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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3

自傳-3

這教師就是個奇人趣人,不拘向任何一方翻筋斗時,毫不用力,只需把頭一偏,即刻就可以將身體在空中打一個轉折。他又會爬樹,極高的桅子,頃刻之間就可上去。他又會拿頂,在城牆雉堞上,在城樓上,在高桅半空旗枓上,無地無處不可以身體倒豎把手當成雙腳,來支持很久的時間。他又會泅水,任何深處可以一氽子到底,任何深處皆可泅去。他又會摸魚,釣魚,叉魚,有魚的地方他就可以得魚。他又明醫術,誰跌碰傷了手腳時,隨手采幾樣路邊草藥,搗碎敷上,就可包好。他又善於養雞養鴨,大門前常有許多高貴種類的鬥雞。他又會種花,會接果樹,會用泥土捏塑人像。
那地方照例五天一集,到了這一天便有豬牛肉和其他東西可買。我們除了利用鄉紳矛盾,變相吊肥羊弄錢,又用錢雇來的本地偵探,且常常到市集熱鬧人叢中去,指定了誰是土匪處派來的姦細,於是捉回營里去一加搜查,搜出了一些暗號,認定他是從土匪方面派來的探事姦細時,即刻就牽出營門,到那些鄉下人往來最多的橋頭上,把姦細頭砍下來,在地面流一灘腥血。人殺過後,大家欣賞一會兒,或用腳踢那死屍兩下,踹踹他的肚子,彷彿做完了一件正經工作,有別的事情的,便散開做事去了。
我們隊伍名份上共約兩團。先是坐小船上行,大約走了七天,到我第一次出門無法上船的地方,再從旱路又走三天,便到了沅州所屬的東鄉榆樹灣。這一次我們既然是奉命來到這裏清鄉,因此沿路每每到達一個寨堡時,就享受那堡中有錢鄉紳用蒸鵝肥臘肉的款待,但在山中小路上,卻受了當地人無數冷槍的襲擊。有一次當我們從兩個長滿小竹的山谷狹徑中通過時,啪的一聲槍響,我們便倒下了一個。聽到了槍聲,見到了死人,再去搜索那些竹林時,卻毫無什麼結果。於是把槍械從死去的身上卸下,砍了兩根大竹子縛好,把他抬著,一行人又上路了。二天路程中我們部隊又死去了兩個,但到后我們卻一共殺了那地方人將近兩千。懷化小鎮上也殺了近七百人。
那時節辰州地方組織了一個湘西聯合政府,全名為靖國聯軍第一軍政府。駐紮了三個不同部隊。軍人首腦其一為軍政長鳳凰人田應詔,其一為民政長芷江人張學濟。另外一個卻是黔軍旅長後來回黔做了省長的盧燾。與之對抗的是駐兵常德身充旅長的馮玉祥。這一邊軍隊既不向下取攻勢,那一邊也不向上取攻勢,各人就只保持原有地盤,等待其他機會。兩方面主要經濟收入都靠的是鴉片煙稅。
啊,你這個人,怎麼不上船呀?船上全滿了,沒有地方可上去的。船上全滿了,你說!你那麼拳頭大的小孩子,放大方點,什麼地方不可以肏進去。來,來,我的小老弟,這裡有的是空地方!我見了熟人高興極了。聽他一說我就跟了他到那隻船上去。原來這還是一隻空船!不過這船艙里艙板也沒有,上面鋪的只是一些稀稀的竹格子,船搖動時就聽到艙底積水湯湯的流動,到夜裡怎麼睡覺?正想同那差遣說我們再去找找看,是不是別的地方當真還可照他用的那個粗俚字眼肏進去,一群留在後邊一點本軍擔荷篷帳的伕子趕來了。我們擔心一走開,回頭再找尋這樣一個船艙也不容易,因此就同這些伕子擠得緊緊地住下來。到開飯時有人各船上來喊叫,因為取飯的原因,我卻碰到了一個軍械處的熟人。於是換了一個船,轉到軍械船上住下,吃過飯,一會兒便異常舒服地睡熟了。
