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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法官們也是穿猩紅色的衣服,」圖爾德斯·坎托說到自己的觀察,「還有紅衣主教們,也沒來由地把那種富麗的顏色加諸自己身上。」
他也從一個小教堂穿行至另一個小教堂,檢視小教堂里的壁畫對人性和生命的刻畫,牆壁上、屏風上滿是陰幽的四肢、爆裂的眼球,或者是因雕刻過而扭曲的身體,以及天使空洞凝望的眼神。他第一次造訪的時候,佔據他內心的是對人類理性和激|情火花進行探研的鼓脹熱血,因此他在失望之下,命人把那些作為奉獻物的畫作撤下帶走,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繪製的壁畫,是更討人喜愛的幻想畫面,是對美麗形貌和自由慾望的讚譽,是對交媾歡愉和狂飲暴食的稱頌。事實上,他還對他的一些居民說,他此舉是為了杜絕壓抑人心的謊言和晦暗幽閉的想象。但轉眼之間,已是隆冬,他又懷揣著疑慮或煩悶帶給他的第一絲躁動,造訪了曾經來過的小教堂。他捫心自問:為什麼這些荒唐的畫面會出現在這裏?是什麼創作慾望使得它們被畫出來?這些畫到底能撥動人們心上哪根病態的弦?
這一章故事的一開始,就敘述了由考沃特親自劃分的不同寢室里那些見得光的和見不得光的行徑。考沃特這位智者對童年的概念是驚人的,基本上接近於天堂神話的理想主義,他把那些居住在穹形睡房中的小生命視為純凈的活力之光,因為他們擁有純善、溫暖、無污的肉身和直覺,充滿了啟發性善意、高度創造力和玩心十足的隨意性,而且他們沒有被來自病態社會、邪欲叢生的成年人的世俗節儀、道貌岸然所困阻、扭曲和致殘。事實上,這些被稱為「清污者」的公廁清理人頭領們,他們的玩樂心、隨機性和創造力,確實在小小寢室中的床榻和睡椅上茁壯成長著。「即便他們有過失,我們把他們留給他們的同伴們自由評斷即可,」考沃特說,「我們所有人都應該相信這些不起眼的小漏洞、疏忽和疑慮都能自我更正,也都應該贊同幼小心靈對自由無拘的追求,因為只有他們才真正明白什麼是所謂的合宜,只有他們才能以救贖為名義權衡責罰,這些責罰可能是不痛不癢的,比如說被禁食巧克力一次,或提供小的服務一次,又或是幫其他小孩子清理一下鞋。」
「偶然?」她說,「或者是名字不同的一種東西,一如偶然般強而有力,是偶然的姐妹——命運。」
「反正人們都要結婚。
「我們千萬不能失去希望。」考沃特說了一句,但他語氣中也聽不出一絲說服力。
她說:「古訓有諭:在古巴比倫,通靈塔頂端的議事堂總是留給神祇巴力進行活動的場域。巴力有時候會來與女祭司行房休息,有時候會在龐大的石桌上舉行一個饗宴供人分享,更有時候,特別是在饑饉之年,要求眾人獻祭。關於獻祭的故事很多,比如:一顆血紅的心臟,要細細炙烤;還要一個肢體健全的人類嬰孩,一定要是頭胎,把嬰孩捆綁起來,與烤好的心臟一起丟入巴力祭壇的火焰中。我們的先人也曾講過巴力饗宴的情形,在他舉辦饗宴那幾天里,會烤好一個碩大無比的糕餅,然後切成小塊,其中有一塊要用他祭壇中點燃永恆火焰的煤煙灰塗黑。所有參与饗宴的人都要被蒙住雙眼,然後拿取切好的糕餅,拿到塗成黑色那塊糕餅就是被選中的人,那個人要被獻給神。被餵養一段時間后,被選中要供獻祭的人會變得肥胖,而且他所有的慾望都要被滿足,他可以盡情吃肉喝酒,吃下各種糕餅,也可縱情聲色,和美女或良人上床,或吸食鎮痛的麻醉品。當大日子到來時,他和顏悅色地被投入祭壇的火中,於是,巴力就會心滿意足,來年便不會故意折磨或迫害他忠實的子民,而且會讓他們的穀物和瓜果取得豐收,讓他們的孩子健康茁壯地長大。我們也知道克雷布斯人現在依然保有點篝火獻祭的習俗,他們在林中某處舉行祭禮,被當作獻祭祭品的可能是一個囚徒、一個痴人、一個被視為害群之馬的人,或一個被寵愛的兒子——不同人的轉述中有不同的故事。而在我們逃離的陳舊社會的宗教中,也有獻祭的類似例子,被選定的那個代表著神的人,飲下苦酒,提供肉身,被肢解獻祭,以拯救民眾于苦難之中,他是為自己而犧牲的,我們一直被這樣教育著。
「親愛的,我寫的不是一本好書,不是一本適合正派年輕女性的讀物。」
「沒關係,我們會以排簫伴奏,」考沃特說,「除了排簫,還有鑼、鈸、搖鈴、齊特琴和笛。」
梅維絲女士像一隻大鳥,如鳥降落一般下墜著,孩子沙啞的叫聲和她自己清揚的歌聲穿透了她在風中鼓噪著的衣裙,只是不知道人們是否還能聽到。她看到了樹的尖端,她想自己可能會一瞬間彈飛起來,避開樹,又或那些樹能擎住她,終止她的下墜,她在空中盡量動用身體,做了幾個不怎麼優美的動作,扭動、翻轉,只為確保她能夠以頭觸地。撲撲揚揚的衣衫擋住了她的臉,她實在看不清楚方位,她只能用她蕾絲花邊內褲里的優雅的雙腿,像剪刀一樣自在裁剪著風……她的頭撞到一塊尖利的石頭上,像一隻被畫眉鳥銜著用力甩出殼兒的蝸牛,在她摔得腦漿迸裂之際,從一扇連著的欄杆橋側門衝出來,疾馳過護城河的考沃特,從梅維絲女士顫抖著的懷抱中,一把將費利西塔絲拖出來,費利西塔絲完好無傷,考沃特心疼地抹去費利西塔絲小臉上的血和腦漿,那是母親的血和腦漿。
「那本書也不好。是一本充滿惡意和絕望的書,我的書比起《包法利夫人》書中那鏟挖不盡的焦土灰燼般的內容可有希望多了。」
弗雷德麗卡有一連串自我詰問:
他們的交談繼續著。弗雷德麗卡疏通著自己的記憶,試圖講出更多信息。阿諾德·貝格比承諾會寫信給奈傑爾·瑞佛並通知他:他的妻子以受虐為由,向他提出離婚。阿諾德·貝格比說,他會靜觀奈傑爾·瑞佛會如何回應。在此期間,弗雷德麗卡需要趕快回家,寫出一份關於婚姻情況的詳細報告,列出被視為有可能構成虐待行為的一切,巨細靡遺,並要儘力寫下來能提呈作為通姦證據的所有細節。阿諾德·貝格比也問「瑞佛太太」是否介意夫妻雙方在有律師陪同的前提下進行一次「友好」的會面——以談論離婚、贍養費、監護權、探視和管養方法等相關細節。
「我的思考帶我去到了那些慶典,」他說,「帶我去到了那些表演一般的儀式,帶我問出:為什麼?還有更深層的問題:我們需要這麼做的真相是什麼?我的觀察是,所有的人都能從一些慶典中得到觀察,比如對智慧的省思,對新年伊始的寄望,對亡靈盛宴的敬畏,對死而復生的渴求,等等。我還記得對土地進行祝禱的儀式相當盛大壯觀,儀式上為祭奠故人而點燃的蠟燭,搖曳閃爍、光芒耀眼。」
「你也不認為那與我有關。但那的確與我有關,瑞佛太太,作為你的訴狀代理人,這一切是與我有關的。我不建議你和一個與你毫無親緣關係的男人繼續生活在一起——即使你說同一個屋檐下還有一個可以幫工的保姆和好幾個孩子——如果你的丈夫對你的離婚訴求提出反對,這都可能會成為不利於你的事證。」
「沒錯,他沒完沒了地問『有沒有這個』或者『那個放在什麼地方』。他可能隨時就回來了,回來就問『有沒有可以吃的東西』,或者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找也不找,朝我問:『有沒有麵包?』要不就是:『牛油放在什麼地方?火柴放在什麼地方?』那些東西明明就在他眼皮底下。但我必須跑上跑下,幫他拿東西、遞東西,他需要我做這些事情。」
當糕餅人的四肢被眾人扯斷和哄搶,當蜜汁被從它的肚臍、巧克力乳|頭被吮吸出來並柔緩融化在一張張嘴裏,當它的臉和心臟被撕得四分五裂、不成原形,留下大大小小的孔洞時,梅維絲女士爬到城垛的階梯上,背向天空,面容只剩黯淡,任憑冬日的風不停地鼓弄著她身邊的絲綢華蓋,也不斷掀揚起她那已經蓬亂的長發。
「我在思考,」他說,「我在思考宗教,以及宗教的含義,還有人們從事宗教活動的傾向,這些我都沒思考得特別清楚。」
「你肯定認為我對著一群形同被關押的聽眾讀我自己的創作是很空虛的一件事吧,」裘德·梅森對弗雷德麗卡說,他的聲音仍是那麼清晰,仍是那麼像電鋸鋸過耳膜,「你是一個相當注重文學和文學性的人,我正好寫了一部文學作品,但我不覺得你會對我的文學創作感興趣。」
圖爾德斯·坎托、格里姆上校、參孫·奧里金,這三個已成朋友的人站在舌之劇場外,而舌之劇場內部則擠得水泄不通。亂言塔的居民們正圍聚著,要聽年輕男子納西斯的告解。納西斯站在廢棄的祭壇之前,向眾人講述他被一個毛髮很多的育嬰女傭引誘的過程,接著他又講到自己對一個笛子老師的沉迷。我之前就曾描述過納西斯動人的相貌,他的皮膚白得像雪花石膏,卻染著玫瑰色的紅潤,他的頭髮是黑色與烏檀色相間的。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住在哪裡。」
她心想:這倒是挺讓人興奮的,她的興奮點是她發現人類行為可以從動態、變化的觀點來審視。
弗雷德麗卡此時處於千頭萬緒的焦慮中,她沒回答。
亂言塔有了宴會和舞會,笑語喧嘩,歌聲繚繞,氣氛熱烈,群情激昂。樓梯上下、長廊遠近,都有人群起舞的身影,他們蛇行游移,如鰻魚一般,可是舞蹈的隊伍中不僅有人,還有熊和野豬,長角的山羊和愚蠢的綿羊,慧黠的貓和狡猾的狐狸,貪婪的狼和小嘴的烏鴉都在跳動著,當然不是真的動物,它們全長著汗涔涔的人腿,戴著假的尾巴,除了偽裝成動物的人之外,還有身上掛著葫蘆、穿著男用遮陰布的女人,以及戴著蘋果塞成的假乳|房、穿著漂亮裙子的男人,而塔內塔外也全都裝點著蝸牛形的燈飾。當天並沒有指派主祭,但宴會桌前端的是穿著女祭司猩紅袍子、扮演「大淫|婦」一角的考沃特,他的頭上還戴著很長的黃色捲髮的假髮,嘴唇塗成紅色,手指也五顏六色。在他旁邊的是類似主教、神父、紅衣主教的一個角色,戴著主教冠和鍍金面具;格里姆上校打扮成老婆婆的樣子,洛綺絲和圖爾德斯·坎托則分別是「洛戈斯」和「安納金」,洛綺絲身穿一襲黑色的男士套裝,臉上是黑色的鷹嘴面具,圖爾德斯·坎托的一套女士長袍顏色五彩繽紛,面具上是一條金色綠色兩種顏色相間的蛇。當最長的這一夜就要達到子夜時分時,一根圓木樁在眾人歡呼中被點燃,一大盤一大盤的蝸牛被送到火上烤著,熱油濺入、滴進它們賴以為生的小洞中,上百隻小蝸牛無骨的身體一起扭動翻滾、忍受煎熬。當晨曦降臨時,慶典達到了最高點……那真是一個冗長乏味的慶典,因為考沃特還沒找到舉辦慶典的門道,他也不明白如果要用一個慶典把全體人員凝聚起來——一定數量的人肯定得感動、歡躍、投入,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話,還得集體遭罪或尖叫。考沃特的設想是,作為亂言塔的總規劃師,自己應該是所有人心目中需要和想要的角色,得既是替罪羊,也是大淫|婦;既是父親,也是母親;既是活仙,也是死神;既是受刑者,也是懲罰者;按照他自己的思維結構,他更通過這次慶典意識到無比明晰的一件事:他亂言塔里的子民們既沒有全身心地投入他充滿象徵意義的昂首闊步和低回沉吟,也無法從那種參与現代農神節般的情緒中抽離出來。這種情緒對帶有宗教美學的群體激|情而言,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它體現在尷尬的訕笑上。
「我不能住下來,」弗雷德麗卡說,她在夜色中闊步走著,「我得找一個單純又普通的地方住,但也不知道怎麼找。」
「所以我們得預期一些變化的發生?」圖爾德斯·坎托問。
她這次看到了一個完整的他,金燦燦的微笑,認真專註的眼神,他的雙手放在桌上,他的雙腿和雙腳放在桌下,離她很近,卻完全沒有觸碰她。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以默然回應,但一陣涌動的血倏地灌注進她的心臟,也襲上她蒼白的臉龐。他笑了,她卻沒有,他觀察著她的困擾,他站起身來,去拿更多的飲料。他是一個成年男子,不是一個學生;他的年齡比她還要大。「我要你」三個字似乎改變了所有事情,也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她對人生不是一無所知的,她也經歷過其他的「我要你」。只是,這三個字,此刻又被說出來了。
「喬治·墨菲來這堂課是他上完摩托車維修課後順便來上,你呢?」
考沃特說:「那麼今年,我們應該在塔內再次舉辦嘉年華。我們應該製作華麗的服裝和奇趣的面具,而且應該有一個迎接初升太陽的典禮,我們要迎接我們血液中的太陽,我們也得有一個主祭和一個捧著太陽的華服女子,還要有野獸和人類的角色。我會派人去採集蝸牛。對了,老太太,你需要指點我們的廚師,教他們如何烹制大餡餅。」
她從城垛階梯上走下,走到餐桌旁,把那個大糖人的肩膀和心臟所組成的三角區域上那黑漆漆的部分取下來——那一塊東西本就無人碰觸。她把那塊東西吞下去,又重新回到她原本所站的城垛上,舌尖似乎在細品黑暗的滋味,要從這漆黑的物質中獲得力量。
