相當嚴重的酗酒問題,」考德爾-弗拉斯夫人,「我留意到這一點了,真是令人惋惜。」
弗雷德麗卡細細打量拉斐爾的時候,兩人之間有一陣沉默。沉默中,弗雷德麗卡想:「我上過他的課,我坐在很靠近他的位置上,我愛過他,無論從『愛欲』還是『權力意志』的觀點來說,我都愛過他。」拉斐爾像克羅一樣,儘管出於不同的原因,身形卻同樣矮小,簡直像一道光從他們身上抽離。這真可怕,當我們意識到我們不再愛我們曾不顧一切地戀慕著、渴求著的人或事時,難道不會驚悸?那是一種死亡,可與此同時,弗雷德麗卡感到,這也是一種釋重,是自由的開始。拉斐爾這張臉,這張表情堅決的臉,此刻不過是一張臉。
只有比爾一動未動,其餘所有人都披上了大衣,橫穿過弗萊亞格斯村,去到聖卡斯伯特教堂。他們被籠罩在燭光之下,唱起了古老的歌謠——《齊來崇拜歌》《聖嬰降臨人世》《睡吧,我的寶貝》《東方三賢士》《在晴朗午夜降臨》《冬青樹和常春藤》。利奧站在他的爸爸媽媽之間,偶爾拉著兩個人的手,既隔開了他倆,又聯結了他倆。丹尼爾站在威爾和瑪麗之間。大家都會唱的部分不是太多,但偶爾有一兩句甜美的歌聲劃破沉寂。出人意料的是,盧克·呂斯高皮科克有一把清亮、無懼、悅耳的男高音。瑪麗特立於波特家族裡的一眾人,她是真的會唱歌,清甜又輕柔,唱了不少。弗雷德麗卡回想到念書時的大合唱令她困窘,而她現在已然是個成年女子,明明有自主權,卻依然困窘于自己的言行和選擇。
「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死賴著不走,」奈傑爾說,「我不會待太久,儘管我大老遠來到這裏。我只想完成兩件事:一、見到我兒子,並把聖誕禮物交給他;二、和你進行一次理智的談話,談一談我們到底該何去何從,就算只是約好一個談話的時間和地點也行。就這樣,我覺得我有做這兩件事的權利,我是這麼認為的。」
弗雷德麗卡換好了衣服出來。為了讓衣服增色,她還穿上了黑色連褲|襪,並在脖頸處綰了一個髮髻。她真美。弗雷德麗卡從來都不美,儘管她總是活色生香地帶著一種迷人氣質,但就在這一刻,在這件庫雷熱洋裝里,她是不折不扣的美——「美」這個字眼終於可以用在她身上了。這件洋裝像為她量身定做的,她一對小而高的乳|房,乖巧又優雅地端坐在胸部的貼身剪裁中,她柔細的手腕、苗條的腰身、穠纖合度的臀部,儘管都被覆在這一席絲織面料底下,卻透露出恰到好處的美感,她身上的每一塊凸起或每一方凹陷都相連起來,有了必須存在於原處的理由。只能說這件洋裝的款式是奇特的、正式的、考究的、強烈的,裙幅離膝蓋明明是那麼長,讓這件洋裝乍一看讓人覺得,太孩子氣,像女學生穿的無袖制服或洋娃娃穿的小短裙,但穿在她身上就不是。弗雷德麗卡的一雙長腿在裙裾的襯托下被拉得更修長,她的大腿如果再多一英寸,就會破壞令她曲線畢露的既簡約又複雜的版型設計。她佇立著,盧克·呂斯高https://read.99csw.com-皮科克禁不住誇讚:「美!」奈傑爾狠狠回瞪他一眼。
弗雷德麗卡一瞬間醒悟到,真正的錯在她自己身上,錯在她在沒想明白之前就倉皇地嫁給他,錯在她無法在這段婚姻中撐下去。這個領悟,讓她動搖了,遲疑了。
「利奧!你跟我走!就現在,收好你的小火車,我們走!」
「但是我了解什麼並不重要。」威爾語氣冷淡,「因為我無法改變自己。我也支離破碎過,你應該知道。」
「除非媽媽也一起回去。」利奧說。
「我可不去。」比爾說,「別叫我去。」
某種程度上,他在這裏佔領了一些地盤,接著轉向弗雷德麗卡。
「我才不小,」利奧說,他把火車頭攥在胸前,「我一點也不小,這是我的玩具。」
「為什麼不呢?」呂斯高-皮科克邊看傑奎琳邊說。
門前突然響起一陣車的悲號和尖叫,緊接著是車輪停下來的聲音。門鈴響了。溫妮弗雷德去應門,在門口呆站著、疑惑著。站在門階上的,是一個身穿海軍藍大衣的方肩男人——是奈傑爾·瑞佛。
