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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棄我去者,不可留

01 棄我去者,不可留

一路回想著復讀班往事,王橋來到晏琳所住白樓下方的副食店。副食店門前凌亂地擺放著許多傢具,還停著幾輛東風牌貨車。十幾個穿著工裝的年輕人在一個胖子指揮下將傢具裝車,還有許多年輕人陸續從白樓方向將傢具搬過來。
王橋道:「你走你的路,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王永德道:「年輕人情緒出問題絕對是男女上的事,我相信二娃的自制力,別去管他,就當沒有發現。」
沙州建投的工作人員注意到李晶發出的名片是較少發出的私人名片,而非純粹應付社交環境的官方名片,他暗自納悶,心道:「這個小夥子才考上山南大學,和我們公司絲毫不搭界,李晶的熱情肯定不是裝出來的,女人心思真是難猜!」
雅間里,林海和上次見面一樣,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短袖襯衣。見到姐弟倆同來,明顯愣了愣,然後笑道:「王橋,當初我是不看好你讀書,你還真是殺出一條血路,佩服啊,不愧為看守所當老大的材料。」
走到河邊,遠處是巴山山脈。
王橋道:「每個人的情況不同,能用的資源不同,牛清德是紮根當地的地頭蛇,兩個哥哥在當官,有開礦的條件。我們這種草根家庭沒有這些社會資源,憑什麼去開礦?」
王橋原本只是隨便看看,並不想與招聘單位深談,眼前的女子頗有親和力,讓他多了些說話的慾望,道:「我沒有文憑,你們招不招?」李晶道:「英雄不問出處,我們公司不拘一格用人才,只要真有能力,我們都歡迎。如果有興趣,可以填個表,留下地址。」
陳明秀不明白女兒為什麼好端端地要和王橋分手,而且從王橋的神情來看,肯定是女兒主動分手。她緊緊摟著女兒,自我安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女兒願意,就隨她去。」
陳明秀道:「你這個分數肯定能進山大,山大是全省最高學府,你進入學校以後要好好學習,多學點本事。」說完,瞥了女兒和丈夫一眼。她這一眼有著深層次的意思:在年初,晏定康曾經承諾過如果王橋能考上大學,則晏家歡迎他,現在王橋肯定能考上大學,她眼光中包含著對當初的承諾是否還算數的詢問。
餐廳門外站著一個穿著短裙的窈窕女子,五官俊俏,氣質清純,年齡約在二十歲左右,她專註地看著手中漢顯傳呼機的信息。王橋、王曉姐弟倆站在女孩附近,等著林海從停車場開車過來。
省人民醫院設施先進,醫生水平高,吸引了全省疑難重症病人,很多人為了掛有限的專家號,凌晨就來到醫院等候。行走在醫院走道上,消毒水和病人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醫院味道。從一樓走到五樓,能看到無數形態各異的病人,有男有女,有年輕人有老年人,有富人有窮人,人的脆弱與無助在此一覽無餘。
河水清冽,睜開眼,能看見河裡滾動著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隨意漂浮,他閉著氣順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氣,才將頭探出水面。
居中所坐的女子是沙州建投最年輕的副總經理李晶,她親自帶隊參加山南省第一屆大學生雙向選擇招聘會,沒有想到,滿屋子來應聘的大學生都眼高於頂,找工作帶著明顯的盲目性,追逐著帶有「中國」「山南」字頭的大公司,比如山南第五建築公司業務下滑嚴重,實力遠遜於沙州建投,但因為帶有「山南」兩個字,招聘桌前堆了厚厚一疊應聘簡歷。沙州建投實力遠超山南五建,因為戴著沙州的帽子,只算地方軍,大學生們不屑於往地市下屬企業投放簡歷,這個展台目前只收到一份應聘簡歷。
早上8點,請來守屋的親戚走進王家。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杜宗芬起床做飯。炊煙在薄暮中飄蕩,院子里有股紅苕稀飯特有的香味。
林海認識牛清德兩兄弟,趕緊拉住王橋,道:「這位是昌東牛總,和你算是老鄉,怎麼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王橋暗想:「晏琳和吳重斌見過面,晏琳肯定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數,她沒有將自己的情況告訴父母,這意味著什麼?或者說是陳阿姨故意裝作不知道自己的成績,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是好事。」
王曉轉了話題:「我記得你隱約說過有一個女友,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李晶與王橋談話時,臉上神情格外溫柔。
王橋見身旁人要摔跤,急忙伸出手,扶住他。
王永德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以後,進入了體制序列,工資增加,退休生活有了保障。身份變了,幾十年形成的生活習慣卻很難改變,他保持著以往的生活方式,種菜、餵豬、上課、讀書,生活節奏舒緩。這是一種延續了上千年的生活方式,幾乎未受到滾滾而來的工業化浪潮影響。但是,他並不蒙昧,女兒和兒子是他觀察世界的兩隻眼睛,透過這兩隻眼睛,能真實地感受到社會正在發生著偏僻鄉村難以立即發現的深刻變化。
王橋沒有與之糾纏,一隻手格擋砸過來的拳頭,另一隻手對著牛清德腹部猛擊一拳,再向前半步,用肩膀兇狠地撞了過去。
巴州一中是巴州市較好的高中,高考升學率不是太高,但也不算太低。這就意味著有一部分學生從小學到高中苦讀十二年,將止步于大學門前。
「我報考山南大學。」王橋看到陳明秀吃驚的表情,知道晏琳沒有將自己的成績告訴家裡人。
晚餐過後,李仁德熱情地邀請王家人都住在李家。王永德不願意過多麻煩親家,婉言謝絕。
鄉鄰們在院內嗑著瓜子兒吃著花生,說著葷腥不忌的玩笑話。土狗在人們腿前不停地轉來逛去,遇到生人齜牙咆哮,遇到熟人立馬變得溫馴無比,不停地搖尾巴。小孩子們在院里打鬧追逐,雞鴨驚慌失措地朝院子角落鑽去。
從白樓方向又陸續下來一批人,有男有女,拎著包,提著口袋,邊走邊說說笑笑,晏定康、陳明秀和晏琳等人出現在人群裏面。晏琳身穿牛仔短褲,腳穿運動鞋,襯得一雙長腿格外修長,她原本正在和同伴說笑,看到王橋從副食店走出,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
「湘銀媽媽的心情我理解,每當我要生氣的時候,想一想湘銀,就能尋得心理平衡,為了湘銀受點委屈也沒有什麼關係。」話雖然如此說,想起將來住在一起有可能產生的摩擦,王曉還是深感憂慮。
晏琳低著頭,迴避著王橋和母親的眼光。
15日,王永德原本準備返回昌東,李仁德堅持要帶親家到山南城裡玩一天。王永德不便拒絕李家的好意,同意玩一天,16日再回家。
王橋沒有與父親爭論,他決心已定,無論如何不能再從家裡拿錢。前往山南的路上,他透過車窗觀望著一掠而過的風光,腦子裡想著如何賺錢。以前在廣東的積蓄還剩下六百多塊錢,這六百多塊錢應該能撐住最初三個多月,三個月以後必須要有收入來源,否則不再從家裡拿錢就成為一句空話。