「我們的設計師只是對於剖析和激發人類本性很有興趣,」格里姆上校說,「宗教本來就是人類本性固有的一部分。」
「你沒料到我也會寫書吧?你就承認吧,在你眼中我不過是個廢物,油腔滑調的廢物。」
夜裡,費利西塔絲先是抽泣,又是痛哭,儘管聽得出她在哭,不過她躲在枕頭和毯子之下,哭聲聽起來是微弱的。但喬喬、阿道弗斯、卡波聲稱被她的大哭大鬧吵得不可忍受,他們從床上爬起來,把費利西塔絲從她的小床上拖下來,把她頭朝下關進了放掃把的櫥櫃里。「看你現在還能不能又哭又喊了!」他們朝櫥櫃里的費利西塔絲說,櫥櫃里什麼回答也沒有,因為費利西塔絲根本發不出聲音來。
後來,她問了丹尼爾,問他能不能幫她找個新住處,丹尼爾說他沒有辦法。她又問了托尼、艾倫、休·平克,也沒有一個人能幫得上忙。能幫上忙的是亞歷山大——那個幫她找到第一個避難所的人,也將幫她找到第二個。他讓她去找阿加莎·蒙德。
托馬斯·普爾告訴弗雷德麗卡有一位督導員要去聽她的夜間課程。現在是2月,晚上依然黑得要命。他們的成人課程沒停過,只有聖誕節和冬至日前後那些白天很短、夜晚降臨得很早的幾天沒開課。托馬斯對弗雷德麗卡說,最好是讓學生能在課上交閱讀筆記或讀書報告——這不能不說是重要的。弗雷德麗卡回應說:「學生們對寫東西有點不大情願,反正他們都已經主動來上課了,何必還要強求他們寫什麼報告呢?」不過,她心知肚明,如果她一定要讓學生們寫報告的話,學生們也會乖乖聽話。畢竟,學生們喜歡聽她說話,聽她話語中的聰慧,聽她講解時的激|情。弗雷德麗卡擔心的只是:怕他們對一起聽課的同學感到無聊。托馬斯·普爾說這節課本來就像一個療愈小組,有心理治療的功能,所以同學們之間有交談有對話是應該提倡的,這屬於療愈的一部分。弗雷德麗卡反駁說自己才不是什麼理療師、矯治師,而且她的學生也不是病人,他們沒有生病,他們是有理解力的成年人,他們需要思考困難和艱深的問題,但日常生活中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她對托馬斯·普爾的說法相當不以為然,可是,托馬斯·普爾在接下來的話中又用了「療法」一詞,他拒不修正自己的觀點。他說:「你應該發現他們一旦在課堂上被賦予了講話的機會,心中是非常感激的。學生們,即使是成年學生們,也需要你擺出權威的姿態,來要求他們投入心力,剷除懶惰倦怠和缺乏自信等陋習。」弗雷德麗卡心想:「嗯,就算他對學習是一種療法的觀點是錯誤的,他對學習中需要權威這一論述卻是正確的。」因為她深有所感,而她自己就費了很大心思才得以讓學生們在課堂上踴躍發言,她以自己為引,啟發學生們開口,學生們終於願意發表各自的看法了,不論是弗雷德麗卡,還是學生們,竟然都對各自的言之有物感到驚喜。但不管怎樣,督導員還是選了一堂不太容易上的課來旁聽。那天晚上,弗雷德麗卡要講的是卡夫卡的小說《城堡》。「誰想對《城堡》發表一點個人觀點?」弗雷德麗卡問學生們。如果是在一個月以前,弗雷德麗卡心中會預計從事心理學分析的吉絲蕾恩·托德會第一個講話,因為她常常引用卡夫卡的文字,可出人意料的是,舉起手來要講話的是那個慣於穿西裝的安靜的金髮男子。他從來沒缺席過一堂課,但他從來沒發言過,除了在大家喝咖啡休息時,他時不時會跟另一個總穿西裝的男子說話;第二位常穿西裝的是騎蘭美達機車的那個人,他的出席率就有呈「間歇性」發展的趨勢。
「那麼您究竟在亂言塔里這人跡罕至的角落裡做什麼?」她問他,繼續用她那沒有牙齒的牙齦噬咬、咀嚼著蘋果。
裘德·梅森因弗雷德麗卡對他的書所流露出的興趣和對他的撩撥故作冷淡的處理方式而更加雀躍。弗雷德麗卡則為了不與他眼神交會,下意識地盯著他的緊繃的肚皮看,好像要研究出他的肚皮到底有多緊繃。
她接著說:「我的名字叫格利瓦。」她看上去有點慍色,因為考沃特沒有任何認出她的跡象。
現在他做好準備要正式發言了。托馬斯·普爾和督導員坐在學生圍成的圓圈的最後一層,其實總共才兩層。課室里燈光暗淡,好像有人在窸窸窣窣地試圖從一整條長條形包裝的寶路薄荷糖中取出一顆。這位穿西裝的金髮男子約翰·奧托卡爾站起身來,手持一沓整潔的白色稿紙。他的面孔帶有古典英倫男性的面部特徵,眉毛很寬厚,眼睛湛藍,嘴巴無甚特色而不顯眼,整個人顯得和藹可親。他的頭髮可能因為很厚,看上去有點蓬亂。
圖爾德斯·坎托說:「儘管我們的罪孽與猩紅同色,卻可以被羊的鮮血蕩滌清白。獻祭的羊羔周身純白,流著可以漂白的血液,真是一種矛盾的生物。」
「卡夫卡是一個在官僚政治中備受擠壓的保險代理人,也無法讓自己進入婚姻生活。他筆下多是蛆蟲、幼犬和夢幻混沌所組成的世界里的愛情與權力,他明明也可以寫一寫所謂的『適者』的求生狀況。儘read.99csw•com管城堡里的官員都有婚姻生活,但他們一樣慵懶嗜睡。他們無法清醒地對眼下的情況有任何關注和警覺,因為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沒那麼說,我也不認為……」
「如果你沒有染病,你會被誘惑?」
「我有幾句話要說,」梅維絲女士開了口,「我希望我準備的食物如我設想中那麼令人滿意,也期待你們在重新開始輕咬、品嘗、呷飲之前,能將珍貴的一點時間賜予我,讓我說完幾句話。我的話主要包含著一個問題,我問完之後,若得不到答案,我想我的話就會演變成一段聲明。」
「甜美吟唱可不是我的強項啊,」圖爾德斯·坎托說,「我這把嗓子早就裂了。」
弗雷德麗卡不確定阿諾德·貝格比是否相信她。阿諾德·貝格比說:「如果你訴請離婚,你將需要提出一份聲明,請求法庭對你的通姦行為做出慎重判斷——我這麼說,當然是在你也有通姦行為的假定下。作為你的律師,我有責任將這件事向你闡明。」
「我們童年時遇到的那些專制統治者,」納西斯說,「他們胡亂導引著我們年幼無知的興趣,而那時的我們既沒有力量也沒有知識去抗拒他們。他們只是一味地教我們隔靴搔癢、保守秘密和自我控制,而當我們識破了他們一貫的伎倆后,也掌握了控制他們慾望的能力,搞清了他們的弱點后,他們卻成為我們的受害者。他們教會我們的是什麼?是羞辱、是變節,他們明明應該帶我們珍惜純真並享受自由。我必須坦白,我曾把我的一個朋友海亞辛斯報告給了保安隊,因為他對我的愛意讓我疲乏生厭;我也曾經講過我是如何把阿馬麗利絲逼入絕境,我只不過是對她冷言冷語、不管不顧。我經過了許多的自我反思,思考到底是怎樣的舔舐,讓我變成了現在這樣一個生物?噢,其實我的說法再形象不過了——就是那個大塊頭育嬰女傭的多毛陰|唇和渾圓乳|房,讓我舔來舔去舔成了現在的我,她令人憎恨的、窒息式的、熱滾滾的擁抱,頻繁地騷擾著我,在她那嘲諷般的示愛中,我終於在她的懷抱中被粉碎了。她讓我不斷對我所厭惡的一切留戀不已,她造就了我,我成了這副樣子。」
「這孩子救回了她的母親!」洛綺絲女士激動地叫著。
格利瓦繼續說著:「接下來就是圓木樁登場——那根圓木樁被埋沒在爐膛中的柴火深處,被悶燒了整整一年,現在被拖了出來。在圓木樁之後,公豬的豬頭緊接著登場了,嘴上銜著用香料腌制過的蘋果,還滴滴答答地淌著豬油。再就是大餡餅也被端上來了,這塊大餡餅的餡料有蝸牛和豬尾巴,美味的餡餅做成螺旋盤繞的塔形,塔尖上以鳥類形狀的糕點作為點綴。眾人把爐膛里的那根舊的圓木樁點燃,再放進去一根新的,圍繞著火焰跳著舞。人們在鐵桶皮上烤更多蝸牛,把油淋到蝸牛殼上,你會聽到那些小生物用盡最大氣力逃縮、哀嘆、尖叫的聲音。我的寶貝啊,你知道嗎,亂言塔的農人們還曾經在年終之火上活生生地烤了像一座塔那麼高的貓,但他們不是在塔里烤的,因為塔里的女人們易受驚嚇。不過後來,塔民們的確不用真的蝸牛來烘烤了,他們用栗子面和杏仁蛋白糖膏捏成蝸牛,柔軟也甜美,成了仿冒的蝸牛——因為蝸牛是有靈氣的,而那結實的杏仁蛋白糖膏,只能說是蝸牛那多汁肉身的替代品。」
「為什麼?
參孫·奧里金,以平和的語調,用恬靜又經過修飾的語句,一邊喝著加了肉桂的溫酒,一邊向他眼前三位同伴講述克雷布斯人的盛大筵席,講述點燃篝火和捆縛囚犯的過程,講述用酸麥和豬血發酵而成的牛奶,講述窸窸窣窣的女人、她們的哀叫和轉頭迴避的臉,講述巨大號角的一記轟響和蹩腳的噗噗聲以及接下來的平穩吹奏,講述鑼、鈸、響板、鈴鼓、動物膀胱和動物將死時的嘶叫,講述過長的蛇行舞蹈隊伍的動作何以以平足踏地並越來越快地晃動著他們油膩膩的臀,講述受驚嚇的野獸也被驅趕進繞著篝火環行的舞蹈隊伍,最終被人們的指甲和牙齒撕碎,腰腿肉疊著腰腿肉,肋骨疊著肋骨,內臟疊著另一坨血淋淋的內臟,直到克雷布斯人周身被獸血塗滿,把死獸的犄角像王冠一樣戴在自己的頭頂上,或者把狼、野貓、熊崽、雌鹿、野驢、貓鼬的頭放在頭上。篝火越燒越旺,因為動物被烤而流出的脂肪滴到火里,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然後囚犯被帶到篝火前,領受像野獸一樣的命運,被撕裂和炙烤,被舔舐和分食。參孫·奧里金說,那天被選出來的「一日之王」必須掌控全局、有王者風範,一日之王在火光之下坐在克雷布斯人黝黑的肩膀上,被扛到木製的王座上,被戴上各種珠寶,然後以美酒和蜜糖餵食。一日之王的手腳被吻了個遍,沾滿了人們的口水,他還穿上一件以猩紅色和金色絲綢刺繡的大袍子。參孫·奧里金還講到,當第一縷晨曦灑向克雷布斯人盤踞的黑暗山嶺,只觸到平原的邊緣,還沒籠罩住整個山谷時,一日之王會被鞭打、燒烤,然後被撕成碎塊,供眾人享用。講述這一切時,參孫·奧里金語氣冷淡,有條不紊地組織著語言、陳述著事實,參孫·奧里金看到考沃特的眼睛明亮又濕潤,也看到圖爾德斯·坎托老眼中流淌著的黏液。而他發現格里姆上校的眼睛一如自己的眼睛一般乾澀,格里姆上校頸上和額前的脈動則像往常一般沉著穩健。
「是因為我覺得那是我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弗雷德麗卡說不知道,也沒往這方面想過。她說她相信她丈夫是愛她的,還捎帶羞澀地補充道,如果是性生活的話,他們兩人是「幸福」的、是「和諧」的——又是個愚蠢的詞,她竟然又說了一遍。她說她丈夫是一個喜歡女人的男人。她說到這裏,猶豫了起來。阿諾德·貝格比留意到她的猶豫。他試圖引導她的思路:「你是不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參孫·奧里金問考沃特:「那麼你究竟想從中得到怎樣的效用?」
「直到我們上大學之前,我都沒有朋友。我們嘗試著要去不同的大學,但行不通——我們可以各自去不同的地方,最終肯定會重逢。我們為此起了爭執。我們都想在人工智慧的領域工作,卻都試圖讓對方做不同的事情。我們簡直像一個人被撕成兩半——我是一半,他是另一半。每次當我們不期然相遇時,就像是看到自己在眼前顯形,好像自己以前是隱形人。我沒辦法細加解釋。不管怎樣,我一度在與別人交流時遇到過很大的困難。除非是用電腦語言——演演算法、福傳、通用商業語言。我知道這樣是不夠的,每次和別人聚餐,我都只能默默坐在餐桌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和女孩子見面時,也無話可說。後來,我找到了現在的工作。」
「我覺得,我記得在學校念書時,老師嚴格禁止我們說『我覺得』,」他開始說話了,「但接下來我所能做的就是說出『我覺得』,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其他讓我站在這裏說話的理由。如果你們願意聆聽,那將是我的幸運。因為在卡夫卡這本《城堡》里,沒有人聆聽主人公土地測量員K——除了在睡床上被K無意間侵擾的一個城堡里的秘書。當K終於有機會對秘書說話的時候,K卻睡著了。
「這一點有些麻煩,那麼你現在住在哪裡?」
考沃特在塔里巡視著,每一個房間都探視一番。他總是能尋到一扇從未推開過的門,或一個從未被打開、不知其中內容物的箱櫃,或一個只聞得到腐臭氣的壁爐,又或一個閣樓——閣樓里滿是倒掛著的蝙蝠和層層疊疊令人作嘔的蜘蛛網。
她的確很輕,白塔的高度使得她顯得更加輕盈,她懸盪在空中,裙擺飄揚。風掀起了她全部的衣裙,輕托著她,撫弄著她,她像一顆長著羽翅的西克莫槭樹種子,又像是一面風箏,在風中打轉、迴旋。人們再也聽不到她是否還在對懷裡的女兒輕唱,但人們聽到的是孩子在尖叫,孩子發出的是一種粗糙、刺耳的叫聲,孩子應是知道自己正緩緩下降,直到觸底而亡。
第二天,早餐過後,弗洛里安就失蹤了。在他消失大約一整個白天後,亂言塔進行了一次搜尋行動,因為這對塔民來說算是挺緊急的一件事。但是亂言塔太大了,坑窯、水井、孔道、地窖又很多,護城河又那麼深,防禦牆又那麼高,上哪兒能找到一個魯莽的男孩兒?於是這個男孩就此從亂言塔里行跡無尋、不知所終了,沒人再見過他的毛髮、骨頭,也沒有一滴血或一個甜蜜的微笑。