丹尼爾想起降臨在稻草中的那個「嬰孩」。丹尼爾也想到自己的孩子,自己只陪了他們那麼短的一段時間,又想到聖母馬利亞的孩子,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以極其殘忍的方式被弒殺。他也想起自己不願意想起的那張臉,也想方設法讓自己的精神從那張臉上轉移開,比如投入聖歌的演唱上。「冬青樹結出的漿果,如血一樣紅,馬利亞誕下甜美的耶穌基督,為可憐罪人降善。」
弗雷德麗卡也被激怒了。
「反正我找到你了,因為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裏,因為家人們對你如此重要。我想你必然知道家人們是重要的,我想你也必然知道利奧應該和他的家人們在一起。」
布倫達·平徹隱匿於馬修·克羅同樣裝著護牆板的洗手間里,打開了她的手提包,取出一個卡帶式的錄音機,抽出了一卷卡帶。她正在進行的是一個有趣的暗訪項目,她錄下的是大學教授、講師的妻子們的生活和交談內容,她考慮日後在適當的時候,將這個暗訪擴大化進行,比如,調查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的婚姻生活。她詳細記錄她們的語言習慣、遣詞造句,她們的失意後悔、寄託展望,她們的群體對話、無言隱情,她記錄這一切,就像萊昂·鮑曼記錄樹突和神經膠質的性狀一樣謹慎縝密。20世紀70年代早期,布倫達·平徹會寫就一本書,書名為《母雞派對》,這本書將極其暢銷,並改變許多人的生活,也包括她自己的生活。此刻,她遲疑的是,抹去威基諾浦夫人的失控爆發是否更符合倫理道德?當然是符合的,但她寧願悖德,也不能刪掉這段錄音,這是為了維護這不合常理的癲狂不智、這無從探究的失格憤懣兩者間所牽連出的一種美學意念,儘管說到「美」,布倫達·平徹根本不知道那個富有的紅髮女人穿著的那件昂貴的洋裝好看在哪裡。她第一眼從那件洋裝上讀取到的是:傲慢。她心想:「弗雷德麗卡自以為是個人物,而在弗雷德麗卡眼中,我不過是獃滯又惹人厭的傢伙。」這麼想著,她給錄音機換上了一卷新卡帶。
他雙手環抱著他的妻子,把她架離。
「這我們都知道,但現在真的不是一個爭辯的好時刻。請走吧。他們都說,有數據可證,聖誕節摧毀的婚姻遠比維繫下來的多太多。你以後再來吧,請回去吧。」
「等一下——」奈傑爾說,他從車裡拿來了兩個巨大的硬紙箱,都用聖誕節的禮品包裝紙包得精美,包裝紙上是午夜藍和銀色相間的條紋,裝點著以藍色和銀色緞帶編織成的亮晶晶的玫瑰花結。
「婚姻生活並不適合我,我步入婚姻后發現自己一無是處。」
「人生啊……」她想說的是,儘管她正在列舉、談論文學書籍,但她說的是文學中的人生,而且她的人生在文學對照下也一樣鮮活——她怒火滔天的丈夫有一個像藍鬍子一般的手提箱,裏面裝滿了粉紅色的橡膠穢物,而且他是一個學會了如何將他人殘殺于無聲的男人。弗雷德麗卡想:「我自己的人生啊,就這樣蒸發消散了吧。」她笑望著父親,想象著父親擁有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生——他在斯卡布羅的課堂上講讀《荒涼山莊》,在卡爾弗利的課堂上為學生們詮釋《失樂園》。她似乎看到她父親幻想中的畫面——恐龍在霧茫茫的倫敦街頭昂首闊步;天使閃著的微光從花園遠處的樹木枝丫間透過來。
「一起去唱聖誕頌歌吧,」利奧對奈傑爾說,轉臉看向他還穿著「聖誕禮物」的媽媽,「你也快來啊。」
「我不知道,」她說著,但依然擋著門,「這沒什麼意義,沒什麼意義。」