杜宗芬將外孫抱在懷裡,逗了一會兒,她將外孫遞給圍在身邊看稀奇的王橋,道:「二娃,抱一抱你的外甥。」
吳學蓮、王曉等人提前到餐館等候,兩個大人逗弄著牙牙學語的李安健,倒不覺得等待的時間難過。與親家見面后,吳學蓮見到杜宗芬看著李安健灼|熱的眼光,將孫子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叮囑道:「醜醜才睡醒,人還不太新鮮,要輕點。」
「如果真要做生意,那一定要選准項目,啟動資金我可以提供,但是不能太多。」
王橋道:「我去給爸說。」
打完電話,王曉隨即進屋餵奶。
西部城區是新區,公路寬闊,人行道旁種著些沒有葉子的光頭樹,不少地段的人行道堆放著零亂的建築材料。到了西部城區的核心區,七八幢超過二十層的高樓圍著新建成的廣場,廣場上的噴泉使勁地朝天噴著水,十幾人在噴泉邊上玩耍。
走在母親身後的王橋介面道:「我讀大學不用家裡負擔,自己能想辦法。」
傅遠方平時沉默寡言,誰都沒有想到他會採取如此極端的行為。
王永德換上新襯衫后,杜宗芬道:「省城那些人都是把襯衫扎在皮帶里,精精神神的,我們要走親家,不能邋邋遢遢。」最後一句話打動了王永德,他將襯衫扎進皮帶,在屋裡走了兩步,覺得渾身不自在,還是將襯衫從皮帶里拉了出來,解釋道:「扎在皮帶裏面不舒服,到了省城我再扎進去。」
杜宗芬痛得明顯緊了緊眉毛,道:「不是膽結石的問題,這次是腰痛,有時痛得很,有時一點都不痛。你吃了飯趕緊收拾,要到省城去見大妹。」她撐著灶台,抬腿都困難。
中午,王橋按照約定給姐姐打了電話。
小車繞過廣場,來到碧雲間餐廳的門前。門前停車場停了不少車,由於地盤寬,車位很足。王曉道:「碧雲間是西城最火的餐廳,聘請了好幾個特級廚師。菜品以貴出名,暴發戶都喜歡在這裏請客。」
另一條是「高等教育不屬於義務教育,高等學校可以向學生收取部分培養費用,但要建立科學的收費制度,制定合理的收費標準。收費標準可因地因校因專業而異,既要考慮到實際培養費用,又要考慮到學生家庭的承受能力,由學校提出意見后報學校主管部門實事求是地確定。」
傅遠方高考失敗跳樓自殺的事情早就上報到教育廳,林玥恰巧注意到這事,詢問幾句,只能表示遺憾。她見領導和同事走遠,道:「改天我去看你姐,再聊。」
詹圓規感慨道:「沒有想到,傅遠方會跳樓自殺,退一步海闊天空嘛,社會上沒有讀大學的成功人士多得很,何必非要擠這座獨木橋。」他平常挺清高,受到跳樓學生刺|激,產生了強烈的傾訴慾望,道:「王橋,你還真不錯,第一次數學考九分,誰都沒有想到高考成績超了重點線十五分,這是一個奇迹啊!我在巴州一中教書數十年,第一次遇到你這種情況。」
吳重斌臉上稍稍恢復了血色,道:「袍哥,我去找劉滬九*九*藏*書,等一會兒我們就回廠,有事電話聯繫我。」他又罵了一句,「他媽的高考,把人整得不死也脫層皮,不管是委培還是自費,今年必須要走了。」
牛清揚盯著王橋,道:「林總,這位你認識?」
段三睡到下午五點才醒來,喝了綠豆湯,踉蹌著要回家。王永德怕他在路上掉到水田裡,挽著其胳膊,將他送回家。兩人邊走邊說,以前的隔閡暫時揭過。
服務員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誰都願意生活在大城市,廠里人在山溝里奉獻了青春再獻子孫,也應該享受大城市優越的生活條件了。你這麼年輕,更不用戀舊,到了山南,耍朋友的選擇空間都要大得多。」
杜宗芬嘆氣道:「二娃還要讀大學,把錢花光了怎麼辦?」
離開復讀班,王橋心情漸漸平靜,總覺得有件事情沒做,心裏空空落落。他知道自己確實沒有放下晏琳,還在想著她,牽挂著她,心道:「既然還在想,何必硬憋著,等幾天一定要去詢問晏琳的消息。」
抽血、尿檢后,母親去做B超,王橋和姐姐在走道外聊天。
吳學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拉長著臉,道:「我向來不建議用冰箱里的食物,對人不好,醜醜這種小娃娃,更不要用冰箱里的奶。」
晏定康和陳明秀對視一眼,陳明秀將手裡的包遞給丈夫,低聲道:「你別衝動,我去說。」她上前幾步,與王橋面對面站著,溫言道:「小王,你來了,這次考得如何?」
王橋最先回過神來,擠出人群,一溜小跑趕到辦公樓,上樓后,猛地推開復讀班負責人劉忠的辦公室,道:「傅遠方跳樓了!」
「復讀一年比去年分數還低,差四十五分上線,回去怎樣向老頭子交代?袍哥進校數學只考九分,沒有誰看好你,這次居然能上重點線,還和晏琳談了一場戀愛,老天真不長眼,把所有好處都給了袍哥。」
王曉道:「那我走的時候再喂一次,爭取早點回來。」
王橋頂著炎炎烈日來到柳河場鎮,坐上除了喇叭不響其他地方都在響的舊中巴前往昌東縣城。中巴車車頂上掛放著上百隻鴨子,一路呱呱亂叫,鴨屎隨著車窗往下流。車內乘客只得將車窗關閉,車內溫度高得像火爐。在乘客們一路的咒罵聲中,客車顛簸著來到縣城。王橋下車時,渾身水淋淋如同剛從河裡爬起來。
1995年7月29日,山南省巴州市,巴州一中。
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一幢大樓外牆懸挂著一幅不太起眼的標語——山南首屆大學生雙向選擇會。大樓入門處有一塊牌子——陽州市人才交流中心,牌子下面是人才交流中心示意圖。
柳溪鎮三道彎王家,父親王永德和母親杜宗芬拿著高考成績單,欣喜異常。王永德獨自拿著成績單,關在房間里,一字一頓地將王橋的成績單念了一遍。先用昌東話,再用普通話。
王橋左手抓住對方衣領,猛地拽過來,右手又是狠狠兩拳打過去,然後鬆開左手。
吳重斌被慘烈的現場驚得目瞪口呆,如中定身法一般渾身不能動彈。圍觀同學們都和吳重斌一樣,短暫地失去了思維能力,沒有人到辦公室報信。
王曉道:「山南裝修理念還是稍差,這種檔次的裝修居然沒有考慮室內衛生間。這邊裝修理念的落後正是姐的機會,等條件成熟就要重振裝修公司。」
「飯菜都在鍋里,自己去弄。」杜宗芬直起腰,用胳膊揩了汗水。
王橋與其他同齡大學生最大的不同是經歷豐富,經歷決定思維,儘管沒有一點啟動資金,他還是選擇做生意而不是打工。
「我現在這條件憑什麼合作,資產嚴重不對等。不合作,還能保持友誼。當然,如果有做生意的機會,我也不會放棄。合作和做生意是兩碼事。」若是往常,王橋說不定會和姐姐開開玩笑,自從李湘銀跳樓以後,男女話題成為姐弟之間的禁忌,道:「你的想法是對的,不管是做人還是做事都要有獨立性。」
喂完奶后,王曉將兒子交給守在屋外的吳學蓮。吳學蓮將孫子抱在懷裡,有節奏地搖晃著,道:「醜八怪,吃飽沒有?」李安健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亂轉,忽然,他哇地吐了一口奶出來,落在吳學蓮衣襟上。
晏琳將頭伏在母親懷裡,哽咽著道:「不,我們走。」
牛清揚看了一眼林海和王橋,火冒三丈道:「給我住嘴,滾出去。」牛清德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怵大哥,被呵斥后,瞪著牛眼睛,罵罵咧咧地出了門。一路行來,服務員們都掩鼻扭頭,避開臭味。近年來一貫春風得意的牛清德被臊得面紅耳赤,所幸其臉黑,遮住了窘態。
自始至終,晏琳都沒有與王橋交談過。
包里的現鈔顯然不夠支付住院費用,王永德拿出一張摺子,道:「我等會兒去取錢。」杜宗芬忘記了疼痛,道:「摺子是定期,現在取了不划算。二娃馬上要讀書,屋裡沒有錢不行。」王永德道:「是人重要還是錢重要?損失點利息就損失點。二娃讀書的錢我有數,你就別操心了。」
