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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4

自傳-4

當我已升做司書常常伏在戲樓上窗口邊練字時,從別處地方忽然來了一個趣人,做司令部的秘書官。這人當時只能說他很有趣,現在想起他那個風格,也做過我全生活一顆釘子,一個齒輪,對於他有可感謝處了。
姓文的秘書
白日里出到街市盡頭處去玩時,常常還可以看見一幅動人的圖畫:前面幾個兵士,中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挑了兩個人頭,這人頭便常常是這小孩子的父親或叔伯。後面又是幾個兵,或押解一兩個雙手反縛的人,或押解一擔衣箱,一匹耕牛。這一行人眾自然是應當到我們總部去的,一見到時我們便跟了去。
在部中可看到的還很多。間或有什麼伙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大堂廊下,臭罵一頓,喊,護兵,打這個雜種一百!於是那伙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動卸了褲子,趴在冷硬的石階上,露出一個黑色的大臟臀,讓板子啪啪地打,把數目打足,站起來提著褲頭荷荷地哭著走了。
警察所不久從地方財產保管處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稅,這個縣城因為是沅水上游一個大碼頭,上下船隻多,又當官道,每天常殺二十頭豬一兩頭黃牛,我這辦事員因此每天又多了一份職務。每隻豬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稅捐,牛收兩千文,我便每天填寫稅單。另外派了人去查驗。恐怕那查驗的舞弊不實,我自己也得常常出來到全城每個屠案桌邊看看。這份職務有趣味處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稅的行為,卻是我可以因此見識許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還得過一個長約四分之三里在湘西方面說來十分著名的長橋,往對河黃家街去看看。各個店鋪里的人都認識我,同時我也認識他們。成衣鋪,銀匠鋪,南紙店,絲煙店,不拘走到什麼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隨處也照例談談玩玩。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小紳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許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幫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壞。
那時節我的母親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約三千塊錢。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為我事情做得很好,芷江的親戚又多,便坐了轎子來到芷江,我們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舊家,且以為我們還能夠把錢拿來存放錢鋪里,我又那麼懂事明理有作有為,那在當地有勢力的親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親的妹妹,因此無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親也以為一家的轉機快到了。
就在這一類隱隱約約的刺|激下,我有時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紙裱糊的桌面上,發憤去寫小楷字,一寫便是半天。
我母親什麼也不說,似乎早知道我應分還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許多磨難的樣子,只是微笑。那親戚便說:好,那我們看,一切有命,莫勉強。那時節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戰事,八百土匪把一個大城團團圍住,在城外各處放火。四百左右駐軍同一百左右團丁站在城牆上對抗。到夜來流彈滿天交織,如無數紫色小鳥振翅,各處皆喊殺連天,三點鐘內城外即燒去了七百棟房屋。小城被圍困共計四天,外縣援軍趕到方解了圍。這四天中城外的槍炮聲我一點兒也不關心,那白臉孩子的謊話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經被一個女孩子十分關切,我行將成為他的親戚。我為他姐姐無日無夜作舊詩,把詩作成他一來時便為我捎去。我以為我這些詩必成為不朽作品,他說過,他姐姐便最歡喜看我的詩。
