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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們需要切實地證明這個創傷的來源。」
弗雷德麗卡的思索深入著:引用文字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拼貼文。引用,就如托馬斯·曼所說,是從語言文字的網路中撿拾、拼貼過那些老套的文化產品,卻反過來能給所謂的文化產品提供一種如紙片般又薄又脆的活力,一種脫離母體文本存在的獨立,並賦予文字確切而精準的含義。儘管相較於一般的拼貼文,引用自托馬斯·曼的這段話,聽起來就莊嚴肅穆,又充滿學術性,而且更有一股激越的生命力,或者說是一股不同的生命力。E. M.福斯特的「只有聯結」是一種陳詞濫調,D.H.勞倫斯的「一體性」也難以跳脫,另外,「只有聯結」和「一體性」在權力關係上也言之不詳。「當然也可以引用其他文本。」弗雷德麗卡心想。「貼合」這個概念的形體,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在她頭腦中恍惚閃現,令她無法集中精力。「也可以引用報紙上的新聞報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創作就難脫與報紙的關聯,不過,即使載體相異,據實以報的內容到底是報紙新聞,還是小說創作呢?如果聯繫上下文,即使幼稚、率真如『我做了你也會在洗手間做的事情』這樣的文風,都難免隱隱約約地讓人讀得出引用的意味。引用式的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是可被容許的,是受牽制的,是有貼合性的。」她腦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我需要的是能記載摘要的索引卡片,而不是一個筆記本或練習簿,我得能夠隨時檢索、查閱。說穿了,我除了可以引用法務信函,也可以引用我自己為文學課寫下的關於托馬斯·曼或卡夫卡的講義,換言之,可以引用我自己的人生。未曾加工過的原始素材,有指導意義的人生軌跡。」
在這個新的、極好的歡悅中,她無法獲知——沒有我和你的概念,一切只能被崇拜著。這裡有奇迹,生存在他們之中的奇迹。他何以能說出我的存在和我的美感的結構性,因為沒有什麼形狀,也沒有從奇異的金色光芒中重獲的極樂個體。怎麼去愛你?當我停止后,只有她的美麗靜卧在那裡,只為了他。我們都著了迷,而且你的下巴挺可愛,但是在一個所有事物都寂靜、失望、受傷的地方,即便一切都極度完美並融為一體。類似於「我愛你、我愛你」的語言,只是一小部分。然而,在一個炫美的整體中,凌駕了狂喜。
至此,弗雷德麗卡的練習簿,形態上已經變得與一般學生的摘錄簿沒有什麼區別,只是在她的練習簿里,竄動著一股不易平息的能量。一天夜裡,在衝動的驅從下,弗雷德麗卡記下了一段逸事:
於是,產生了這樣一篇文字:
校外文學課結束后,在酒吧里喝酒時,漢弗萊·馬格斯講了一個他朋友的故事。他的朋友是位女性,就稱之為「她」吧。她的母親死後,除了一大筆債務和一台培根肉切片機,什麼有用的像樣的東西也沒留給她。她母親曾經開過一間店,後來倒閉了,那家店唯一留下來的就是那台培根肉切片機。她把培根肉切片機帶到肉店的冷藏室,準備賣給開肉店的肉販子,冷藏室里當時空無一人,她試圖用培根肉切片機來割腕自殺,卻怎麼也無法將手腕放在靠近刀片剛好能順利切斷血管的恰當位置,而且冷藏室里冷得要命,她凍得實在無法繼續自殺嘗試,整個人癱軟在那兒,血濺得到處都是。漢弗萊·馬格斯說:「可以說是血肉模糊吧。」低溫阻止了她的失血,肉店的人發現她后,將她送進了醫院。醫院里的人幫她包紮起來,也將她的傷口縫合好。她居然挺喜歡醫院的,在學了一點護理技術后,成了醫院里的護理員。她在手術室內工作,她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她感到被需要。我問培根肉切片機的下落時,漢弗萊·馬格斯這麼回答我:「問我沒用,我可不知道培根肉切片機最後怎麼樣了。」我猜他的那位朋友大概賣了它。我猜那台培根肉切片機現在正在某處安然切著培根肉,實現著它當初被設計的功能。
愛:如樹葉。(《等待戈多》,第63頁)
寧可扼殺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也不能喚醒未上演的慾望。
柏洛茲的話言猶在耳:「所有的寫作實際上都是拼貼出來的,像是用頭腦讀取的一幅文字繪成的拼貼畫,不然還會是什麼呢?剪刀的使用讓創作的過程更加直觀,也讓創作的延展程度和演變程度一目了然。語意明確的古典散文可以完全用拼貼組合的方式寫作出來,對滿是文字的一頁進行剪切和重整,其實是將世人引向新次元,這也能夠使得作者將書寫升華成充滿電影感的分鏡描繪。隨著手中剪刀的移動,我們的官能感覺也隨著圖像在改變,從嗅覺到聽覺,視覺到聽覺,最後由聽覺到動覺。這就是蘭波『母音的色彩』引領的,還有,蘭波的『對感覺意識有系統地打亂』也是這個道理。最終在文字中要達到使用酶斯卡靈般的致幻效果:看到色彩、嘗到聲音、嗅到形體。」
所以,我的口腔里有一種類似於……類似於什麼呢?——金屬、腐物、陳酒的味道。我本來想寫「死亡」,但這有點誇張。反正我起來了,我去了洗手間,我做了你也會在洗手間做的事情,小解、大便,用噁心的散發著人工香型的強力薄荷味產品,驅走了口中的死味。我討厭薄荷,我一直都討厭薄荷,但持續往嘴裏放薄荷產品。我知道,如果是這種行文風格的話,我應該形容一下撒尿拉屎的愉快和閑逸,但我可不想這麼做。就事實來講,撒尿和拉屎儘管叫人輕鬆,卻再稀鬆平常不過,所以描述這兩件事倒是會令人震驚,好像這兩件事本質上就是多令人震驚似的,寫出那樣的文字,跟我的初衷是背道而馳的。我真的知道我的初衷是什麼嗎?我真的厭惡這種風格的寫作。從洗手間出來后,我去叫利奧起床。他的大半張臉埋在枕頭下面,他的臉被枕頭蓋著的部分微微冒出了汗,皮膚呈淡淡的粉紅色,沒被枕頭壓著的部分,則是乾爽的、微溫的。我吻了他的臉。利奧的氣味,利奧身上所有的氣味,是我迄今所知的最美好的事物。我又覺得,我不想解釋利奧的氣味到底是怎樣的,或為什麼我會說利奧的氣味是最美好的。我現在使用的筆調不適合寫這些東西,儘管,某種程度上它感召著我往那方面去寫,接下來我就會心安理得:啊哈,你看,是吧?我終於詳細地描述了利奧的氣味!且讓我繼續寫下去。我們吃了早餐,早餐吃的是水煮蛋和吐司。吐司有點老有點硬,但家裡的吐司永遠都是老而硬的。我也想吃新鮮出爐的麵包,可是沒有想吃到必須跑出去買回來的程度。如果我就新鮮麵包有多令人快慰這一點深化下去,追捧得沒完沒了,我可能真的會忍不住衝出去買麵包了,不過,我不會多寫任何關於麵包的字。我和利奧又吵了尋常的一架,我們爭執的是究竟誰該系他的鞋帶,因為他已經快上學遲到了。論斷是我還是他該系鞋帶嗎?算了吧,我寫不出來。那種啰唆的行文風格讓我作嘔,不過,卻有人能用這樣的風格寫出一整本書。看起來精巧瑣屑,細讀後根本站不住腳。我只不過想儘力去思考一下我的人生哪裡出了錯,或者我具體該追求些什麼,這些思慮跟張嘴就看到一大片舌苔,或者單用一個動詞就算一個句子,又或者優雅地留意你平常就在留意的事情一樣……重點是說,我的思慮跟這些事情是毫無瓜葛的,不需要用文字來偽裝矯飾,好像那些日常的事情以前從沒發生過,或者瑣碎的舉動有多出人意料、多聳人聽聞!不過,我此刻的確可以洋洋洒洒地寫下成千上萬個字,越寫越遠,越寫越離譜,越寫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道路修葺后變成坦途,但未經修葺的歧路才是天才之路。