弗雷德麗卡從客廳里的聖誕樹旁站起身來,走到門廊上,站著,阻擋著奈傑爾突破界限,以防他進入屋內這光彩熠熠的小世界。他只得放下了他的兩個大箱子,一派輕鬆地站在那裡,與她四目相接,他似乎很快地預備好接下來的動作。弗雷德麗卡面對著他的臉,這是他真正的臉——那種極沉極暗的表情,那種專心致志的神色,總是翻攪著她。
「無法忍受。我絕對做不到,我不會回去的。」
「不用了,就穿著這件吧。」
「啊,你自己承認了吧,所以如果他沒有要跟來的話,你就準備遺棄他對嗎!所以,你現在完全可以讓他回到我身邊。布蘭大宅才是他應該待的地方。利奧,你是不是要跟我回去?」
「我喜歡!」利奧嚷著。
「不,親愛的,你不能。你必須致歉,然後回家。就現在,伊娃,說對不起。」
「利奧,來吧!」
「我看得出來你不是個好女人!」威基諾浦夫人提高了音量。
弗雷德麗卡終究還是脫掉了那件衣服。
「你不打開你的禮物嗎?」
「我會不知道嗎,」拉斐爾說,好像對於她過於簡省的總結表示輕蔑,「但這幅畫不對勁,品位並不高。」
拉斐爾給了她一個甜蜜的微笑。
「沒錯,」奈傑爾說,「我們去年去的是史派森德鎮。挺好玩的,是不是?我喜歡聖誕頌歌,它們讓我們和祖先有了聯繫。我的祖先們全都長眠在史派森德鎮上。」
聖誕節的下午,她幫著威爾和利奧組裝小火車,三個人像是組成一個很棒的團隊:弗雷德麗卡不動聲色地幫助利奧,讓利奧既知道自己擁有這輛小火車,也讓利奧能發揮主動性,來組裝零件,而不會因威爾的不耐心或爭強好勝而為難。同時,弗雷德麗卡也適時諮詢威爾的意見,威爾的確能給出像樣的意見。丹尼爾則在一旁看著他們,他曾提供過幫助——就一次,但威爾把那塊鐵路的零件從丹尼爾手裡一把奪過來,並裝在了特別叫人預料不到的一個位置。丹尼爾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能填補孩子們所欠缺的母愛,可即使是弗雷德麗卡,在「母性」這一部分,也是極其薄弱的。她瘦弱,反應快,卻看得出她很緊張:兩個男孩根本不把她視為成年人,當然也沒有以同齡人的身份對待她——或許是介於成人和兒童之間的一種人。利奧跟他媽媽在一起時,基本上是把弗雷德麗卡當成囚犯看管,動不動就專橫地伸出手,把她拉回自己身邊,生怕她離自己太遠。丹尼爾記得斯蒂芬妮說過,她們兩姐妹的童年沒有「玩」這個概念,兩姐妹沒人「玩」過什麼,所以丹尼爾知道弗雷德麗卡正在努力動用自己的智慧,來融入育兒和親子相處這個過程,這一切對她來說,都並不得心應手或自然而然。
「我做不到。」弗雷德麗卡拒絕了兒子。
房間里擠滿了人,有些人是弗雷德麗卡認識的:亞歷山大在那兒,跟北約克郡大學副校長傑勒德·威基諾浦教授說話。還有埃德蒙·威爾基,膚色黑、動作快,比他以前胖了些,正在和哲學家文森特·霍奇基斯說話,還有一個稍微黝黑的男人轉過身來,那是拉斐爾·費伯。看到拉斐爾·費伯時,弗雷德麗卡此時感到,人類在毫無預期之下看到一個自己愛過的也愛過自己的人時,所觸發的那種微弱驚訝。拉斐爾極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神迅速移走。他肯定是要和文森特·霍奇基斯待在一起的,那是他的老朋友。克羅則要帶比爾去和威基諾浦、亞歷山大講話,亞歷山大的話題不外乎是斯迪爾福茲委員會和英語教學法,弗雷德麗卡也跟著比爾去了,她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拉斐爾。亞歷山大一手搭在弗雷德麗卡肩上,問候她過得怎麼樣。之後,亞歷山大原本的話題又繼續進行下去了。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現在分成了兩派,分化的原因並不是英語作為語言的討論,而是到底該採用怎樣的教育方法。