王永德安慰道:「大醫院水平高,打針拿葯就行了。如果在昌東縣醫院治病,十有八九就要讓你住院,真要住院,這點費用打不過來。所以在大醫院看起來貴,實際上算起來還比小醫院便宜。」
下午5點,親家李仁德在山南客車站接到王永德一家三口。
王橋心裏藏著事,不願意與詹圓規啰唆,應付幾句便離開復讀班。詹圓規背著雙手,望著王橋的背影頻頻點頭,自言自語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大姐的快言快語讓王橋笑了起來,道:「別掛電話,我去叫爸。」
晏定康眼光不停地在女兒和王橋之間來回移動,在暑假期間得知女兒與王橋分手時,懸在半空中的心終於落地。此時見王橋孤身前往廠區,格外擔心女兒會改變主意,再次與王橋談戀愛。聽到妻子最後這句話,他熱血上涌,恨不得上去卡住妻子的脖子,免得她再說什麼壞事的話,心裏暗罵:「這個傻婆娘,真是多嘴,若是晏琳與他再好,我跟你陳明秀沒完。」
早上,太陽光從天邊雲層突圍而出,將遠山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
烈日下,王橋感覺身體發冷,總有一些陰風從黑暗角落吹過來。
最後一句話把王曉逗得笑了起來,道:「你別誇他,這段時間被表揚得太多,再誇就要飄起來了。」
王橋用力挽住吳重斌的胳膊,道:「只差一分,可以考慮走委培或者自費,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時候。」
王橋心裏咯噔一下,暗道:「難道晏琳今天正在搬家?」他觀察一會兒,沒有見到晏家人,心稍安。他拐進副食店,要了一瓶冰凍礦泉水,一口氣喝了半瓶,勉強將渴得冒煙的喉嚨安撫住,詢問站在門口觀看搬家的服務員:「怎麼,這麼快就要搬家?」
杜宗芬嘆息一聲,鄉鄰們打斷骨頭連著筋,今天段三能來大醉一場,她亦不好再責怪段家。
「姐,我們事先說好,我有可能要借啟動資金,這筆錢必須要還的。」
陳明秀在巴州醫院照顧過受傷的王橋,在對待准女婿的問題上,母親的眼光與父親的眼光完全不同,晏定康堅決反對女兒與王橋談戀愛,她卻頗為喜歡這位勇敢的青年男子,敢為女兒擋子彈的男人重情重義,未嘗不能與女兒在一起,唯一不足之處是王橋是復讀班學生,前途未卜。此時得知王橋至少能讀個重點本科,前途頓時光明起來。在她眼裡,王橋變成了難得佳婿。
坐上前往巴州的客車,車上總算沒有散發異味的雞鴨魚兔等家禽家畜。客車開動,涼風襲來,王橋身上的汗水迅速散發,衣服上出現一圈一圈的汗潰。
王永德、王橋和杜宗芬三人回到王曉在華榮小區的家。
在王橋沒有出現之前,牛清德在山南圈子裡橫行霸道從來沒有吃過虧,幾次吃大虧都與王橋有關,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仗著酒勁,罵道:「狗日的,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今天老子弄死你。」
王橋長期保持了早起鍛煉的習慣,打過一陣籃球,到廚房喝水。進門后詫異地見到母親手撐在腰間,表情痛苦,額頭布滿細密汗珠。
掛斷電話以後,王橋思考了十分鐘,決定立刻到紅旗廠去,不管見面之後事情如何發展,兩人之事總得有個了斷。
「山南建設銀行」桌前圍了厚厚幾圈同學,他們表情嚴肅,手裡拿著簡歷,奮力朝前擠。
「我沒有想好,如果要來再給你打電話。」
一位穿著旗袍的少女走進屋,俯在林海耳邊說了幾句。林海放下筷子,道:「沈行長在這裏吃飯,我得去敬一杯酒,你們慢慢吃。」
孫子李安健出生以後,兒子李湘銀跳樓早逝帶給李仁德的無盡傷痛才稍有減弱,他特別感激能為兒子留下血脈的媳婦王曉,愛屋及烏,對親家一家格外熱情,親自開車接站。
王橋覺得這位女子面熟,停下腳步,多看一眼。
晏琳搖了搖頭。她是個典型的完美主義者,對待愛情更甚,還有些輕微的強迫症,越想忘記的事情越要想起。在這段時間里,她陷入了深深的思念與強烈痛苦的反覆折磨中,每次想念王橋時,腦中就要回想起他在夢中呼喚「呂琪」的聲音。
20世紀90年代以後,陽州城區如氣球一般迅速膨脹,西部城區由菜地稻田變成了寬闊公路、廠區和樓房,地下被挖開,安放了密如蛛網的市政管網,重要機關大多搬遷於此,一座現代化新城拔地而起。東部城區作為傳統老區,城市建設明顯落後于新區,街道狹窄,房屋破舊,但是在商業、文化、教育上仍佔據明顯優勢,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王橋原以為李晶只是普通人員,沒有料到是副總經理,反而覺得自己草率了,道:「謝謝李總,如果以後有機會,希望李總不要嫌棄。」
紅旗廠人多,縱然是老員工也難以認識所有人,服務員只以為眼前人是新分來的職工,道:「這是搬到https://read.99csw.com山南工業園的先鋒部隊,你們車間什麼時候搬?」
王永德在三道彎村小的院子里擺了六桌酒席。
晏定康是副廠長,又是新廠建設的實際負責人,配有專車,用不著擠在貨車駕駛室里,他朝著女兒喊了一句:「晏琳,上車。」
吳學蓮平時很講衛生,甚至可以說是有潔癖,每次外出回家后都要用香皂洗手數遍,她唯獨不在意孫子製造的髒東西,隨手抹了衣襟兩把就完事。
牛清德砰的一聲,狼狽地坐在小便池上,他腹部迭遭重擊,劇痛之下,眼淚鼻涕一齊涌了出來。
「晏琳搬家的準確時間?」
「這事一句話說不清楚,記得五點鐘來找我。中午提前打個電話過來,讓家裡人有個準備。」
站在一旁的沙州建投的職員是老油條,素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見李晶願意與眼前的年輕人談話,主動介紹道:「這是沙州建投副總經理李晶,分管著組織人事工作。」
山南東南部一帶民間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滿十、朋友聚會、祠堂廟會等,都要擺一場豐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為山南農村老百姓宴客的代稱。
「今天我打了牛清德,對你的生意有什麼不良影響?」王橋與林海見面次數不多,相互之間感覺很投緣,如果因為和牛清德打架,壞了林海的生意,則實在得不償失。
「媽,你不舒服?」
王永德道:「土雞蛋拿點,新米就算了,省城什麼東西沒有。」即將到省城看外孫,杜宗芬心裏樂開了花,她沒有完全聽從丈夫的意見,將新米和土雞蛋混裝進竹籃子,這樣既能給女兒帶新米,又能用新米保護土雞蛋。
「沒啥,痛一會兒就不痛了。」
「二娃別想著去打工,認真讀書的收穫比打工強得多,這是我的經驗。我還有點積蓄,雖然不多,供你上大學足夠。」王曉其實也不寬裕,除了李湘銀留下的房產以及基本停業的裝修公司外,現金只餘下八萬多,這還是林海所資助的,但是她不想把困難告訴父母和兄弟。
王橋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姆叫個不停,輪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們拉著新科大學生,興奮地灌酒,早就將杜宗芬的叮囑忘在腦後。
王橋走到育才中學附近,發現年輕人明顯多了起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暗自納悶:「現在是暑假,怎麼會有這麼多學生?這些年輕人明顯比高中生成熟,難道是大學生?」