「沒錯。」
「可是如果沒人幫我照顧孩子的話,我無法工作養家。」
「我知道。如果你實在不想讓我讀你寫的書也沒關係,我回去繼續重讀《包法利夫人》。」
「我也同意,我們之間的閑談和這個地方的樂觀氣氛在我身上產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參孫·奧里金對圖爾德斯·坎托和格里姆上校說,「你們這兩位含蓄不露的智者,已經讓我原本抱持的不參与、不融合、不結交的心態逐漸崩解。但是我想這種關係不會持續很久,我們三個都會是未來的見證人。濺血之日勢必降臨,嗜血之心終將止渴,考沃特也很明白情勢的發展不是他所能控制的,我們不妨在一旁靜觀事態演變。」
「我已經在紡織猩紅色和白色的羊毛,為你做一件大袍子。」格利瓦說。
「的確是。」格里姆上校說,「既然如此,我只能相信,這件事情的真相是永遠也查不清了。」
參孫·奧里金說:「她還是甩不掉陳舊時代里的錯覺,她以為自我懲罰就能使作惡之人感到羞愧。太多女人自殘自戕,以為自己感受到的痛也能夠傷害那些加害者,殊不知那些加害者只會以此取樂。」
「要我說,男人真的都是一樣的。他總是說:『你能不能別嘮嘮叨叨的?』我當然可以停止嘮叨——如果他能認真聽我說完,並且記住我說的話。但是他覺得我低於他,他覺得我所說的任何事情都是瑣碎的,有時候甚至有貶低的意味,於是他聽都不聽,就繼續去思考那些他自以為重要的事情了。我告訴他:『我也不想滿腦子都塞滿你不屑一顧、不置可否的問題,如果我不需要幫你記得每一件煩瑣無聊的事情,我也可以做一些很深層次的思考。』他完全不在乎我的腦袋是否被塞滿了,他自己的腦袋反正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像永遠處於無邊無際的放空狀態,那對他來說是個很私人的個人境界。」
「所有會想到自我犧牲的人都是失魂落魄、胡言亂語的,」格里姆上校說,「但濺一點血,總是對增強法官和士兵、國王和神父的士氣與能量大有裨益,因為這些人都喜歡歃血為盟。」
「他選擇的是另一條人生道路。以後某一天我可能會告訴你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是現在。我們各有問題。他找到一種說話的新方法,而我不喜歡。我迫切地需要以一種獨立的方式來重新學習語言——不是學一種個人化的語言。如果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話,請見諒。」
「好吧,那就滿足你,我的可人兒,我今天就滿足你。不管懲罰的形式為何,也不管當天的王——那位主祭到底是傻瓜還是惡棍,在祭奠那天即將結束時,某些事情肯定會發生,就像日夜交替生死輪迴一般不可違抗,那就是——從主祭的身體中誕生出一輪新的太陽——主祭會大量進食豆類和其他會引起腸胃氣脹的東西,以脹大他的肚子。然後便是所有民眾的混亂的開始,男人們穿上裙子和女人的緊身胸衣,跳起舞來,女人們則享有了穿褲子和獵裝上衣的自由,跟著男人們一同舞蹈,最後演變成眾人戴著面具在亂言塔的樓梯上和廳堂里互相追逐的景象,這一切要在一年中白日最短的那天的夜幕降臨時分開始,在預示最長的一夜即將完結的第一道晨光灑下時停止。於是,大家就知道:這是新一年了,新一年就是主祭的裙袍上那個染血的新生兒。」
她在返回托馬斯·普爾的公寓的路上繼續深思著。到了托馬斯·普爾的家,弗雷德麗卡又想起了「前廳」——那個讓人稍做停留或等待,接著才能經由這一個場域去往下一個場域的地方。她想道:「不過人生中的確有很多時刻,在我極其有個人身份認知的一些時刻,我仍然必須等待。旅行開始前要等待,分娩前第一次陣痛和最後一次疼痛難忍的陣痛間要等待,考試要等待,登台演講或演出也要等待;也有一些時刻讓我感到人生的完整,比如我很清楚有些事情即將發生,卻尚未發生的那種時刻。我的人生就是由這些時刻完整連綴起來的,每個時刻的記憶都如此清晰——儘管這種感受並不重要,儘管這種感受沒有依憑。不過,在毫無這種預感的時候,你去站在門口試試,問自己接下來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你絕對是茫然無知的。」
「但我願意聽你慢慢細講。」
她對於離婚極度恐慌,因為離婚了,她才會得到一條生路;可是她對婚姻的畏懼卻是遠遠不夠的,儘管婚姻困住了她。
「這是你僅有的一份原稿嗎?」
「他完全沒有提他告發海亞辛斯所獲得的銀幣有幾枚,」格里姆上校說,「說白了,就是肉體產生出慾望,慾望畸變為變態。除了他對扭動、抽|插、舔舐和纏繞等細節的講述,他倒也可以講一講他對銀幣的饑渴。冰冷的幾枚銀圓可以換來美食和人的性命,那跟對其他慾望的追求別無二致。」
「別忘了,巴比倫大淫|婦穿的也是紅色。」參孫·奧里金提醒道,「那個如假包換的血紅色女人騎著她血紅色的七頭十角獸,吞噬星辰。」
「你沒有顯得無禮。很多人到我這裏來,說是要談論離婚的事情,但他們根本不想離婚。請跟我講講你的情況吧,瑞佛太太,還有你丈夫的情況。」
托馬斯·普爾說:「我還在想你能不能長久地住下來。」他落寞的語氣中沒有讓她說出肯定答案的期望。
「如此一來,第二節課就結束了。」他結束了他的課,把簾幕似的頭髮朝後面甩去。「世間諸相,萬物皆空。」他用這句話向外面的弗雷德麗卡和艾倫示意,讓他們進畫室來。兩個人保持著警戒心趨步向前,緩緩地走進他用刺鼻體味設置好的私人領域。
兩個女人身後爆出一陣大笑——弗雷德麗卡在她們倆身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也這麼覺得!」
弗雷德麗卡給出否定的回答。「不……」她說,「我和托馬斯·普爾的合住,完全是基於妥善安排才做出的一個決定……我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關係……我們只是一起分擔對孩子的照管……並不是……」
弗雷德麗卡疑惑地看著他。
「可是我和托馬斯·普爾的協作安排……」
「我們偉大的『設計師』似乎發現了宗教。」圖爾德斯·坎托對格里姆上校說道。他們兩人穿裘皮大氅,站在陽台上,腳下是氣定神閑、信步游弋的亂言塔居民們。
「語言沒有帶人逾越或凌駕于其他人和事之上的本領,它讓人無處可去,社會像是一個幾近瘋癲的建構,只固守著一個單一的功能——讓社會本身在一個令人不可置信的方式中運作——這件事本身沒有任何緣由。
「我也讀過卡夫卡的另外一本小說《在流放地》,書中描述了一種聳人聽聞的酷刑方式。被裁定有罪的人躺在一張床上,嘴巴被堵住,一個行刑人將對犯罪者的判決操縱一種特殊機器的針,以針刺在罪人身上,並蘸著罪人的血去刺寫,用書寫的方式處死罪人。這個酷刑的行刑者是一個相當樂於做此事的官員。行刑者不斷地對一個行游到此地的探索者說:罪人讀不到自己的判決,卻能從身體上感知得到。除了這種刑罰機器的精確性之外,就沒有其他規則了——《在流放地》這一台刑罰機器,就像是《城堡》中的城堡——我們無從接近機器或城堡。機器的齒輪等機件發出恐怖的雜訊,那塊塞口布幾乎快被以前的受刑者磨損到無法再用了。K是個土地測量員,但他卻無法遠離這個蠻荒之地到別的地方去測量土地。K以為城堡的信使巴納巴斯是一個出現在暴風雪中的天使,但巴納巴斯不過是一個穿著髒兮兮的男孩兒,那些口信也不是什麼真正有用的消息。妙就妙在,卡夫卡全篇可以用這種非語言來寫作,恰如天使一般,寫那裡根本沒有什麼天使,也沒有什麼土地亟待測量。《城堡》是一本關於人性的非人性作品,又或者說它是一本關於非人性的人性作品。可能我就是在玩弄語言吧。」
「我不會那麼做的,我想自食其力。」
「他們的確有自己的神,」參孫·奧里金答道,「但是克雷布斯人從不說出神的名字,即使是承受著將死的痛苦也不說,所以我不知道他們的神的名字。但是他們的神戴的面具名目可不少:有一個面具上是黑馬,有一個畫的是火焰,另一個畫著一條大蟲,還有一個是一個白色孩童的形象,他們在舞蹈的不同階段請出並祭拜不同的神,另外他們自己也打扮成所供神明的樣子,模仿致敬。」
「一個目的需要語言,另一個目的則不需要語言。」他用低沉的嗓音,很快地說,「我要你。」
他們一老一少,坐在昏沉的日落時分,坐在鬱積的隆冬寒意里,伴著燈光,聞著蠟味。她講述起暴政年代里在這座塔的舊殿堂里為迎接新年將近時所舉辦的宴會和盛典,她講述起在暴君指示下,一位「主祭」,如何在王室侍從官或男僕之中甄選出來——「有的時候,選出來那個人實在不太像樣,因為選不出來,所以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只能『近水樓台先得月』,在親信中指派一個,也有些時候選出的那個人的確因有些氣焰而能把人唬住,可能是個自負的小人,或高傲的有錢人,或自我膨脹的閹人。不管怎樣,選出來之後,那個傻瓜會下達一些愚蠢的指令,比如:九*九*藏*書讓女人們用酒渣來洗臉,用黑色鳥類的生肉做餡兒餅,或者用牛的陰|莖和豬的膀胱來裝飾禮堂,無論他下了什麼指令,都必須完成,因為主祭是王,儘管只是一天的王——就那麼可憐的一天。但主祭頭頂上的君主們更加不可一世,他們帶來的報應更加凶暴殘忍。我年輕的小主人啊,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未來將要領受怎樣的命運,所以他們一定要確保自己將來所受的痛苦今日必須被償還,就像他們在神的宣判前提前免除了自己的罪責一樣。所以他們要在眾人面前做戲,做一場讓更多的年輕的君主忍受炙烤、鞭打的戲,當然這場戲要由當天的主祭來執導,脫掉那些『小君主』的褲子,痛打他們的臀。還有更多設計巧妙的懲罰,比如懸空、垂吊、吐唾沫、戳弄等,我看得花上我一個月的時間來對你詳述。」
「但你自從加入我們后,卻沒有保持你的靜默。」圖爾德斯·坎托說,「我們共飲共食,我們都從你的言談中獲益;有了你的相伴,也是我們的一件樂事。」
「但他對宗教深惡痛絕,」格里姆上校說,「在他很年輕的時候,他曾經說過:『神父與囚犯無異,神父是思想的禁錮者,也是年輕人和敏感、纖細直覺的迫害者。』」
「我們的相處不和諧。」弗雷德麗卡說,同時意識到這是一個愚蠢的詞語,這是一個不具備描述作用的詞語,「這全都是我的過錯,我原來就不應該和他結婚。我早該知道我不應該那麼做。」她每天都在懊悔這一點。貝格比先生用手中的筆敲著他堅硬的牙齒。他以他熟練的溫和口吻,告訴弗雷德麗卡,「不和諧」和「過錯」,任何一樣都無法構成離婚的理由。構成離婚理由的是遺棄、虐待、通姦、精神錯亂,以及一些晦澀難解也不可接受的特定行為,貝格比先生相信他還不需要詳細解釋到底是哪些特定行為。但是他認為弗雷德麗卡目前處在以被虐待為由訴請離婚的立場。疏於照顧、拒絕聆聽在一些情況下,也可等同於虐待。當然,肢體上的暴力行徑絕對是虐待,法庭也會把夫妻雙方的性格和境遇列入考量,來定奪其中一方的單一暴力舉動所造成的影響是否可視為虐待。他猜想,弗雷德麗卡應該很少被毆打,也沒被東西砸到過。「沒有對嗎?那很好。那麼你被斧頭砍傷后,有沒有去看醫生?」
所以,「主教大人」繼續打下去了,先是輕緩地、猶豫地,後來,考沃特的血濺開了花,梅維絲女士被激著,打得越來越憤怒,把考沃特的臀部劃出一道道交橫的血痕,考沃特沉浸在快|感和痛感交織的癲狂中,嘆息著鬆懈下身心,達至了興奮的高潮,梅維絲女士依然不停地鞭打著他,直到圖爾德斯·坎托和洛綺絲女士不得不上前阻止她,把她從另一種癲狂中拉回來。梅維絲女士癱坐在舞台上,她戴著主教冠,無法自抑地點著頭,像一個挨了揍的孩子一樣號叫。圖爾德斯·坎托和洛綺絲女士搬來一桶紅酒糟,倒在考沃特已經發紫的臀上,整個舞台匯成一片血和酒的海洋。從考沃特敞開的胯間,躡手躡腳地爬出一個渾身赤|裸的小孩子,在舞台上紅色的液體中爬行著,手中還舉著一根蠟燭。那是年幼的費利西塔絲,她在王座之下瑟瑟發抖——置身於發臭的穢物、喧擾的混亂和血紅的汁液里,誰能不顫抖?不過她牢牢地記住了自己被安排好的戲份,她是一個血紅的赤|裸嬰兒,將一根點燃的蠟燭高舉空中,只是她一邊演著戲,一邊因過度受驚而忍不住哭出來。台下的觀眾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因為不單是「主教」,還有「新生」,樣子實在是太慘不忍睹了,而且都在高聲號哭。考沃特重新披上袍子,好不容易坐了起來,卻像泄了氣的皮囊,唯有兩眼能射出鋒刃一般可怕的厲光。就在這時,一雙手突然拍了起來,是參孫·奧里金的手,他輕輕拍了兩次。參孫·奧里金轉頭向窗外,此時,新年的第一輪太陽穿透濃密叢林,投下第一縷紅色晨曦,考沃特的時機也把握得太巧了!
