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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2

自傳-2

我那時已經可以自由出門,一有機會就常常到城頭上去看對河殺頭。每當人已殺過趕不及看那一砍時,便與其他小孩比賽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計數那一片死屍的數目。或者又跟隨了犯人,到天王廟看他們擲筊.看那些鄉下人,如何閉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拋去,有些人到已應當開釋時還不敢睜開眼睛。又看著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羊的,那份頹喪那份對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遠忘不了,也影響到我一生對於濫用權力的特別厭惡。
我人既長大了些,權利自然也多些了,在生活方面我的權利便是即或家中明知我下河洗了澡,只要不是當面被捉,家中可不能用爬搔皮膚方法決定我的應否受罰了。同時我的游泳自然也進步多了,我記到我能在河中來去泅過三次,至於那個名叫熊澧南的,卻大約能泅過五次。
我把這消息告給學校那個梁班長時,軍衣還不曾縫好,他就帶我去見了一次姓陳的教官。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挺著胸脯的人,實在有點害怕,但我卻因為聽說他的槓桿技術曾經得過全省錦標,能夠在天橋上豎蜻蜓用手來回走四五次,又能在槓桿上打大車輪至四十來次,簡直是個新式徐良、黃天霸,因此雖畏懼他卻也歡喜他。
每次在這件事上我受的處罰都似乎略略過分了些,總是被一條繡花的白綢腰帶縛定兩手,系在空穀倉里,用鞭子打幾十下,上半天不許吃飯,或是整天不許吃飯。親戚中看到覺得十分可憐,多以為哥哥不應當這樣虐待弟弟。但這樣不顧臉面地去同一些乞丐賭博,給了家中多少氣慪,我是不理解的。
學校既然不必按時上課,其餘的時間我們還得想出幾件事情來消磨,到下午三點才能散學。幾個人爬上城去,坐在大銅炮上看城外風光,一面拾些石頭奮力向河中擲去,這是一個辦法。另外就是到操場一角砂地上去拿頂翻筋斗,每個人輪流來做這件事,不溜刷的便仿照技術班辦法,在那人腰身上縛一條帶子,兩個人各拉一端,翻筋斗時用力一抬,日子一多,便無人不會翻筋鬥了。
我進到了那軍役補習班后,方知道原來在學校做班長的梁鳳生,在技術班也還是我們的班長。我在裏面得到他的幫助可不少。一進去時的單人教練,他就做了我的教師。當每人到小操場的砂地上學習打筋斗時,用腰帶束了我的腰,兩個人各用手緊緊地抓著那根帶子,好在我正當把兩隻手墊到地面,想把身體翻過去再一下挺起時,他就趕忙用手一拉,使我不要扭壞腰腿。有時我攀上槓桿,用膀子向後反掛,預備來一次背車,在旁小心照料的也總是他。有時一不小心摔到砂地上,跌啞了喉,想說話無論如何怎樣用力再也說不出口,一為他見及,就趕忙攙起我來,扶著我亂跑,必得跑過好一陣,我口方說得出話,不至於出現後遺症。
我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
我爸爸在競選失敗離開家鄉那一年,我最小的一個九妹,剛好出世三個月。
預備兵的技術班
我很感謝那教官,由於他那分無私嚴厲,逼迫我學會了一種攀槓桿的技術,到後來還用這點技術救過我自己一次生命的危險。我身體到後來在軍隊中去混了那麼久,那一次重重的傷寒病四十天的高熱,居然能夠支持下來,未必不靠從技術班訓練好的一個結實體格所幫助。我的身體是因從小營養不良顯得脆弱,性格方面永遠保持到一點堅實軍人的風味,不管做什麼總去做,不大關心成敗得失,似乎也就是那將近一年的訓練養成的。
這人在學校書既讀得極好,每次考試總得第一,過技術班來成績也非常好。母親是一個寡婦,守著三個兒子,替人縫點衣服過日子。這同學散操以後,便跑回去,把那個早削好了無數甘蔗,業已分配得上好的籃子,提上街到各處去叫賣,把甘蔗賣完便賺回三五十個小錢。這人雖然為了三五十個錢,每個晚上總得大街小巷地走去。可是在任何地方一遇到同學好友時,總一句話不說,走到你身邊來,把一節值五文一段的甘蔗,突然一下塞到你的手裡,風快地就跑掉了。我遇到他這樣兩次,心中真感動得厲害。我並不想那甘蔗吃,卻因為他那種慷慨大方處,白日見他時簡直使我十分害羞。