幾項檢查結果在下午兩點以後才能拿到。一家人在醫院外面吃了便餐,兩點後去拿了結果,再找醫生診斷。
回到家時,父母在院內菜地里忙碌。
「晏琳回廠了,超專科線三分。她爸現在當了副廠長,負責新廠建設,大權在握,有權路子就寬,估計要走部屬學校的本科委培。」落榜的吳重斌意外地沒有受到父母責怪,在家裡「舔」了幾天傷口,逐漸能夠正視落榜的殘酷現實。
黑壯漢子是牛清德,他和大哥來到省城,居然會在餐廳廁所里遇到老仇人——王橋。
王曉道:「如今人心不古,有些女孩子眼裡只認得錢,見到有錢人就貼上去,不談感情,不管年齡,不論相貌。有句流行語專門說這種事,叫作年齡不是問題,身高不是距離。這種風氣已經侵入一些大學校園,每到周末,校園外面總要停很多豪車,都是接校花系花去度周末。」
初見王橋時,她覺得似曾相識,現在已經想明白為什麼似曾相識,因為眼前這個小夥子與在青林工作的「他」的神情舉止隱隱相似。愛屋及烏,她頗為青睞眼前這位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小夥子,拿出名片,遞給王橋,道:「你剛剛踏入大學校園,暫時不需要找工作。如果想介紹親朋好友來工作,可以給我打電話。」
林海對打架一事並不在意,道:「我已經換了個馬甲,由私營企業變成港資公司。地方上都患有資金饑渴症,像瘋子一樣四處招商引資。我這種假港商同樣是巴州政府的座上賓,這種小事根本不算事。」
王橋道:「我覺得你和吳阿姨之間遲早要發生矛盾。」
王永德正在卧室里換襯衣,聽到兒子建議,道:「你媽痛了半年時間,一直拖著。」
在農村裡,頭痛腦熱的毛病總是拖著,拖著拖著沒事了就是小病,拖到最後進醫院就是大病。王橋到廚房將這個消息告訴給母親,扶著疼得更加厲害的母親走回卧室。
「陳阿姨,我這次考得還行,超過重點線十五分。」
小車遠走,王橋如表演行為藝術的雕塑一般在副食店門口站立著。
來自於山南第一看守所209室的鐵釘被打製成項鏈以後,天天戴在王橋胸前,已被磨得光滑。吳重斌知道此物來歷后,再加上剛經歷的悲慘一幕,胸襟突然間開闊了,咬牙切齒道:「我就不信吳重斌在這個社會上會沒有一席之地,就算去讀委培,成績肯定不會比其他同學差。」
與牛清德意外見面並動手,一下就將王橋帶入到令人無限惆悵的往日歲月。有外人在場時,他沒有向林海解釋為什麼打架。
從蔭涼處奔出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開動停在樹蔭下的小車。晏定康帶著妻女大步流星朝著小車走去。
王曉沒有否認這個問題,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醜醜奶奶心理上的陰影一直沒有放下,她太在意這個孫子。滿月前我和安健在一起睡,滿月後我有一次輕微感冒,醜醜奶奶帶著安健睡覺,從此以後,醜醜奶奶堅持要和安健睡覺,說是讓我一個人睡覺有利於我的身體健康。現在我連和兒子在一起睡覺的機會都沒有。哎,我好想和兒子一起睡。醜醜奶奶最怕別人和她搶孫子,最防備的人就是我。」
晚餐在溫情脈脈的氣氛中進行,兩家人小心地迴避著「李湘銀」三個字,把話題集中到王橋身上。
牛清揚眼光閃爍不定,道:「清德是個張飛脾氣,等會兒我去罵他。大家都喝了酒,算了,算了。」
王橋順著人流來到二樓大廳。大廳擺了一圈桌子,圍成四方形。每張桌子都放著用人單位的招牌,有「山南糧食集團」「山南建築投資總公司」等國有企業,還有如「木山集團」等私人企業。最初王橋並不清楚哪些是國有企業和私人企業,聽到參加應聘的同學的議論,才知道人頭攢動的是國有企業,門庭冷落的是私人企業。
在小河邊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無數的白色炊煙冉冉升起。他從河裡爬起,迎著掛在山頂的夕陽,身上出現金色光圈。
兩人站在小便池旁邊互相抓著對方的胳膊,看清楚對方之時,都瞪大了眼睛。
吳重斌痛苦道:「復讀一年,只能走委培,會被廠里笑話。」
王橋沒有回答,而是發自內心地感慨:「建設了幾十年才形成現在的規模,搬走怪可惜!」
「你別分得太清楚,分得太清楚就見外了,我只有一個弟弟,我不幫你誰幫你。」
王橋見吳重斌臉色蒼白,兩眼發直,情緒極度低沉,怕再出意外,挽著其肩膀安慰道:「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條條大路都通北京,高考失利就跳樓太不值得了。」他將掛在胸前的鐵釘項鏈拉出來,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戴這根鐵釘做成的項鏈嗎?」
小車開動以後,坐在後排的晏琳情緒突然激動起來,猛然轉過身,趴在汽車後窗,一動不動地瞧著王橋。看著熟悉的身影漸漸變模糊,她淚如泉湧,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流。王橋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晏琳咬著嘴唇,雙手用力地握在一起,指關節發白,始終沒有哭出聲來。
放下所有重負,他將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王曉道:「從廣東回來就迴避海鮮,怕引起不愉快的回憶。但是生活無法迴避,遇上海鮮還得吃。」
王曉疑惑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林海道:「我要回巴州投資,牛清揚是地方官,在酒桌上見過幾次面。剛才出去給沈行長敬酒,恰好遇到他。那個牛總是你的仇人?我只知道他在昌東開礦山,生意做得挺大,在巴州這一帶,礦產資源豐富,暴發戶多半和礦山有關。昨天還騎爛摩托的爛人,今天洗腳上岸開起了寶馬賓士,身邊一起吃糠喝稀飯的黃臉婆換成了嬌滴滴的年輕妹子。」感慨幾句后,又道,「讀大學在以前很有用,現在看來未必,牛清德就是一個例子。」
「遇到舊鄉小學校的副校長牛清德,揍了他一頓。」王橋憤恨地談了與牛清德的恩怨,只是略去了牛清德侵犯呂琪的事。他問林海道:「你怎麼和牛清德認識?」
「旗袍少女」腰身細,胸脯挺,開衩高。走動之時,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旗袍少女」出門以後,王橋道:「這麼漂亮的女孩,為什麼要來當服務員?」王曉道:「為什麼長得漂亮就不能當服務員,勞動最光榮。在那些一線城市,大學生出來打工早就常態化了。」
杜宗芬見丈夫生氣了,這才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
當王橋的身影終於消失,晏琳下意識去拉車門。陳明秀一直守著女兒,見女兒拉開了車門,急忙死死抱住她,道:「晏琳,你是不是想回去?要回去,我們就回去。」她一邊說,一邊用力關上車門。
「大學四年,我不會從家裡拿錢,一定要想辦法賺錢養活自己。」王橋是第一次在姐姐面前說出自己的決定。
另一位老師也要奔出去,被王橋叫住:「趙老師,趕緊打110和120。」趙老師這才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地打電話。
數學老師詹圓規背著雙手在學校內散步,從教二十來年,他經歷過無數次高考,見慣了大喜大悲的場景,唯獨今年最為慘烈,居然有落榜學生當場跳樓,血濺校園。等到公安車、急救車相繼離開,他心緒不寧地在校園轉圈,見文科班「九分」走過來,主動招呼道:「王橋,考得不錯。」