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為甚麼當時有些兵士不能隨便外出,有些人又可自由出入。照我想來則大概是城裡人可以外出,鄉下人可以外出卻不敢外出。
七月十https://read.99csw.com六那天早上,我就背了個小小包袱,離開了本縣學校,開始混進一個更廣泛的學校了。
牆壁各處是膏藥,地下各處是瓦片同亂草,草中留下成堆黑色的干糞便,這就是我第一次進衙門的印象。於是輪到了我們來著手掃除了。做這件事的共計二十人,我便是其中一個。大家各在一種異常快樂情形下,手腳並用整整工作了一個日子,居然全部弄清爽了。庶務處又送來了草荐同木板,因此在地面墊上了磚頭,把木板平鋪上去,攤開了新做的草荐,一百個人便一同躺到這兩列草荐上,十分高興把第一個夜晚打發走了。
到后我們把槍領來了。
住在這地方共計四個月,有兩件事在我記憶中永遠不能忘去。其一是當場集時,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鄉下人因仇決鬥,用同一分量同一形色的刀互砍,直到一人躺下為止。我看過這種決鬥兩次,他們方法似乎比我那地方所有的決鬥還公平。另外一件是個商會會長年紀極輕的女兒,得病死去埋葬后,當夜便被本街一個賣豆腐的年輕男子從墳墓里挖出,背到山峒中去睡三天,方又送回墳墓去。到後來這事為人發覺時,這打豆腐的男子,便押解過我們衙門來,隨即就地正法了。臨刑稍前一時,他頭腦還清清楚楚,毫不糊塗,也不嚷吃嚷喝,也不亂罵,只沉默地注意到自己一隻受傷的腳踝。我問他:腳被誰打傷的?他把頭搖搖,彷彿記起一件極可笑的事情,微笑了一會兒,輕輕地說: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點兒滾到棺材里去了。我又問他:為什麼你做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當我是個小孩子,不會明白什麼是愛的神氣,不理會我,但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輕輕地說:美得很,美得很。另一個兵士就說:瘋子,要殺你了,你怕不怕?他就說:這有什麼可怕的。你怕死嗎?那兵士被反問後有點害羞了,就大聲恐嚇他說:癲狗肏的,你不怕死嗎?等一會兒就要殺你這癲子的頭!那男子於是又柔弱地笑笑,便不作聲了。那微笑好像在說:不知道誰是癲子。我記得這個微笑,十余年來在我印象中還異常明朗。
城門洞里有一個賣湯圓的,常常有兵士坐在那賣湯圓人的長凳上,把熱熱的湯圓向嘴上送去。間或有一個本營里官佐過身,得照規矩行禮時,便一面趕忙放下那個土花碗,把手舉起,站起身來含含糊糊地喊敬禮。那軍官見到這種情形,有時也總忍不住微笑。這件事碰頭最多的還是我。我每天總得在那裡吃一回湯圓或坐下來看看各種各樣過往路人。
那地方上行去沅州縣城約九十里,下行去黔陽縣城約六十里。一條河水上溯可至黔省的玉屏,下行經過湘西重要商埠的洪江,可到辰州。在辰河算是個中等水碼頭。
營里有三個小號兵同我十分熟悉,每天他們必到城牆上去吹號。還過城外河壩去吹號,我便跟他們去玩。有時我們還爬到各處牆頭上去吹號,我不會吹號卻能打鼓。
一個老戰兵