當那在本地翹大拇指的親戚,隱隱約約明白了這件事情時,當一些鄉紳知道了這件事情時,每個人都勸告我不要這麼傻。有些本來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詩的紳士,就向我那有勢力的親戚示意,願意得到這樣一個女婿。那親戚於是把我叫去,當著我的母親,把四個女孩子提出來問我看誰好就定誰。四個女孩子中就有我一個表妹。老實說來,我當時也還明白四個女孩子生得皆很體面,比另外那一個強得多,全是在平時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與魔鬼的意思兩者必居其一,我以為我愛了另外那個白臉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臉男孩子的謊話,以為那白臉女孩子也正愛我。一分離奇的命運,行將把我從這種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後各樣變故里,因此我當時同我那親戚說:那不成,我不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闆的女婿。我有計劃,我得照我自己的計劃做去。什麼計劃?真只有天知道。
可是不到一會兒,那學校響了上堂鈴,大家一窩蜂散了,只剩下一個圓圓的皮球在草坪角隅。牆邊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謝落,天空靜靜的。我望到日頭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說不出的無聊。我得離開這個地方,得沿了城牆走去。有時在城牆上見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從對面走來,小一點的女孩子遠遠的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的亂喊,且說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頭走去。我那時總十分害羞,趕忙把臉對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讓這些人從我身後走過,心裏卻又對於身上的灰布軍衣有點抱歉。我以為我是讀書人,不應當被別人厭惡。可是我有什麼方法使不認識我的人也給我一分應有尊敬?我想起那兩冊厚厚的《辭源》,想起三個人共同訂的那一份《申報》,還想起《秋水軒尺牘》。
那秘書官說:
我在那地方約一年零四個月,大致眼看殺過七百人。一些人在什麼情形下被拷打,https://read.99csw.com在什麼狀態下被把頭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這一份經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讀子曰的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從那裡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沒看過的蠢事,聽了些平常人沒聽過的喊聲,且嗅了些平常人沒嗅過的氣味;使我對於城市中人在狹窄庸懦的生活里產生的做人善惡觀念,不能引起多少興味,一到城市中來生活,弄得憂鬱強執不像一個人的感情了。
大約正因為舅父同另外那個親戚每天作詩的原因,我雖不會作詩,卻學會了看詩。我成天看他們作詩,替他們抄詩,工作得很有興緻。因為盼望所抄的詩被人嘉獎,我開始來寫小楷字帖。因為空暇的時間仍然很多,恰恰那親戚家中客廳樓上有兩大箱商務印行的《說部叢書》,這些書便輪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書,反覆約佔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我歡喜這種書,因為它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別的書盡說道理,它只記下一些生活現象。即或書中包含的還是一種很陳腐的道理,但作者卻有本領把道理包含在現象中。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並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摻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願問價錢上的多少來為百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願意考查它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匯在運動中,在靜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顯然卻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結時的美惡,另外一句話說來,就是我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於社會人與人的關係產生的各種無固定性的流動的美,德性的愉快,責任的愉快,在當時從別人看來,我也是毫無瑕疵的。我玩得厲害,職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極好。