大凡酒戰,挑戰者的結局都是大醉,段三喝至中場,已大醉,被抬到王橋的床上,在床上吐得一塌糊塗。
王橋最不想提到這read•99csw.com個問題,自嘲道:「我這人沒有女人緣,不談女人。」王曉不以為然道:「屁大點的二娃,談什麼女人緣,別在老姐面前裝深沉,你這種癥狀就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大學里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漂亮女同學,我們家二娃一表人才,到時別挑花了眼。」
走在鄉間小道上,杜宗芬膽怯地問道:「老頭,省里醫院是不是都很貴?」
王橋謙虛道:「這次考試運氣特別好。」
這時,遠處有人在喊「王橋」的名字。
「姐,你想錯了。第一,我不是才從學校畢業的學生,早就不習慣讓家人來養活,在復讀班沒有辦法做生意,但是在大學肯定能想到辦法;第二,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打工,打工辛苦,賺錢也不多。我說的賺錢是做小生意,比如餐館、書店、花店、文具店等,具體哪一行還沒有做決定,但是肯定要做一個生意。」
一年來,王橋夜以繼日地拚命學習,眼見著就能進人夢想中的象牙塔,誰知,輕飄飄的一份文件讓美麗的象牙塔出現了裂痕。他仰頭閉眼讓陽光直射在臉上,透過眼瞼能感受到明亮的陽光,默默地想道:「剛才林姐說得對,我何必杞人憂天,全國每年有無數大學生畢業,是金子總會發光,只要有能力,何愁不能出人頭地。」
王橋道:「關鍵是要能治病,不能治病,再便宜有什麼用。」
餐廳衛生間在大堂中部,有四個蹲位,還有兩個小便池,由於通風不暢,衛生間里散發著尿味和嘔吐物的酸味,令人作嘔。王橋忍著臭氣正在方便之時,旁邊來了一個黑壯漢子,走路搖搖晃晃,到小便池時腳上一滑,出於本能,朝身邊人抓去。
王橋仰頭拍著額頭,道:「時運不濟啊,怎麼到我要讀大學了,大學就開始改革。今天我無意中參加了一場雙向選擇會,你讀大學時有雙向選擇嗎?」
杜宗芬遲疑道:「我們已經說好到省城,你爸都收拾好了。」
杜宗芬終於等到丈夫做出這個決定,高興道:「我去準備土雞蛋,還拿點今年的新米,大妹最喜歡喝新米稀飯。」
上午9點,李仁德駕車來到華榮小區樓下,帶著親家夫妻到山南公園遊玩。王橋不願意跟著幾個中年人游公園,尋了身體不舒服的借口留在家裡。他在窗邊看著小車走遠,正準備出門,接到姐姐王曉的電話。
1994年至1995年初,王橋與巴州社會人劉建廠進行過一場「拉鋸戰」,此戰結束后,他如一把鋒利鋼刀,很少輕易出鞘。今天面對曾經騷擾過呂琪的牛清德,準備再出一次鞘。
王橋心道:「晏琳是愛情理想主義者,她不能容忍我心中有另一個女人,我找到她又能怎樣,死皮賴臉地說自己已經將呂琪徹底忘記,既然她能輕言放棄,我何必作小女人態。」內心深處另一個聲音道:「必須見一面,有話當面說清楚,不能重蹈呂琪的覆轍,走出看守所沒有能與呂琪見面,到今天都深以為憾。」
王橋看到裏面的「巴州市昌東公路」的圖片,他猛地想起招聘者曾在三道彎與自己見過,道:「你們公司在昌東縣修公路時,我和你在柳溪三道彎有過一面之緣,當時你向我問路。」
在王曉堅持下,王永德、杜宗芬同意到山南省治病。對他們老夫妻來說到省醫院治病是一件大事,離家時間長,花費多,必須得好好準備,只得晚一天再到山南。
王橋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能得到沙州建投副總經理的優待,走出雙向選擇會的會場后,他回頭再看「山南首屆大學生雙向選擇會」的標語,大學歷來被認為是精英教育,從今天了解的情況來看,大學生似乎即將要被趕下神壇。
王橋走在最後面,暫時沒有把「在大學自己養活自己」的想法告訴父母,免得增加母親杜宗芬的心理負擔。
河邊竹林茂密,水面上漂著些竹葉。王橋將頭頂的竹葉抹掉,繼續沿著小河順流而下,三四公里后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親的子宮,讓略顯煩躁的心情變得寧靜。他沿著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氣,再次躍入小河之中。
菜地里有一塊種著西紅柿,多數西紅柿是青色的,只有幾個成熟得早一些。王橋在菜地里摘了一個早熟的紅色西紅柿,用井水沖洗后,幾口吃掉。甜中帶酸的西紅柿帶著泥土氣息,土是土點,味道遠比從外地販運的水果純正。
吳重斌道:「談了。她知道你超了重點線挺高興。我問了你們倆的事情,她閉口不談。」
在姐姐目光的鼓勵下,王橋如捧著和氏璧一般用力抱著外甥。李安健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亂轉,用小胖手去摸舅舅的下巴,他隨即感到被抱得太緊,身體不舒服,手腳一陣亂動。王橋是第一次抱這麼小的嬰兒,總是擔心摔著明眸皓齒的小外甥,不一會兒就覺得肌肉僵硬,手臂酸麻。當吳學蓮伸出雙手時,他順勢將小外甥遞了過去。
寒假時,王橋與晏琳在廠區度過了浪漫的幾天,時間雖短,其間的溫馨甜蜜卻格外讓人留戀。此時高考結束,各自境遇不同,曾經團結向上的小團體分崩離析,很難再聚到一起。
這幾句指責的話如好友開玩笑,王橋聽出李晶話中的善意,解釋道:「我才拿到錄取通知書,沒有到學校報到,當然沒有文憑。」
有人在人群中散發宣傳單。
杜宗芬抹著眼淚,數落道:「我要找段三論理,你不準。給姑爺老表們擺龍門陣,你也不準。現在我家請客,不請他能有什麼罪過。」
陳明秀吃驚得合不攏嘴巴,下意識看了女兒一眼,道:「上了重點線,真棒,你報考哪一所學校?」
吳重斌沒有聽到回答,又道:「我這一段時間哪裡都不去,就在家裡待著。」
王橋徑直走到晏琳身邊,道:「我知道你有心結,需不需要我的解釋?」
吳重斌見證了王橋和晏琳戀愛的全過程,理解王橋的感受,道:「晏叔是第一批搬到山南新廠的,這幾天就要搬家。我們家排在第二批搬,如果你考上山大,我們可以在山南見面。」
用餐后,三人下樓。
小雅間是典型中式裝修,傢具是明朝樣式,擺放一些仿古董和字畫。服務員上了清茶以後,躡手躡腳退了下去。林海道:「以你的專業眼光,這裏裝修得如何?」王曉道:「在山南還行,從骨子裡還是透著暴發戶的氣質,倒和這個地方臭味相同。」
細細地看著日漸蒼老的母親,王橋腦中不由得浮現起父親數著鈔票的畫面,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他為不能支撐家庭、減輕父母負擔而羞愧。
「你出去吃飯的自由都沒有?」
在商量參宴人員時,杜宗芬罕見地與丈夫發生了爭執。杜宗芬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咬牙切齒道:「段燕當初是求著我們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將仇報,趁著湘銀出事和大妹懷了孩子的時候,硬是活生生搶了大妹的生意。你上課時講過農夫和蛇的故事,段燕就是那條毒蛇。」她稍稍停頓,又補充道,「段燕一個小姑娘懂個啥,肯定是段三在背後出爛主意,不要請他來吃飯,我見到他都想呸幾口。」