我的當事人對於您無緣無故也不經考慮就帶走你們兩人的兒子——前文所述的利奧·亞歷山大·瑞佛一事,尤感遺憾。他認為您這樣的舉動對他的兒子毫無益處,利奧·亞歷山大·瑞佛原本是一個過著幸福生活的孩子,他的居住環境充滿快樂氣氛,也衣食無憂,他從小到大均在住家中得到幾位親屬和一名慈愛管家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原本將在出生地得到撫養,直至長大成人,而且,在適當的時候,他將成為布蘭大宅的所有人,這是他依法享有的權利。
「沒有詞彙能拼湊出下一句。」
愛:如樹葉。
「我也一樣。學校的日子似乎永遠都過不完,不斷折磨著我。現在我想問:當年那些同學人在何處——那些在孩子群里那麼成功那麼討人喜歡的人?」
這個故事有趣的點在於「培根肉切片機」這個詞,就這個物品的存在功用而言,確如它被命名的那樣,確如人們對它的叫法,它呼呼飛轉的刀片有著無比精準的功能,但這個功能里並不包括切人。這是一個關於「一致性」和「非一致性」的故事,可能我多餘的講解,會叫人掃興,以後我該學著有所保留。
他的神情顯得很是悲鬱,有點心灰意冷。他眉頭緊鎖,可能是焦慮開始發作,也可能是一種職業化的幸災樂禍吧。
愛:它們也需要談論生活。
她在練習簿上寫下一個字,並在字底下畫線,像是寫了一個書名。她寫的是「貼合」,她在腦海里為這個詞尋找一個可能的形狀,以及這個形狀可能存在的空間,然而,她還想不出什麼東西來。什麼是「貼合」?拼貼文某種程度上就是吧。貼合是一種形式,產生自對剪斷、碎裂后,以新形態存在的事物的再度組合。「所有的寫作實際上都是拼貼出來的,像是用頭腦讀取的一幅文字繪成的拼貼畫。」威廉·柏洛茲的話像針刺一般,在她腦中攪起一陣狂亂騷動,讓她一剎那間意識到一些事情:文字的核心在於,它們一定得是被使用過的,它們根本不必是全新的文字。要用文字表意,只需把文字重新組合。弗雷德麗卡越想越遠了——如果你寫下「龍巨」和「蟒大」,也許不會有人知道它們確切的意思,但當你寫下「巨龍」和「大蟒」,對「巨龍」和「大蟒」的感受,和圍繞著「巨龍」「大蟒」發生過的故事,以及敬畏、穿鑿、顏色、惡臭、鬆軟、殘暴,還有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尾隨或捕殺「巨龍」「大蟒」的那些人後,你會立即體會到:文字與人的關係就像龐大的風箏牽連在纖細的風箏線上,或者深海里的惡獸咬住了漁夫的釣魚線,當然文字是否會受控,得另當別論。弗雷德麗卡的思路再次回到拼貼文,她預見到:拼貼文對作者和讀者來說,在幾種情況下仍會「出錯」,那便是——對原本隨意的事物過分高估;對九-九-藏-書「瑣碎事物必定含有其意義」這種人類無謂堅持的過分信賴;大腦在慣性運作時無意識地拋出一些干擾理解的腦內垃圾;有些紙張在剪碎之後才發現紙上僅有的一個字已被剪得無可辨認。弗雷德麗卡急切地想告訴自己:如果你想要獲得一個信息,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一個信息;但是極目天涯海角,巡弋四面八方的一雙無論如何也要尋找到信息的眼睛,只能說那是一雙瘋狂的眼睛,一雙徒勞的眼睛。
弗雷德麗卡的增補仍未完結:
弗雷德麗卡佯裝兇惡地說:「一點也沒錯,我就是盲眼的命運女神。」
愛斯特拉岡:它們竊竊私語。
弗:它們也不滿足於死亡。
就像許多人快要被傷痛、困頓、惱怒的情緒引爆時一樣,弗雷德麗卡也想過:是否應該依靠寫作來控制或宣洩心中的痛?儘管控制和宣洩是一對反義詞,但對情緒調解來說皆可適用。她甚至還買了一個練習簿,隨時來記錄所感所想。她在買這個練習簿的時候,站在文具店裡對自己說:試著把法務信函的字句全都轉化成簡單的白話的英文,這樣自己讀了會好過一點。這個練習簿是金色的,包著綠色的塑料邊,封皮上印著紫色的花卉形幾何圖案,像我們在學校的美工課上學習畫的圖案一樣。細看,那是疊加著的一枚枚羅盤,圍繞著一個中心排列成花瓣的形狀,又像是一個半月形緊挨著一個半月形,就是如此抽象的一朵花。弗雷德麗卡在練習簿的第一頁寫了第一句話:
弗拉基米爾:或許它們在喃喃自語。
愛:它們在談論它們的生活。
(3)被告方對以上所述申請書中提及的兒子利奧·亞歷山大的監護權提出要求,並對利奧·亞歷山大的照管和養育提出以下安排建議:
貝格比臉上閃過一絲凄愴:「但我們得證明這件事。」
弗雷德麗卡把三篇拼貼文——奈傑爾訴狀律師的信、對聯結的訴求、對一體性的謳歌,全部緊挨著,貼到練習簿上。
弗:它們發出如羽毛般抖動的動靜。
「我會向那些俱樂部打聽打聽,那個叫『蜜罐』的俱樂部,還有那個叫『尖角和流蘇』的。至少應該會有一個門衛——一個男招待員,又或者一個前任門衛——一個前任男招待員。基本上這些人都會避免做目擊證人,因為這對他們的就業信用不利。但他們或許會認識一兩個年輕女子,想要說點什麼話的年輕女子。從他們身上著眼,值得一試。我們得好好操作這個案件。」
莊嚴為首,凄清於心,性器唯美,手足平衡。
「不。那是一個可怕的主意。另外,我也負擔不了,我負擔不起任何額外開銷。」
「但他不能奪走利奧!」
「我身上留有一個巨大的疤痕,是粉紅色的,每逢雨天都會隱隱作痛。」
這段描述比「我去了洗手間」那段有了顯著的進步:至少,這段裏面沒有「我」,而且寫出了個真實的故事,是弗雷德麗卡自己的故事。這給了弗雷德麗卡一種壓倒性的審美快|感,既是因為這些文字沒有令她立即作嘔,也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終於按照個人意願做成了,也做對了一件事——按壓著自己,逼出了一點像樣的東西。就像那兩個男人按壓著她的頭,她不置可否的是:「被按壓,是不是也是樂趣的一部分?」髮廊里的見聞、感受曾讓她難以釋懷,不過,在此刻卻成為她開心的理由,而且她有了好看的髮型。她把這一切與對拼貼文、培根肉切片機、尼采、布萊克和《分裂的自我》的思索做了對照,她認為她的個人體驗儘管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卻有著與之感知上的接近。她因此有了收穫。
她的想法延伸著:「但無可否認的是,對『只有聯結』的追求,那種浪漫情懷,即使是一點點,也的確存在於我的心胸中,我們人類本就是憑衝動行事的,所以我的決定中有著隨興的成分。唉,我又繞回這個總是一進來就走不出去的窘境中,我只想著要和約翰·奧托卡爾構築聯結,要和奈傑爾·瑞佛斷絕交往。」
弗雷德麗卡重新讀了一遍自己寫不下去的開篇文字。接著寫下去的慾望依然殘留,但伴隨著寫作慾望的還有一點噁心。這種寫作慾望彌留了好一陣子。有一次,約翰·奧托卡爾和她做了愛后睡去,她試著寫了一點東西,想釐清自己對他的感覺,想細究這個金髮男人躺在她的乳|房上沉靜呼吸的感覺,想推測日後他是否會到來,會停留,會定居,會消失;想搞懂自己會對他敞開心扉,還是緊閉心門,或是轉身拒絕,甚至像墨魚一樣突然噴出一團墨汁後撤離——這是她對情感關係中無緣無故退出那一方所用伎倆的習慣性比喻。「我愛他嗎?」她強迫自己寫出第一句,這是一個真實到無以復加的問題,但這短短几個字,在她視覺中有著激烈的存在感,還有,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以第一人稱單數的口吻寫就的連篇累牘,迅速地在她體內填滿巨大的厭惡感,這導致了她儘管才寫了一部分,就飛快地把寫完的部分從記事簿上扯下來,兇惡地將紙撕得粉碎,再立即丟進洗滌槽下面的垃圾箱中,和倒掉的茶葉、豆芽上剝掉的皮混在了一起。
「他無法奪走我兒子,對嗎?」
利奧·亞歷山大可定期在假期里探視母親,他的母親也可自主前去布蘭大宅的家中探視他。
「但道聽途說是不能作為有效證據提呈的。」
弗雷德麗卡細細地讀起奈傑爾的,不,奈傑爾律師的信。