亞歷山大描述這兩派時,以亞瑟·比弗為分野的代表。其一是「愛欲」派,與之對立的是「權力意志」派,前一派相信的是愛與自由,后一派遵循的是規則和權威。威基諾浦說:「語法,被牽涉進來是因為當權者在法規制定中留下了困惑,另外,從人們可被視為天性的部分中,也發現了規則和規律。這是一個古老的討論,只是在時下有了新的轉折。一個人可以無動於衷,只要他曾經是無動於衷的,他就可以凌駕于這一切煩冗之上。」比爾說優質教育的秘密是去理解那些學習的人,去在意那些被學習的內容。弗雷德麗卡突然想起裘德·梅森擾亂了她講D. H.勞倫斯那一堂課,裘德·梅森更搬出了尼采。「只有被視為一件美學產物時,這個世界才能在永恆中擁有其合理性。」弗雷德麗卡以尼採的名言為啟,說起了自己的體驗。
威基諾浦問,對此有怎樣的研究可以做。萊昂·鮑曼說《逐蟲者》的主編詹姆士·麥康奈爾訓練真渦蟲、扁形蟲和一些簡單的微生物躲避光亮的本領,詹姆士·麥康奈爾使用九九藏書的是與電擊相關的方法。
「你不能這樣對利奧!讓他回到他外婆的身邊,讓我們兩人單獨討論!」
「我想知道,」奈傑爾對溫妮弗雷德說,「這附近肯定有個客棧之類的地方,讓我住一宿——」
「我得先換掉這件衣服。」
「我一開始一點也不懂該如何教書。我心想:這該多枯燥乏味啊。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這個過程反而讓一切都更加真實——你穿梭于另一個世界,也棲居於這個世界——你發現你棲居的那個世界比以前真切多了。如果沒教書,我就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我們倆根本沒事。」奈傑爾說。
穆勒和倫尼都不願和弗雷德麗卡說話,他們正就盧卡奇提出的「沃爾特·司各特是相比于其他英國小說家,在歐洲最具代表性的小說家」這一觀點進行著友好的辯論。穆勒的研究範圍覆蓋了尼采、弗洛伊德、托馬斯·曼和末期的歐洲文化傳承;倫尼曾寫過論述沃爾特·司各特、歌德、巴爾扎克、喬治·艾略特的著述,兩人的著述都是大部頭,頗有分量。他們只覺得穿庫雷熱洋裝的女人無聊到不值一提。隨著討論逐漸熱絡,兩人越靠越近,背身向弗雷德麗卡。拉斐爾終於過來與弗雷德麗卡寒暄,他問弗雷德麗卡是否記得文森特·霍奇基斯,但霍奇基斯這個人外形沒有什麼記憶點,弗雷德麗卡每次見霍奇基斯,都不太有印象。弗雷德麗卡對霍奇基斯微笑致意。拉斐爾卻很直截了當地對弗雷德麗卡說:「婚姻生活想必很適合你吧?弗雷德麗卡,你看起來爭芳吐艷。」
可能是奈傑爾的原因,他們所有人團結在一起,每個人都在聖誕節當天享受著彼此的陪伴。溫妮弗雷德和瑪麗努力把房間收拾得溫馨美好,這棟位於馬斯特斯路上的房子從來就沒如此溫馨美好過。聖誕節那晚,他們吃了傳統的美味晚餐,火雞烤得很好,蘸醬也辛香合宜、辣度適中,火雞腹內的填充物也滿是香草和味道奇趣的香料。弗雷德麗卡和比爾談笑風生,她說著自己下個學期將要開的小說課。她告訴她父親向成年人教授文學是怎樣的經驗,告訴她父親她是怎樣講解《戀愛中的女人》的。他們談到了《戀愛中的女人》主人公之一「伯金」的問題——伯金本身是一個教職人員,不是寫作者。
比爾說:「你總是可以在合上D. H.勞倫斯的書後,發現心中灌注了滿滿的對勞倫斯的盛怒。那是多麼愚蠢的一個男人,有時候甚至是個卑劣的男人——華而不實、剛愎自用。但你和他的書訣別了一段時日,當你重新打開他的書後,你發現他的語言、他的視覺,都在向你閃光,是一種權威的光芒,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麼。」
教師們討論規定和允許的政治關聯,討論孩子們如何學詩歌,討論函數表、討論字母表。