了解山南雙向選擇會的情況后,王曉道:「雙向選擇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期就出現了,主要集中在首都的一些重點大學。我們在校時普遍認為雙向選擇是一種有利於學生的改革。當初不管好壞,人人都有一個鐵飯碗,但是,畢業生在工作前往往不知道自己的『婆家』是什麼樣子,而他們極有可能要在那裡工作一輩子。甚至還有因為技術性的失誤導致學生分錯地方,譬如學微電子的學生分配到收音機廠,學計算機的學生分到某廠只是因為那裡有一台計算機要操作。所以當時清華北大搞雙向選擇試點時,同學們舉雙手歡迎。你根本不必考慮這些事,只要足夠優秀,何愁沒有出路。」
杜宗芬道:「我們家還是要多存點錢,現在不管做啥子事都要花錢。」王曉挽著母親胳膊,道:「媽,別擔心錢的事情,人比錢重要,只要治好了病,比什麼都強。」
「為什麼?我在復讀班見過林海,他是一個很有經濟頭腦的人,與他合作應該沒有啥問題吧。」
杜宗芬是善良膽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負,十有八九忍一忍就過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兒女被人欺負,因此記恨上段家。
杜宗芬對丈夫道:「二娃情緒不對勁,按理說拿到錄取通知書應該很高興,他經常陰沉著臉,肯定有心事。」
林玥身穿職業套裙,留了一頭齊耳短髮,利索、幹練。她在王橋身邊停下腳步,道:「我前天去了李叔家裡,小傢伙長得挺不錯。聽李叔說你拿到了山大的錄取通知書,真讓人想不到。」
王橋在院子里與鄉鄰們擺談,不停地散煙。
吳重斌和蔡鉗工、田峰、晏琳、劉滬都來自紅旗廠,紅旗廠是知識分子成堆的三線企業,老職工們最喜歡相互比較誰家孩子考上什麼大學,無形之中形成了極大的輿論壓力。蔡鉗工差四十五分上線,只能痛快地承認失敗,反而少了些痛苦。「只差一分」如兇狠的短尾鱷狠命咬著吳重斌的五臟六腑,他內心如火焚燒,猛然間又一拳狠狠地打在香樟樹上,在香樟樹上留下一片血跡。
「二娃原本就驕傲得很,你別再去捧他,免得尾巴翹上天。」王永德又道,「酒席辦了,我和你到山南去一趟,見一見外孫。」
王橋勝在人年輕,醒來后,喝了綠豆湯,除了頭痛以外,身體倒還沒有其他障礙。他依著從小養成的習慣,到小河邊游水。
林海道:「這倒也是,你在舊鄉始終是外來戶,等到混成地頭蛇時,恐怕也得三四十歲,把大好時光浪費在山區,划不來。」
王橋似被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心寒得很。
吳重斌捶胸頓足地說道:「隨便多做對一道題,我就上線了,一分,只差一分。」他狠狠一拳打在香樟樹上,手背和手指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粗壯的香樟樹難以體驗落榜生的痛read.99csw.com苦,巋然不動,象徵性地落下兩三片樹葉。
林玥在省教育廳工作,對國家政策了解得較多,道:「目前已經有了大學擴招的理論探討,一般來說,理論探討就是實施政策前的試探,離真正實施還有一段距離。這十幾年改革有個規律,凡是經過理論探討的事,落到實處很多,換個說法,大學擴招和大學收費應該很快就要到來,至於幾年內實現,誰都說不清楚。你已經考入山大,就算近期要改變政策,但山南大學畢竟是全省最好的大學,山大學生難道會找不到工作?你安心讀書,其他事不必多想。」
臨出門時,他提上跟隨自己近十年的黑色小皮包。杜宗芬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帆布旅行包,道:「上次大妹就說你這個包難看死了,這是大妹買的包,洋氣點,別讓親家瞧不上。」
白樓方向又響起男女說話聲,裏面還有吳重斌的聲音。此刻王橋誰都不想見,他用力地搓了搓臉頰,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無妻。」他邁開腳步,頂著烈日走出紅旗廠,再也沒有回頭。
王橋對言語尖刻的詹圓規沒有太多好感,但出於禮貌還是停下腳步,道:「還行吧。」
下午四點,治療結束,王永德提了一大包藥片、藥劑。杜宗芬一臉沮喪,唉聲嘆氣道:「我怎麼會得這種病,要花好多錢。二娃馬上要讀大學,大妹公司不景氣,我以後不在省城治病,貴得咬人!」
李晶回憶了一下,腦海中沒有在昌東縣三道彎見面的印象,但是她對眼前這位年輕人的神情舉止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溫和地抱歉道:「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你是來應聘的嗎?我們公司歡迎有能力的年輕人,能為你們提供施展抱負的舞台。」
王曉取過餐巾紙,幫著吳學蓮擦拭衣服上的殘奶,道:「媽,五點鐘我和王橋出去一趟,晚上不在家吃飯。我等會留點奶在冰箱里,醜醜餓了可以喂。」
李仁德、吳學蓮、王曉、李安健回到省政府家屬院。
得知晏琳高考上線,沒有因為復讀班發生的波折而再次落榜,王橋稍稍安心,道:「你和她談到我沒有?」
王橋見吳重斌順過氣來,鼓勵道:「憑著我們幾兄弟的聰明才智,在什麼地方不能立足。」
王橋回想著吳學蓮緊抱小安健的神情,道:「吳阿姨這種心態,你很難處理和她的關係,最好早些分開,當斷不斷,自食其亂。」
到了巴州,轉車前往紅旗廠,下午兩點左右到達目的地。客車開過書寫著「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的青磚柱子,進入了紅旗廠廠區。
第一輛卡車周圍有十來個工人在忙碌著,那個組長模樣的胖子走到晏定康身邊,笑容可掏地問:「晏廠長,車裝好了,我們是陸續發車,還是一起走?」
王家自認為耕讀之家,甚少辦筵席驚擾鄉鄰,上次操辦九大碗是為了祝賀大女兒王曉考上北京的大學,這一次小兒子王橋考上山南大學,王永德表面謙虛,內心頗為自得,決定再請一次客。
他給大姐打了電話,講了母親要到昌東縣醫院看病的事。
小車開出車庫時速度稍快,差點和正道行駛的車輛擦剮,惹來惡狠狠的罵聲。上了正道,王曉迅速找回開車的感覺,車窗湧進了涼風,吹起長發,讓她感到難得的輕鬆愜意。
等林玥走遠,李晶笑道:「王橋,你明明是山大的學生,還騙我沒有文憑。」
8月5日早上,王橋撥通吳重斌家中電話,寒暄幾句后,直截了當詢問晏琳的情況。
從女兒的表現來看,應該不會與王橋再談戀愛,晏定康臉皮雖然綳得很緊,心情卻著實輕鬆,幾乎就要哼起歌來。王橋將流氓劉建廠打倒時,全身染滿鮮血,凶神惡煞,這個形象給了晏定康太深的刺|激。晏定康實在不願意將女兒嫁給如此兇悍之人,就算王橋考上山南大學,他也不願意。這是一位疼愛女兒的父親的真實心思。
牛清德舉起拳頭,朝著對方臉上砸過去。
王橋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回肚子里,他想到在巴州一中拿高考通知書時發生的慘事,長嘆一聲:「如果早一點擴招就好了,我的同學傅遠方就不會自殺。」
林玥道:「我認為這不是運氣好。你當時選擇復讀,所有人都認為是一個妄想。你能堅持下來,說明你是一個有勇氣的人,堅持下來並考得好成績,說明你是一個聰明的人。小夥子前途無量。」
車內牛清德狠狠地瞪了王橋一眼,罵了一句:「你個屁|眼蟲,老子遲早要弄你。」女孩還以為牛清德在罵自己,委屈道:「你罵我?」牛清德不等王橋過來,猛踩油門,向小情人解釋道:「我罵下面那個男的。」