這一夜中城裡城外發生的事我全不清楚。等到我照常醒來時,只見全家中早已起身,各個人皆臉兒白白的,在那裡悄悄地說些什麼。大家問我昨夜聽到什麼沒有,我只是搖頭。我家中似乎少了幾個人,數了一下,幾個叔叔全不見了,男的只我爸爸一個人,坐在正屋他那惟一專用的太師椅上,低下頭來一句話不說。我記起了殺仗的事情,我問他:爸爸,爸爸,你究竟殺過仗了沒有?小東西,莫亂說,夜來我們殺敗了!全軍人馬覆滅,死了上千人!正說著,高個兒叔父從外面回來了,滿頭是汗,結結巴巴地說:衙門從城邊已經抬回了四百一十個人頭,一大串耳朵,七架雲梯,一些刀,一些別的東西。對河還殺得更多,燒了七處房子,現在還不許人上城去看。爸爸聽說有四百個人頭,就向叔父說:你快去看看, 韓在裡邊沒有。趕快去,趕快去。韓就是我那紫色臉膛的表兄,我明白他昨天晚上也在城外殺仗后,心中十分關切。聽說衙門口有那麼多人頭,還有一大串人耳朵,正與我爸爸平時為我說到的殺長毛故事相合,我又興奮又害怕,興奮得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洗過了臉,我方走出房門,看看天氣陰陰的,像要落雨的神氣,一切皆很黯淡。街口平常這時照例可以聽到賣糕人的聲音,以及各種別的叫賣聲音,今天卻異常清靜,似乎過年一樣。我想得到一個機會出去看看。我最關心的是那些我從不曾摸過的人頭。一會兒,我的機會便來了。長身四叔跑回來告我爸爸,人頭裡沒有韓的頭。且說衙門口人多著,街上鋪子都已奉命開了門,張家二老爺也上街看熱鬧了。對門張家二老爺原是暗中和革命黨有聯繫的本地紳士之一。因此我爸爸便問我:小東西,怕不怕人頭,不怕就同我出去。不怕,我想看看!於是我就在道尹衙門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骯髒血污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頭。從城邊取回的幾架雲梯,全用新毛竹做成(就是把一些新從山中砍來的竹子,橫橫地貫了許多木棍),雲梯木棍上也懸挂許多人頭。看到這些東西我實在稀奇,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殺那麼多https://read.99csw•com人,我不明白這些人因什麼事就被把頭割下。我隨後又發現了那一串耳朵,那麼一串東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見到過的古怪東西!叔父問我:小東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極好,我說不怕。我原先已聽了多少殺仗的故事,總說是人頭如山,血流成河,看戲時也總說是千軍萬馬分個勝敗,卻除了從戲台上間或演秦瓊哭頭時可看到一個木人頭放在朱紅盤子里托著舞來舞去,此外就不曾看到過一次真的殺仗砍下什麼人頭。現在卻有那麼一大堆血淋淋的從人頸脖上砍下的東西。我並不怕,可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就讓兵士砍他們,有點疑心,以為這一定有了錯誤。
下河的事若在平常日子,多半是三點晚飯以後才去。如遇星期日,則常常幾人先一天就邀好,過河上游一點棺材潭的地方去,泡一個整天,泅一陣水又摸一會兒魚,把魚從水中石底捉得,就用枯枝在河灘上燒來當點心。有時那一天正當附近十里長寧哨苗鄉場集,就空了兩隻手跑到那地方去,玩一個半天。到了場上后。過賣牛處看看他們討論價錢盟神發誓的樣子,又過賣豬處看看那些大豬小豬,查看它,把後腳提起時,必銳聲呼喊。又到賭場上去看看那些鄉下人一隻手抖抖地下注,替別人擔一陣心。又到賣山貨處去,用手摸摸那些豹子老虎的皮毛,且聽聽他們談到獵取這野物的種種危險經驗。又到賣雞處去,欣賞欣賞那些大雞小雞,我們皆知道什麼雞戰鬥時厲害,什麼雞生蛋極多。我們且各自把那些鬥雞毛色記下來,因為這些雞照例當天全將為城中來的兵士和商人買去,五天以後就會在城中鬥雞場出現。我們間或還可在敞坪中看苗人決鬥,用扁擔或雙刀互相拚命。小河邊到了場期,照例來了無數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長眉秀目臉兒極白奶頭高腫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繡花大衣袖掩著口笑,使人看來十分舒服。我們來回走二三十里路,各個人兩隻手既是空空的,因此在場上什麼也不能吃。間或誰一個人身上有一兩枚銅元,就到賣狗肉攤邊割一塊狗肉,蘸些鹽水,平均分來吃吃。或者無意中誰一個人在人叢中碰著了一位親長,被問道:吃過點心嗎?大家正餓著,互相望了會兒,羞羞怯怯地一笑。那人知道情形了,便道:這成嗎?不喝一杯還算趕場嗎?到后自然就被拉到狗肉攤邊去,切一斤兩斤肥狗肉,分割成幾大塊,各人來那麼一塊,蘸了鹽水往嘴上送。
那些同學便故意大聲答著:
到場上去我們還可以看各樣水碾水碓,並各種形式的水車。我們必得經過好幾個榨油坊,遠遠地就可以聽到油坊中打油人唱歌的聲音。一過油坊時便跑進去,看看那些堆積如山的桐子,經過些什麼手續才能出油。我們只要稍稍繞一點路,還可以從一個造紙工作場過身,在那裡可以看他們利用水力搗碎稻草同竹篠,用細篾帘子舀取紙漿做紙。我們又必須從一些造船的河灘上過身,有萬千機會看到那些造船工匠在太陽下安置一隻小船的龍骨,或把粗麻頭同桐油石灰嵌進縫罅里補治舊船。