9月來臨,利奧和莎斯基亞要讀小學了。阿加莎和弗雷德麗卡一齊送兩個孩子去上學。利奧和莎斯基亞走路走得無精打采,但兩個小人兒始終手拉著手,走過灰突突、髒兮兮的肯寧頓街。威廉·布萊克小學是阿加莎挑選的,她向與她一同工作的教學委員會裡的學校審查員做了許多細緻的諮詢后,才選定了這所學校。學校位於黎巴嫩路,這是一個沒有種植任何樹木的街區,滿布著各色小商鋪,街區的中央就是學校所在處。威廉·布萊克小學是一座很高的暗色紅磚正方體建築物,窗戶灰濛濛的,豎著鐵窗欞,透過玻璃窗,可以模糊看到教室內部懸挂著紙做的鸚鵡、小雞、罌粟花和小雲朵。學校附近有一個大的瀝青操場,操場躲在冒著尖刺的鐵欄杆後面。學校有三個入口——每個入口都帶有宗教意味,修著哥特式的石拱門,安裝著厚重的鐵鎖門,三個入口門上緣的石頭上分別鐫刻著男孩、女孩和混血嬰兒的銘文。阿加莎說,儘管學校從外觀上看起來不過是一座令人不快的維多利亞式建築物,但它名望很高。阿加莎向弗雷德麗卡保證,這所學校的聲譽之所以高,就在於它教學法上的先進和創新。話雖這麼說,兩個女人的心還是被緊緊揪住,送孩子入學比自己入學還叫人擔驚受怕。兩個孩子雙手相扣,沒有太多表情。前一天,利奧才說:「我覺得,《糖果屋》童話中關於漢塞爾和格雷特最棒的一點是:他們是兩個人。他們兩人最後都平安無事,因為他們是兩個人。」學校里,大一點的孩子衝過小不點兒們,跑到了前面,到處是推搡、衝撞和叫嚷。學生們由各色人種組成:有黑色皮膚的,棕色皮膚的,白色皮膚的,還有說不清楚確切膚色的孩子。在「混血嬰兒」銘文下那個入口處的門階上,有一位接待老師牽著利奧和莎斯基亞的手,將他們倆帶進學校。這位接待老師是一個紙片人一般的姑娘,穿著一件草莓色的迷你裙,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漆皮踝靴,頭髮亮黃,如金燦燦的蒲公英一樣的顏色;她的嘴唇塗了一層油亮的唇膏,有點可怖;眼線塗得漆黑,像繞著眼睛畫了黑圈,還戴著假睫毛——她看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洋娃娃。在弗雷德麗卡的預期中,那本應該是一位更有母性的老師形象,沒想到看到的是孩子群中一個稍大點的女孩子。這位老師是南丁格爾小姐,聲音溫和,透著通情達理的氣質。她把四人帶到衣帽間,每個小孩子都得到一個貼著動物造型的掛衣鉤,他們的名字寫在掛衣鉤上。利奧的掛衣鉤上是一頭獅子,刻著的文字是「利奧,獅子」。南丁格爾小姐告訴利奧:「你的名字是獅子的意思。」利奧說:「我知道。」南丁格爾小姐說她很滿意。莎斯基亞的掛衣鉤上是一隻毛茸茸的貓咪,刻著「莎斯基亞,貓」。莎斯基亞說:「我不想要貓,我不喜歡貓。」南丁格爾小姐四處找了找,給了莎斯基亞兩個選擇:一頭駱駝或一隻羊。莎斯基亞選了駱駝。「不過,它們會吐口水。」莎斯基亞對南丁格爾小姐說。南丁格爾小姐頗贊同地說:「對,我看過駱駝。它們挺任性的呢。」
同一個星期,弗雷德麗卡又添加了一段摘抄:
弗雷德麗卡急忙衝去見自己的訴狀律師。在阿諾德·貝格比的辦公室,她坐在被鐵絲窗網切割過的陽光里,她只聽得到自己的聲音,一種懇求、恐慌的聲音。
回到家后,弗雷德麗卡收到一封信,裝在很長的法務信封中。信封里是她的訴狀律師阿諾德·貝格比的信,同時封裝在內的還有被阿諾德·貝格比稱為「被告方」的奈傑爾·瑞佛對「上訴方」,也就是弗雷德麗卡那封離婚申請書的回應。阿諾德·貝格比在信中說:「如你所見,被告方對我們的申請書中所有重要事實的指控都予以否認,他的回應由他的訴狀律師代為謄寫,我已備為附件,提供給你參閱,他在回應中敦促你帶著和解與恢復夫妻同居權利的考量與他見面。他也對兒子的監護權提出要求。」
弗雷德麗卡此刻既瘋狂又壓抑,她抄起那把裁衣剪把蓋伊·泰格的信縱向地剪成兩半,又橫向地剪一次。剪來剪去,那封信成了一堆矩形碎片,它們再也不成一封完整的信,她陰鬱地看著這堆碎紙。一個文本被碎片化后,就像九頭蛇搖晃著九個頭。她拾起這些碎片,攤放在桌上,排出了一行字:一個在布羅克斯預科學校的快樂的小孩。她不由想起藝術系學生們對威廉·柏洛茲文本拼貼的寫作手法所產生的興奮感,弗雷德麗卡選取碎片,把蓋伊·泰格的信以相應結構拼貼成一篇新的東西,產生了新的「意思」:
利奧·亞歷山大將進入布羅克斯預科學校讀書,他已經取得這所學校的入學資格,他的父親、被告方奈傑爾·瑞佛也曾就讀於該校。從布羅克斯預科學校畢業后,他將繼續進入坎伯蘭的斯韋恩伯恩學校,那也是他父親曾經就讀過的學校。
一個女人端坐在維達爾·沙宣的髮廊里,就是邦德街那一間。她的長發,那一襲她一直留著的長發,正在被剪成那種光滑柔順、歡快活躍的中短髮,貼著她稜角分明的顴骨,像是兩塊鋒刃尖利的刀片。兩個年輕人一起在她的後頸處工作。她的身體周圍則滑落著、堆積著長發、纏絲、捆束、卷鬚,那些東西在不一會兒之前,還是她身體的組成部分。她的頭髮在她的領口部和頸間的皮膚上播撒,輕微地穿刺著。她身後一個男人屈身,彎向她的頭部,把她的邊緣呈尖形的兩片頭髮放下來,令其自然垂墜到下巴的位置。他弄痛了她,因為她試圖抬頭看鏡子,她每次不由自主地抬頭時,都被身後一個男人輕輕按下去,雖然力氣不大,也是會被弄疼;另一個男人則在她赤|裸脖頸上的頸椎骨那邊勞作著,蜻蜓點水似的剪著。她可以清楚聽到她的頭髮與他們手中剪刀相碰時發出的聲音——是剪斷粗絲線時的那種斷裂聲。其中一把剪刀時不時划擦著她的皮膚,是刀尖的觸感,他仍在傷害著她。她幾乎可以肯定,那把剪刀的主人故意在她身上製造著這些小小的傷口。她聽到那兩個揮舞著剪刀的男人在她頭頂聊得意興正濃:「你快看那邊那個女的,你看她耀武揚威的樣子,她以為自己是個可人兒啊,自以為了不起,她不過就是個活生生的倒霉鬼,看她攏在後面的那一坨頭髮,簡直像是個腫大的淋巴結,她自己看不見嗎?她肯定看不見那一坨頭髮又搖又擺,她覺得自己簡直是活色生香,給她弄頭髮那個肯定就是這麼跟她說的——秀色可餐,他把鏡子放在一個對的角度,所以她才看不到他給她弄了個多叫人想去死的髮型,後頸的頭髮越剪越高,想讓她看起來精神,結果剪得都不剩什麼頭髮了,就剩坑坑窪窪的頭頂上那一個包。」兩個男人嘻嘻哈哈,他們手掌下面那個女人也想抬起頭來看看他們說的那個人,但被一把壓下去。她心想:「我以後也不會忘了這件事,儘管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記得。」人世間有那麼多的凌|辱,那麼多的災難,為什麼她非要單單記著在髮廊里發生的這件事?她身後那兩個男人終於准許她抬頭了。她穿透淚水,看到自己的樣子。頭髮沿著她下巴的線條,剪成匕首的形狀。那兩個男人對她說:「你看起來真可愛啊!」髮廊里在座的所有剪著一樣髮型的女人,都看起來一樣「可愛」,當然,沒剪那種髮型的女人們除外。當她晃晃自己的頭,她的髮絲隨著她的頭輕盈甩動,然後又迅速回到原來那個完美的位置,她的頸項完全露出來了。她給了那兩個幫她剪頭髮的男人小費,儘管她給得不太情願。不過,她的新髮型的確是挺漂亮的,不是嗎?https://read•99csw•com
世界發出洗一個和平熱水澡的倡議!地球上的麻草都是免費的!宇宙級別的詩歌觀禮竟如此意外而世俗地舉行著!隨興自在的星球歌頌嘉年華!蘇聯宇航員從詩歌中得到陣地的頓悟,那是純凈無瑕的、超越國界的詩韻受精!皚皚白骨帶來愛的集會的佳音,惡鬼也結成陣線,同志、閣下,現在開始精神啟發!優良書籍和流轉時光的殘餘猥瑣地朝新方向流瀉開來,展開充滿惡意的新旅程!靈魂革命與城市燈光和替罪風潮一一發生!詩之泉的中心涌動著飢餓的意識,后甲板艙室的時代交替以四十二下為一組的節奏敲擊著世界毀滅般的凱旋樂曲!你並非孤單一人!投入神奇的猜想!啊!帶著聖潔的心靈加入這場看不見的暴動!阿爾比恩!醒來吧!醒來吧!醒來吧!啊!融進寡廉鮮恥的浪潮中!只有真正赤|裸的自我意識才能找到新世界!寰宇一家親的新形態必定是永恆!沒有人將會是瘋癲的永生者!地對空導彈、芬萊特、費林蓋蒂、費爾南德斯、金斯伯格、保羅·里歐尼、丹尼爾·里克特、特羅基、西蒙·文肯多格、霍羅維茨……齊向國際詩歌盛會乞靈!