吳學蓮緊張起來,盯著王橋的手,道:「王橋會不會抱小孩?」她的潛台詞是「不會抱小孩就別抱」,配合著她的緊張表情,大家都聽得很明白。
王橋被誇得不好意思,道:「我是迫不得已,走了一大圈彎路。」他揚了揚手中的宣傳單,道:「誰知剛踏在大學門檻上,大學就由統分統配變成雙向選擇,從宣傳單來看,估計要取消國家統分。而且,還要收培養費。」
與晏琳的戀情已成往事,從今天起,他丟棄所有的包揪,輕裝前進,創造屬於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九大碗擺上以後,支部書記段三這才走進院子,與王永德打過招呼,找了最能喝的一桌入座。他嚼著肥厚的燒白和蒸膀,瞪著眼與同桌人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戰者,見支部書記段三主動幫著主人家跳將出來,大家心意相通,開始輪番灌段三。段三喝得頗為悍勇,興起之時,乾脆脫下上衣,光著膀子與同桌划拳。
王橋應了一聲,到廚房吃飯。
王永德根據清朝志書所載古方,創立了聞名鄉里的王氏九大碗,共有「蒸頭碗、燒白、蒸膀、腌鹽豇豆雞塊、甜酸魚、糯米飯、鹽蘿蔔線鴨塊、酥紅苕塊、酥肉湯」九道蒸菜。王氏九大碗以豬肉和小河鮮魚為主料,以芋兒、蓮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樸,味道鮮美,被鄉人盛讚。
酒席散去后,院內一片狼藉,留下四五個醉漢。
王曉著急地嚷道:「無論如何讓媽到山南來治病,縣醫院是什麼水平,你們不是不知道。巴州醫療條件好些,可是不方便。我建議直接到省醫院,醫療條件好,還有空房子。別考慮費用,你姐這點錢還有。讓爸接電話,我關心我媽,爸也得關心他的老婆。」
蔡鉗工慢悠悠地從辦公室出來,走到王橋和吳重斌身邊,愁眉苦臉道:
王橋反覆琢磨:「從宣傳單的意思來講,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學校卻不再統分統配,而且還要交比現在更高的學費?這太不公平了!」在他原來的想法中,賺錢主要是為了支付生活費用以及學雜費,如果學校要收取培養費,這個培養費肯定比學雜費高得多,否則不會單獨出一份文件。他再讀一遍宣傳單,基本確定自己的判斷大體沒有錯,不由得怒火中燒,忍不住罵娘。
越野車后冒起一陣尾氣,熏得王橋朝後直躲,他看著遠去的車影,道:「牛清德這種土鱉居然跑到山南來勾引年輕女孩。」
牛清揚將弟弟攔在身後,道:「怎麼和人打起來了?」
劉忠反覆追問兩次,得到明確答覆以後,冷汗唰地滾落下來,抬腳往外跑,跑到門口時,一隻皮鞋從腳上掉了下來,他渾然不覺,依舊朝著教室方向跑去。
卧室正中間放著一口油漆斑駁的樟木箱,樟木箱已經打開,箱里放著衣服,衣服最上面是一個黑色小皮包,這個小包用於平常放零錢。王曉嘲笑過這個小包是王家的貔貅,只進不出。王永德戴著老花鏡,解開扎鈔票的橡皮筋,站在箱邊一張一張地數著積攢的鈔票。
王永德同樣心中無底,他沒有增加妻子的心理負擔,鎮定地說:「應該花不了多少,先檢查了再說,你不要多想。」
炎熱天氣,讓現場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幾輛車走遠以後,搬家的青工們從副食店買來從冰櫃里取出的冷西瓜,用殺瓜刀砍成大塊,大口大口吃著,清涼西瓜下肚,將暑熱帶走大半。
王橋離開招聘台以後,李晶恢復了淡然模樣,暗道:「沙州建投雖好,實非久留之地,我要儘快回益楊縣,再和他談擴大生產的事情。」想起那人,她臉上有些發熱。
「我接受姐的觀點,機會永遠給有準備的人,社會永遠需要有用的人。」說完這句話,王橋站起來,準備去衛生間。
王橋透過車窗驚訝地發現開車人是換了衣服的牛清德。
看著桌上散亂的鈔票和綢布包的存摺,王橋一陣難過,暗道:「我真沒有用,二十歲了還不能幫助家裡。大學四年,我一定要自己想辦法賺錢,絕對不能增加家裡負擔。」他拿到高考分數后便有讀大學時自己賺錢的想法,今天更加堅定。
陳明秀最了解女兒心思,不顧丈夫目光示意,道:「你和晏琳說句話吧。」
跳樓者是畢業於巴州一中的理科班班長傅遠方,成績優秀的他去年高考發揮失常,差五分上線。復讀時長期是班上第一名,臨到考試時突發高燒,這一次差十分上線。
「我的兒子這麼優秀,不知哪家閨女能有福氣嫁給二娃。」
挂號以後,一家人耐心地在專家門診外面等待,足足兩個多小時才與醫生見面。醫生略為詢問后,開出一系列檢查單子。拿著檢查單子去交費,杜宗芬被檢查費嚇傻了,道:「還沒有看病,就要花這麼多錢!」王曉打斷道:「醫生當然要依據檢查結果開處方,不檢查就開藥是小醫院的毛病。別老是想著錢,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王橋將高考成績單小心翼翼放進衣袋,壓抑著內心狂喜,想安慰身邊失魂落魄的吳重斌,話至嘴邊又覺得語言對於落榜者來說實在是蒼白無力。
「我也不太清楚,應該就在這幾天。」吳重斌擔心王橋來會與晏家發生衝突,委婉道,「你要過來嗎?如果過來,先到我家裡來。」
上午,親朋好友絡繹不絕來到小學校,圍坐在院子里,傳看著蓋有「山九九藏書南大學」鮮紅印章的錄取通知書,鄉鄰們你一句我一句,最後一致認定柳溪三道彎村小的風水好。更有鄉鄰中的逞能者裝模作樣地繞著房子走一圈,宣布:「王家還要出七品官。」柳溪三道彎村小原為一座廟,歷經百年香火,背有青山,前有綠水,地理位置確實不錯。至於能否出七品官,一時之間無法檢驗。
放下電話,王橋想著姐姐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況,暗自搖頭。他出門后,沿著東部城區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胡亂閑逛,尋找賺錢靈感。
晏定康原本打定主意是所有搬家的車輛一起走,由於王橋的到來,他改變了主意,道:「用不著一起走,裝一輛,走一輛。我先行一步,你在後面組織裝車,一定要細心點。」
在復讀班辦公室樓外,多數同學領取高考成績單后都呆若木雞,陷入痛苦、悔恨、悲傷、絕望等複雜情緒中不能自拔。
遠處傳來警笛陣陣呼嘯聲,以及救護車「哎喲、哎喲」的叫聲。警察、醫生到來后,傅遠方的遺體被迅速運走,警察勘查現場后開始找目擊者做筆錄。
胖子對著樹蔭高聲道:「楊師傅,晏廠長要走了。」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默念了一句熟悉到骨頭的詩句,王橋縱身躍下河。
王橋很想問一問晏琳的情況,鑒於吳重斌這個狀況,男女私情不好問出口。
一輛大塊頭越野車很拉風地開了過來,停在女孩面前。
到了五點,王橋上樓后,姐弟倆再一起下樓進車庫。上車時,王曉感嘆道:「坐月子的時候,我估計醜醜奶奶把山南周邊的土雞都逮來殺掉了,把我催得這樣肥,腰上的肉都成了游泳圈。」
勸到後來,王永德火了,道:「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都是一把米的雞。段三以前幫過我們多少回,你全忘記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寬厚,大家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不要傷了臉面。」
與親家見面后,李仁德開車直奔省政府家屬院附近的省交通廳賓館。省交通廳賓館經過全面改造,由招待所躍升成高檔餐廳,裝修豪華,服務周到,菜價自然不便宜。李家為了顯示熱情,將接待安排在這家新餐廳。