那個煙館門前常常坐了一個年紀四十來歲的婦人,扁扁的臉上擦了很厚一層白粉,眉毛扯得細細的,故意把五倍子染綠的家機布褲子,提得高高的,露出水紅色洋襪子來。見兵士同夥夫過身時,就把臉掉向裏面,看也不看,表示正派貞靜。若過身的穿著長衣或是軍官,她便很巧妙地做一個眼風,把嘴角略動,且故意嬌聲嬌氣喊叫屋中男子,為她做點事情。我同兵士走過身時,只看到她的背影,同營副走過時,就看到她的正面了。這點富於人性的姿態,我當時就很能欣賞它,注意到這些時,始終沒有醜惡的感覺,只覺得這是人的事情。我一生活下來太熟習這些人的事情了。比城市裡做夫人太太的並沒有什麼高下之分的。
因他一死,本地捐稅抽收保管改歸一個新的團防局,我得到職務上不疏忽的考語,仍然把工作接續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做了新機關的收稅員。改變以後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還得在十點后各處去查查。不久在那商會性質團防局裡,我認識了十來個紳士,同時還認識一個白臉長身的小孩子。由於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後便有一個臉兒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亂了。
大家有時也談談學問。幾個高級將校,各樣學識皆像個有知識的軍人,很有些做過一兩任知事,有些還能做做詩,有些又到日本留過學。但大家都似乎因為所在地方不是說學問的地方,加之那姓楊的司令官又不識字,所以每天大家就只好陪司令官打打牌,或說點故事,燒燒鴉片煙,喝一杯燒酒。他們想狗肉吃時,就稱讚我上一次做的狗肉如何可口,且總以為再來那麼一次試試倒不壞。我便自告奮勇,拿了錢即刻上街。幾個上級官佐自然都是有錢的,每一次罰款,他們皆照例有一份,擺賭又有一份,他們的錢得來就全無用處。不說別人,單是我一點點錢,也就常常不知道怎麼去花!因此有時只要聽到他們讚美了我烹調的手腕后,我還常常不告給他們,就自己跑出去把狗肉買得,一個人拿過修械處打鐵爐上去,把那一腿狗肉皮膚燒燒,再同一個小副兵到溪邊水裡去刮盡皮上的焦處,砍成小塊,用缽頭裝好,上街去購買各樣佐料,又回到修械處把有鐵絲貫耳的瓦缽,懸在打鐵爐上面,自己努力去拉動風箱,直到把狗肉燉得稀爛。晚飯擺上桌子時,我方要小副兵把我的創作搬來,使每個人的臉上皆寫上一個驚訝的微笑,各個人的臉嘴皆為這一缽肥狗肉改了樣子。於是我得意極了,便異常快樂地說:來,來,試一試,今天的怎麼樣!我那麼忙著,赤著雙腳跑上街去又到冰冷的溪水裡洗刮,又守在風箱邊老半天,究竟為的是什麼?就為的是臨吃飯時驚訝他們那麼一下。這些文武幕僚也可真算得是懂幽默,常常從樓上眼看著我手上提了狗肉,知道我忙著這件事時,卻裝作不知道,對於我應辦的公文,那秘書官便自己來動手。見我向他們微笑,他們總故意那麼說:天氣這樣壞,若有點狗肉大家來喝一杯,可真不錯!說了他們又互相裝成抱歉的口吻說:上一次真對不起小師爺,請我們的客忙了他一天。他們說到這裏時就對我望著,彷九*九*藏*書彿從我微笑時才引起一點疑心,方帶著疑問似地說:怎麼,怎麼,小師爺,你難道又要請客了么?這次可莫來了,再來我們就不好意思了!我笑笑,跑開了。他們明白這件事,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我雖然聽得出他們的口吻,懂得他們的做作,但我還是歡喜那麼做東請客。此後到大都會混了好多年,還依舊常常做這類有趣的傻事。
這裡有一個官藥鋪,門前安置一口破鍋子,有半鍋黑色膏藥,鍋旁貼著乾枯了的蛇和壁虎蜈蚣等等,表示貨真價實。常常有那麼一個穿上青洋板綾馬褂,二馬裾藍青布衫子,紅珊瑚球小帽子,人瘦瘦的、留下一小撮仁丹鬍子的店老闆,站在大門前邊,一見到我們過路時,必機械地把兩手攤開,腰背微微彎下,和氣親人地向我們打招呼:副爺,副爺,請裡邊坐,膏藥奉送,五毒八寶膏藥奉送。因為照例做兵士的總有許多理由得在身體不拘某一部分貼上一張膏藥,並且各樣病症似乎也都可由膏藥治好,所以藥鋪表示歡迎駐軍起見,管事的常常那麼歡迎我們。並且膏藥鍋邊總還插上一個小小紙招,寫著歡迎清鄉部隊,新攤五毒八寶膏藥,奉送不取分文。既然有了這種優待,兵士伙夫到那裡去貼膏藥的自然也不乏其人。我才明白為甚麼戲樓牆壁上膏藥特別多的理由,原來有不要錢買的膏藥,無怪乎大家競貼膏藥了。
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愁字樣。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總默默地注視許久。我要人同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些光景。可是這一次來到這地方,部隊既完全開拔了,事情也無可做的,玩時也不能如前一次那麼高興了。雖依舊常常到城門邊去吃湯圓,同那老人談談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處過日子,一塊兒說話的,已無一個人。
莫玩這個,你聰明,你應當學好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學!