布倫達·平徹緩步離開。弗雷德麗卡打量著她。她是一個大學里的講師,是一個局內人——並非局外人,但是她的姿態耐人尋味,她把自己降級,和身處「局外」的另一半混在一起,和那些「配偶」混在一起,和那些社交場合里的「附屬品」混在一起。弗雷德麗卡好奇這個女人究竟有怎樣的用心。但亞歷山大走過來找她,她也順勢忘了布倫達·平徹這個人。
「我們就回去一兩個星期,媽媽回不回去都無所謂。要是你能說服媽媽,那更好,要是不行的話——」
利奧又爬到弗雷德麗卡身上,他把雙手圈成環狀,像老虎鉗一樣鉗制著弗雷德麗卡的頸項。威爾看著利奧的舉動。弗雷德麗卡幾乎是把利奧從自己身上推下來,卻又緊緊摟住了利奧。威爾說:「我自己應付得很好。」
弗雷德麗卡注意到自己竟然把手縮進了口袋,試圖把手上的結婚戒指推下來。弗雷德麗卡環視四周的女人們,幾乎全都垂首低目,臉上掛著僵硬而不幸的微笑,只有布倫達·平徹是個例外,她用一種冷漠的口氣問:「威基諾浦夫人,你為什麼說她不是個好女人?」
「賤人!」奈傑爾罵了出來。他衝到弗雷德麗卡跟前,鉗住她的肩膀。弗雷德麗卡退縮著、掙扎著。「賤人!」奈傑爾繼續罵弗雷德麗卡,「居心叵測的賤人!」他的手掌就快甩到她臉上。「我看你敢不敢——」他咆哮著,聲音因一剎那間蒸騰起的怒火渾濁起來。利奧開始尖叫,他驚聲尖叫,不停尖叫。所有人都擁到了起居室。丹尼爾上前要護住弗雷德麗卡,奈傑爾只得放手。利奧跑到外婆身邊。
溫妮弗雷德想起斯蒂芬妮,頻頻拭淚。
威爾把箱子搬到弗雷德麗卡跟前。弗雷德麗卡無精打采地拉開了綁在禮品包裝紙上的藍色的玫瑰花結。利奧從奈傑爾的膝蓋上爬下來,去幫弗雷德麗卡。明晃晃的包裝紙沙沙作響,褪去包裝紙后,露出的是一個很大的結實的長形盒子,覆蓋著銀色和粉色的絲網。打開盒子,是一件女裝。深炭灰色的高領洋裝,兩袖緊而長,裙身混編著紅色絲線的穗帶和刺繡,顏色飽滿,卻也雅緻。款式類似長款的女士袍式上衣,連著的是一條火焰搖曳的短裙。看起來有點像,不,事實上就是庫雷熱的衣服。和大多數紅髮的女人一樣,弗雷德麗卡基本上不|穿紅色,但這件衣服恰恰是紅色,一條再紅不過的硃紅色裙子,紅得好像能點燃她紅色頭髮中靜默的火,能煉出她臉上片片雀斑中隱藏的金。但看到這條裙子,沒人說得出話來。溫妮弗雷德穿著一件深綠色的馬球衫領上衣和一條粗花呢裙子;傑奎琳穿著一件深棕色的雙面針織套衫,配一條淺黃色的燈芯絨褲;而弗雷德麗卡自己上身穿著一件牛仔外套,罩在格子圖案的法蘭絨襯衫之外。利奧突然說:「你快穿上啊。」
利奧出現在弗雷德麗卡身側,他不明所以,只得凝視,眼睛在弗雷德麗卡和奈傑爾之間游移。奈傑爾朝利奧伸出雙手。利奧仰頭看他媽媽,媽媽竟然點頭了——什麼?這算是默許?還是理解?利奧越過了媽媽,被抱在奈傑爾懷中。奈傑爾把鼻子埋進利奧亮閃閃的髮絲里,聞著利奧頭髮的氣味,那氣味是弗雷德麗卡一切存在感的中心。奈傑爾眼裡溢滿了淚水。
「沒錯,這就是伯金那個老傢伙所欠缺的,弗雷德麗卡,你看,他沒有你這樣的本事。」
「但他太小了。」威爾說,他幾乎是生氣地瞪著奈傑爾。言下之意是說:利奧這麼小,玩不起來這麼大的玩具。
馬庫斯見到了他幾個同事。有亞伯拉罕·考德爾-弗拉斯博士,身材矮小,一頭粗硬的白髮,嘴唇上方還留了整齊、潔白的髭鬚,他是一個曾研究過鴿子腦細胞蛋白質合成的生物化學家,並且對新學科——神經系統科學有著審慎的興趣。和他挨著的是雅各布·斯克羅普,他的專業領域是人工智慧;還有萊昂·鮑曼,他對腦細胞結構、樹突、神經元突觸、神經元軸突、神經膠質進行著細緻的生理學研究。雅各布·斯克羅普是英俊的男人,有一種幾經雕刻的感覺,像一個中世紀的僧侶,臉形修長,頭髮精短。鮑曼矮一些,肉也多一點,嘴唇很紅,頭髮很卷。馬庫斯的研究,暫名為「電腦模式與人腦活動」,在斯克羅普的指導下進行,斯克羅普正使用不同的運演算法則,構建原始的電腦,來模擬人類的認知和學習過程。