「克雷布斯人有沒有一個他們供奉的神?」考沃特問,「他們是否以神的名義來火烤和分食那個可憐的人?」
弗雷德麗卡想到了前廳,她自己也很疑惑,為什麼會想到前廳呢?她明明不在任何前廳,她接下來沒有要經由前廳進入哪裡,她不過是在阿諾德·貝格比的辦公室里,坐在阿諾德·貝格比對面,他們都坐在以鉻合金為框架的高背皮椅上。貝格比是貝格比、默爾&施洛斯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之一。貝格比的辦公室在一座喬治王風格雙層建築的一樓,建築物位於桑德蘭廣場,而桑德蘭廣場就在布盧姆茨伯里。貝格比的辦公室基本上被他的橡木大桌子給佔滿了,陽光從罩著細鐵絲網的窗上斑斑駁駁地灑進來。從辦公室往外一眼看去,是這棟建築物上鎖著的花園的鐵圍欄的尖頭。再側耳聽聽,隔著花園,遠處傳來孩童追逐和叫嚷的聲音。
考沃特問:「所以你看過那些神的樣子?」
「那你的雙胞胎兄弟呢?」
考沃特又想出另一個儀式,儀式上他雙目被布蒙住,袍子也被掀開,他的臀部被像是主教、神父、紅衣主教之職的人兇殘鞭打,當然賦予那個人職權的人也是考沃特。考沃特給了那個人一整袋的白柳條,讓那個人將白柳條染得血紅,在授命之下,那個人狠狠地將白柳條鞭打在考沃特臀部上——這並不是裝腔作勢,考沃特讓那個人傾盡全力地狠鞭,也不準使用假血來蒙蔽眾人,因為在他們真實的新世界里,假血這種東西是不允許存在的。戴著一頂乳|房形狀的有角主教冠的主教大人不是別人,正是梅維絲女士,對於演戲這件事,梅維絲女士跟拒絕在嘉年華慶典上扮演任何角色的參孫·奧里金一樣心不甘情不願,但作為女性,梅維絲女士就沒有像參孫·奧里金這位先生一樣不留情面的冷血決絕,或他那般斬釘截鐵的無動於衷。考沃特輕而易舉地拒絕了梅維絲女士的異議,否定了她缺乏自信的態度,他強制她參与的理由是指責她不願以大局和集體生活為重,不願犧牲蠅蠅小我。梅維絲女士的反駁是:整個新世界的規則當中沒有強制任何人捨棄個人意願以成全集體的細項,並且新世界的建立本來就是為了讓個人意志與集體利益和諧共存。考沃特繼而說她含糊其詞、語焉不詳,觀點有偏差。他說,梅維絲女士很明顯是思維守舊,固守布爾喬亞的腐臭思想,期望得到僕從們卑躬屈膝的尊崇,可是在新世界的秩序之下,一切偽善、體面和虛情假意都被人類的開放性、真實性取代。他又對梅維絲女士說:「另外,同樣真實的是,你仍然不願從家庭這個既徒勞無益又充滿損害性的社會制度中解脫出來。或許,你應該考慮離開這裏,回到外面的那個世界中去。」梅維絲女士想到曾經的家園中那已燒成焦土的農田和寸草不生的鹽鹼地,想到害人的絞刑架和陰森的死囚牢房,想到流浪的遊民和飢餓的士兵,忍不住心酸流淚。她眼前更浮現出在亂言塔的小花園中,在樹蔭底下那些園遊會和女子們緞帶飄飄的遮陽帽,不知怎麼就抽泣得更厲害了。她感到懼怕,她的社會經驗和生活經歷告訴她:在這種情況下,懼怕是合情合理的。於是,她答應了考沃特,她將扮演一個小角色,還有她的一個孩子也將出演,考沃特堅持讓她最小的女兒費利西塔絲參与,讓費利西塔絲扮演「新年」——這是意象化的一個角色,費利西塔絲的出現將代表太陽的誕生,預示著指引亂言塔全體居民迎向光明新生的一道光芒。像考沃特期待的那樣,梅維絲女士的驚恐讓他自鳴得意,因為以前洛綺絲女士總用一種客套、縱容,有時甚至是批評性的眼神來看他,就好像在她眼裡,他可能在不遠的將來成長成一個優秀的男人,前提是他得擺脫一些特定的愚行。當然,更令考沃特感到稱心如意的是梅維絲女士終於能人盡其用,被派上用場,成為執行他新創的懲罰儀式的一分子,因為他知道梅維絲女士原則上反對任何人因任何原因遭到鞭打,可是這時,他感到梅維絲女士現在已經有一種渴求了——去鞭打他的渴望,因為她為考沃特對待她的方式不滿,也對自己會產生鞭打人的慾望,覺得太過自咎。
「是的。」金髮男子簡短地答了一句。弗雷德麗卡稍微等了一會兒,才等到他接著說:「是的,我對卡夫卡感興趣。」金髮男子把自己的話補充完畢。
「我有非常深切的慾望,」參孫·奧里金說,「我的慾望是每到慾望來襲時,能夠壓制慾望,能夠戰勝慾望。肥胖的西勒努斯每個毛孔里都能冒出重重油脂和濃濃酒氣,他被虜獲后,對虜獲他的國王說:人世間最美好的境遇是從未被生出來,而第二美好的境遇是即將死去,只有這樣的寧謐才是真正的寧謐——這一點是我們亂言塔里的年輕朋友所無以體會的,不管他要怎樣在記憶寶庫中翻箱倒櫃,不管他要怎樣在想象空間中縱情暢敘,不管他要怎樣將重擔卸除在別人心中,不管他要怎樣將傷痛攤平在天地之間……真正的智慧是巋然不動,是恭默靜守,是不予不取,是無動為大。」
很明顯地,梅維絲女士為這次的小宴會花了不少心思,在破爛城垛圍出的庭院上方架起了用紅色和黑色絲綢織成的華蓋,在庭院中央擺上一條長桌子,並用錦緞當作桌布,桌上放的是她精心烹制的美食佳肴,還有裝著粉紅氣泡酒的大酒壺,桌上的裝飾品是點綴著小漿果的枸骨花環——葉片像針,漿果似血。梅維絲女士本人則在她緋紅的外衣之下,穿了一條雪白的長袍,發間也別著一頂小小的枸骨花環。
考沃特在一個長凳的末端坐下,腳邊是落滿了灰塵的乾草堆。
孩子們咯咯笑著散去,可憐又瘦小的費利西塔絲拾起自己的睡衣,趕緊鑽進角落的一張小床上,她像絕望的蝸牛縮進殼裡一般,蜷縮在被窩裡。喬喬卻從她身後襲來,搶走了她的衣物,跟她說:「既然你喜歡赤身裸體,那麼你就赤身裸體吧。」費利西塔絲爬進毯子底下,牙齒像毛線針一樣互相敲擊,發出嗒嗒的聲響,這個雜訊又激怒了阿道弗斯,硬掰開她的嘴,一手撬著她的上頜,一手捏著她的下頜,狠狠地用外力讓她的嘴張開、閉合,發出更大的嗒嗒聲,讓所有人看得大笑。
「有另外幾個人,但那幾個人都不是能幫我做證的人……」
「也說不上是很重要的事情,」弗雷德麗卡說,「但我曾經……我曾經感染過性病。」她這次為自己精確、令人不舒服的用詞感到自豪。因為她是弗雷德麗卡,她能逼迫自己說出這個詞、說出這件事,她腦中浮現出一些不必要也不相關的聯想,比如莎士比亞筆下情慾蕩漾的維納斯,用軀體緊逼著阿多尼斯;弗雷德麗卡還想起斯賓塞筆下的維納斯是一個含蓄的維納斯,是一個中世紀的維納斯,是一個被鴿子環繞,被展著翅膀、手持火熱弓箭的兒子所陪伴著的高貴女性……弗雷德麗卡在椅子上稍微動了動。她說:「除了我丈夫,我不可能有其他被傳染性病的途徑。」
「拜託你,不要再來這一套了!如果是唯一的原稿,我只是不願為你這份原稿的存亡負責任。」
梅維絲女士注視著、微笑著,她眼前這快樂的一群人肢解並分享著這新鮮出爐的人形美食。她面帶笑容特地朝考沃特投去一瞥,她想起在這群人對大逃亡進行商談之初,在東躲西藏的危險境遇中,他們所有人互相支持、彼此信賴。他們那時的想象是:在一個由他們創建出的新社會秩序中,一切甘甜美味的食物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免費提供、無盡享用的,蛋糕和風味餡餅等食物,只要任何人想吃,即可張口就吃。考沃特尤嗜甜食,杏仁撻正令他大快朵頤,他也聯想起自己當時決意要在新秩序中,以珍饈佳饌代替爭鬥殺伐,以烹調競技代替體育比賽,以廚藝創新代替嚴苛審判,總之,新世界中要充滿黃油曲奇餅,或皇后一口酥,或乳酪杏仁麵餅,或玉米煮利馬豆,或蛋白酥餅……
這是弗雷德麗卡第一次做法務相關的陳述,是她向一個帶有偏袒傾向卻有決斷能力的聽者,正式講述的故事。弗雷德麗卡篩選了敘事元素,阿諾德·貝格比分類、評估、重組並擴充了她的講述。這對弗雷德麗卡來說只是一個開始,以後還會有更多、更多、更多這樣的對談發生。
「為什麼不呢?」弗雷德麗卡反唇相譏,「聽你這麼一說,我很驚喜,也很興奮,我很願意拜讀大作。」
「弗洛里安是一個任性的小男孩,」阿道弗斯說,「他可能誤入豬欄或屠宰場,或失足落入井裡,又或被狼叼走。他就是不聽勸告。我不覺得你會再見到他了。」
關於自己的婚姻,弗雷德麗卡做出了一份儘可能準確、不帶感情的描述,她來之前已經想好什麼要說,什麼不要說了。她說自己婚後常常獨處,丈夫也反對她去從事任何工作。她說她長期沒有任何親友訪客,她久別的幾個朋友到訪后,丈夫對她產生了不可理喻的氣憤態度,她強調她丈夫突然間有了暴力傾向。她說他攻擊了她,導致她受傷。因此她嘗試逃跑,她說她丈夫朝她丟了一把斧子,斧子砍傷了她。她邊說邊為自己感到自豪,畢竟她能以平穩、安靜、詳盡的口吻,講述著關於自己的事情。阿諾德·貝格比速記著。弗雷德麗卡停頓時,阿諾德·貝格比問:「還有呢?」
「或者他是真的感到快樂?在那一片混沌的神秘中?」
冬天降臨,嚴冬圍攻起環繞著亂言塔的群山,寒氣也讓亂言塔里的居民們變得懈怠,忠誠度似乎也在降低。冰冷刺骨的寒風穿過了堅實的塔壁,在蜿蜒的長廊上叫囂著、拍擊著,又從門縫鑽進石牆圍成的居室,或順著螺旋似的令人暈眩的階梯,溜入角樓或地下室內。亂言塔的居民們裹著羊毛氈和獸皮,新的肉體享受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值得多麼期待,沒了什麼樂子。洛綺絲女士的臉色顯現出一種瓷質的蒼白,她的嘴唇也不是丁香花般的粉色,而是變成仙客來那樣的紫紅色,泛著藍意。人們還是每天都聚集在一起,要聽別人講一天中發生的令人振奮的故事,用以發明出一些懲罰方式,或微妙地藉此補償互相傷害造成的痛感,表揚對疼痛的忍受。不過這些聚會場所實在是又冷又潮濕,很多人決定不再掙扎著起身,他們繼續睡,或者爬起來到塔的南邊,晒晒太陽或看看明亮的海洋。
「蝸牛有怎樣的靈氣?」考沃特問年老的格利瓦,一邊問一邊靠近她,靠近她那黑漆漆的衣裝,靠近她黑衣散發出的渾濁窒息味道——還融合著她吃蘋果時飛濺的果汁香氣。
「但你也不能違背我的意願,強迫我行事。」參孫·奧里金提出了有力反駁,「我的意願就是觀看,我的快|感來源便是觀看——僅僅是觀看,而不包括其他任何事情。我相信超然和客觀,在孤立、強悍的心智中所能起到的作用,我覺得這一點你也清楚,考沃特。我觀看過克雷布斯人的新生之舞,那與美沒有一絲關聯,也沒有任何教化意義。」
「這太弔詭了,」格里姆上校說,「為什麼在即將到來的嘉年華上必須有在數量上佔上風的猩紅色戲服或衣裝?我們尊敬的首領的名號應該是常青的,但是首領的品位卻在火焰和血漿里打滾。」
「我並非要顯得無禮。」
在他們幾人交談的同時,考沃特已經從瑪麗小教堂移步去了名為「滴血之心」的空蕩蕩的神殿。他手持蠟燭,破譯著神殿中可視可感的一切。比如出自各路藝術家之手的耶穌受難像。它們風格迥異,有的精工細制,有的粗獷質樸,有的在視覺上扣人心弦,有的則充滿洛可可裝飾感。考沃特相信自己是個有理性的人,是一個研究人類幸福感的勤勉學生,是一個解析人類天性的細膩學者。在他深層次的信念中,那些宗教的故事不過是肥膩臃腫、利欲熏心的神父們、主教們,或紅衣主教們強加給輕信大眾的謊言而已,考沃特明白人類渴求權勢、操控慾望、鼓弄人心的心理根源。在他反叛的年少歲月里,他曾一度著迷於荒淫、脫序的希臘神話故事,有感於希臘神話體系中的神人們淫|盪、殘忍、善變,他想說無論希臘諸神多麼強詞奪理、吹毛求疵,也比不上一個神的用心險惡,那個神居然能自滿地將對一個人——或者說對他的兒子,某種隱秘程度上也是對他自己的緩慢折磨——與幾個世紀以來所有施虐者對人類族群和人類家庭所作的惡等量齊觀,並把所有罪惡一筆勾銷,不究罪責!但是此刻,在這陰冷黯淡的歲月里,考沃特重審自己對宗教的理解,他認為現在的自己過於輕率,也太年輕魯莽。他在一幅幅鞭笞、流血、桎梏、赤|裸的畫面中穿行,他問自己:在普世人性里,多麼深的淫慾才能與這些畫面呼應。他不認為這是以負罪感來換取粉飾過的純潔,用濺血來奪回宛若新生的自由這麼簡單的事。不、不,他想:我們意圖用疼痛的施加,來消解疼痛本身所帶有的迷思,藉此來強化我們的意志力,並對未來需要經歷的痛苦保有一份警惕戒慎。當我們真正能直面疼痛的時候,絕對可以派上用場。不過他又轉念一想,對疼痛的這番感悟,也同樣是膚淺不堪的。因為實話實說,在觀察痛感的產生時,當刀鋒輕巧地劃破鼻孔、臀、腕上的血管、后|庭的玫瑰時,當斧刃沉重地劈開髮膚、軟骨、肌肉、筋時,當生肉綻放、鮮血磅礴,白骨閃九*九*藏*書出珠光,淺淡棕紅色的骨髓現於眼前時,無可否認的,這種視覺刺|激的確引發快|感。考沃特接著想:不,也並不完全,除了觀看,我們也滿心歡喜地去暢想、期待,我們身上新切開的傷口湧出了我們自己的血液,溫熱的血漿呈現片狀流經我們的胸骨和大腿,那種微微的灼痛感,那種敏銳的、充滿趣味的神經末梢的扭動翻滾——這不正也是我們渴求的嗎——如果我能說出真相的話。我們嫉妒那個滿是刀痕和一臉血跡的溫順的人,我們嫉妒他獨有的、我們沒有的——新知。
「我一下子感到自己泥足深陷。」
「日安。」他下意識地回答,但面有疑色。