當我轉入高小那年,正是民國五年,我們那地方為了上年受蔡鍔討袁戰事的刺|激,感覺軍隊非改革不能自存,因此本地鎮守署方面,設了一個軍官團。前為道尹后改成苗防屯務處方面,也設了一個將弁學校。另外還有一個教練兵士的學兵營,一個教導隊。小小的城裡多了四個軍事學校,一切都用較新方式訓練,地方因此氣象一新。由於常常可以見到這類青年學生結隊成排在街上走過,本地的小孩,以及一些小商人,都覺得學軍事較有意思,有出息。有人與軍官團一個教官做鄰居的,要他在飯後課餘教教小孩子,先在大街上操練,到后卻借了附近由皇殿改成的軍官團操場使用,不上半月便招集了一百人左右。
當表哥一行人眾動身時,爸爸問表哥明夜來不來,那一個就回答說:不來,怎麼成事?我的事還多得很!我知道表哥的許多事中,一定有一件事是為我帶那匹花公雞,那是他早先答應過我的。因此就插口說:你來,可別忘記答應我那個東西!忘不了,忘了我就帶別的更好的東西。當我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同那苗婦人躲進苗鄉時,我爸爸問我:你怎麼樣?跟阿伢進苗鄉去,還是跟我在城裡?什麼地方熱鬧些?不要這樣問,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裡看熱鬧,就留下來莫過苗鄉吧。聽說同我爸爸留在城裡,我真歡喜。我記得分分明明,第二天晚上,叔父紅著臉在燈光下磨刀的情形,真十分有趣。我一時走過倉庫邊看叔父磨刀,一時又走到書房去看我爸爸擦槍。家中人既走了不少,忽然顯得空闊許多。我平時似乎膽量很小,天黑以後不大出房門,到這天也不知道害怕了。我不明白行將發生什麼事情,但卻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新事快要發生。我滿屋各處走去,又傍近爸爸聽他們說話。他們每個人臉色都不同往常安詳,每人說話都結結巴巴。我家中有兩支廣式獵槍,幾個人一面檢查槍支,一面又常常互相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我也就跟著他們微笑。
當營上的守兵不久有了幾名缺額,我們那一組應當分配一名時,我照例去考過一次。考試的結果當然失敗。但我總算把各種技術演習了那麼一下。也在小操場槓桿上做掛腿翻上,再來了十個背車。又躥了一次木馬,走了一度天橋,且從平台上拿了一個大頂,再丟手側身倒擲而下。又在大操場指揮一個十人組成的小隊,作正步、跑步、跪下、卧下種種口令,完事時還跑到閱兵官面前用急促的聲音完成一種報告。操演時因為有鎮守使署中的參謀長和別的許多軍官在場,臨事雖不免有點慌張,但一切動作做得還不壞:不跌倒,不吃吵,不錯誤手續。且想想,我那時還是一個十三歲半的孩子!這次結果守兵名額雖然被一位美術學校的學生田大哥得去了,大家卻並不難過(這人原先在藝術學校考第一名,在我們班裡做了許久大隊長,各樣皆十分來得。這人若當時機會許可他到任何大學去讀書,一定也可做個最出色的大學生。若機會許可他上外國去學藝術,在繪畫方面的成就,會成一顆放光的星子。可是到後來機會委屈了他,環境限止了他,自己那點自足驕傲脾氣也妨礙了他,十年後跑了半個中國,還是在一個少校閑曹的位置上打發日月)。當時各人雖沒有得到當兵的榮耀,全體卻十分read.99csw.com快樂。我記得那天迴轉家裡時,家中人問及一切,竟對我親切地笑了許久。且因為我得到過軍部的獎語,彷彿便以為我未來必有一天可做將軍,為了歡迎這未來將軍起見,第二天殺了一隻雞,雞肝雞頭全為我獨佔。
機會不好不曾碰到這麼一個慷慨的親戚,我們也依然不會癟了肚皮回家。沿路有無數人家的桃樹李樹,果實全把樹枝壓得彎彎的,等待我們去為它們減除一分負擔。還有多少黃泥田裡,紅蘿蔔大得如小豬頭,沒有我們去吃它讚美它,便始終委屈在那深土裡!除此以外路塍上無處不是莓類同野生櫻桃,大道旁無處不是甜滋滋的地枇杷,無處不可得到充饑果腹的山果野莓。口渴時無處不可以隨意低下頭去喝水。至於茶油樹上長的茶莓,則常年四季都可以隨意采吃,不犯任何忌諱。即或任何東西沒得吃,我們還是十分高興,就為的是鄉場中那一派空氣,一陣聲音,一分顏色,以及在每一處每一項生意人身上發出那一股臭味,就夠使我們覺得滿意,我們用各樣官能吃了那麼多東西,即使不再用口來吃喝也很夠了。
這教官給我第一次印象不壞,此後的印象也十分好。他對於我似乎也還滿意。先看我人那麼小,排隊總在最後一名,在操場中跑步時便把我剔出,到正步走向後轉走時,我的步子較小一點,又想法讓我不吃虧。但經過十天後,我的能力和勇敢,就得到他完全的承認,做任何事應當大家去做的,我頭上也總派到一份了。
我看到他們在日光下做事,又看到他們在燈光下商量。那長身叔父一會兒跑出門去,一會兒又跑回來悄悄地說一陣。我裝作不注意的神氣,算計到他出門的次數,這一天他一共出門九次,到最後一次出門時,我跟他身後走出到屋廊下,我說:四叔,怎麼的,你們是不是預備殺仗? 咄,你這小東西,還不去睡!回頭要貓兒吃了你。趕快睡去!於是我便被一個丫頭拖到上邊屋裡去,把頭伏到母親腿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從那方面學會了不少下流野話,和賭博術語,在親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當十五年後,我能夠用我各方面的經驗寫點故事時,這些粗話野話,卻給了我許多幫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