馬庫斯並不全然欣賞斯克羅普,但馬庫斯欣賞鮑曼,而且他和鮑曼都為高爾基染色切片的腦組織、為神經元所組成的錯綜複雜的樹枝狀空間形態感到震驚又排斥,但鮑曼就在這個研究領域中工作。馬庫斯喜歡的是與數學相關的東西,並且非常拿手,不過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正在做的是不是自己想做的。威爾基對斯克羅普研發的電腦模型有些熱衷,因為這也與威爾基自己的工作相關,威爾基探研的是認知掃描和形態辨認。比如,他試圖弄明白:眼睛究竟需要獲取多少信息,才能讓大腦得出「這是一棵樹」「這是一張臉」的結論。威爾基也在假象、錯覺上探索,因為大腦似乎能夠自動為盲點做空間補充,將空白之處以圖形填滿,就像為桌子鋪桌布一樣——概念上差不了多少,但大腦鋪的卻是一塊想象出來的、假定存在的桌布。
「你應該和你爸爸說話的。」弗雷德麗卡對威爾說。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我想知道你的經歷。不過,這可以以後再說。你現在可以往我的窗外看看。看看那些侵佔我這座伊麗莎白式天堂的教學樓。語言樓、進化樓、數學樓,社會學樓,或者說社會科學樓?——這些樓的『主人』為各自學院建築的名稱吵個不停——他們的爭吵永無止息。他們還沒有在不同學院建築起相連的通道,我相信建成之後,看起來會像個大蜂窩。」
她的嗓音尖厲,讓人聽了很想走,但又拖拽著大家留下來。沒有人動,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和傑奎琳也沒動。溫妮弗雷德拿走奈傑爾的大衣掛起來,給他端來茶和蛋糕。利奧坐在他的膝蓋上,一隻手繞著奈傑爾的脖子。比爾和奈傑爾互相點頭,交換了一種詭譎的尊重;奈傑爾緊接著又向丹尼爾點頭致意,丹尼爾一邊微笑,一邊皺眉。沒有人說話,所以奈傑爾先開口了:「我為弗雷德麗卡和利奧帶來了禮物,或許他們應該打開禮物吧,既然我可能不會久留。」他邊說邊轉向威爾,「請你去把過道上的兩個箱子搬過來好嗎?」
克羅在他裝有護牆板的書房中為賓客們送上了香檳。克羅站在他收藏的那幅被活活剝皮的馬西亞斯畫下,顯得更加蒼老,他雖然臉色紅潤,但應該是忙亂導致的潮|紅,他的頭髮也稀疏多了,整個人都縮水了。弗雷德麗卡穿的是庫雷熱的洋裝,她告訴自己除此之外,沒有帶更適合的衣服,也提醒自己可以稍微花點心思讓這件衣服真正屬於自己,切斷這件衣服和奈傑爾的關聯。另外,她今晚和第一次穿它時那晚,一樣美。九九藏書
「我就在和我的家人們共聚——」
「我看得出來。」弗雷德麗卡從利奧的頭后探出頭,對威爾說。威爾為鐵路裝上了最後的一塊,完成了軌道的鋪設。
「聽著,」奈傑爾說,「和我一起回家吧——不用回去過聖誕節,因為我知道你會在這裏過節——但是可以回我們自己的家住幾天,比如節禮日,或者節禮日的隔天——我們可以聚聚——我們可以談一談,理出各種事情的頭緒。連我們的馬,小黑,都在思念利奧,更不要說皮皮、奧利芙姑姑和羅薩琳德姑姑。不能和利奧一起過聖誕節,她們傷心極了,而聖誕節正是家人們共聚的時刻啊——」
奈傑爾想講點逞兇鬥狠的話,但注意到他上次「造訪」時在比爾頭上造成的傷疤,於是他停止了,撤退了,奪門而去。
「我不想伸手向他要錢,即便是要錢也不是要來給我自己用的。我喜歡工作,我必須工作,我必須思考。」
「但我並不想和他說話。」威爾很倔強。
「別弄壞了電源開關啊,」威爾說,「輕點,你試試看轉車台。」