「我覺得他們感受得到威脅吧,」另一個女人說,「他對待我就像對待一隻喋喋不休的老母雞,或者把我當成他老媽,一天到晚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情,警告他做的那些成人世界里的事情都是頑劣下作的,或者不斷打他的手指頭。我一點也不想當他老媽子,我不想當任何人的老媽子,也不想扇任何人的巴掌,或阻止任何人外出。但你沒有多餘的選擇,如果你家裡有人要吃飯要保持整潔的話,你就得當所有人的老媽子。他總是用一种放縱的態度狠狠嘲笑我,以為他自己是個跟他兒子一樣大的小男孩兒,如果我一開始要跟他說點家計或家務上的事情,他就要衝出家門去酒吧喝酒了。但是就算離開他的視線,我私下裡要是做了點讓他看不上眼的什麼事情,他就會對我吹鬍子瞪眼。」
參孫·奧里金說:「穿軍服的人,或穿禮服、法衣的人,明明都是人,卻不是同樣的人,因為衣裝不同,衣裝是一串暗語,是一個功能,是一種行走著的思想。人的衣裝證明著人的遊歷,代替著人的言語。同時也是一種隱藏,只有委身其中的人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做過什麼。」
「她怎麼看都像是學校的女教師在與頑皮的男學童對質,」喬喬對阿道弗斯說,「她忘了我們這裏根本沒有這麼愚蠢的權力制度文化,我們這裏根本沒有教師,也沒有學童,我們有的是自由。」
在女人們「身前」,這三個女人「身前」,這幾位悲苦之母「身前」,是成排成排奮勇燃燒著的光芒。當考沃特仔細審視這些光芒時,才發現那是蝸牛的螺旋殼中盛滿了燈油,燈芯吸著油,賣力燒著。
她毫不陌生地向他問候:「日安,小主人。」
他是一個有口才的人。弗雷德麗卡心裏想,他察覺到自己的這種口才,但是依然保留了口才的純凈和天真。他的用詞是過關的,他顯然對自己的用詞感到歡喜,因為每一個詞都像是他全新鑄造出的。她對他說:「你能來學習語言,我感到高興。」
「你絕對不能再次使用你的舊方法了!」佩爾妮女士輕蔑地接了格里姆上校的話,「有多少無辜之人在你的嚴刑逼供下供述出不曾犯下的罪行?」
弗雷德麗卡繼續自問自答:
參孫·奧里金說:「該發生的始終會發生,這是一個自我推進、永續不滅的機制。我們的血液像機油一樣潤滑著齒輪,不管我們要不要奉獻出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意圖都是完全派不上用場的。從另一方面說,這位女士獻身也好,消失也罷,不管怎樣,都會暫時刈除我們這個小世界中對互相迫害的刺|激和驅動。我們沸騰著的血液可以先冷靜一陣子,不過也說不定——不知道這是否會激化一些人對弱勢族群的恨意。總而言之,血液能找到屬於它自己的水平線,就像水一樣。」
「對於我的問題……」梅維絲女士說著,「我相信我很可能得不到答案。我的問題是:『我的兒子弗洛里安身在何處?』我無法相信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相信你們中間有人如果想說的話,絕對可以說得出來。如果弗洛里安還活著,我願意去改造他,去解救他,去接受他;如果他已夭亡,我想哀悼他,體面地安葬他。我的要求並不多。」
格里姆說:「我的確聽過這樣的說法,因為衣服是紅色的,所以傷口流出的血液就能被掩蓋。我對此不置可否,畢竟我們貼身的小衣物像落雪一樣是白色的,而且綠色衣裝的士兵也不少見,綠得像冬青樹一樣,還有黑衣裹身的士兵,穿黑色便於隱匿於夜色中行軍。所以,你說紅色是炫耀的顏色,這是不對的,我們穿上紅色是為了把一種我們正血脈賁張、正殺紅了眼的威懾注入敵人心目,穿上黃銅色是為了進發時發出像太陽一樣耀眼灼目的金光!我們是如此熱愛我們的軍服,我們是如此珍惜軍服之下的肉體。」
「那是肯定,但是那些讀後感不以文字的方式存在。在寫出來以前,我的讀後感是以狀態、感覺的形式存在的。但即使我用了『狀態』和『感覺』這兩個詞,它們依然無法指代我要表達的意思或者我的想法。」
下課後,老師和學生們去了酒吧。酒吧的名字叫「山羊與指南針」,店門上掛著一個很惹眼的搖搖晃晃的招牌,招牌上是一隻邪惡的患白化病的山羊在操作一個指南針,頗有威廉·布萊克畫筆下原神祇烏里森的風格。這間酒吧內部裝修以深棕色皮具為主,還有一個大壁爐,只是壁爐里沒有燒真的木或炭,放著的是以假亂真的電子煤,連仿製燭台上的燈罩也是假的羊皮紙,而且在酒吧內擺得還不少。他們一群人在酒吧盡頭一個漆黑角落找了一張深棕色的大桌子,在桌子兩側的兩張高背長靠椅上坐下。長靠椅不夠坐,有的人坐在仿中世紀的木凳上。課堂里超過半數的人總是會來這間酒吧,也因此一些強烈的情感關係就這麼形成了。一伙人經常給尤娜·溫特森的婚姻問題提供建議,或者聽漢弗萊·馬格斯對首相哈羅德·威爾遜、死刑、同性戀等議題發表觀點——而同性戀,無疑是時下最引起熱議的話題之一。有趣的是,他們以《包法利夫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或普魯斯特的書為參照物,來對比探討當今的話題。弗雷德麗卡不想和托馬斯·普爾坐得很靠近——托馬斯·普爾今天也跟著來了,他正在和幾個人深聊弗洛伊德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關聯。弗雷德麗卡和托馬斯·普爾在長桌子的兩端分坐,弗雷德麗卡和相鄰而坐的約翰·奧托卡爾喝起了紅酒,她稱讚他寫了極好的一篇讀書報告。弗雷德麗卡說:「但你以前怎麼不發一語?」
「這同樣是我個人得出的結論,」梅維絲女士說,「那麼現在,我有其他的幾句話要說。」
參孫·奧里金說:「我也行游過許多地方,但我沒行經過任何一個缺失宗教的社會,任何社會無一例外,都有宗教的存在。」
「思考一下我的問題,瑞佛太太,」阿諾德·貝格比說,他終於露出了微笑,「我們一定能想出一個好辦法,你不必如此沮喪。」
那兩個女人一唱一和,她們就是哪個合唱團里的人。弗雷德麗卡看到她們倆都戴著巨大的編織帽,一頂黑帽子,一頂白帽子;一樣穿人造毛的大衣,一件橘色大衣,一件熒光粉色大衣;她們的口音是英國國家廣播公司的口音,語音標準又飽含幽默感。她們口中的丈夫是一個沒有特徵、不辨面目的「他」,而從她們對「他」的上下文敘述中,弗雷德麗卡發現兩個女人使用的是密不可分或者說合二為一的語氣。這就是女性的敘事方法,尤其是看管著孩子們的女人們,幾乎都使用同樣的敘事方法和陳述結構。也許是因為命運使然,又或是個性特立,弗雷德麗卡從來就不是任何女性討論小組的成員之一。在小學和中學念書時,她就不怎麼得人心;進了劍橋,她的朋友們又都是些男人;嫁給奈傑爾後,她跟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更是搭不上話——但她天生的本領是,她能從一組女性談話中迅速刻畫出一個原始的、不具形貌的,卻存在普遍性的對話機制和敘述方式,並且喜歡思考:她聽到的這番談話發生過後,那些說話的女人回到各自的人生中,她們自己和她們的男人們的關係會如何被那番談話影響?女人們要是有志一同地對諸如「西里爾」「弗雷德」「路易斯」「塞巴斯蒂安」們挖苦和批評,會不會讓這些男人下次出現在公共場合里時,全都變成毫無特色的「他」「他」「他」「他」?女人們對男人們諷刺過後,會不會因同仇敵愾而結成了處處與男人們唱反調的反對聯盟?或者在她們眼裡,男人們形象全失,統統淪為笑柄。同時,弗雷德麗卡也已經意識到:剛才與阿諾德·貝格比所做的一席法務咨商,以一種微弱卻偏激的方式,確鑿地建構或改變了幾個人的身份:奈傑爾成了丈夫,她自己成了上訴方,托馬斯·普爾成了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的一個人。
阿諾德·貝格比提起了通姦的議題,儘管「瑞佛太太」本人並未提及她是否懷疑自己的丈夫有通姦行為。不過她說過她丈夫頻繁離家,而且有時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阿諾德·貝格比問:「你是否想過,你丈夫可能在離家的時間段里,和別的女性來往?」
「是的,有。」
「如果我真是那麼看你的話,也是因為你故意給我種下的印象。」
「但書是會害人的。」
「你對離婚這件事心意已定。」
他繼續走著,欣賞也享受著宗教的種種酷刑,或者說像酷刑一般的宗教,他來到一個虯曲的旋轉階梯,順著階梯不斷地下樓,聞到了古老、潮濕的石頭散發出的腐臭氣味,他繼續走著,拾級而下,繞轉迴旋,手中的蠟燭燭焰搖曳,時而昏昏欲滅,時而沒入暗影。在石階的終端,是一扇嵌在石牆上的能夠被輕易打開的圓形門。門鎖看起來因年久而被遺忘,卻被上了油。推門入內,才知道來到了一間女士寢居,儘管看起來像閉鎖在地球的深處,但房間因污跡斑斑的玻璃透進來的光,被時明時暗地點亮。窗上描畫的是一位握有王權的女人,身穿湛藍欲滴的袍子,戴著一頂金冠,臉上掛著微笑,心臟部位卻插著七把巨大的利劍,她寬闊的裙裾上,是傷口中汩汩流淌的血,血液覆蓋了她的胸前和大腿位置,流到她藍色袍子的深紅色滾邊,也濺到她坐著的開滿鮮花的草地上。房間里左邊牆上是另一幅很大的女人肖像,那女人有著像白石一樣的膚色,瞪著眼睛,在她膝蓋上的是她渾身是傷、殘肢斷骨的兒子,兒子的嘴是裂開的,肩膀也移位,肋骨部位腫脹,手和腳皆被刺穿,慘況令人不忍卒睹。而這幅畫居然以鮮花的圖案裝邊,有紅色的玫瑰花、白色的百合花、藍色的鳶尾花,這是整幅畫中僅有的幾種色彩,剩下的全都是石白的顏色和層層疊疊、不同深淺的灰色。房間的右邊掛著一幅油畫,手法細膩輕巧,畫的是一個年輕女孩俯首照料偎在她裸著的胸前的新生兒。嬰兒用繃帶緊緊包裹,瘀傷的雙目也緊緊閉著,露在繃帶之外的皮膚竟然是紫色的,長著斑點,也似乎濕乎乎的,這小生命既像才呱呱墜地,也像剛死不久。
「不能不做,自己做反倒省事一點。到頭來,落得清閑,不然,他不知道能弄出多少麻煩。」
「如果不是這樣,那到底是為什麼?」
「我在上這堂文學閱讀課之前,並沒有閱讀的習慣。所以可能我沒有辦法像在座的一些同學一樣,在談論一本書時觸類旁通、引證對比。我只想說這本書對我而言,是目前在這堂課上我們被要求閱讀的所有讀物中,最具人類生活體驗的一本書,儘管表象上,這本書所講述的人類生活體驗,幾乎是空洞無實的。
「你完全不必對此驚訝,」參孫·奧里金說,「因為士兵在遊行時總是愛穿色彩艷麗的衣飾。你看你自己,不也穿著猩紅色的外衣,披著猩紅色鑲金邊的斗篷?」
「你使用語言時,有著強烈的自信。這從你的卡夫卡讀書報告中,就可見一斑。」
「你是否有能以同樣方式和你交流的朋友?」
「但我們畢竟不是神,此刻的我們是追求幸福的神志清楚的生物。我們沒有神的概念,因為我們沒有神對我們進行審判。我們也不需要因討好神而無謂折磨自己,以此來減輕神加諸我們身上的苦痛。我們不過是人類而已,但在這些日子里,我們突然發現了深植於我們內心深處已久的一種慾望——去傷害別人也被別人傷害的慾望,這是一種古老的犧牲與獻祭的本能慾望。我最近思考了很多——具體說來,是過去的幾個星期。我思考的不是別的,正是傷害作為一種慾望的存在。我彷彿看到:在農人的宅院里,棲著一隻受傷的失血的鳥,那血可能來自一隻折斷的翅膀,或者一隻殘廢的爪子,就是因為鳥兒那幾滴血,宅院中肥碩的健壯的母雞、驍勇好鬥的小公雞和正嗷嗷待哺的小雞雛的血性被激了起來,它們一哄而上,對那隻倒卧的鳥兒開始了發狂的撕扯和啄食。只要眼前有傷殘的小鳥或小動物,它們肯定會將之啄斗至死,它們會將小鳥胸脯上的羽毛全部拔除,讓小鳥的那隻剩光禿禿毛囊的紫色身體展露無遺,接下來,它們要見血,然後,就是見骨。這再尋常不過了,在這些缺乏思維能力的禽類動物身上,它們去傷害他者的衝動是很自然的。
「那麼你有沒有觀察一日之王的神情?他有沒有透露出一絲恐懼?」
「別來虛偽矯飾的那一套了,我不管那是不是一本好書,我說過了,聽到你寫書讓我興奮。」
於是,他就刺傷了自己的手指,一如格利瓦所預言的。
從阿諾德·貝格比的辦公室走出來,廣場上的弗雷德麗卡得以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之下,她停下來,通過鐵柵欄觀察對面兩個金髮孩子的舉動。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年紀稍微大些,男孩兒從年齡到個頭都有點小,兩個人騎著三輪車繞著草坪在沙石鋪成的小徑上轉圈圈。更近些的,是兩個婦女背對著弗雷德麗卡坐在長椅上,弗雷德麗卡可以清楚地聽到兩個婦女的聊天內容。
「但我不想讓你僅僅是觀看。」考沃特說。
「如果她以為她可以震懾住那些誤入歧途並傷害她兒子的人,」圖爾德斯·坎托說,「她真是大錯特錯了。」
回家的路上,托馬斯·普爾向她祝賀,說她的課很棒,說她是一個天生的老師,說他早就說過這句話,說她班上的學生很有活力。她想起來他曾用「療法」這個詞來稱呼她的課,她為此有些生氣。她想,書籍不是「療法」,書籍是領會,是思維。她還在為約翰·奧托卡爾極度的自信而不得喘息。她忽然說:「我的律師跟我說我必須搬家,但我不知道搬去哪裡。律師說我不能一邊跟你合住,一邊還想順利離婚。」