詹姆士講述了自己這樣的經歷:獨自漫步于夏日夜晚的公園裡時,看到一對情侶正在歡愛,他突然感覺到自己跟整個世界、跟天空、跟樹木、跟花朵、跟草叢,也包括那對情侶,產生了巨大的奧妙的一體性。他急忙沖回家,盡情地沉浸於書海中。他告訴自己:「我本沒有任何權利來領受這種經驗。」不止如此,他亦感覺到:在自己與整個世界融匯結合時,那種自我身份缺失的威脅感更令他震懾不已。他明白,那個過程中,激烈的孤立狀態、自我吸收或被吸收這三者間過渡時,完全不存在任何中途行進階段,一切在極速中完成。他曾在須臾間擔心被吸收進大自然中,被大自然吞噬,導致自己從此消失——這是最令他害怕的,也是最令他期待的。他記得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所說:「凡塵之美,最是驚險。」要凡夫俗子聽懂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的箴言尚且不易,更不用說,踐行其博奧真義了,但這就是世俗之人所不能。(R.D.萊因《分裂的自我》,第91頁)
(靜默)
「盲眼的命運女神手持可憎的修剪。」阿加莎說道。兩個女人啞然失笑。阿加莎引用的這句詩讓兩個人都似乎好受了一點。她們倆沒有討論為什麼一句詩會有緩解緊張的效用,但她們畢竟都是女人,她們兩人也受同一種文化的熏陶。
今天晚上的校外文學課,我會講解《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有一點很特殊,就是她本人不會講解什麼《包法利夫人》
我的當事人已經得到消息,了解到您帶著孩子居住在倫敦一個貧困、環境相對不穩定的區域——包括您住在類似貧民區中的一棟公寓的地下室這一部分情況,我的當事人也有所了解;另外,他也獲悉您也無法為孩子提供全天候的照料,而讓他處於一種不斷變動的間歇性的託管中,以便於您能從事各種臨時、兼職的工作,來賺取生活費。綜上所述,我的當事人無法認可您現在的行為,因為這種生活方式對兒童成長沒有益處。因此,他很慷慨地提議:提供一份優厚資金,供他兒子和您的生活所需,以便讓您能夠無後顧之憂地擔負起照料利奧·亞歷山大的全部責任,將這視為您的重心所在。我的當事人相信,您從婚後居所的意外離去——如果原因如您所說,是為了尋找就業機會,那麼,比起其他能夠全神貫注養育幼兒的女性而言,您對就業的重視將導致您愈加不能勝任對年幼孩童的照顧和管教。況且,您也無法提供這個孩子在原本成長過程中早已適應的舒適的家庭生活和有益的田野環境。我的當事人認為對這個孩子最好的安排就是立即讓他回到他出生后從未離開過的家庭。當然,他也允諾,如果您無法放棄對您個人生活方式的追求,他將保證您與這個孩子能夠有足夠的接觸途徑,確保您在布蘭大宅中受到歡迎,無論您選擇成為布蘭大宅的女主人還是訪客,都隨您的喜好。
被告方,奈傑爾·瑞佛,由泰格先生和佩爾特先生兩位訴狀律師代理,就您提出的離婚申請致函于您,現回應如下:
真理絕不是可言傳、可理解,卻不可被信仰的。
弗:如餘燼。
利奧·亞歷山大應與被告方一起居住于原本的家庭住宅:位於赫里福德郡朗巴羅的布蘭大宅。在該處,他將由管家菲莉帕·瑪姆特小姐照料,瑪姆特小姐自他出生時便對其施以照料,另外,他的兩位姑姑:羅薩琳德·瑞佛與奧利芙·瑞佛也將從旁照料。
「利奧肯定會不適應的。」
我恨「我」是因為當我寫出「我愛他」,或者「我害怕被他禁錮住」之類的話時,這個「我」是我發明的一個角色,是從我的人生中汲取了生命養分后,被偽裝成的一個靈巧的閉鎖的角色。僅僅是寫出「我愛他」,甚至單單是「我愛他」中那個「我」,就足以令人將腹內之物嘔吐無遺。真正的「我」是「我恨我」中的第一個我——那個觀察者——不過,只有待我寫下「我恨我」這幾個字那一刻,我才能意識到恨「我」的那個我才是真正的我,但可悲的是,寫作這個再現過程,讓身為觀察者的我也成為一個斧鑿的、造作的角色,更可嘆的是,指出觀察者的虛偽性的那個人變成了一個真實的人——那麼,什麼才是真實的?這就陷入了一個無休止的惡性循環中,就像大跳蚤身上總有小跳蚤,小跳蚤身上有更小的跳蚤……跳蚤們咬來咬去。所以這是不是寫作本身給我們的教誨:不要寫作?或者說可以寫作,但不要寫「我」?