革命使我家中也起了變化。不多久,爸爸和一個姓吳的競選去長沙會議代表失敗,心中十分不平,賭氣出門往北京去了。和本地闕祝明同去,住楊梅竹斜街酉西會館,組織了個鐵血團,謀刺袁世凱,被偵探發現,闕被捕當時槍決。我父親因看老譚的戲,有熟人通知,即逃出關,在熱河都統薑桂題、米振標處隱匿(因為相熟),后改名換姓,在赤峰、建平等縣做科長多年,袁死後才和家裡通信。只記到借人手寫信來典田還賬。到后家中就破產了。父親的還湘,還是我哥哥出關萬里尋親接回的。哥哥會為人畫像,藉此謀生,東北各省都跑過,最後才在赤峰找到了父親。爸爸這一去,直到十二年後當我從湘邊下行時,在辰州地方又見過他一面,從此以後便再也見不著了。
照情形看來,我已不必逃學,但學校既不嚴格,四個教員恰恰又有我兩個表哥在內,想要到什麼地方去時,我便請假。看戲請假,釣魚請假,甚至幾個人到三裡外田坪中去看人割禾,捉蚱蜢也向老師請假。至於教師本人,一下課就玩麻雀牌,久成習慣,當時麻雀牌是新事物,所以教師會玩並不以為是壞事情。
由於賭術精明我不大擔心輸贏。我倒最希望玩個半天結果無輸無贏。我所擔心的只是正玩得十分高興,忽然後領一下子為一隻強硬有力的瘦手攫定,一個啞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這一下捉到你了,這一下捉到你了!先是一驚,想掙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頭,我就明白我被誰捉住,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應受些什麼款待。於是提了菜籃讓這個彷彿生下來給我作對的人把我揪回去。這樣過街可真無臉面,因此不是請求他放和平點抓著我一隻手,總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掙脫先行跑回家去,準備他回來時受罰。
學校環境使我們在校外所學的實在比校內課堂上多十倍,但在學校也學會了一件事,便是各人用刀在座位板下鐫雕自己的名字。又因為學校有做手工的白泥,我們就用白泥摹塑教員的肖像,且各為取一怪名:綿羊,耗子,老土地菩薩,還有更古怪的稱呼。總之隨心所欲。在這些事情上我的成績照例比學校功課好一點,但自然不能得到任何獎勵。學校已禁止體罰,可是記過罰站還在執行。
半年後家中母親相信了一個親戚的建議,以為應從城內第二初級小學換到城外第一小學,這件事實行后更使我方便快樂。新學校臨近高山,校屋前後各處是樹,同學又多,當然十分有趣。到這學校我仍然什麼也不學得,生字也沒認識多少,可是我倒學會了爬樹。幾個人一下課,就在校後山邊各自揀選一株合抱大梧桐樹,看誰先爬到頂。我從這方面便認識約三十種樹木的名稱。因為爬樹有時跌下或扭傷了腳,刺破了手,就跟同學去採藥,又認識了十來種草藥。我開始學會了釣魚,總是上半天學,釣半天魚。我學會了采筍子,摘蕨菜。後山上到春天各處是野蘭花,各處是可以充饑解渴的刺莓,在竹篁里且有無數雀鳥,我便跟他們認識了許多雀鳥,且認識許多野果樹。去後山約一里左右,又有一個制瓷器的大窯,我們便常常過那裡去看工人製造一切瓷器,看一塊白泥在各樣手續下如何就變成為一個飯碗,或一件別種用具的生產過程。
革命后地方不同了一點,綠營制度沒有改變多少,屯田制度也沒有改變多少。地方有軍役的,依然各因等級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營上去領取食糧與碎銀。守兵當值的,到時照常上衙門聽候差遣。兵馬仍照舊把馬養在家中。衙門前鐘鼓樓每到晚上仍有三五個吹鼓手奏樂。但防軍組織分配稍微不同了。軍隊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長不同了。縣知事換了本地人,鎮守使也換了本地人。當兵的每個家中大門邊釘了一小牌,載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種類也完全不同。道尹衙門前站在香案旁宣講聖諭的秀才已不見了。
這朋友雖待得我很好,可是在學校方面,我最好的一個同學卻是個姓陳名肇林的。在技術班方面,好朋友也姓陳,名繼瑛,這個陳繼瑛家只隔我家五戶,照本地習慣,下午三點即吃晚飯,他每九九藏書天同我一把晚飯吃過後,就各人穿了灰布軍服,在街上氣昂昂地並排走出城去。每出城到門洞邊時,賣牛肉的屠戶,正在收拾他的業務,總故意逗我們,喊叫我們作排長。一個守城的老兵,也總故意做一個鬼臉,說兩句無害於事的玩笑話。兩人心中以為這是小玩笑,我們上學為的是將來做大事,這些小處當然用不著在意。
這次訓練算來大約是八個月左右,因為起始在吃月餅的八月,退伍是次年開桃花的三月。我記得那天散操回家,我還在一個菜園裡摘了一大把桃花回家。