「孩子們合唱給人一種天堂般的觀感,但如果是孩子們哼唱或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咕噥,則像是在遊樂場上的事情,而在遊樂場上,你是可能受傷的,因為遊樂場上沒有規則秩序。
考沃特繼續著他的探求,從一個又一個特殊的角度構建著他的認知空間。古老皸裂的木板上畫著日耳曼的受虐者,嘴唇緊繃,露齒咆哮,頭髮上沾著膿血,和荊棘糾結在一起,掩蓋著頭皮上黑色的血塊,胸腔被撕裂,滴著暗色血液,雙股和膝蓋沉重,因移位而傾斜,小腿肚上也凝結著極痛楚的化不開的淤血。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甜美、無邪、秀氣的義大利式畫像,畫中人臉色緋紅,與背景中的象牙、雪和亞麻布相映,皮膚流光溢彩,就像系著明亮的絲帶,全是一張張俯看著的美妙而自傲的臉龐;還有用狂放的巴洛克風格畫成的像是剛加入某個宗教的兩個新人,他們是一對兄弟,面朝複雜的天空揉著發燙的眼睛,伸著紅色的舌頭喘著粗氣,臂膀和雙腿張開,連腋窩和腹股溝的皺褶也看得一清二楚,直面施虐者的怒瞪和皮鞭,那些施虐者不是神情凝重、冷漠超然,就是面色貪婪、大腹便便,又或者矮如精怪、不具牙齒,還有的暴跳如雷、狂吼亂叫,也有的寡無人性、兇殘如獸,但無論是哪種形貌,施虐者們最終都是滿足的——滿足於鮮血四射帶來的狂喜,滿足於虐打的任務順利完成。考沃特自言自語:「這個藝術家顯然從創作當中得到了快|感吧?」他因為靈光一現得到答案的興奮、刺|激和驚懼,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穿的皮裘。考沃特想:「畫家的快|感是用不計其數的方法來刻畫受傷的紅色嘴唇或皮鞭鞭打造成的青腫。」考沃特又問自己:「這難道不也是對人性本能的一種分析?不過,這是對死亡的崇拜,還是對美麗與快|感的膜拜?」考沃特自問自答,滿足著自己的求知慾:「其實所有的問題都在互相回應和解答。」他如此想著,一種暗黑的愉悅,帶著令人顫抖的熱力、冰凍和蒸騰,侵入了他的身心。
「你可以要求你丈夫提供你和你兒子的生活費。」
參孫·奧里金說:「是的,我看過,看到的時候儘力讓自己不感到恐懼或興奮。」
她又登上了城垛更高一層的台階,矗立在那裡,俯視眾人。突然之間,一個凄厲又令人窒息的怪聲從女士們的裙裾間響起,是弱小的費利西塔絲奮力從女士們的把持中掙脫,她奔跑著穿越過庭院,踉踉蹌蹌地攀爬到城垛的台階上,一把揪住了她母親的裙子,已經說不出完整語句的她只能發出一些聽著令人痛心的嗓音。梅維絲女士俯下身來,抱起了自己的小女兒,臉上唰地流下兩行眼淚,她將女兒緊緊抱在懷中,親吻著女兒。
約翰·奧托卡爾的發言結束后,討論進行得非常熱烈。心理分析學家吉絲蕾恩·托德和醫院社工羅斯瑪麗·貝爾兩人藉由小說引出了對「為什麼20世紀初期男性懼怕女性」這一課題的一連串討論。吉絲蕾恩·托德視小說中K的無奈無為是他對母性人物妖魔化的結果,但羅斯瑪麗·貝爾將之歸咎於社會壓迫的表徵。佩爾佩圖阿修女表示說她們兩人的理解與神明缺失有關,當然「神性」體現於神職人員和威權人物身上,若聯繫對神明的信仰,便不難解釋為什麼小說中會出現一座莫名其妙的城堡以及那些狂熱的世俗慾望和心境掙扎。漢弗萊·馬格斯贊成佩爾佩圖阿修女對神明信仰的某部分論點,但也指出作家或任何人都不能只求事情有意義,便憑空設置一個神出來。易卜拉欣·穆斯塔法則說:「神是存在的——這一點卡夫卡本人非常清楚,不管他承不承認。」學生們很快又對小說中K的助手產生了討論興趣——這些助手,是不懷好意的骨肉同胞?還是無法無天的受雇職員?是混混沌沌毫無目標?還是埋沒于陰|莖之下的兩顆睾丸?「又或者是K本人受損靈魂的放射物,是精神分裂的一種象徵?」約翰·奧托卡爾舉一反三,「也可能是在本我和超我不受制的情況下,自我認同的遊離放逐?」約翰·奧托卡爾從來沒read•99csw•com說過這麼多話,因此吉絲蕾恩·托德朝他投去友善的微笑。後排的督導員對課堂熱烈的氣氛也感到滿意,在筆記中留下關於課堂的討論的觀察。
「這就是全書的關鍵所在,沒錯,書中人物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當然懂得使用語言,但他們無法用語言思考,他們只會用語言來發牢騷。當他們談論愛情和勢力時,他們的語言文字全部攪和在一起,他們最終無法明晰地表達任何意思。還有自由,談何自由呢?當他們所有人動不動就想睡覺、要睡覺,瞌睡得要死,還有什麼自由可說?這本書中的文字可說是支離破碎、殘敗荒蕪,就像城堡本身一樣。當K一開始試圖打電話給城堡里的人時,那時候他還不明事理,他只聽到電話中傳來滑稽可笑的嗡嗡雜音。『就像是無數孩子低聲哼唱的聲音,但是還不能算是真的哼唱。是迴音,而不是舌音本身,從無限杳渺的距離之外傳來。這被一種極不可能的可能性匯聚在一起,成了一束高音頻的共振式聲響,就在耳邊震動著。那束聲音簡直要衝破聽覺極限,來穿透一切。』
洛綺絲女士被心中的痛楚激得面色發紅,她朝梅維絲女士喊道:「你也知道我們連日來到處搜尋,我們像找自己的孩子一樣費盡心血。事實上,他就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我們把所有石塊都翻開,把護城河河底用網鉤撈了一遍,把森林也仔細摸索了一遍。」
她說:「您可能覺得您並不認識我,我可以因為您這樣的錯覺而感到被冒犯。我曾經是您的保姆,您的小嘴曾從我如今乾枯的乳|房上狂飲暴食,其實更早之前我還見證過您的降生。我曾經是您母親的助產士、產婦,用這雙手拯救了您,把渾身是血、不願離開母體的您,從您溫柔母親血淋淋的陰|道中拉拽出來,然後我一隻手輕拍您的臀部,把生氣注入您的體內。您俯卧在我另一隻手上,終於晃動起小腿,先是嚶嚶地啜泣,再是號啕大哭。」
「一個有傳染力的性疾病就是通姦的證據,你有病歷之類的證明?」
弗雷德麗卡和艾倫·梅爾維爾站在寫生畫室外面,身上披著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玻璃外牆反射出來的光。一組學生聚在寫生畫室里,席地而坐的他們組成了一個鬆散的圓形,聽著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那個人的講解。弗雷德麗卡和艾倫也在聽著,只不過他們與講解者保持了更遠的距離。講解的人是裘德·梅森,他裸|露的膝蓋上放著一大沓不整齊的機打文件。他身上除了一件亮面的紅色單層睡衣沒有穿多餘的衣物,而那件睡衣大咧咧地敞開著,展露著他鐵灰色的身體。他的臉幾乎埋沒在他很長很長的鐵灰色頭髮後面,但隱隱約約中看得出來他的臉是油膩發亮的。他坐在講台上,骯髒的腳蹬在講台的階梯上,腳趾的抓力很強。
「村莊里的生活毫無章法、穢亂不堪——那是我們所能想象出最糟糕的群體生活模式,比如在家庭或工作夥伴之類的群體生活中,猛然間人們就開始交惡;同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是人們之間的脈脈溫情,跟惡意一樣均等,但這些情緒都很虛假,也毫無來由。每個人都一直說個不停,說長道短又含混不清,他們不停自我解釋又自我諒解——人們善變又愛推諉。本質上,這是某種層面的權力鬥爭。包括K在內,沒有人知道城堡內部是否與村莊生活天差地別還是一模一樣,反正K去不成。
「請告訴我,」考沃特說,「這些都是我在探尋的。是天賜的偶然把我帶至你身邊,你又將帶我至你的記憶里。」
「思考?」她說,「思考可不會讓你走得多遠。不過,就你所說的,我的小主,你到底思考了一些什麼?我的寶貝,你沉思到底帶你去向了何處?」
「人們都說蝸牛穿梭在我們的世界和地下長眠者的世界,」老女人娓娓而道,「它們不停地為死人哭泣著,它們爬過留下的痕迹因混入了它們的淚而更加光亮,它們以腹觸地而行,就像在花園中受到了懲處的神人。但它們也不是邪惡的物種,它們不過是行者,行過此生與來世。要知道,最肥碩的蝸牛總能被發現於墓地中——這些肥碩的蝸牛我們一般是不會抓的,只有那些頑皮的小孩子會秘密地去抓——肥大的蝸牛吊懸在小茴香上,那是死人的植株,因此大蝸牛也帶有死人味,燉了或烤了后都吃得出來。它們是夜間的行者,星光下它們留下月亮的影跡,它們也是太陽的子民。當人早早入睡時,它們也陷入長眠,只在它們馱著的殼、它們螺旋形的房屋上,開一扇半透明的窗。當人醒來時,它們也從死寂一樣的睡眠中醒來,它們的肉身翻動,將身體抽出殼外,它們冷血的身體仍渴望一絲太陽的溫度。它們往來兩界,你看,我親愛的男孩兒,它們總是在兩個世界之間行弋,地與天之間、火與水之間、雄與雌之間——因為它們既可化身成王,亦可變換為後,而它們的子嗣像是琉璃或珍珠一樣晶瑩剔透。當我們把它們從棲身之所里吮吸出來時,也為它們死氣沉沉的殼帶來了光明,因為它們慣於生活在陰濕中,從未看到真正的光——它們生時在悲悼的路上灑下一線銀光,死時遇見一道炸裂炙熱的火光。它們不是魚,不是畜,不是禽,所以才如此神奇,不確定的事物最是神奇,因為它們不被定型。」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們都不幫他們做事會怎麼樣?要是你不幫他做事會怎麼樣?」
「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到這裏來。」
「讀這本書時,你首先注意到的是兩件事:第一,主人公K說自己是個土地測量員,但不被接受也不被承認;第二,城堡。
可是,梅維絲女士轉過身去,繼續登著台階,她停了一會兒,像在感受站在城牆邊緣上的高闊和自由,她柔情地對懷裡的女兒呢喃著,一腳跨出去,踏入空中,口中呢喃不斷,念念有詞。
「我可以告訴你的事情很多,」她說,「我可以告訴你,你祖先那一代人在這些殿堂里的慶典過程,那些舞蹈、那些盛宴、那些面具表演,還有其他的儀式。」
「你對她那番自我犧牲的豪言壯語有什麼觀感?」圖爾德斯·坎托問格里姆上校,「她對獻祭的那些說辭,對我來說不啻失魂落魄的胡言亂語。」
「書中的所有角色某種程度上不比易怒的孩子們成熟多少。我希望我能在這一點上多做討論。
「如果是在以前,」格里姆上校說,「我知道怎樣查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的那些舊方法,不能在新世界里使用了。」
梅維絲女士的這些感受一一得以證實,她舉起那隻要朝「大淫|婦」雪白臀肉上鞭打的手時,手竟然抖個不停,而後極其輕柔地揮下。「狠狠打我!」考沃特從緊閉的牙齒間擠出聲音,「否則我可是會對你不利的。」裝扮成接生老嫗的格里姆上校也催促她:「狠狠打下去!不要停!只有這樣你才會得到解脫,尊敬的女士,你可以打得心安理得,因為你們兩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狠狠地打下去吧!」洛綺絲女士也對她喊,洛綺絲女士還在鷹嘴面具之下狂笑著,高聲嚷著:「讓男人看看一個冒著火的女人能做出什麼事情來!誰讓女人的正義怒火被點燃了!」
人們很快地察覺到餐桌上擺設的美食,造型相當別出心裁,食物組合成的形狀是一個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性別難辨,因為古樸、端莊如梅維絲女士,她在「人」的兩腿之間用更多枸骨葉裝點,但枸骨葉底下隱現的是糖漬無花果,而胸部那邊,人們只能用含糊不清來形容。這道人形美食第一眼看上去像個巨大的薑餅人,讓人想起童話里女巫用來引誘漢塞爾和格雷特進入小屋時給他們倆的薑餅人。梅維絲女士的人形美食是由許多不同的小型食物所組成的,蛋奶凍、果子餡餅、杏仁蛋白糖膏、牛奶凍、果凍、乳酒凍、百果碎、乳蛋布丁、奶油果泥、奶油小圈餅、杏仁撻、油酥千層糕……那個「人」的頭部戴著果子餡餅和雞冠花圍成的一個冠冕,它的身體按照人體構造,被刻畫出肌理、輪廓和凹凸,這裡是桃子和奶油組成的肉,那裡是柑橘片擺成的內臟,藍莓組成脈紋,黑醋栗像是靜脈血。「人」臉是摜奶油、蛋白酥和玫瑰花瓣餡餅構成的,臉頰充盈、雙唇豐|滿,還用紅蘋果為臉上點上顏色,蔓越莓代表著口沫,雲雀肉烤成的橢圓形小餅是舌頭,不用說,那一粒粒糖漬杏仁是牙齒。接下來是眼睛,檜樹果實做成的小餡餅是瞳孔,青梅果凍是虹膜,以香草點睛,白色的乳酒凍圍裹著形成眼球,眼球外緣是棉花糖絲做成的睫毛。這個甜美的「人」兒,留著很長的紅色指甲,手指甲和腳指甲都很長,甲片是塗了紅醋栗果凍的小果子餅,紅醋栗果凍滴在切成小塊的餅上,像是血塊,也像是紅色指甲油。這個甜蜜蜜的「生物」,雙乳是一圈圈粉紅色杏仁蛋白糖膏膏體繞成的矮峰,巧克力漬過的松露嵌在中間,是為乳|頭;從雙乳的高度推想,這對乳|房的主人如果不是一個花季少女,就是一個性感男子,總之,是摸起來甜美,嘗起來也甜美的。肚臍是一個蛋奶凍,陷於桃子肉和奶油中間,蛋奶凍還覆蓋著一道表面上看不見的螺旋狀的線形奶黃蛋漿。這具從裡到外都很甘美的「人」體,說起來是裸裎的,除了頸部戴著一條紅醋栗小果子餅鑲成的項鏈,這條項鏈從中央垂下一根鏈子,像馬褲上的紐扣一樣,將頦、肚臍和胯連成一線,腰上也圍了一條線,都是紅醋栗小果子餅做成的。兩線相交,閃閃發亮的兩根硃紅色線條,將不同部位連在一起,又或者說把同一具身體划為不同部分。喬喬看著滾圓的紅醋栗小餅乾,邊舔嘴唇邊對阿道弗斯說:「簡直像蒼蠅淹沒在血液里。」