他家裡藏了漆朱紅花紋的牛皮盾牌,帶紅纓的標槍,鍛銀的方天畫戟,白檀木的齊眉棍。家中有無數的武器,同時也有無數的玩具:有鑼,有鼓,有笛子胡琴,漁鼓簡板,骨牌紙牌,無不齊全。大白天,家中照例常常有人唱戲打牌,如同一個俱樂部。到了應當練習武藝時,弟子兒郎們便各自扛了武器到操坪去。天氣炎熱不練武,吃過飯後就帶領一群小孩,並一籠雛鴨,拿了光緻緻的小魚叉,一同出城下河去教練小孩子泅水,且用極優美姿勢鑽進深水中去摸魚。
到地后我們便與清鄉司令部一同駐紮在天后宮樓上。一到https://read.99csw.com第二天,各處團總來拜見司令供辦給養時,同時就用繩子縛來四十三個老實鄉下人,當夜由軍法長過了一次堂,每人照呈案的罪名詢問了幾句,各人按罪名輕重先來一頓板子,一頓夾棍,有二十七個在刑罰中畫了供,用墨塗在手掌上取了手模,第二天,我們就簇擁了這二十七個鄉下人到市外田坪里把頭砍了。
到地后,各人應當有各人的事,做補充兵的,只需要大清早起來操跑步。操完跑步就單人教練,把手肘向後抱著,獨自在一塊地面上,把兩隻腳依口令起落,學慢步走。下午無事可做,便躺在草荐上唱《大將南征》的軍歌。每個人皆結實單純,年紀大的約二十二歲,年紀小的只十三歲,睡硬板子的床,吃粗糲陳久的米飯,卻在一種沉默中活著下來。我從本城技術班學來那份軍事知識,很有好處,使我為日不多就做了班長。
家中對於我的放蕩既缺少任何有效方法來糾正,家中正為外出的爸爸賣去了大部分不動產,還了幾筆較大的債務,景況一天比一天的壞下去。加之二姐死去,因此母親看開了些,以為與其讓我在家中墮入下流,不如打發我到世界上去學習生存。在各樣機會上去做人,在各種生活上去得到知識與教訓。當我母親那麼打算了一下,決定了要讓我走出家庭到廣大社會中去競爭生存時,就去向一個楊姓軍官談及,便得到了那方面的許可,應允盡我用補充兵的名義,同過辰州。那天我自己還正好泡在河水裡,試驗我從那老戰兵學來的沉入水底以後的耐久力,與仰卧水面的上浮力。這天正是七月十五中元節,我記得分明,到河邊還為的是拿了些紙錢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照習俗這一天誰也不敢落水,河中清靜異常。紙錢燒過後,我卻把酒倒到水中去,把一塊半斤重熟肉吃盡,脫了衣褲,獨自一人在清清的河水中拍浮了約兩點鐘左右。
這舊式的一組能夠存在,且居然能夠招收許多子弟,實在說來,就全為的是這個教練的奇才異能。他雖同那麼一大堆小孩子成天在一處過日子,卻從不拿誰一個錢也從不要公家津貼一個錢,他只屬於中營的一個老戰兵,他做這件事也只因為他歡喜同小孩子在一處。全城人皆喊他為滕師傅,他卻的的確確不委屈這一個稱呼。他樣樣來得懂得,並且無一事不精明在行,你要騙他可不成,你要打他你打不過他。最難得處就是他比誰都和氣,比誰都公道。但由於他是一個不識字的老戰兵,見額外守備這一類小官時,也得謙謙和和地喊一聲總爺。他不單教小孩子打拳,有時還鼓勵小孩子打架,他不只教他們擺陣,甚至於還教他們洗澡賭博,因此家中有規矩點的小孩,卻不大到他這裏來,到他身邊來的,多數是些寒微人家子弟。
我們既編入支隊司令的衛隊,除了司令官有時出門拜客,選派二十三十護衛外,無其他服務機會。某一次保護這生有連鬢鬍子的司令官過某處祝壽,我得過五毛錢的獎賞。
辰州(即沅陵)
船上所見無一事不使我覺得新奇。二十四隻大船有時銜尾下灘,有時疏散散浮到那平潭裡。兩岸時時刻刻在一種變化中,把小小的村落,廣大的竹林,黑色的懸岩,一一收入眼底。預備吃飯時,長潭中各把船隻任意溜去,那份從容那份愉快處,實在使人感動。搖櫓時滿江浮蕩著歌聲。我就看這些,聽這些,把家中人暫時完全忘掉了。四天以後,我們的船編成一長排,停泊在辰州城下中南門的河岸專用碼頭邊。