第二回又考試過一次,那守兵的缺額卻為一個姓舒的小孩子佔去了,這人年齡和我不相上下,各種技術皆不如我,可是卻有一分獨特的膽量,能很勇敢地在一個兩丈余高的天橋上,翻倒筋斗擲下,落地時身子還能站立穩穩的。因此大家仍無話說。這小孩子到后兩年卻害熱病死了。
但革命印象在我記憶中不能忘記的,卻只是關於殺戮那幾千無辜農民的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
天熱時,到下午四點以後,滿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體。有些軍人好事愛玩,還把小孩子,戰馬,看家的狗,同一群鴨雛,全部都帶到河中來。有些人父子數人同來。大家皆在激流清水中游泳。不會游泳的便把褲子泡濕,紮緊了褲管,向水中急急地一兜,捕捉了滿滿的一褲空氣,再用帶子捆好,便成了極合用的水馬。有了這東西,即或全不會漂浮的人,也能很勇敢地向水深處泅去。到這種人多的地方,照例不會出事故被水淹死的,一出了什麼事,大家皆很勇敢地救人。
第二年三月本地革命成功了,各處懸上白旗,寫個漢字,小城中官兵算是對革命軍投了降。革命反正的兵士結隊成排在街上巡遊。外來鎮守使,道尹,知縣,已表示願意走路,地方一切皆由紳士出面來維持,並在大會上進行民主選舉,我爸爸便即刻成為當地要人了。
因為學校有幾個鄉下來的同學,身體壯大異常,便有人想出好主意,提議要這些鄉下孩子裝馬,讓較小的同學跨到馬背上去,同另一匹馬上另一員勇將來作戰,在上面扭成一團,直到跌下地後為止。這些做馬匹的同學,總照例非常忠厚可靠,在任何情形下皆不卸責。作戰總有受傷的,不拘誰人頭面有時流血了,就抓一把黃土,將傷口敷上,全不在乎似的。我常常設計把這些人馬調度得十分如法,他們服從我的編排,比一匹真馬還馴服規矩。
有同學在裏面受過訓練來的,精神比起別人來特彆強悍,顯明不同於一般同學。我們覺得奇怪。這同學就告我們一切,且問我願不願意去。並告我到裏面后,每兩月可以考選一次,配吃一份口糧作守兵戰兵的,就可以補上名額當兵。在我生長那個地方,當兵不是恥辱。多久以來,文人只出了個翰林,即熊希齡,兩個進士,四個拔貢。至於武人,隨同曾國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四名提督軍門,後來從日本士官學校出來的朱湘溪,還做蔡鍔的參謀長,出身保定軍官團的,且有一大堆。在湘西十三縣似占第一位。本地的光榮原本是從過去無數男子的勇敢流血搏來的。誰都希望當兵,因為這是年輕人一條出路,也正是年輕人惟一的出路。同學說及進技術班時,我就答應試來問問我的母親,看看母親的意見,這將軍的後人,是不是仍然得從步卒出身。
到後人太多了,彷彿凡是西北苗鄉捉來的人都得殺頭,衙門方面把文書稟告到撫台時大致說的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規矩還得剿平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捉來的人一多,被殺的頭腦簡單異常,無法自脫,但殺人那一方面知道下面消息多些,卻有點寒了心。幾個本地有力的紳士,也就是暗地裡同城外人溝通卻不為官方知道的人,便一同向道台請求有一個限制。經過一番選擇,該殺的殺,該放的放。每天捉來的人既有一百兩百,差不多全是苗鄉的農民,既不能全部開釋,也不應全部殺頭,因此選擇的手續,便委託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牽到天王廟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擲竹筊,一仰一覆的順筊,開釋,雙仰的陽筊,開釋,雙覆的陰茭,殺頭。生死取決於一擲,應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該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個人在一分賭博上既佔去便宜四分之三,因此應死的誰也不說話,就低下頭走去。
這革命原是城中紳士早已知道,用來對付鎮 鎮,和辰沅永靖兵備道兩個衙門的旗人大官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以前先就約好了的。但臨時卻因軍隊方面談的條件不妥,誤了大事。
放學時天氣若還早一些,幾個人不是上城去坐坐,就常常沿了城牆走去。有時節出城去看看,有誰的柴船無人照料,看明白了這隻船的的確確無人時,幾人就匆忙跳上了船,很快地向河中心劃去。等一會兒那船主人來時,若在岸上和和氣氣地說:兄弟,兄弟,你們快把船划回來,我得回家!遇到這種和平講道理人時,我們也總得十分和氣把船划回來,各自跳上了岸,讓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點,一見自己小船為一群胡鬧小將把它送到河中打著圈兒轉,心中十分憤怒,大聲地喊罵,說出許多恐嚇無理的野話,那我們便一面回罵著,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盡他叫罵也不管他。