卑鄙之於卑鄙者,正如風之於鳥水之於魚。
弗雷德麗卡考慮著藝術系學生的話。這番論述既引人入勝,也令人排斥,是一種領會方式,也是一種表演方式。弗雷德麗卡自認是一個知識分子,受好奇心的驅動,思覺一致和融會貫通的愉悅也促動著她;弗雷德麗卡自認是一個知識分子,總體上她所處世界中的絕大多數知識分子都聲稱一致性、連貫性已死,或疾呼世間諸事的規律本質上是多麼虛無縹緲:規律只是人定的,規律短暫又不穩定。但弗雷德麗卡無比明晰地意識到多重自我身份:她的人生好像正在翱翔,而飛著飛著,她的人生就要解體為各種不相干的零零碎碎:她的這種解體是為了從鄉村莊園和世俗家庭中掙脫束縛,換取自由;同時,她是一具為了躲避受孕的恐懼和災難,而在兩個月之內依靠化學方法來自保的麻木女體;另外,她是一具與一團橫衝直撞、體形矮小、滿頭紅髮的男性能量核相聯結的瘦弱女體,那具女體從眾人生活中的缺失,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存在、一種爭取;她正越來越深刻地理解到:在結構關係上,英國文學與已經被尼采和弗洛伊德思想美化的歐洲文學是一半與之極力維繫,一半與之喪失關聯的;她是一個委身於地下室,錢不夠用的人;她不過是一段記憶,記憶九-九-藏-書成分上粘連著的最多的是莎士比亞,還有很多的17世紀詩歌,以及不算少的E. M.福斯特、D. H.勞倫斯、T.S.艾略特和浪漫主義作家,這些名目的作家和作品,曾一度被視為一種具有世界性的、人人應通曉的內容。但目前看來,這些不成知識財富,反倒像是叫人不安的一種精神負擔。她是一個離婚法庭的上訴方;她是菲莉絲·K.普拉特和里士滿·布萊書稿的評斷者;她是一個坐在書桌前重整著各式各樣字詞文段的女人,那些文字所使用的字眼和詞彙可以大相徑庭——法務信函、利奧學校寄給家長彙報學生們要學初等教育表音字母的通知信、利奧人生中第一次寫下的兩個詞——公共汽車和人類、出版社寄來的初稿和隨初稿附上的其他說明或相關交代——她為初稿寫的讀書報告,她為周刊寫的書評專欄,受制於書評專欄的出版要求,她不能使用太尖銳的字詞,因為就三百字的字數限制,她寫再多吹毛求疵的文字,也是浪費。在各種文體的浸淫和訓練中,她已經有了將注意力從一段法式煎蛋卷食譜描述迅速轉換到專題論文,從斯波克轉換到《聖經》再轉換到《瑞斯丁娜》的本事。語言圍繞著、搓磨著她,同時發出許許多多聲音,可以說沒有一種聲音是屬於她的,或者說所有聲音都是屬於她的。
愛:那的確不夠。
「試著用簡練的筆觸,來描述一天。」
如果虎以狐為諫,它也只會變得詭計多端。
(1)被告方對以上所述申請書中指控的虐待行為予以否認。
勃勃生機何其豐美。
丹尼爾在聖西門教堂里值夜班。橘色街燈的光線穿透滿是陳年污漬、凌亂斑點的玻璃窗,在教堂內的石壁上投下一種彷彿含著酸性的喑啞光芒,有時又因路上一閃而過的照明車燈,這片亞光爆裂地掙扎,閃出一點不同的光焰。丹尼爾在一根維多利亞式的樑柱后,靜坐于陰影里,望著魯本斯《基督下葬》和霍爾拜因《墓中基督》這兩幅作品的複製畫,它們全都是霍利教士懸挂在祭壇上方的。今天的日期是10月28日,丹尼爾想要對一種邪惡的滅絕表達感激,並致以深思。在這一天,下議院在一場自由投票中,通過了謀殺刑罰法案,也就是死刑廢止法案。丹尼爾坐在不知為何物所霸佔的一團黑暗中,回想著盛大慶典上的甲胄華服,回想著隆重其事的宗教儀式,回想著以他人痛苦為樂的人間殘暴,回想著今天被一筆勾銷的一切。他非常明白,自己現在所感受到的一切——包括他初次體會到的面對死亡時的苦痛,其實本質上都不是他對死者的同情之心——儘管某種程度上,他對死者有一份憐憫。他曾想象過也親眼見過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站在被告席上,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法官的黑帽子,任宣判的字字句句隨意敲擊著鼓膜,但也不得不做一些作為生者始終要做的事情,比如走回牢房、進食、說話、排泄、呼吸,但作為一個被宣判將死之人,那個男人或那個女人的存在不是一種未知,而是一種確知,倒數十天、九天、八天、七天、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二天、一天,倒數十小時、九小時、八小時、七小時、六小時、五小時、四小時、三小時、二小時、一小時,倒數十秒、九秒、八秒、七秒、六秒、五秒、四秒、三秒、二秒、一秒,命運會攜著頭套和繩索而來,直逼死囚拖著形同已死的兩條腿往絞刑架、往圈套中挪移。雖然說死亡就是死亡,但這種死亡卻是尤其詭譎、可憎的,原因在於它的確定性,在於它是一種公共處決和公開執行,在於它的非自然性,而這與其他所有謀殺致死行為具有相同的非自然性。但是,死亡總歸是死亡,丹尼爾心想:「許多人痛苦地等待著去死,所有人前仆後繼踏上歸路。」公開進行的肉體懲罰最令他驚駭的一點是,恐懼藉此被散播到全社會中去,儘管這是一整個社會在處決,在共謀,在裁斷。邪惡的氣息流竄在法庭官員、男警、女警、律師、法官的呼吸中,他們聚合在一起,必須執行「導致死亡」的這場叫人作嘔的鬧劇。同時,那股惡之戾氣在囚牢里,在獄警和其他目睹死囚瀕死掙扎的囚犯身上也嗅聞得到,戾氣點燃的是僥倖的眼神或病態的恐慌。不過看別人受苦所引發的快|感刺|激著媒體,也在那些快要作嘔的、深受影響的人心中激發出一般情況下難以想象出的畫面——無論是像殺人狂一般的喜悅,還是充滿血腥味的正義怒火,或是如活在恐怖中的受難者一般,都能得到一種不甘、懼怕、毀損的身份認同——這可能是丹尼爾小時候的自我情感投射。在卡爾弗利的時候,丹尼爾曾見到過一個哭哭啼啼、身體抖個不停的男人,那個男人以前是個牧師,曾經出席過卡爾弗利監獄的死刑執行,在一陣由負疚、驚悸、嫌惡交雜而成的情緒中,他徹底喪失了理智。「一個能製造出這種機制的社會,是一個生了病的社會。」丹尼爾想,「但也不能稱之為非人類的社會,純粹是因為殘忍是人性的表現,殘忍是我們人性的一部分,而不是其他任何一種生物的天性。」而黑猩猩那種「戰爭販子」的殘虐行為,在丹尼爾的時代還沒有被發現。
「他們都沒有親眼看見我受虐,他們是在之後才見到我的。」
我發現我有不斷增強的一種傾向,這種傾向也不單單在我一人身上被發現,那種傾向就是:把生活萬象視為一種文化產品,而這種文化產品的表現形式是:帶有神秘感的陳詞濫調;另外,我,以及很多人,傾向於引用語錄,而拒絕自我創造。(托馬斯·曼《浮士德博士創作過程》)
人們或多或少都在說著以前就說過的原話,帶著或多或少相同的節奏,好像所有文字的吐息都是可以互換的。這個福斯特,有著更加牢固的結構,直到他被肢解成分量可觀的小塊,他才會被解構,在一個有著高與低的特定對比中,抽象和可靠的文字才能派得上用場。