清鄉所見
可是一上路,卻有點憂愁了。同時上路的約三百人,我沒有一個熟人。我身https://read.99csw.com體既那麼小,背上的包袱卻似乎比本身還大。到處是陌生面孔,我不知道日里同誰吃飯,且不知道晚上同誰睡覺。聽說當天得走六十里路,才可到有大河通船舶的地方,再坐船向下行。這麼一段長路照我過去經驗說來,還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到。家中人擔心我會受寒,在包袱中放了過多的衣服,想不到我還沒享受這些衣服的好處以前,先就被這些衣服累壞了。
當時在補充兵的意義下,每日受軍事訓練的,本城計分三組,我所屬的一組為城外軍官團陳姓教官辦的,那時說來似乎高貴一些。另一組在城裡鎮守使衙門大操坪上操的,歸鎮守使署衛隊杜連長主持,名份上便較差些。這兩處皆用新式入伍訓練。還有一處歸我本街一個老戰兵滕四叔所主持,用的是舊式教練。新式教練看來雖十分合用,鋼鐵的紀律把每個人皆造就得自重強毅,但實在說來真無趣味。且想想,在附近中營游擊衙門前小坪操練的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七歲,較小的還只十二歲,一下操場總是兩點鐘,一個跑步總是三十分鐘,姿勢稍有不合就是當胸一拳,服裝稍有疏忽就是一巴掌。盤槓桿,從平台上拿頂,向木馬上撲過,一下子摜到地上時,哼也不許哼一聲。過天橋時還得雙眼向前平視,來回作正步通過。野外演習時,不管是水是泥,喊卧下就得卧下,這些規矩紀律真不大同本地小孩性格相宜!可是舊式的那一組,卻太瀟洒了。他們學的是翻筋斗,打藤牌,舞長矟,耍齊眉棍。我們穿一色到底的灰衣,他們卻穿各色各樣花衣。他們有描花皮類的方盾牌,藤類編成的圓盾牌,有弓箭,有標槍,有各種華麗悅目的武器。他們或單獨學習,或成對廝打,各人可各照自己意見去選擇。他們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單刀,一人使關刀或戈矛,照規矩練大刀取耳單戈破牌或其他有趣廝殺題目。兩人一面廝打一面大聲喊砍殺摔坐,應當歸誰翻一個筋斗時,另一個就用敏捷的姿勢退後一步,讓出個小小地位。應當歸誰敗了時,戰敗的跌倒時也有一定的章法,做得又自然又活潑。做教師的在身旁指點,稍有了些錯誤,自己就佔據到那個地位上去示範,為他們糾正錯誤。
當時我同那老戰兵既同住一條街上,家中間或有了什麼小事,還得常常請他幫點忙。譬如要點葯,或做點別的事,總少不了他。可是家中卻不許我跟這戰兵在一處,還是要我扛了一支長長的青竹子,出城過軍官團去學習撐篙跳,讓班長用拳頭打胸脯,大約就為的是擔心我跟這樣俗氣的人把習慣弄壞。但家中卻料不到十來年後,在軍隊中好幾次危險,我用來自救救人的知識,便差不多全是從那老戰兵學來的!
據傳說快要清鄉去了,大家莫不喜形於色。開差時每人發了一塊現洋錢,我便把錢換成銅元,買了三雙草鞋,一條面巾,一把名叫黃鱔尾的小尖刀,刀柄還縛了一片綢子,刀鞘是朱紅漆就的。我最快樂的就是有了這樣一把刀子,似乎一有了刀子可不愁什麼了。我於是仿照那苗人連長的辦法,把刀插到裹腿上去,得意揚揚地到城門邊吃了一碗湯圓,說了一陣閑話,過兩天便離開辰州了。