到下游時幾個人上了岸,就讓這船擱在河灘上不再理會了。有時剛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趕來,那就得擔當一分兒驚險了。船主照例知道我們受不了什麼簸蕩,搶上船頭,把身體故意向左右連續傾側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亂顛簸,一個無經驗的孩子擔心會掉到水中去,必驚駭得大哭不已。但有了經驗的人呢,你估計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無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盡那鄉下人的磨練,拼一身衣服給水濕透,你不慌不忙,只穩穩地坐在船中,不必作聲告饒,也不必惡聲相罵,過一會兒那鄉下人看看你膽量不小,知道用這方法嚇不了你,他就會讓你明白他的行為不過是一種帶惡意的玩笑,這玩笑到時應當結束了,必把手叉上腰邊,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
為什麼他們被砍?砍他們的人又為什麼?心中許多疑問,回到家中時問爸爸,爸爸只說這是造反打了敗仗,也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當時以為爸爸那麼偉大的人,天上地下知道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白這件事,倒真覺得奇怪。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事永遠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誰也不能夠給小孩子一個最得體的回答。
那年九九藏書我死了一個二姐,她比我大兩歲,美麗,驕傲,聰明,大胆,在一行九個兄弟姊妹中,比任何一個都強過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要好使強的性格上。我特別傷心,埋葬時,悄悄帶了一株山桃插在墳前土坎上。過了快二十年從北京第一次返回家鄉上墳時,想不到那株山桃樹已成了兩丈多高一株大樹。
那時節我哥哥弟弟同兩個姐姐,全從苗鄉接回來了。家中無數鄉下軍人來來往往,院子中坐滿了人。在一群陌生人中,我發現了那個紫黑臉膛的表哥。他並沒有死去,背了一把單刀,朱紅牛皮的刀鞘上描著金黃色雙龍搶寶的花紋。他正在同別人說那一夜撲近城邊爬城的情形。我悄悄地告訴他:我過天王廟看犯人擲筊,想知道犯人中有沒有你,可見不著。那表哥說:他們手短了些,捉不著我。現在應當我來打他們了。當天全城人過天王廟開會時,我爸爸正在台上演說,那表哥當真就爬上台去重重地打了縣太爺一個嘴巴,使得台上台下都笑鬧不已,演說也無法繼續。
辛亥革命的一課
有一天,我那表哥又從鄉下來了,見了他我非常快樂。我問他那些水車,那些碾坊,我又問他許多我在鄉下所熟習的東西。可是我不明白,這次他竟不大理我,不大同我親熱。他只成天出去買白帶子,自己買了許多不算,還托我四叔買了許多。家中擱下兩擔白帶子,還說不大夠用。他同我爸爸又商量了很多事情,我雖聽到卻不很懂是什麼意思。其中一件便是把三弟同大哥派阿伢當天送進苗鄉去。把我大姐二姐送過表哥鄉下那個能容萬人避難的齊梁洞去。爸爸即刻就遵照表哥的計劃辦去,母親當時似乎也承認這麼辦較安全方便。在一種迅速處置下,四人當天離開家中同表哥上了路。表哥去時挑了一擔白帶子,同來另一個陌生人也挑了一擔。我疑心他想開一個鋪子,才用得著這樣多帶子。
那河裡有鱖魚,有鯽魚,有小鯰魚,釣魚的人多向上游一點走去。隔河是一片苗人的菜園,不漲水,從跳石上過河,到菜園裡去看花、買菜心吃的次數也很多。河灘上各處曬滿了白布同青菜,每天還有許多婦人背了竹籠來洗衣,用木棒杵在流水中捶打,訇訇地從北城牆腳下應出回聲。
我改進了新式小學后,學校不背誦經書,不隨便打人,同時也不必成天坐在桌邊。每天不只可以在小院子中玩,互相扭打,先生見及,也不加以約束,七天照例又還有一天放假,因此我不必再逃學了。可是在那學校照例也就什麼都不曾學到。每天上課時照例上上,下課時就遵照大的學生指揮,找尋大小相等的人,到操坪中去打架。一出門就是城牆,我們便想法爬上城去,看城外對河的景緻。上學散學時,便如同往常一樣,常常繞了多遠的路,去城外邊街上看看那些木工手藝人新雕的佛像貼了多少金。看看那些鑄鐵犁的人一共出了多少新貨。或者什麼人家孵了小雞,也常常不管遠近必跑去看看。一到星期日,我在家中寫了十六個大字后,就一溜出門,一直到晚方回家中。
少爺,夠了,請你上岸!於是幾個人便上岸了。有時不湊巧,我們也會被人用小槳竹篙一路追趕著打我們,還一路罵我們。只要逃走遠一點點,用什麼話罵來,我們照例也就用什麼話罵回去,追來時我們又很快地跑去。