讀完奈傑爾訴狀律師的信,弗雷德麗卡又讀了自己律師的信。信上說原本為她的離婚聽證會定好的日期已經被推遲了,因為被告方申請獲得更多時間進行準備。弗雷德麗卡打開了棕色的小信封,裏面是克拉布·魯濱孫成人教育學院寄給她的一張支票。最後一個信封——就是印著維多利亞拼貼的那封——打開后,她看到一張來自「離經叛道畫室」的邀請函,這是戴斯蒙德·布爾寄來的。布爾對拼貼畫越來越執迷,信封上仿古的天使娃娃和花朵只是他的小試牛刀。他正在創作一幅將人的面孔層層疊加的大型作品,面孔不限古今,挑選自報紙和繪畫,比如羅伯斯庇爾的眼睛長在瑪麗蓮·夢露的臉上,這張臉生在布隆奇諾筆下那頭代表著「欺詐」的怪獸長著鱗片的長尾上;又或同樣是坐姿,但羅斯福的照片被移花接木到提香所畫的教皇保羅三世的坐像上。這幅作品目前還在一個極其混沌的創作過程中,有些部分似乎處理得索然無味,有些部分則慧黠得驚人。布爾很得意地認定,弗雷德麗卡現在願意隨時造訪他的畫室,成為他的床伴。「她喜歡我的作品,她喜歡我。」布爾似乎胸有成竹,「只要她喜歡這兩樣,接下來的就水到渠成。」弗雷德麗卡這邊,因為約翰·奧托卡爾的緣故,她不傾向於認為和布爾發|生|關|系會損害法律賦予她的任何自由——反正和約翰·奧托卡爾早已發生了關係。她對和布爾做|愛這件事有點蠢蠢欲動,似乎也是為了證明自己和約翰·奧托卡爾並不存在羈絆。自從和約翰·奧托卡爾上床以後,她便開始服食避孕藥,這讓她體重不斷增加,脾氣也越變越差,也可能不是避孕藥的關係,她的生活才是增重和壞情緒的根本原因。她吃了差不多兩小袋避孕藥,每天都吃,9月吃完了一袋,10月吃完了另一袋,避孕藥吃完了兩個月,約翰·奧托卡爾也差不多銷聲匿跡了兩個月。戴斯蒙德·布爾這明目張胆的約請因此顯得更有誘惑力了,弗雷德麗卡心想:畢竟,避孕藥不能白白浪費。
這一頁寫完后,也被撕爛了。即使弗雷德麗卡覺得寫作似乎稍有一絲趣味了,卻還是被噁心的感覺壓制住。
「我們應該期望事情不必走到那一步,那樣你兒子就不會去寄宿制的預科學校。我會跟戈特利律師好好研討一下這個案件。同時,你必須盡量找到能描述你丈夫脫序、殘酷、好鬥行為的人,比如女傭?我們還必須去醫院取證。你的朋友是否曾目擊過你丈夫對你施暴?」
弗雷德麗卡很明白:「我這是在胡鬧,我沒有好好想事情。我不過是將嫁給奈傑爾的過錯,歸咎於E. M.福斯特和D. H.勞倫斯而已,那明明是我自己對兩性結合的某種渴望,是我對聯結激|情和散文的試探。而事實上,或者說某種層面上,我嫁給奈傑爾,是因為恰恰相反的原因,是因為我想讓事物保持分離的狀態。我能想到性|愛的有益、性|愛的美好,美好比有益要高明多了,我也能想到因為奈傑爾那麼富有,所以我大可不必變成像我母親一樣的家庭主婦。我想到:我身體的器官和我心中的想法都能夠一如往常地安然運作,嫁給奈傑爾,只需要和他在性|愛,在我拒絕成為家庭主婦這兩點上進行商榷……我的確是咎由自取,不管命運將什麼加之於我——這也包括了利奧,利奧不是我的負疚,我應該對利奧盡職盡責。」
一個月過後,她又寫道:
弗雷德麗卡打開厚重的大裁切書寫紙,閱讀「被告方」的信。
這就是此刻的聲音,這就是所謂的方向,碎片支撐起我的廢墟和我的一切,試一試這種語言方式,這就是此刻的聲音,這就是極致的釋放,這就是終極的原理。
一個在布羅克斯預科學校的快樂的小孩,還有幾位親屬安插在他身邊,全心全意照顧著他,並且要爭取他兒子的監護權。他就是他自己生的,生於離婚申請被遞交至正義的場所之際,當時,布蘭大宅的主人希望阻止事情最終演變成這樣,我的當事人也收到消息,返回婚後的居所,那是一個貧困、環境相對不穩定的環境,建議你最好能夠住在一個地下室里,那是一個最有益處的安排:類似於貧民區中的一棟公寓;你應該立即安排去布羅克斯預科學校,照料這個小孩,父母親會有空去做兼職工作來賺錢。我的當事人的要求是兩種都有的,我的當事人不照顧這個小孩,也希望你能顧及他兒子的利益,又快速又同情地支付你合理錢財,這樣能最好地使你在目前的情況下堅持下去,奉獻出你所有的關注。你可以離棄這個小孩,也可以把婚後定居的家庭當作房子或者它的女主人或者視它為你的雇傭關係,但你不適合有很小的小孩,小孩對於不被商討這件事感到異常關心和沮喪,因為事關他穩定的家庭環境,在把這個小孩送去給威廉·布萊克的親屬和一個非常有愛心的管家,帶進家裡或者帶到瑞佛家族的世界中,他會在適當的時候帶著這個小孩去坎伯蘭郡,那便是我的當事人的倫敦區域。他也得到消息:他擁有被描述為他的同輩的特點——包括總是在改變的。還有指控,都在學校里了,當時你消失了,他的兒子也和一些不同的短期建議的工作被送走,這些都是為了貝格比、默爾&施洛斯律師事務所的福祉,我們已經確認了目前的分離是在他虐待非難的緊急需求之下,在他婚後的居所原諒你的離棄行為的同時,解決你假定的分歧和決定,你帶走亞歷山大·瑞佛以及難過的遺憾,勸說你回到斯韋恩伯恩學校,回到能給予關照和監管的和真心的希望和期待的女性當中,在可能被當作生活費的資金中受教育。在對孩子來說舒適的家庭環境中,留下你的優先權,從這個孩子的福祉中離開。九-九-藏-書
「我丈夫還往我身上丟過一把斧頭。」
兩天後,她記述了另一件逸事:
她渴望在年紀這一點上被關注。在被知識、高度和色彩所取代的她固有的平和感之間,現在是一段死亡的闃然的路程。但是有件事只能被排到第三順位,因為意識不到,他知道他自己從不是什麼一體性,但他說:你的鼻子很漂亮,因為是一個新的鼻子,一個全新的,這聽起來像謊言,畢竟她恰恰是二元性的。我怎麼能說「我」呢?他問,他默念著將成為真相的話:你在真相面前,已經停止生存了。一切都升華進一個新的一體性里,這個一體性逾越了每個人,因為一體性無須針對任何人的疑問來作答,舊的存在感又如何呢?可是在獨立的新世界和未知的一切之間,要怎麼行進?這不關他的事,終究每個人都會有完美的寧靜感受——無論是這個我,還是這封舊信。
她沒有向阿諾德·貝格比報備自己和約翰·奧托卡爾的事情。她選擇「隱瞞」的原因很多,這些原因互相牽連、環環相扣,也會導致一連串「不必要」的後續反應。比如,貝格比會認為她在針對是否發生過通姦、失檢或法律規定已婚婦女不應有的行為進行自我陳述時,有欺騙嫌疑。弗雷德麗卡感覺會受到貝格比的道德判斷,與約翰·奧托卡爾發生性關係在她自己的認知中並不重要,但在貝格比的評斷下會是相當要不得的一件事。另外,一旦把約翰·奧托卡爾這個人的存在告知了貝格比,就相當於將自己和約翰·奧托卡爾的關係正式確立,有了確鑿感,而這或許並不是她自己或約翰·奧托卡爾本人想要的那種「蓋棺定論」。所以,弗雷德麗卡的觀念里,和約翰·奧托卡爾不是通姦,這聽起來太嚴肅了,他們倆只是單純的性|愛。「單純的性|愛」似乎能規避法律視線的嚴苛檢視,如果法律上對於「通姦」和「失檢」的理解有某種價值上的偏袒,那麼,「單純的性|愛」的意味則相當鬆散,因為它經不起放大觀察或討論,「至少是不用作為呈堂證供被明說的」。弗雷德麗卡對此頗有些驕矜,但同時困擾著她的是:「事實上,我找不到任何像樣的語言來向阿諾德·貝格比描述我和約翰·奧托卡爾的關係。」
這也真是俗不可耐的口氣。把心情寫下來后,事情反而變得更糟了,幸虧只是糟了那麼一丁點兒,這是一種命運?書寫者的命運?寫作固然叫人難以自拔,卻沒有什麼作用。停筆吧。
我的當事人相當關心也備受困擾的是:您在未同他進行商討的情況下,就為他的兒子在教育上做出了不當安排。基於社會地位和教育理念上的考量,以及一切以孩子福祉為優先的觀點,他請求您重新考量您將他的兒子送到肯寧頓威廉·布萊克小學就讀的決定,我的客戶指出:無論從家族出身和背景,還是從利奧所背負的極高期望上來看,這次入學都是失當的。瑞佛家之前三代的兒子全都入讀位於赫里福德郡的布羅克斯預科學校和位於坎伯蘭的斯韋恩伯恩學校。我的當事人衷心希望也滿懷期盼,能為兒子提供他自己曾受過的高品質教育,讓他的兒子和同輩或同齡親屬就讀同樣的學校,目前,利奧·亞歷山大的堂、表兄弟,有一部分已經在前述的兩所學校中入讀。