王曉道:「算是吧,但是他不張揚,在這裏請客總有原因的。」
王橋拿到錄取通知書後總是成為眾人議論的焦點,漸漸感到疲憊和麻木,不如當初那麼興奮。他最先放下筷子,獨自來到陽台,點燃一支煙,欣賞山南遠勝於巴州的夜景。不經意間回頭朝餐廳里看了看,燈光下,母親神情略為緊張,暗自擔心被省城親家瞧不起,越是如此,越是讓她在應酬時顯得不自然。
李晶感覺有人駐足桌前,抬頭看了一眼,隨口道:「這是我們公司的資料,你可以看看。我們雖然是沙州的國有企業,實力還是很強的。」
吳重斌一直在現場,神情複雜地看著白得刺眼的床單。其女友劉滬根本不敢靠近現場,站在籃球場邊的樹林旁,遙望著出事的這邊。
另一家名為「沙州建投」雖然在桌前寫著「國有一級企業」的介紹,由於不是「山南」開頭的企業,與山南建設銀行相比顯得門庭冷落。「沙州建投」桌后坐著一位衣著端莊又不失時尚的年輕女子,她低頭看著手中資料,並不理睬走來走去的學生們。
宣傳單主要內容是《關於進一步改革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和畢業生就業制度的試點意見》,其中一段話引起王橋高度注意:「從招生開始,通過建立收費制度,改變學生上大學由國家包下來、畢業時國家包安排職業的做法。同時,建立相應的獎學金、貸學金制度,鼓勵學生努力學習,引導學生畢業后參与勞動力市場的競爭,國家不再以行政分配而是以方針政策指導、獎學金制度和社會就業需求信息來引導畢業生自主擇業。這樣,逐步建立起學生上學自己繳納部分培養費用、畢業后多數人自主擇業的機制。」
14日,王曉開車接父母前往省人民醫院。在小車裡,播放著一首粵語歌:「……春風化雨暖透我的心,一生眷顧無言地送贈,是你多麼溫馨的目光,教我堅毅地望著前路……」這是以前李湘銀最喜歡的Beyond的《真的愛你》,王曉開車時,總喜歡聽這首歌。
沙州建投當年在昌東修公路時,動用了大量機械,工程進展神速。王橋對沙州建投的建設能力印象深刻,此時沙州建投副總經理不同尋常的好意,讓其感到吃驚,轉念想到自己就是一個一窮二白的學生,沒有什麼值得眼前漂亮副總經理的欺騙,也就坦然了。他雙手接過名片,鄭重地放進衣服口袋裡,道:「謝謝李總厚愛。」
王橋悶了半天,道:「我費盡周折考上大學,還沒有入學,怎麼發現大學已經開始掉價,為什麼老天總喜歡捉弄我?」
王永德知道段三是故意喝醉,以此來表達段家對王家的歉意。王永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宗芬道:「段三醉得厲害,你去煮點綠豆湯和老酸湯,給他醒酒。」
杜宗芬在菜園澆水后,餵豬,餵雞,再給全家人煮飯。
以前王橋與牛清德打過架,那時他還沒有學會用胃錘。源自於看守所的胃錘絕招經過千錘百鍊,被打中者疼痛難忍,暫時會失去抵抗能力,卻又不會留下傷痕。牛清德被迅猛的攻擊打蒙了,根本無法還手,踉蹌地退後兩步。
王橋回到跳樓現場時,傅遠方的遺體已經被舊床單遮住,劉忠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單前,幾縷頭髮被風吹得直立起來,剎那間彷彿老了十歲。
王永德斥道:「在大學里就要好好讀書,學到真本事,一輩子受益。你自己負擔,怎麼負擔,出去打工浪費大學時光,只是短暫得益,最終來看反而是吃了大虧。」
從寢室方向傳來「轟」的一聲悶響,尖叫聲如火箭一般騰空而起。辦公樓前的人群短暫沉默以後,如海浪一般朝寢室方向涌去。最前面的一個女生臉色蒼白地衝出人群,扶著牆大口嘔吐。
王永德苦口婆心地勸道:「上輩不管下輩事,段三是段三,段燕是段燕,不要混為一談。我們王家在三道彎擺席請鄉鄰,不請支部書記,其他人怎樣看段三。」
8月12日,昌東縣柳溪鎮三道彎小學校。
胖子快活地說:「晏廠長放心,傢具要是少了塊皮,我負荊請罪。」晏定康大聲道:「你可是山大畢業的高才生,做最低級的排列組合應該沒有問題,我絕對相信你。」他提高聲音說這一句,旨在告訴王橋山大畢業生沒有什麼了不起,也得在自己手下工作。
王橋笑道:「林海也是暴發戶?」
幾個表嫂、堂嫂留下來幫著收拾院子,六七人一直忙到三點,小院恢復了往日的整潔乾淨。王永德、杜宗芬夫妻累得夠嗆,洗澡后在家裡休息。
「下午五點,你到家裡來找我,我們一起出去和林海吃飯。」
林海迅速判明現場情況,明白王橋和牛清德應該有宿仇,道:「這是我的朋友,我正在請他吃飯,應該是個誤會。牛主任,等會我向牛總道歉。」
吳學蓮將孩子抱在懷裡,聞著奶香味,就如夏天喝了冰鎮水,每個毛孔都舒暢起來,她看著王橋眉開眼笑,道:「王橋好好學習,舅舅要給醜醜娃當榜樣。」
回到雅間,三人圍坐在一起,林海見王橋若無其事的神態,道:「王橋還真有大哥風範,我現在明白當年在看守所你為什麼能當頭鋪。」
這次與晏琳匆匆相見,沒有來得及說出心裡話,但是對於王橋來說已經足夠了,沒有了遺憾。
「真是麻煩,為什麼事事都要讓親家瞧得上。」話雖然如此,王永德還是將黑色小皮包放回柜子里,背上時尚的帆布小包。
幾位穿白色短袖襯衣官員模樣的人在視察會場,最前面一人背著手,顧盼生威。其身後是提著包亦步亦趨的年輕人。走在第三位的是省教育廳的女處長林玥,她正衝著王橋招手。
巴岳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體連綿不斷,一直延續到巴州市郊。在群山之中隱藏著三個三線大廠,紅旗廠位於巴岳山山脈的北端。順著山峰朝北看,王橋彷彿能看到那個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牛清德捂著肚子從小便池上站起來,渾身散發著惡臭,完全失控,用手指著王橋,罵道:「這個小雜種,以前讓他跑脫了,今天有種不要跑,老子弄死他。」
林玥家與李仁德家是世交,雙方素有來往,因此林玥認識王橋。而且在王橋姐夫跳樓前,兩人還在廣東有過一次意外的偶遇。
「林海是湘銀的好朋友,也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對我幫助很大。他想到巴州買廠,讓我跟他合作,我沒有同意。」
菜品上桌以後,林海與王曉談起了當前的經濟形勢,議論著做什麼投資賺錢,王橋插不上話,專心享受辣炒蛤蜊。辣炒蛤蜊在海邊是最普通的菜,來到山南就身價倍增,價格比海邊城市翻了幾倍。
林海笑道:「你的感覺是對的,這是沈行長小情人開的餐廳,在這裏消費的人都知道這個公開秘密,我們企業離不開金融大佬,有事無事都來捧場。客觀地說,碧雲間菜品還真不錯,增加了粵式風味,海鮮地道,不再是辣味統一山南的餐桌,你們姐弟倆都在廣東生活過,應該喜歡。」
王橋擠到人群中心,再次看到相似的一幕:一名身材單薄的男生橫躺于地,頭顱嚴重變形,地面上流著一攤紅白相間如豆腐樣的東西。他手裡還捏著一張高考成績通知書,通知書在風中不停搖晃,清晰地發出「噗噗」之聲。
「你做過膽結石手術,是手術的問題。」
門外又進來兩人:一人是林海;另一人是牛清揚,一個黑痩的中年漢子,他們驚訝地看到這一幕:牛清德坐在小便池上痛哭流涕。
王橋細心地觀察著媽媽,道:「媽,今天不去山南,到縣醫院,你別說什麼老毛病了,老毛病都是拖出來的。」
司機老楊通過後視鏡,見一對母女神神叨叨,暗自奇怪,他是小車班的老人兒,深知禍從口出的老道理,一路保持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