我們不知道,你不看看衣服嗎?你們不正是成天在一堆胡鬧嗎?是呀,可是現在誰知道他在哪一片天底下?他不在河裡嗎?你不看看衣服嗎?不數數我們的人數嗎?這好人便各處望望,果然不見到我的衣褲,相信我那朋友的答覆不是句謊話,於是站在河邊欣賞了一陣河中景緻,又彎下腰拾起兩個放光的貝殼,用他那雙常若含淚發愁的藝術家眼睛賞鑒了一下,或坐下來取出速寫簿,隨意畫兩張河景的素描,口上噓噓打著唿哨,又向原來那條路上走去了。等他走去以後,我們便來模仿我這個可憐的哥哥,互相反覆著前後那種答問。熊澧南,印鑒遠,看見我兄弟嗎?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不看看這裏一共有多少衣服嗎?你們成天在一堆!是呀!成天在一堆,可是誰知道他現在到哪兒去了呢?於是互相澆起水來,直到另一個逃走方能完事。
有時這好人明知道我在河中,當時雖無法擒捉,回頭卻常常隱藏在城門邊,坐在賣蕎粑的苗婦人小茅棚里,很有耐心地等待著,等到我十分高興地從大路上同幾個朋友走近身時,他便風快地同一隻公貓一樣,從那小棚中躍出,一把攫住了我衣領。於是同行的朋友就大嚷大笑,伴送我到家門口,才自行散去。不過這種事也只有三兩次,我從經驗上既知道這一著棋時,進城時便常常故意慢一陣,有時且繞了極遠的東門回去。
家中聽說我一到那邊去,既有機會考一分口糧,且明白裏面規矩極嚴,以為把我放進去受預備兵的訓練,實在比讓我在外面撒野較好。即或在技術班免不了從天橋掉下的危險,但有人親眼看到掉下來,總比無人照料,到那些空山裡從高崖上摔下為好些,因此當時便答應了。母親還為我縫了一套灰布制服。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就學會了賭骰子。大約還是因為每早上買菜,總可剩下三五個小錢,讓我有機會傍近用骰子賭輸贏的糕類攤子。起始當三五個人蹲到那些戲樓下,把三粒骰子或四粒骰子或六粒骰子抓到手中,奮力向大土碗擲去,跟著它的變化喊出種種專門名詞時,我真忘了自己也忘了一切。那富於變化的六骰子賭,七十二種快臭,一眼間我皆能很得體地喊出它的得失。誰也不能在我面前佔去便宜,誰也騙不了我。自從精明這一項玩意兒以後,我家裡這一早上若派我出去買菜,我就把買菜的錢去作注,同一群小無賴在一個有天棚的米廠上玩骰子,贏了錢自然全部買東西吃,若不湊巧全輸掉時,就跑回來悄悄地進門找尋外祖母,從她手中把買菜的錢得到。
我剛好知道人生時,我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些事情。
第三次的兵役給了一個名田棒槌的,能跳高,撐篙跳會考時第一,這人後來當兵出防到外縣去,也因事死掉了。
但這是件相當冒險的事,家中知道后可得痛打一頓,因此賭雖然賭,經常總只下一個銅子的注,贏了拿錢走去,輸了也不再來,把菜少買一些,總可敷衍下去。
我在那裡考過三次,得失之間倒不怎麼使家中失望。家中人眼看著我每天能夠把軍服穿得整整齊齊地過軍官團上操,且明白了許九*九*藏*書多軍人禮節,似乎上了正路,待我也好了許多。可是技術班全部組織,差不多全由那教官一人所主持,全部精神也差不多全得那教官一人所提起,就由於那點稀有服務精神被那位鎮守使看中了意,當他衛隊團的營副出了缺時,我們那教官便被調去了。教官一去,學校自然也無形解體了。
當時我們所想的實在與這類事不同,他只打量做團長,我就只想進陸軍大學。即或我爸爸希望做一將軍終生也做不到,但他把祖父那一份過去光榮,用許多甜甜的故事輸入到這荒唐頑皮的小腦子裡后,卻料想不到,發生很大的影響。書本既不是我所關心的東西,國家又革了命,我知道中狀元已無可希望,卻儼然有一個將軍的志氣。家中別的什麼教育都不給我,所給的也恰恰是我此後無多大用處的。可是爸爸給我的教育,卻對於我此後生活的轉變,以及在那個不利於我讀書的生活中支持,真有很大的益處。體魄不甚健實的我,全得爸爸給我那分啟發,使我在任何困難情形中總不氣餒,任何得意生活中總不自驕。比給我任何數目的財產,還似乎更貴重難得。
那時節我哥哥已過熱河找尋父親去了,我因不受拘束,生活既日益放肆,不易教管,母親正想不出處置我的好方法,因此一來,將軍後人就決定去做兵役的候補者了。
我們洗澡可常常到上游一點去。那裡人既很少,水又極深,對我們才算合適。這件事自然得瞞著家中人。家中照例總為我擔憂,惟恐一不小心就會為水淹死。每天下午既無法禁止我出去玩,又知道下午我不會到米廠上去同人賭骰子,那位對於管拘我偵察我十分負責的大哥,照例一到飯後我出門不久,他也總得到城外河邊一趟。人多時不能從人叢中發現我,就沿河去找尋我的衣服,在每一堆衣服上來一分注意。一見到了我的衣服,一句話不說,就拿起來走去,遠遠地坐到大路上,等候我要穿衣時來同他會面。衣褲既然在他手上,我不能不見他了;到后只好走上岸來,從他手上把衣服取到手,兩人沉沉默默地回家。回去不必說什麼,只準備一頓打。可是經過兩次教訓后,我即或仍然在河中洗澡,也就不至於再被家中人發現了。我可以搬些石頭把衣服壓著,只要一看到他從城門洞邊大路走來時,必有人告給我,我就快快地泅到河中去,向天仰卧,把全身泡在水中,只露出一張臉一個鼻孔來,盡岸上那一個搜索也不會得到什麼結果。有些人常常同我在一處,哥哥認得他們,看到了他們時,就喚他們:熊澧南,印鑒遠,你見我兄弟老二嗎?