弗雷德麗卡在「貼合」兩個字下面,緩緩寫下:
丹尼爾就這麼坐在教堂里,破壞著自己的頭腦,從敘事到戲劇性,他從中擷取各種元素,對自己的思維發動著攻擊。他清醒地分析著這些事情,也嘲笑著他總喜歡嘲笑的那句話:「你將會被從頸部懸吊,直到死亡,願上帝寬恕你的靈魂。」丹尼爾想象著法官宣判死刑時所戴的黑色帽子,想象著法官桌上擺著的一束小花,想象著囚禁死刑犯的暗無天日的牢房,想象著依納爵·羅耀拉教導他的信徒們在受難苦路的朝聖之行中想象著耶穌的心境,做更深層次的冥想,在大腦的暗室里、在血液中、在汗滴間、在碎骨處、在穢物上、在疾呼下、在無力的肌肉里、在吐著唾沫的圍觀人群中、在荊棘冠冕的刺痛里、在無力躑躅的大腿和膝蓋上、在從腳趾痛到心髒的每一步挪動間,依納爵·羅耀拉讓信徒們將愴痛、掙扎中的耶穌形象栩栩如生地重現於眼前,重現於現實。這些畫面是多令人髮指啊!而這種令人髮指又不在於蓄意荼毒或扼殺的居心和衝動,卻是在於將一場凌遲折磨布局、轉化成一個獵奇景觀,並引發路人紛繁觀覽情緒的「匠心獨運」。靜默于黑暗中的丹尼爾其實看不清楚魯本斯畫中那沉重的、珍珠光感的、僵硬屍化了的肉身色彩,也辨不明霍爾拜因畫中陰冷、鬆弛延展、皮包骨般的遺體細節,這兩位畫家都精於描繪肉體,了解肉體的美和複雜性,擅長調和玫瑰色和蠟色,擺布藍色和灰色,操弄陰影和亮光。他們在畫各自的那幅作品時,捕捉的是肉身腐爛過程中的某一時刻,畫家們倚恃畫技,撩撥著筆端的美學發想和創作快|感。他們是愛屍身的,愛到好像在對死亡的沉靜凝眸中,那屍身一瞬間復活——僅此一瞬,爾後再無復活之可能。「這就是基督,這就是聖人,一個受盡折磨又被處以極刑的人。」丹尼爾心想,「不過,人們經過生命的種種之後,來藝術里尋找上帝是對的,畢竟在繪畫中,人們對惡的認知從態度上說是愚魯冷漠的,從情緒上說是生氣勃勃的,從情勢上說是孤注一擲的,從道德上說是自以為是的。」隨便吧,只要邪惡得誅,感謝什麼都是有道理的——特別是在這樣的世道下,在這樣的時日中。即使過了很多年後,當20世紀60年代的自由被世人再度提及,丹尼爾想起的還是1965年10月28日這個寂靜、幽暗的夜晚。那個夜裡,當他掃除了頭腦中有關停屍房和酷刑室的想象,從冤魂的凄厲又急促的喋喋不休中奪回自己的頭腦後,他在那個被夜色塗滿了深藍色的圓頂屋裡,找到了柔軟、清凈和釋然的自己。
弗:它們並不滿足於僅僅活過一次。
愛:它們竊竊私語。
律師們重視的是以精準明確、不含歧義的描述,導出不容置疑、無懈可擊的結論;因此,弗雷德麗卡用律師信「寫」出的拼貼文比起有些辭藻富麗的拼貼文,欠缺了一份美感,但是這篇拼貼文相當程度上反映了她的迷惑、她的困窘,也揭示出她對奈傑爾的訴狀律師為粉飾奈傑爾樂善好施義舉所舉論點和論據的真實看法:那無非是一派胡言。但經由這篇拼貼文,她終於自己找到了藝術系學生非要推介給她的威廉·柏洛茲,她領悟到藝術系學生引用的柏洛茲的話的真意:
這是弗雷德麗卡的又一段引用:
她漫無目的地思考著,要不要試一試拼貼文。她有這樣的想象:把離婚的不幸遭遇和為離婚必須進行的生硬談判,全部都剪成碎片,合成一篇胡說八道的日記,這篇日記搞不好會像算命的水晶球一樣,偶爾泄露出天機,比如「我的當事人不照顧這個小孩」之類的讖兆。想象歸想象,弗雷德麗卡心中有座天平,所以她不覺得這樣的胡思亂想能給她帶來任何正義的滿足感。問題是,蓋伊·泰格先生的當事人非常照顧這個小孩,也願意照顧這個小孩,這就是癥結所在。而除此之外,一個聰明如弗雷德麗卡·波特的女人——準確地說,是曾經聰明如弗雷德麗卡·波特的女人,怎麼可能身陷如今這一團泥淖?她自嘲地笑了起來,翻出文學課講義的複印件,找到論述福斯特和勞倫斯作品中「完整性」和「一體性」的部分。她從講義中把這幾頁抽出來,以威廉·柏洛茲可能會稱允的方式,切成片狀。先是縱切,再是橫切,然後重組。這個拼貼方法讓弗雷德麗卡對勞倫斯產生了妙趣橫生、狂想曲般的新觀點:
首先,我的當事人請我向您明確傳達這一點:目前你們兩人分居,而這是奈傑爾·瑞佛先生最不樂見的情況,他迫切地希望您帶著您的兒子返回到你們婚後的居所,並商談和解。他對您在離婚申請書中所陳述的有關虐待和通姦的非難一概予以否認,並願意真誠地向您證明:就您事先未提供任何預警、討論,也從沒為解決觀念差異而嘗試進行任何理性努力或友善溝通,就擅自採取的離棄行為,他也做好了原諒您的準備。
弗:它們沙沙作響。
「很多小男孩都有過寄宿生活,而且平安順利地從宿舍中走了出來。」貝格比停頓了一下,「比如說我,」他又停頓了一下,「可能連法官也是一樣。」
(靜默)
後來,她又在練習簿上寫了這樣的短句:「我恨我。」這可能是她寫下的最有趣的一句話了,然後,她補贅了幾個極有思辨性的字:「為什麼?」接下來,她給出自己的答案。
親愛的瑞佛太太:
(2)被告方對以上所述申請書中指控的通姦行為予以否認。
烏鴉寧願萬物皆黑,鴟鴞盼望一切昭然。
阿加莎·蒙德來到弗雷德麗卡所住的地下室,帶利奧上學。今天輪到她送孩子們上學,她也順便拿來了弗雷德麗卡的信件。兩個信封很大,顯得第三個棕色信封再小不過,第四個信封上印著小巧的維多利亞拼貼——拼貼上是天使頭像和紅腹灰雀,一朵百合和一朵玫瑰。利奧正在和他連帽夾克上的拉鏈糾纏不休,還不準別人幫他。他在那兒皺著眉頭生悶氣。弗雷德麗卡當時在利奧身後,她把自己的壓力和義憤以耳語的方式,嘀嘀咕咕地透露給她的好朋友阿加莎,這些有關利奧的竊竊私語就從利奧的頭頂上飛了過去。弗雷德麗卡快速撕開了那兩個大信封,並不是因為她急於知道信裏面寫了什麼,而是因為她憂懼信中內容——難以名狀的憂懼總是比無知和受限的感覺要糟糕得多。其中一封信是奈傑爾的訴狀律師蓋伊·泰格寫來的,信是通過弗雷德麗卡自己的訴狀律師阿諾德·貝格比寄來的。當然,信的內容是關於利奧的——這已經不是第一封這樣的信了。奈傑爾似乎正發動起一連串法務信函的持續攻擊。這些信都不是他自己寫的,因為語言不是他的溝通媒介。他從來沒有給弗雷德麗卡寫過一封信,所以就算弗雷德麗卡想要一盒奈傑爾寫給她的已死的舊情書來疑神疑鬼或悔恨嘆惋也做不到。貝格比隨信附上的便箋說奈傑爾通過律師發的這封信應當被深思熟慮。弗雷德麗卡當著利奧的面沒辦法明說什麼,她只好拿起那把她平時幫利奧剪小紙人的裁衣剪,假裝要遞給阿加莎,也順便舉起那封信,晃給阿加莎看,繼續壓低嗓門向阿加莎暗示這封信的毀滅作用。https://read.99csw.com