「我不這麼認為,您盡可這樣去設想,但我並不覺得實情如您所想。」
「K可以遠遠地看到城堡,但似乎沒有任何路徑可以讓他抵達城堡,或帶口信給城堡里的人。
「我有一個數學天才弟弟,對語言極不信任。」
考沃特於是向參孫·奧里金解釋說,他想讓亂言塔的居民們的血脈、心弦,與地球的運轉和初生太陽的新焰一起,隨之躍動、和鳴。接著,考沃特說,想讓參孫·奧里金在典禮上扮演一位巫婆,戴上前臉和腦後都有的雙面具。參孫·奧里金說自己不想參与演出,不想上台,也不想舞蹈、演講、詠唱,或演啞劇。「我只想觀看。」參孫·奧里金說。他補充道:「只要有一個人在觀看,而且是純粹地觀看,那麼這一切就可升華為藝術,是有智慧的,這一切將與宗教、劣質的東西相反。」
「不僅僅是學習語言,」他壓低了聲線,「我來還有其他目的。」
她亦因為自己所經受的「自然人」的經歷而感到驚駭。她一直以為她的人生就是她自己,而她可以操控和支配自己人生的一切。即便是那一夜奈傑爾丟下的那把斧頭砍傷了她,她一腔怒不可遏的滔天火氣,是因為她眼睜睜地讓自己受傷了。當然她受傷前,她滿懷著從桎梏中逃逸,重新獲得自由新生的熱望。
「可惜你竟然是那麼說的,醫生相信你了嗎?」
「我還不知道你的職業是什麼。」
「那麼你本人呢?」格里姆上校問參孫·奧里金,「你是否有任何信仰?遵從任何宗教禮儀,或是向任何神祇祈禱過?」
她不記得她嫁給奈傑爾之前的人生是怎麼一回事,她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走入與奈傑爾的婚姻。
「我的情況很複雜,我還有一個同卵雙胞胎兄弟,我們兩個都是數學家。我們倆從小就說一種隱秘的語言——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無聲的語言——我們使用的是手勢和動作。我們把所有人都隔離在我們的交流之外,沒有人可以聽懂我們的話。我們就像是同一個孩子,對著鏡子在說話。這種溝通方式令我們兩人感到害怕,可越是害怕,越能夠加深和強化我們之間的了解——我們需要依附於對方的存在。我們完全隔離了外部世界,同時,我們也稱對方為彼此的囚牢。」
「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至少醫生幫我縫合了。我在倫敦又看了醫生,倫敦的醫生幫我清洗、包紮了傷口,我對那位醫生是據實以告的。」
陽光透過窗上的鐵絲網,在他的記事簿上留下了格子。
「你似乎是一個沒有什麼慾望也不受慾望指使的人,」圖爾德斯·坎托對參孫·奧里金說,「對許多人來說困難的事情,對你來說卻易如反掌。」
阿諾德·貝格比答應先把這件事放一邊,他問弗雷德麗卡如果她訴請離婚的話,會否認為她丈夫會提出異議。弗雷德麗卡說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會反對離婚,她說他們倆最後一次見面時,她丈夫試圖逼迫她回到家中,也逼迫她交齣兒子。她說她丈夫不喜歡受挫或被忤逆。她也補充道,如果她讓他們兩人的兒子回到家中,她將永遠再見不到兒子了。律師先生對弗雷德麗卡說:「但庭上也會考慮到父親的探視權。」弗雷德麗卡說:「我也認為我兒子應該保持與父親的見面,我也想滿足雙方這一點,但我從骨子裡知道,如果我兒子現在返回與我先生同住,我此後將再也見不上兒子一面。」阿諾德·貝格比說:「你得出這種結論,必須靠證據支持。你在法庭面前,也必須有證據支持你的任何指稱,包括你骨子裡感覺的證據。」弗雷德麗卡忽然覺得在這場離婚對質的沙盤推演中,就算單單從語言選擇上看,自己的「骨子」真的是橫生枝節也於事無補。她卻對「骨子」有了畫面:在她綠色的絨面革衣裝之下,在她看似平靜的肉身之內,是她血痕斑斑、微微顫抖的「骨子」。然而,她的骨子並不成為證據。
「我們會找到幫助你重獲自由的方法,不要擔心。」
「但為什麼?」
老嫗又說:「我知道你的手指會被刺傷——如果你繼續像現在一樣,把玩著我的卷線桿兒。」
「連所有櫥櫃都打開了!」喬喬用一個格外關心的口氣說,「他絕對沒有被關入亂言塔里的任何一個櫥櫃。我們把搜查所有櫥櫃、煤庫口、儲藏室當成我們的要務來執行。」
她的結論是:「彼時的我,腦中空無一物。」她此刻狠狠地捏造著自己以前的形象:「我就是個蠢貨!我給奈傑爾的是從未存在於我身上和體內的東西,只因為我腦中空空如也!一個妻子?我怎麼可能會是一個妻子?就像幻影中的海倫去了特洛伊,而真正的海倫卻留在埃及無所事事。」
所以,「清污者」讓費利西塔絲站在寢室中央,扯掉了她的睡衣,對著她的裸體狂笑不止。每個孩子都戴上了他們在慶典舞蹈上所戴的動物圖案面具,有貓頭鷹、貓、蝌蚪、蠑螈、露齒兔、大鼻子熊、咄咄逼人的小山羊之類的動物,孩子們在可愛面具之下,圍繞著費利西塔絲跳起舞來,邊跳舞邊對著費利西塔絲小小的肚子、大腿和瑟瑟發抖的雙膝指指點點,甚至戳她和言語尖酸地數落她。跳了一會兒舞之後,喬喬宣布費利西塔絲不用被她的行差踏錯受懲罰,至少現在不用,她需要被給予時間做深刻的思考和反省,懲罰會在她身心全準備好的時候降臨到她身上,他們可任意對她實施懲罰,她無法反對或抗拒,但「清污者」此時拒絕說出懲罰的具體內容。
「我在一家航運公司編寫電腦程序。可以說我是一個數學家。」
弗雷德麗卡把自己現在跟托馬斯·普爾住在一起的情況告訴了阿諾德·貝格比。「所以你現在與他合住的這位托馬斯·普爾先生,是否有結婚的打算?如果你的離婚能夠完成的話。」
「坦白說,這不是什麼好的協作安排。我建議你搬出去。除非你最終的選擇是嫁給普爾先生。你認為他是否想娶你?」
「但是,有點遺憾,你在倫敦看醫生的經歷發生得太晚了,可能沒有什麼效用。儘管他可能會證實你的傷應該不是帶刺的鐵絲網造成的,但法庭上一般不會對原告提不出確鑿證據支持的證言表示認可。還有沒有別人也看過你的傷口?」
考沃特生氣勃勃、熱情迸發,他加入了圖爾德斯·坎托、格里姆上校、參孫·奧里金三人的對話,並請求他們三人一起加入他即將在一年中白晝最短那天舉辦的慶祝典禮——或說是新年表演。考沃特希望格里姆上校能扮演助「新年」的產婦或穩婆、接生婆一類的角色,並且戴一個經過特殊設計的鑲邊兒面具,還有一塊巨大無比的裹頭巾。圖爾德斯·坎托在考沃特設想中,是「新年」這個新生兒的教母,打扮成一個戴著黑色面具、頂著羊毛假髮的老祖母。而洛綺絲女士則是圖爾德斯·坎托扮演的教母的教父,洛綺絲女士的角色名字為「洛戈斯」,圖爾德斯·坎托為「安納金」,他們倆得在新生兒降世時一起甜美詠唱。
又過了一段時間,亂言塔的塔民們相繼收到了一些漂亮的小字條,被邀請參加一個宴會,地點是亂言塔的白塔塔頂上剛鋪好的庭院里,「白塔」又叫「尖塔」,這兩個名稱在塔民間并行不悖,稱其為「白塔」的人,多指的是那座塔塔石的顏色,叫「尖塔」的,則是偏重這棟建築物在裝飾格調上的風格——因為它有很多尖頂拱式的設計和披針狀的窗戶。漂亮小字條上所說的宴會,充其量是個園遊會。不過稱之為「園遊會」又有點不適合,因為白塔或說叫尖塔的這座塔樓,被顯露出殘垣斷壁之貌的城垛環繞,而且周邊雜草叢生,庭院四周像是鋪了一圈鑲了邊的壁毯,那「壁毯」是由恣意生長的野草、石縫間頑強不屈的低矮無花果樹、俗艷的千里光花、金魚草、蒲公英等植物一起編織出的。另外,即使塔民們亦多多少少覺得梅維絲女士的園遊會有些平淡、過時,但心裏仍有一份對梅維絲女士失子遭遇的憐憫。於是,在小字條上註明的日子和時間,亂言塔的大多數塔民順著破裂、失修的台階,攀登白塔,在拐角處互相推搡著、嬉笑著,都迫不及待想一嘗他們心目中烹飪高手的好廚藝。
「為什麼是蝸牛?為什麼要烤蝸牛呢,老太太?」考沃特問——倒不是因為考沃特天真地猜想這種古老的生物知曉一切問題的答案——考沃特認為當代的或新派的農人所做的很多事情,其原始意涵在一代一代的傳承中已經遺失。不過,他仍覺得這些像玩雜耍一樣的人在他們重複不斷的蹈習中,說不定也保留了遠古世界的智慧結晶,和人類之間和諧相處時所奏https://read.99csw•com出的弦音,以及人、獸、植物皆一起共有、分享的自然天性,而這種自然天性可能極其近似於一種靈性。考沃特突然有一種想法:如果將先人這些民俗儀式重新介紹給亂言塔里的居民,也許會催生一種更有血親感的新生活,這種生活更加細膩也更加深刻,幾乎像是能量的泉源,這比頭腦冷靜地在狹隘的說理和運作上要高明得太多太多了。
但人生的敘事結構像是一張漁網,一個陷阱,它定義著也改變著每一個人,包括她在內。
作為作者,如果我能說的話,其實「清污者」們在夜裡設想出來的責罰方式已經讓人時有耳聞了。喬喬、阿道弗斯、卡波、格里納這四個孩子,因為他們想出趣味十足的羞辱方法,製造出焦慮不安的氣氛,表現出霸道恣意的氣質,而在年幼的居民之間備受稱道,他們的奇思妙想讓男孩兒們和女孩兒們被引誘著去互相懲罰,比如散布邪魅的恐懼感,無休止地隨機恫嚇,任何人都不知道有趣的作弄何時會發生,也說不出責罰的實施到了怎樣的一個過程,可以說是沒日沒夜地摧殘受罰和娛樂觀看。這些聰明的男孩兒擅於操控封閉在年輕頭顱里柔軟灰色物質的精華,以及幼小脆弱心靈中血液涌動的旋律,這簡單得就像他們夜裡侵襲睡床上孩子們的嘴巴和下體一樣。就在節日瘋狂慶典的第二天,喬喬、阿道弗斯、卡波、格里納幾個「清污者」聲稱他們對費利西塔絲在慶典上的行為極為不滿,他們的不滿主要有兩項控訴:其一,她通過奉承的不正當手段爭取到了重大慶典中的主要角色,得到露臉表現的機會,可是她的表演卻拙劣至極,而且她令自己蒙羞——竟然在明亮的燭光之下,以繼續表演為名,把自己的裸體縱情展示;其二,在以故意炫耀的心態,展示了她羸弱不堪、毫無亮點的小身體之後,她竟然像個嬰兒一樣哇哇大哭,完全破壞了盛大慶典的歡樂快活氣氛,此舉令在場所有人都失望不已。
「每件事都如夢似幻,你好像可以對複雜細膩的思維流變和千頭萬緒的人類情感都全盤掌握,但你一產生這種念頭,身體置身睡夢中時的惰性魯鈍便會發作,否認也拒絕你的下一步行動,但也可能是你被睡夢世界中其他生物的無動於衷或含恨積怨所阻擋。
「我感興趣的是:一個人如果不說話,是否照樣可以思考。我感到就像猿猴的學習或者《聖經》中亞當得自上帝的語言系統。寫卡夫卡的讀書筆記是我針對我的想法產生語言學習的思考。我問我自己:在我必須以書寫的形式將讀後感寫出來之前,我腦中是不是已經具有了讀後感的所有內容?」
「胡說。」考沃特嘟噥道,揮舞著卷線桿兒,卷著她紡好的線。「我只不過是對世間萬物的運作機理有著無法滿足的慾望。」
「那就是我所說的意思。」
「我就是知道。」紡著線的格利瓦說,她搖著頭。考沃特無從知曉她搖頭的原因,是悲鬱,還是麻痹,又或是冷幽默。
「他就這樣反反覆復、顛來倒去地講著這麼幾件事,」圖爾德斯·坎托說,「他把身為男人卻出賣了好友海亞辛斯的愧疚,當作第一件事,接下來再召集另一個告解大會,說他找到自己背叛好友的原因,是他發現一個學童告發了同窗的隱秘行為,學童因此避免了一記鞭打的降臨,歸根結底是小孩子都被教壞了。他現在說那些學童的欺騙和自保,就是無用的學校教育導致的結果。他會繼續揭發整個巢穴中的背叛行為,相信我,人們一定會願意聽,會繼續聽的。」
「他搞不好會打我吧,搞不好會離家出走。」
自從弗洛里安消失和亂言塔的尋人行動后,梅維絲女士變得愈加沉默和離群了,但是她在社群中還做著以前就做的事務,比如:削土豆皮、縫縫補補、烤制小蛋糕、做風味小點心或杏仁撻之類的,這些事情她最拿手,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她唯一提出的要求,是卸下育嬰的職責。在一些人看來,她的卸職在合乎情理之餘又有一份優雅的氣質——儘管大體上,塔民們仍覺得就這件事而言,個人情感不應被牽涉進來,但顯然,母性中偏袒的一面佔了上風,讓梅維絲女士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快告訴我,他們是怎麼跳舞的?」考沃特急切地問,眼睛放光。
他們四目怒對、緊鎖。
「我以前不說話,是因為我覺得我說話的時間沒到。」
「我為什麼要結婚呢?