一次殺了將近三十個人,第二次又殺了五個。從此一來就成天捉人,把人從各處捉來時,認罪時便寫上了甘結,承認繳納清鄉子彈若干排,或某種大槍一支,再行取保釋放。無力繳納捐款,或仇家鄉紳方面業已花了些錢運動必須殺頭的,就隨隨便便列上一款罪案,一到相當時日,牽出市外砍掉。認罪了的雖名為繳出槍械子彈,其實則無槍無彈,照例作價折錢,槍每支摺合一百八十元,子彈每排一元五角,多數是把現錢派人挑來。錢一九_九_藏_書送到,軍需同副官點驗數目不錯后,當時就可取保放人。這是照習慣辦事,看來像是十分近情合理的。
天氣看看漸漸的夜了下來,有些人已經在船頭燒火煮飯,有些人已蹲著吃飯,我卻坐在岸邊大石上,發獃發愁,想不出什麼辦法。那時寬闊的江面,已布滿了薄霧,有野鶩之類拍翅在水面向對河飛去,天邊剩餘一抹深紫。見到這些新奇光景,小小心中來了一分無言的哀戚。自己便微笑著,揉著為長途折磨壞了的兩隻腳。我明白,生命開始進入了一個嶄新世界。
我又常常同那團長管馬的張姓馬夫,牽馬到朝陽門外大坪里去放馬,把長長的韁繩另一端那個檀木釘,釘固在草坪上,盡馬各處走去,我們就躺到草地上曬太陽,說說各人所見過的大蛇大魚,又或走近教會中學的城邊去,爬上城牆,看看那些中學生打球。又或過有樹林處去,各自選定一株光皮梧桐,用草揉軟做成一個圈套,掛在腳上,各人爬到高處枝椏上坐坐,故意把樹搖蕩一陣。
離開了家中的親人,向什麼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麼,將來有些什麼希望,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還只是十四歲稍多點一個孩子,這份年齡似乎還不許可我注意到與家中人分離的痛苦,我又那麼歡喜看一切新奇東西,聽一切新奇聲響,且那麼渴慕自由,所以初初離開本鄉時,深覺得無量快樂。
除了跑步無事可做,大家就只好在太陽下擦槍,用一根細繩子縛上些塗油布條,從槍膛穿過,繩子兩端各縛定在廊柱上,於是把槍一往一來地拖動。那時候的槍名有下列數種:單響,九子,五子;單響分廣式、豬槽兩種,五響分小口徑、雙筒、單筒、拉筒、蓋板五種,也有說日本春田德國蓋板的,但不通俗。兵士只知道這些名稱,填寫槍械表時也照這樣寫上。
我很滿意那個街上,一上街觸目都十分新奇。我最歡喜的是河街,那裡使人驚心動魄的是有無數小鋪子,賣船纜,硬木琢成的活車,小魚簍,小刀,火鐮,煙嘴。滿地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總去蹲到那裡看一個半天,同個紳士守在古董旁邊一樣戀戀不捨。
一會兒又看見那個差遣,差遣也看到我了。
一次軍事會議的結果,上游各縣重新作了一度分配,劃定若干防區,軍隊除必需一部分沿河駐紮防衛下游侵襲外,其餘照指定各縣城防駐清鄉。由於特殊原因,第一支隊派定了開過那總司令官的家鄉芷江去清鄉剿匪。
我們的功課固定不變的,就只是每天早上的跑步。跑步的用處是在追人還是在逃亡,誰也不很分明。照例起床號吹過不久就吹點名號,一點完名跟著下操坪,到操場里就只是跑步。完事後,大家一窩蜂向廚房跑去,那時節豆芽菜一定已在大鍋中沸了許久,大甑籠里的糙米飯也快好了。
關於殺人的記錄日有所增,我們卻不必出去捉人,照例一切人犯大多數由各鄉區團總地主送來。我們有時也派人把團總捉來,罰他一筆錢又再放他回家。地方人民既非常蠻悍,民三左右時一個黃姓的辰沅道尹,在那裡殺了約兩千人,民五黔軍司令王曉珊,在那裡又殺了三千左右,現時輪到我們的軍隊做這種事,前後不過殺二千人罷了!