弗雷德麗卡感到心中騰起一股氣急敗壞地想要替這幅畫辯護的慾望,馬西亞斯的主題畫作總是讓她激動得顫抖、噁心,甚至也能給她帶來一種快|感。她看著畫,畫中的農牧神馬西亞斯被吊在樹上,毛皮垂至腳邊,嘴唇被拉扯到露出尖利的牙齒,他的整個身體閃耀著黑紅色,好像是把血塊噴到身前的噴泉水池中。他的生理結構被勾畫得非常準確,他充血的肌肉在肩胛和腹部扭曲堆積。
「利奧也是我的血肉至親。」奈傑爾大喊。
「他那時候整個人支離破碎——」弗雷德麗卡用和成年人對話的口吻對他說,「他不成人形,無以為繼,他們兩個人太親密了,我是說他和斯蒂芬妮。斯蒂芬妮過世的打擊,他承受得比任何人都要多太多,你必須試著了解這一點。你和他這麼相像,你一定能從某個程度上了解他的感受。」
丹尼爾說蛋糕做得真漂亮,它也的確漂亮。溫妮弗雷德說了一句沒有太多必要的話,她說:「這是個『世俗』的蛋糕。」瑪麗很快說明天晚上平安夜他們所有人都要去村裡教堂唱聖誕頌歌。「不是半夜去唱,是一個獻給家人的聖歌之夜,我們學校里的老師也會去,我們一起唱,我很會唱歌,家裡每個人都會去,但外公不去。」
「我猜應該和你的感受差不多吧。」
大家都笑了,關於教育的話題持續著。
「脫下你的大衣。」利奧對奈傑爾說。
「進來吧,」弗雷德麗卡囁嚅道,挪著她似乎已石化了的腿,棄守了門廊,「進來見見我的家人們,畢竟是聖誕節。」
她逐一向奈傑爾介紹著:「我父親,你認識,這是我母親,我弟弟,我姐夫丹尼爾,我姐夫的孩子威爾、瑪麗,這是我們的一位家族朋友傑奎琳,這是另一位朋友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博士。」
弗雷德麗卡以為威爾會想站起來、離開這個房間,但他只是移動了一下軌尖,在沙發後面推了小火車一把。
威基諾浦夫人疾言厲色,她的聲音渾濁起來,臉色變得通紅。
回到了比爾家,每個人都試圖留下奈傑爾和弗雷德麗卡獨處,好讓他們倆談話。弗雷德麗卡一點也不想和奈傑爾談什麼,但每個人「堅持」著消失了: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和傑奎琳各自回家,比爾去了書房,馬庫斯和溫妮弗雷德開始包裝禮物,丹尼爾和兩個孩子去洗漱。奈傑爾、弗雷德麗卡和利奧一起坐在起居室里,入夜後一片漆黑,起居室的壁爐里燒著柴火。
「我自己的兒子啊,」丹尼爾心想,「是永遠不會原諒我的。」兒子像他一樣一根筋。他自己深愛過一個人,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存活下來的唯一方法是忽略自己的感受。威爾也繼承了他這一點,感到自己是被遺棄的人,而且不輕言原諒。丹尼爾預料到,他們這對父子終有一刻會後悔不該苛求、冷待對方,當那個時刻到來時,絕對為時已晚——丹尼爾知道肯定會是這樣,但此刻他無能為力。他無法和威爾心靈相通,因為他們都堅持自我。瑪麗卻不一樣,她需要丹尼爾的關愛,她期盼得到丹尼爾的關愛,也在看起來不可能的情況下,製造出父女情感交流的機會,丹尼爾也不吝於向瑪麗伸出雙手、敞開心扉。
「不會的!如果你以為我會輕易給你離婚的快|感,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兒子的母親,我就是這麼定的,我不會放棄我的決定。」
小火車動力十足地行進著,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她暗忖:家人們一時促膝相聚,一時各自遠揚。現在,我感到滿足和興奮的是,這些面孔、表情和我如此相似,也和彼此如此相似。但這個節日假期結束之前,我們卻可能都會感到被互相限制、衝擊、抹殺。