「所以他必須住在位於城堡下方,並住在城堡管轄的村莊,在這個村莊里,沒有一件事是牽扯不到人類身體和人類情感的——性|愛、競爭、愚蠢的爭執和身份地位的問題,就像農場穀倉前場院里的母雞們一樣。
弗雷德麗卡腦海中出現了丹尼爾的偉岸形象,丹尼爾繼而娶了她的姐姐斯蒂芬妮。弗雷德麗卡看到斯蒂芬妮的頭側躺在咖啡桌上,又哭又笑地說自己很幸福。
這間女士寢居里,全都是摞起來的長椅子,還堆放著一些可以用來躺的稻草,現在它完全被當成了一個儲藏室,牆上也吊著一捆一捆的麥稈。在這個房間的正中,在祭壇前面,是一個坐在只剩三條腿的小凳上的老年婦女,藉著插在絢麗銀燭台上的三根粗壯蠟燭所發出來的光,正紡著線。她的臉就像夾胡桃的癟嘴鉗一樣乾癟。老嫗雙目泫然,眼神像瘋人,眼窩凹陷,一隻眼睛旁邊的皮膚經過了縫合,她喃喃自語喋喋不休,嘴巴也是向裏面癟著的。手指比正常人多了幾節似的,像七扭八拐的樹枝,但它卻因勞作磨損而紅得發亮,似快要吐露的花苞。儘管考沃特已經下令(或者說建議,畢竟理論上,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拒絕他的號令),亂言塔的居民們應該該穿明亮、清澈的顏色,以昭示新的社會秩序,但是眼前這個老太婆不僅包著黑色的圍巾,還穿著黑色的長袍,簡直像他童年見到的貧困農人——在他父親童年裡,甚至他祖父的童年裡,農婦都是這樣的打扮。老嫗正在一個精巧的小紡車上,織著猩紅色和白色混合的線。
喬喬對阿道弗斯說:「她終於決定把自己變成一片肉餡餅了。她真是挺輕的。」
弗洛里安問自己是否應該對塔里的任何居民說一說發生在他小妹妹身上的事情。他考慮過後,還是覺得最好隻字不提,這是他保全自己的方法,所以在一段時間內,他的確保持了緘默。但是有一天,他發現他們的母親梅維絲女士對著她近似喑啞的小女兒悲傷垂淚,他再也無法隱忍,他將費利西塔絲經歷的事說了出來,但是沒有透露始作俑者的名字。梅維絲女士聽了他的話,哭得更加痛心,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或許在一般人看來,她應該在居民的議事會上公開這件事,請議長為自己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她思前想後,認為最好的辦法是不引起爭執,因為即使犯錯的人是孩子,卻全都是她幾乎捨棄性命,從大革命的士兵們手中救出來的孩子,她想:「他們再怎麼樣也都是孩子,他們哪知道他們犯下的是如此之大的過錯呢?」於是,她私下裡把喬喬、阿道弗斯、卡波叫到自己的房間,對他們說:「互相指責和報復是沒有益處的,在我的信仰中,不管是怒火中燒還是恨意如霜,我都不認為需要用挖眼或拔牙的方式來懲罰別人。我們必須互相施以愛,無論愛有多難。」梅維絲女士對這幾個顯得溫順又有些情緒低落的男孩子說了那番話。幾個「清污者」說很認同梅維絲女士的話,他們還說梅維絲女士對他們傷害費利西塔絲的推測是不正確的,即使費利西塔絲對「新年」一角的塑造既過分又令人失望,「但是,」他們說,「一定有人在您耳邊說了閑話,而且說了些謊言吧。不過,正如您所言,寬恕是群體生活和群體情感的核心所在,我們也自然會原諒在背後中傷我們的人。」
「我來是為了學習語言。我從來沒有正規地運用過語言,我的成長過程中,語言是缺失的。」
參孫·奧里金說:「慾望終究會使人沉淪,我們偉大的設計師要求我們講述並審視我們的慾望,將任何暗黑的思緒和抖動的興味全都記錄下來,然後在光天化日之下澄清這些想法,使慾望變得乾淨、健康、純真和明智。但我卻要說原本就扭曲的,終究無法捋直;還有,我們千頭萬緒的思維,怎麼可能被盡數?」
「你可以讀。伸出你的手吧,就在這兒。」他往弗雷德麗卡身前蹦著,帶來了他的一陣體臭,也把先前他膝蓋上那一大摞亂七八糟的列印紙塞到她手上。「我指定你擔任我的讀者。這世界上簡直沒有比這更榮耀的愛了,不過我也同樣需要從你那裡調動一丁點的愛來讀完這一堆衛生紙一樣的東西。哦,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詞,多棒的詞啊——衛生紙、衛生紙——我已經激動得不能自已了!」
她拉過他的血淋淋的手指,放在她的口中,她衰老、棕色、布滿紋路的嘴唇輕輕地鎖住了他的血肉,她的舌頭舔著他粗糙的皮膚,溫柔地吸著他的血。他的血就這樣和黏濕的口水與果汁一起,在她的舌尖上混合,也就在此時,他想起了所有事情,他想起他的鼻子觸抵著她溫熱的乳|房,他想起她乳汁的味道,他想起自己小小的雙手揉捏著她,像揉捏甜蜜的油酥糕點那樣,他想起自己的胯間那發燙的濡濕的襁褓束帶。眼淚從他的臉頰上滾落,他哭的是一往無前的匆促時光,哭的是碎裂的乾枯的血肉軀體,哭的是當歲月吸幹了他骨頭中的精髓后,他就是被囚禁在皮囊中一個單一的奇特的「人」。
「但是我沒有通姦,」弗雷德麗卡說,她的語氣非常受傷,「一方面,如我所說,我目前正染病……」她因為疑惑,而停頓了辯解。
「啊,好的。」弗雷德麗卡有點驚訝又一派輕鬆地問他,「你對卡夫卡的作品格外有興趣嗎?」
所有人都擁向城垛,考沃特卻沒有——他往塔下跑。他的想法是:他要用他強有力的臂膀接住他的老戰友。
這塊人形的大糕點兩乳之間是一塊盾形的外置的心臟,滿布著密集的血紅色的心形小果子餅。兩個隆起的肩膀和突出的心臟所組成的三角地帶,是一整塊深色的三角形蛋糕,像刀片一樣,以烏黑色的顏料覆蓋,似乎是煤煙灰垢。
「她只不過會給他們帶來一種嗜血之歡,」格里姆上校說,「她的確帶來了一個奇景,但跟我們在舊世界舊秩序里看到的沒什麼不同。」
「我並不相信這天地間有一個可以讓我為之犧牲自我,以求我兒平安回返的神明。我也同樣不相信復讎是問題的解決方法——這是腐朽世界那一套,我們唾棄也放棄了那個世界。不管我的溫柔的兒子的眼睛或牙齒髮生了什麼事情,我都不會要求另一個母親以兒子的眼睛或牙齒來補償我。我們只能懲罰自己,那隻被剝光了的、備受愚弄的鳥兒,如果有任何一點神志,也肯定會加速自己的死亡,讓自己早點解脫。盡可說我多愁善感、故作憂傷,但如果我心存一絲那種念頭——就是若能以我的死來息止你們之中某些人心頭的殘虐情緒,我真的不覺得這令我為難,我願意付諸一試。」她邊說這席話,邊往城垛的高階上攀登,風勢越來越強,把她的髮絲和襟裳撩得更加凌亂,她顫顫欲墜。「我寧願相信,我的身體可以將嗜血和禍心兩相發酵所產生的邪惡能量全部吸收,並濃縮於我體內,而這股邪惡能量也會隨著我生命的終結一同消失。因為我自願赴死,沒有任何人需要為我的自盡來負責或負罪,是我自己要殺死自己,其實我是為了喚醒一種原始的純善而死,這很值得。我期盼我們所有的苦厄都隨著我的死遠離,而野花般繁盛的舊日純真和甘甜怡人的美酒佳肴,今後會駐留在此。」
「都沒有。對人類來說,去探求幻象、講述故事、編造神力,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卻正付出著不自然的努力——我審度著黑暗,抗拒著想象。這是很具毀滅性的生存方式,生活對我的回饋是相當貧乏的,但是我的本性迫使我這樣生活。」
對於考沃特來說,他記得是晴天麗日里她穿上剛晒乾的貼身內衣上那股甜美的氣息,但是他不太能確定自己真聞過這股氣味。他在自己的幾個口袋裡到處翻找,想找到一點東西送給她,卻只找到一個表皮已經起皺的小蘋果,他看著蘋果,有點遲疑,但她卻從他手裡拿走了那個蘋果。「謝謝你。」她說完便用力地咬了一口蘋果,蘋果汁噴到她下巴上。
「你是不是在遲疑?你是不是為你剛剛做出的承諾後悔?還是說要我把書拿回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扮成那個穿著華服、捧著太陽的女人?」考沃特問。
考沃特又一次被自己的巨塔擊敗,長廊似乎無邊無盡,千方百計地阻擋著他。他橫衝直撞,奔跑著跌倒,他爬起來發現自己像在繞圈圈,他以為自己是在往塔下沖,其實卻回到最高點。他終於找到一扇門,使儘力氣把那扇門上生鏽的鉸鏈和鐵索撞斷,他繼續奔跑著,又撞開另一扇門,差一點從塔上摔下去。
「我嫁給奈傑爾是因為斯蒂芬妮嫁給了丹尼爾,結果她死了。
早上,待所有孩子都去吃早餐時,費利西塔絲的哥哥弗洛里安悄悄地打開了櫥櫃的門。費利西塔絲跌了出來,身體像木板一樣僵硬,摸起來冰得像塊石頭。弗洛里安發現她還沒死,他用自己的臉去觸碰費利西塔絲已經發灰的嘴唇,感到她仍能對他的臉吐出一絲微溫的氣息。弗洛里安立即用毯子把她包裹起來,照看著她,哄著她,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始顫動,血液重新在她的四肢間流動,她緩緩地站起來。她只喃喃說著:「但——但——但——但——但」或「可——可——可——可——可」之類的字眼,沒有其他的完整的詞。她再也沒說出過一句話,就只是在亂言塔里無聲地慢行著——但必須緊緊貼著牆,因為她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她也不看任何人的眼神,只是從嘴角不斷流著口水。
「你根本不用負責任。我出賣身體,我買來了複寫紙。我用我的手書寫下了所有的文字,基本上可以說,我滲透出、我分泌出這黑色的意味深長的字串,或者說我把身體髮膚的劇痛順著字刻印在這學術用紙上。難道我會把我唯一的一份書稿裝在一個塑膠袋裡帶到這裏來?連想也不要想!這本書是從我身體中誕下的孩子,是我人生獨一無二的喜悅,所以我克隆出來各種版本,把我的寶貝們存放在我的寒舍之中。我帶在身邊的不過是一份庸俗的復刻,如果我想要滾入車輪底下,它很適合陪著我一同粉身碎骨。而在我的家中,我收藏著一份不朽的原版書稿,是用各種彩色墨汁寫成的。不要在我面前說使用彩色墨汁是一種模仿他人、缺乏創意的行為,我必須先發制人地告訴你,我可以無比直率地告訴你:這用彩色墨汁寫就的書,是向他致敬——我把這本書獻給弗雷德里克·羅爾夫,獻給偉大的科爾沃男爵,是他教我體會到血紅色和翡翠色墨水所帶來的極樂、狂喜、至福!」
裘德·梅森憔悴瘦削的臉在鐵灰色的長發中若隱若現,他深深凹陷的眼睛射出亮光。
「關於你不能和托馬斯·普爾繼續合住這一點,我不想再加強調。如果你想說服法庭讓你獲得你兒子的監護權,你現在必須另做打算。」
「當然去了。」弗雷德麗卡說,「不過我當時告訴醫生我被絆倒了,倒在帶刺的鐵絲網上。」
「你或許會想,這無關痛癢,只要城堡本身是壯麗、宏偉,如要塞一般固若金湯就好了。事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那個城堡象徵的就是這個村莊,或者是一塊岩石,或者是一個視覺幻象。雖然卡夫卡以作者的身份告訴了讀者關於城堡的一些事情,但這些事情給讀者互相抵觸的印象和自相矛盾的感覺。城堡在下雪天時處在『輝耀通透的空氣中』,城堡『能吐露出光芒並自由無拘』。這座城堡也象徵著K的原鄉,它也是一個村莊。書中說『原來它不過是景觀寒磣的城鎮而已,一堆歪七扭八的村舍,如果非要說這個城鎮有什麼值得稱道的,那麼唯一可說的就是村舍都是石質建築』。不過,塗牆泥早已斑斑駁駁、剝落殆盡,連石頭也似乎正在慢慢風化粉碎。另外,村莊里還有一座塔。『塔的一部分被常春藤優雅地覆蓋著,只有一扇扇小窗子,穿透了常春藤的遮掩。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那是一種發了狂似的閃光。』這是一座瘋掉的塔。卡夫卡寫道,這座塔像『是一個小孩子用哆哆嗦嗦或者心不在焉的手設計出來的,猶如一個鬱鬱寡歡又精神錯亂的房客……從房頂鑽了出來』。那麼城堡到底是什麼呢?是主人公或卡夫卡想去卻到不了的地方,是一個異於他此刻寄身的地方,是一個典雅的、炫目的、狂亂的地方。但卡夫卡的文字在這些描述中沒有完整地拼貼在一起。當然,那座城堡也像似是而非的空中樓閣。
弗雷德麗卡穿得像個聖誕童話劇中的瑪麗安一樣,她穿著一件短款的綠色絨面革洋裝,內搭長筒網襪,還穿了一雙皺巴巴的高筒麂皮靴。阿諾德·貝格比穿著深色西裝,領帶上均勻分佈著血紅色的波點。他有一頭會彈跳的黑髮,看得出來他已盡量把濃密的秀髮梳得服服帖帖。他的眼球跟頭髮一樣,也是黑色的,皮膚有些肉感,他臉上骨位分明——鼻骨、頦骨、顴骨都高聳突出,輪廓相當鮮明,他的嗓音是那種和緩的蘇格蘭口音。他會在記錄和低頭看什麼東西的時候喃喃自語。
「他一整張臉都呈現一種空洞的假笑,到底是驚嚇過度,還是他被下了葯以致神志不清,這些我都不清楚。」
「你真這麼想嗎?」
「一派胡言!
「所以,你沒有和其他人發生過關係。」
「所以你頭腦相當清晰。」
「但是,物極必反,當一種激|情到了極端,必然走向它的對立面,」參孫·奧里金表達了看法,他站得離兩人有點遠,披著一件暗色斗篷,暗到幾乎讓人不辨他的存在,「恨可能轉變成愛,只有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中立才能穩固保持其本質。」
「以後別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