又過了兩天,我們已駐紮在總爺巷一箇舊參將衙門裡,一份新的日子便開始了。
我記得我的出門是不受任何限制的,但每早上操過跑步時,總得聽苗人吳姓連長演說:我們軍人,原是衛國保民。初到這來客軍極多,一切要顧臉面。外出時節制服應當整齊,扣子扣齊,腰帶弄緊,裹腿纏好。胡來亂為的,要打屁股。說到這裏時,於是復大聲說:聽到了么?大家便說:聽到了。既然答應全已聽到,就解散了。當時因犯事被按在石地上打板子的,就只read•99csw.com有營中火夫,兵士卻因為從小地方開來,十分怕事,誰也不敢犯罪,不作興挨打。
尤其使我害怕的,便是那些坐在轎子里的幾個女孩子,和騎在白馬上幾個長官,這些人我全認得他們,他們已彷彿不再認識我。由於身份的自覺,當無意中他們轎馬同我走近時,我實在又害怕又羞怯。為了逃避這些人的注意,我就同幾個差弁模樣的年輕人,跟在一夥腳夫後面走去。後來一個腳夫看我背上包袱太大了一點,人可太小了一點,便許可我把包袱搭到他較輕的一頭去。我同時又與一個中年差遣談了話,原來這人是我叔叔一個同學。既有了熟人,又雙手洒脫地走空路,毫不疲倦的,黃昏以前我們便到了一個名叫高村的大江邊了。
我們每天吃的總是豆芽菜湯同糙米飯,每到禮拜天那天,就吃一次肉,各人名下有一塊肥豬肉,分量四兩,是從豆芽湯中煮熟后再撈出的。
本地武備補充訓練既分三處,當時從學的,最合於事實的希望,大都只盼得一個守兵的名額。我們新式操練成績雖不壞,可是有守兵出缺實行考試時,還依然讓那老戰兵所教練的舊式一組得去名額最多。即到十六年後的現在,從三處出身的軍官,精明、能幹、勇敢、負責,也仍然是一個從他那兒受過基礎教育的張姓團長,最在行出色。
在我那地方,學識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個姨父,是個進士,辛亥后民選縣知事。帶兵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本地一個統領官,做人最美技能最多,使我覺得他富於人性十分可愛的,是這個老戰兵。
在我們新式操練兩組裡,誰犯了事,不問年齡大小,不是當胸一拳,就是罰半點鐘立正,或一個人獨自繞操場跑步一點鐘。可是在他們這方面,就不作興這類苛刻處罰。一提到處罰,他們就嘲笑這是種洋辦法,事情由他們看來十分好笑。至於他們的錯誤,改正錯誤的,卻總是那師傅來一個示範的典雅動作,相伴一個微笑。犯了事,應該處罰,也總不外是罰他泅過河一次,或類似有趣的待遇,在處罰中即包含另一種行為的獎勵。我們敬畏老師,一見教官時就嚴肅了許多,也拘束了許多。他們則愛他的師傅,一近身時就瀟洒快樂了許多。我們那兩組學到後來得學打靶,白刃戰的練習,終點是學科中的艱深道理,射擊學,築城學,以及種種不順耳與普通生活無關係的名詞。他們學到後來卻是馳馬射箭,再多學些便學擺陣,人穿了五綵衣服,扛了武器和旗幟,各自隨方位調動,隨金鼓聲進退。我們永遠是枯燥的,把人弄呆板起來,對生命不流動的。他們卻自始至終使人活潑而有趣味,學習本身同遊戲就無法分開。
一排篷船泊定在水邊,大約有二十余只,其中一隻較大的還懸了一面紅綢帥字旗。各個船頭上全是兵士,各人皆在尋覓著指定的船。那差遣已同我離開了,我便一個人背了那個大包袱,怯怯地站到岸上,隨後向一隻船旁衝去,輕輕地問:有地方嗎?大爺。那些人總說:滿了,你自己看,全滿了!你是第幾隊的?我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應分在第幾隊,也不知道去問誰。有些沒有兵士的船看來彷彿較空的,他們要我過去問問,又總因為船頭上站得有穿長衣的秘書參謀,他們的神氣我實在害怕,不敢冒險過去問問。
單是湘西一隅,除客軍一混成旅外,集中約十萬人。我們部隊是游擊第一支隊,屬於靖國聯軍第二軍,歸張學濟管轄。全辰州地方約五千家戶口,各部分兵士大致就有兩萬。當時軍隊雖十分龐雜,各軍聯合組織得有憲兵稽查處,故還不至於互相戰爭。不過當時發行鈔票過多,每天兌現時必有二三小孩同婦人被踐踏死去。每天給領軍米,各地方部隊為爭奪先後,互相毆打傷人,在那時也極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