一到女學校時,我必跑到長廊下去,欣賞那些平時不易見到的織布機器。那些大小不一鋼齒輪互相銜接,一動它時全部都轉動起來,且發出一種異樣陌生的聲音,聽來我總十分歡喜。我平時是個怕鬼的人,但為了欣賞這機器,黃昏中我還敢在那兒逗留,直到她們大聲呼喊各處找尋時,我才從廊下跑出。
為了打獵,秋末冬初我們還常常去佃戶家,看他們下圍,跟著他們亂跑。我最歡喜的是獵取野豬同黃麂。有一次還被他們捆縛在一株大樹高枝上,看他們把受驚的黃麂從樹下追趕過去。我又看過獵狐,眼看著一對狡猾野獸在一株大樹根下轉,到后這東西便變成了我叔父的馬褂。
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學成立,民四我進了新式小學。民六夏我便離開了家鄉,在沅水流域十三縣開始過流蕩生活,接受另一種人生教育了。
那時我家中每年還可收取租谷三百石左右,三個叔父二個姑母佔兩份,我家佔一份。到秋收時,我便同叔父或其他年長親戚,往二十裡外的鄉下去,督促佃夫和一些臨時雇來的工人割禾。等到田中成熟禾穗已空,新谷裝滿白木淺緣方桶時,便把新谷傾倒到大曬穀簟上來,與佃夫平分。其一半應歸佃夫所有的,由他們去處置,我們把我家應得那一半,僱人押運回家。在那裡最有趣處是可以辨別各種禾苗,認識各種害蟲,學習捕捉蚱蜢分別蚱蜢。同時學用雞籠去罩捕水田中的肥大鯉魚鯽魚,把魚捉來即用黃泥包好塞到熱灰里去煨熟分吃。又向佃戶家討小小鬥雞,且認識種類,準備帶回家來抱到街上去尋找別人同等大小公雞作戰。又從農家小孩處學習抽稻草心織小簍小籃,剝桐木皮做捲筒哨子,用小竹子做嗩吶。有時捉得一個刺蝟,有時打死一條大蛇,又有時還可跟叔父讓佃戶帶到山中去,把雉媒拋出去,吹唿哨招引野雉,鳥槍里裝上一把散碎鐵砂,和黑色土葯,獵取這華麗驕傲的禽鳥。
革命后本地設了女學校,我兩個姐姐一同被送過女學校讀書。我那時也歡喜過女學校去玩,就因為那地方有些新奇的東西。學校外邊一點,有個做小鞭炮的作坊,從起始用一根細鋼條,卷上了紙,送到木機上一搓,吱的一聲就成了空心的小管子,再如何經過些什麼手續,便成了燃放時吧的一聲的小爆仗,被我看得十分熟悉。我借故去瞧姐姐時,總在那裡看他們工作一會兒。我還可看他們烘焙火藥,碓舂木炭,篩硫磺,配合火藥的原料,因此明白制焰火用的葯同制爆仗用的葯,硫磺的分配分量如何不同。這些知識遠比學校讀的課本有用。
這愚蠢殘酷的殺戮繼續了約一個月,才漸漸減少下來。或者因為天氣既很嚴冷,不必擔心到它的腐爛,埋不及時就不埋,或者又因為還另外有一種示眾意思,河灘的屍首總常常躺下四五百。
革命算已失敗了,殺戮還只是剛在開始。城防軍把防務布置周密妥當后,就分頭派兵下苗鄉去捉人,捉來的人只問問一句兩句話,就牽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殺人照例應當在西門外,現在造反的人既從北門來,因此應殺的人也就放在北門河灘上殺戮。當初每天必殺一百左右,每次殺五十個人時,行刑兵士還只是二十一個人,看熱鬧的也不過三十左右。有時衣也不剝,繩子也不捆縛,就那麼跟著趕去的。常常有被殺的站得稍遠一點,兵士以為是看熱鬧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殺的差不多全從苗鄉捉來,糊糊塗塗不知道是些什麼事,因此還有一直到了河灘被人吼著跪下時,才明白行將有什麼新事,方大聲哭喊驚惶亂跑,劊子手隨即趕上前去那麼一陣亂刀砍翻的。
總而言之,這樣玩一次,就只一次,也似乎比讀半年書還有益處。若把一本好書同這種好地方盡我揀選一種,直到如今,我還覺得不必看這本弄虛作偽千篇一律用文字寫成的小書,卻應當去讀那本色香俱備內容充實用人事寫成的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