阿加莎和弗雷德麗卡對老師和孩子們說了再見。她們走到大街上,撞上一群飛奔向學校的孩子。阿加莎再次向弗雷德麗卡保證這是一所好學校:「學校建築可能有點不像樣,但你看到掛在教室外走廊上的學生手工作品了嗎?」那是一整班學生親手做的裝飾帶,主題是《霍比特人》:有正在行走的戴著兜帽的矮人一族,矮人比爾博光著他毛茸茸的腳,手持直笛;白巫師甘道夫的白鬍子飄飄揚揚,身後跟著一堆熱情洋溢的夥伴;整個畫面的背景是崇山峻岭,洞穴的入口處是正注目監視的獸人,天際線上是零星的狼;還有一根樹枝,被肥大烏黑的蜘蛛佔據,樹杈間是精心編織的一片片蛛網;在整幅畫面的最角落處,是藏匿在洞穴中的惡龍史矛革,它的鱗片是學生們別出心裁用牛奶瓶蓋組合而成的——不僅如此,史矛革躺卧在一堆用彩色糖紙和小塑料彈珠拼貼成的金銀珠寶中。整幅拼貼畫可說細膩精美,阿加莎跟弗雷德麗卡說:「你認真看看這幅作品,能看得出來學生們得研究樹木的生長方式和蛛網的編織原理等,還要掌握透視技法,在材料配置上也得有相當的創造力。」在拼貼畫的上方,是威廉·布萊克詩歌的插畫,比如《羔羊》《老虎》《小男孩的迷失》《土塊和石子》,以此來彰顯、讚美學校的名稱。弗雷德麗卡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嘆服道:哪有這樣的學校啊?她的確覺得這種新式學校叫人精神振奮,但她不確定利奧是否能夠適應群體生活。瓷磚鋪設的長廊里冰冷的聲音迴響、綿延,令人心寒。當弗雷德麗卡還是個小學女生時,她在學校里不斷被同學排擠和針對——她自小就是個孤僻、慍怒的小孩。「這會不會遺傳給利奧呢?」她有點擔心。她和阿加莎說:「我完全沒辦法過群體生活,學校令我厭惡。」
我今天起床起得挺慢,我能感到舌頭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舌苔。
「你怎麼說都可以。他當然也可以說自己是寵愛慈愛和寬容大度的。他畢竟連你的背棄行為都可以包容,他還說想讓你回到他身邊。你必須能夠證明他對你足夠惡劣,以至於離婚成為一個理智判斷下的要求。我會讓你的辯護律師格里菲斯·戈特利在庭上要像鬥牛梗一樣戰鬥、爭取。我們亟須能夠為你所遭受的虐待做證的證人,還有當你丈夫遠離你,做出那些苟且行為時的證人。你會不會考慮聘僱一個私家偵探?」
一個星期之前,恰恰是死刑廢止法案通過的一個星期之前,在柴郡的海德鎮,二十六歲的倉庫管理員伊恩·布雷迪和二十三歲的速記打字員邁拉·欣德利,兩人被控謀殺十歲的萊斯莉·安·唐尼。萊斯莉·安·唐尼的屍體在兩人被控前,在奔寧山脈沼澤地的煤堆里被發現。伊恩·布雷迪同時被控謀殺十七歲的愛德華·埃萬斯。如果事件發生的時間稍有不同,丹尼爾經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會有這樣一個靜夜?
我經我的當事人奈傑爾·瑞佛先生授意,通過貝格比、默爾&施洛斯律師事務所幾位代表您的律師,遞交這封信給您。請您就奈傑爾·瑞佛先生關於你們共同的兒子利奧·亞歷山大·瑞佛的福祉,所提出來的幾項建議,進行考量。
「不,他根本是惱羞成怒、毫不退讓。」
點到即止,多則無益。(威廉·布萊克《天堂與地獄的婚姻》,第十版)
人蹤未竟之處,自然一片荒蕪。
接著這一段,弗雷德麗卡又有補充:
弗雷德麗卡又依循舊法,用講義剩下的部分,完成了另一篇拼貼文:
「我不想讓利奧住進一個預科學校的集體宿舍,那太恐怖了,那是非正常的,我無法想象——他還那麼小……」
利奧終於拉上了連帽夾克的拉鏈,大獲全勝般拍起手來。他和莎斯基亞跟阿加莎一起離開了。
外表上,他是神采奕奕的,只能指出救贖的方法,可是所有的都已經被恢復成混亂狀態,植根于每個人的靈魂中。通過她佈道內容中不太完整的禁慾部分,只能聯結丈夫和鰥夫,他一直都是這樣,兩個人都揚揚自得。激|情是腐壞的,信仰佔據了制高點,在碎片人生中富有激|情地活著。宗教也有聯結,還有野獸和僧侶在星期天早上被大聲誦讀,它們對彼此來說,都象徵著生命,因為它們都會死。她沒有什麼天賦,她只求聯結!那才是「良好言辭」的形式。散文和激|情都會被建築起來,捆縛住人類之愛,但她從來沒有奉獻出人類之愛的打算。只有聯結,他被剝離了孤立感的魯鈍反應再無法展現。它不需要掠奪靈魂,它安靜地暗示著:橋上涌動著一段已經達到白熱化的恨意,那恨意和美麗共存。亨利的一個品質是能成為聖徒,以及愛到無窮無盡,儘管如此,她再三提醒,他可能有一點羞澀,單純因為他不能對她所說的話付出任何注意力。他的不留心,讓我內心煩擾,這鬼鬼祟祟的信仰——肢體的慾望,只有在受尊重時,才能保持。
就眼下的情形來看,我的當事人建議他的兒子應立即被送往布羅克斯預科學校,他已在那所學校為兒子取得了入學資格。相信您也很清楚,您的離婚申請書一旦上庭進入司法程序,我的當事人會跟您一樣爭取他兒子的監護權。但是,我的當事人此刻仍真誠地希望這種局面能夠被避免,因此他想要試圖勸說您回返你們婚後的住家。與此同時,他建議,現在對你們共同的兒子最公平、最恰當、最有益的安排,便是將利奧·亞歷山大送往布羅克斯預科學校。在那裡,你們二人作為父母,可以在公平條件下共同對兒子進行探訪。我的當事人所有提議皆合理而慷慨,希望您能即刻考慮提議,並給予贊同回應。
弗雷德麗卡的引用源源不絕:
柏洛茲還說:「人人都看得懂拼貼文,人人都可以創作拼貼文。這很有實驗性,因為你終於有了還可以做這樣一件新鮮事的感覺。就在此際,開始書寫,這不是什麼需要被探討或爭論的東西。」
弗:它們在說什麼?
「拿出勇氣來!」阿加莎出門前撂下一句。
在這樣一個舞台上,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出現,就像一個掙扎、受苦的人登場一般。他之所以能表現得像一般史詩人物那樣擁有著明確、精準的內在與外在,得歸功於夢的解析者阿波羅,因為阿波羅通過夢,使用比擬手法對合唱團成員透露了酒神的情態——那個英雄就是秘儀中所崇拜的酒神,是個經歷過苦痛的司酒之神。神話傳說中,狄奧尼索斯還是孩童時,曾被泰坦神族肢解,四分五裂時被崇奉為匝格瑞俄斯,擁有了完整的身體,狄奧尼索斯現在仍在體嘗著生命中一種個人化的痛楚——由此,經由身體的碎裂,狄奧尼索斯的苦難遭遇具有了象徵意義:那種痛是身體朝向空氣、水、土壤和火的四散、裂化,這種分解狀態可以被視為所有折磨和人格價值喪失的本源。(尼采《悲劇的誕生》,第66頁)
「對法庭來說,把年紀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帶離母親身邊,把監護權判給父親,將會是很不尋常的一件事——相當不尋常。但如果真的發生了,也只能說運氣太糟。我們必須確保這種事情不會發生,我們必須正面迎戰,既然你丈夫顯然已經開戰,我們應當回擊。在我的預想中,我以為他至少會對通姦坦承不諱——如果我們放棄指控他虐待,他可能對通姦行為坦白——這才是文明人的做法,但是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能顯露出共謀的嫌疑,或者顯現出默許、縱容他的通姦——因為我們的法律系統中,必須有對立的兩方。瑞佛太太,法律要求一定要有有罪的一方和無辜的一方,法律也對主張離婚那一方持負面態度,並會極力證明到底哪一方在捏造證據,或對原本咬定事實卻突然翻供改口那一方採取不信任態度——當然上述情況不是目前已經發生或需要應對的。不過你丈夫的確極力在塑造充滿慈愛和寬容大度的形象。」
「許多問題的來源說穿了是詞彙。」然後,沒有然後了,弗雷德麗卡寫不出下一句。就其本身而言,這是尚可接受的一句話,雖然這是關於「詞彙」的一點想法,但沒有「詞彙」將這句話接續下去。一個星期以後,像狗碰巧叼到了老鼠一樣,弗雷德麗卡得到了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