「每個人都說男人沒辦法幫女人買東西。」奈傑爾丟出一句,弗雷德麗卡則沒接話。奈傑爾繼續說:「男人當然可以幫女人買衣服,只要他用了心。當我看到這件衣服上的紅色時,我知道:就是它了。這有點冒險,但應該會適合你穿,果然是適合的。弗雷德麗卡,你不得不承認,這件衣服的確令你增色。你一定要收下它,我沒什麼附帶條件。不管你——也不管我們會做什麼決定,我都希望你收下它,它就是你的衣服,沒有人能穿出你穿的效果。利奧喜歡媽媽這麼穿,對嗎?」
「伊娃!」傑勒德·威基諾浦大聲喝止他的妻子。
「不會叫你去的,」瑪麗說,「但是爸爸會去,還有外婆、威爾、傑奎琳和呂斯高-皮科克博士,你們也會一起來吧?」
全家人的好脾氣在聖誕節過後的那天也延續著。家裡有些人當晚還被請去北約克郡大學校長馬修·克羅在朗羅伊斯頓的伊麗莎白式宅邸里參加酒會,而這個龐大宅邸的其他部分現在屬於北約克郡大學的校用建築。亞歷山大·韋德伯恩和馬修·克羅一起過的聖誕節,亞歷山大·韋德伯恩也會在這個酒會上現身。從弗萊亞格斯開車到那兒真是很長的一段路,弗雷德麗卡、比爾和馬庫斯坐比爾的車同去,馬庫斯開車。丹尼爾則和他的兩個孩子、溫妮弗雷德留在家裡,他也幫忙照顧利奧。
「如果你沒做好育兒的準備,」威基諾浦夫人厲聲道,「你根本不應該生下孩子。」
「是他要跟來的——」
弗雷德麗卡垂首喪氣,她很明白如果利奧回到布蘭大宅,她就永遠也見不著他了——當然,除非她也一同回去。她懼怕回去,身體和精神上都懼怕。她根本無法再回到那個地方。但奈傑爾要見兒子、寵兒子,又是天經地義的。她相信一個孩子需要雙親——在原則上相信,她認同共同監護。她也不免擔心,她偶爾也病態地、睏乏地這麼想:利奧住在布蘭大宅的話,他最終會是快樂的,他的人生會有一個定式,事實上他就是按照那個定式被撫養到現在這麼大,從某一方面來說,那個定式就是他所要繼承的一切。她還想到,利奧可能會被送走,那麼小的一個人兒,就被送到寄宿學校里去,像當時的奈傑爾那樣。可她又想起自己在穿越叢林時,那具緊緊伏在她身上、與她生死相依的小身體。
「我好想看看小黑。」利奧說。「我想每天都看到它。」他說,「媽媽,我們就回去看看它,行不行?」
「我只覺得,畫里有一種不應當被看到的東西。我得去看看窗外那些漂亮又抽象卻有人味的教學樓了。」拉斐爾說。
他們的對話被房間另一端一陣尖厲的嘈雜和混亂的爭吵打斷。原來是女士們——這些男賓的妻子們,正聚在一起。在克羅的「推測」中,她們本該安靜地討論洗衣機和衣服。弗雷德麗卡已經加入了這群女士,她們包括了:鮑曼太太,膚色深、身材壯,穿著一件印花絲裙;斯克羅普太太,她是一個姿色有些殘褪的金髮女子,裹在一套黑色小洋裝里;倫尼太太,身形高大;穆勒太太,有些怪異;考德爾-弗拉斯夫人,是個矮小、靈敏、警覺性高的女人,還有一位,高挑、身材方正、身穿紫紅色的方形低領閃緞雞尾酒裙——這是威基諾浦夫人,她的頭髮剪得很齊整,留著劉海,碩圓的雜色眼睛,手上戴一條金手鏈,舉著一根香煙,擎著一杯橙汁。弗雷德麗卡是在場唯一一個見到她時毫不驚訝的女人,其餘所有人雖然都知道北約克郡大學的副校長已婚,卻從來沒在社交場合見到過他的太太。有人輕描淡寫地說她生病了,不過也從來沒有人對她的「病況」刨根問底——這情有可原,畢竟這是副校長的私事。另有一種謠傳,說她是個像柏莎·羅徹斯特一般的女人,她瘋了,並被禁錮著。但是她此刻正在這裏,以血肉之軀出現在眾人面前。不過她沒有參与任何會話,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地毯,再不就是偶爾望向那幅畫著馬西亞斯的畫,輕微地搖晃著,好像她踩在中等高度高跟鞋裡的那雙腳不怎麼舒服。
「這樣啊。」拉斐爾說。
「我要是照顧不好自己的話,也不能照顧孩子啊。」弗雷德麗卡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