這秘書雖把我當個朋友看待,可是我每天想翻翻他那部寶書可不成。他把書好好放在箱子里,他對這書顯然也不輕視的。既不能成天翻那寶書,我還是只能看看《秋水軒尺牘》,或從副官長處一本一本地把《西遊記》借來看看。辦完公事不即離開白木桌邊時,從窗口望去正對著戲台,我就用公文紙頭描畫戲台前面的浮雕。我的一部分時間,跟這人談話,聽他說下江各樣東西,大部分時間,還是到外邊無限制地玩。但我夢裡卻常常偷翻他那寶書,事實上也間或有機會翻翻那寶書。氫氣是什麼,淮南子是什麼,參議院是什麼,就多半從那本書上知道的。
由於過分寂寞,殺人雖不是一種雅觀的遊戲,本部隊文職幕僚趕到行刑地去鑒賞這種事情的實在很不乏人。有幾個副官同一個上校參謀,我每次到場時,他們也就總站在那橋欄上看熱鬧。
這秘書先生小小的個兒,白臉白手,一來到就穿了青緞馬褂各處拜會。這真是稀奇事情。部中上下照例全不大講究禮節,吃飯時各人總得把一隻腳踩到板凳上去,一面把菜飯塞滿一嘴,一面還得含含糊糊罵些野話。不拘說到什麼人,總得說:那雜種,真是……這種辱罵並且常常是一種親切的表示,言語之間有了這類語助詞,大家談論就彷彿親熱了許多。小一點且常喊小鬼,小屁|眼客,大一點就喊吃紅薯吃糟的人物,被喊的也從無人作興生氣。如果見面只是規規矩矩寒暄,大家倒以為是從京里學來的派頭,有點不堪承教了。可是那姓文的秘書到了部里以後,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的,即或叫副兵,也輕言細語,同時當著大家放口說野話時,他就只微微笑著。等到我們熟了點,單是我們幾個秘書處的同事在一處時,他見我說話,凡屬自稱必是老子,他把頭搖著:啊呀呀,小師爺,你人還那麼一點點大,一說話也老子長老子短!我說:老子不管,這是老子的自由。可是我看看他那和氣的樣子,有點害羞起來了。便解釋我的意見:這是說來玩的,並不損害誰。
駐紮到這裏來名為清鄉,實際上便是就食。從湘西方面軍隊看來,過沅州清鄉,比較據有其他防地佔了不少優勢,當時靖國聯軍第二軍實力尚厚,故我們部隊能夠佔據這片土地。為時不久,靖國聯軍一軍隊伍節制權由田應詔轉給了他的團長陳渠珍后,一二軍的勢力有了消長。二軍雜色軍隊過多,無力團結,一軍力圖自強,日有振作。做民政長兼二軍司令的張學濟,在財政與軍事兩方面,支配處置都發生了困難,第一支隊清鄉除殺人外既毫無其他成績,軍譽又極壞,因此防地發生了動搖。當一軍陳部從麻陽開過,本部感受壓迫時,既無法抵抗,我們便在一種極其匆忙中退向下游。於是仍然是開拔,用棕衣包裹雙腳,在雪地里跋涉,又是小小的船浮滿了一河。五天後,我又到辰州了。
這種交換談話各人真可說各有所得,故在短短的時間中,我們便成就了一種最可紀念的友誼。他來到了懷化后,先來幾天因為天氣不大好,不曾清理他的東西。三天後出了太陽,他把那行李箱打開時,我看到他有兩本厚厚的書,字那麼細小,書卻那麼厚實,我竟嚇了一跳。他見我為那兩本書發獃,就說:小師爺,這是寶貝,天下什麼都寫在上面,你想知道的各樣問題,全部寫得有條有理,清楚明白!這樣說來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書面,恰恰看到九-九-藏-書書脊上兩個金字,我說:《辭源》,《辭源》。正是《辭源》。你且問我不拘一樣什麼古怪的東西,我立刻替你找出。我想了想,一眼望到戲樓前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浮雕木刻,我就說:諸葛孔明卧龍先生怎麼樣?他即刻低下頭去,前面翻翻後面翻翻,一會兒就被他翻出來了。到后另外又翻了一件別的東西。我快樂極了。他看我自己動手亂翻亂看,恐怕我弄髒了他的書,就要我下樓去洗手再來看。我相信了他的話,洗過了手還亂翻了許久。
好,這一下可好,熟人全殺盡了,兵隊全打散了,這留守處還有什麼用處?自從得到了詳細報告后,五天之中,我們便各自領了遣散費,各人帶了護照,各自回家。
當我發現了那個制鐵處以後,就常常一個人跑到那裡去,看他們工作。因此明白那個地方制鐵分四項手續,第一收買從別處擔來的黃褐色原鐵礦,七個小錢一斤,按分量算賬。其次把買來的原鐵礦每一層礦石夾一層炭,再在上面壓一大堆礦塊,從下面升火讓它慢慢地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後礦已烘酥冷卻,再把它同木炭放到黃泥做成可以傾側的爐子裏面去。一個人把爐旁風箱拉動,送空氣進爐腹,等到鐵汁已熔化時,就把爐下一個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礦石渣先扒出來,再把爐傾側,放光的白色熔液,瀉出到劃成方形的砂地上,再過一會兒,白汁一凝結,便成生鐵板了。末了再把這些鐵板敲碎放到煤火爐上去燒紅,用錘打成方柱形,便成為運出本地到各縣去的熟鐵了。我一到這裏來就替他們拉風箱,風箱拉動時作出一種動人的吼聲,高巍巍的爐口便噴起一股碧焰,使人耳目十分愉快。用一陣氣力在這圓桶形風箱上面,不到一刻就可看到白色放光閃著火花的鐵汁從缺口流出,這工作也很有意思的。若拉了一陣風箱,親眼看過傾瀉一次鐵汁,我回去時便極高興地過修械處告給那幾個小工人,又看他們拉風箱打鐵。我常常到修械處,我歡喜那幾個小工人,我歡喜他們勇敢而又快樂的工作。我最高興的是看他們那個麻子主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鐵條上面,一面唱《孟姜女哭長城》,一面調度指揮三個小孩子的工作。他們或者裸著瘦瘦的膊子,舞動他們的鐵鎚,或用魚頭鑽在鐵盤上鑽眼,或把敷了醬的三角形新鋼釒慮,燒紅時放到鹽水裡一淬,或者什麼事也不做,只是蹲成一團,圍到一大缽狗肉,各人用小土碗喝酒,向那麻子師傅長師傅短地隨意亂說亂笑。說到做男子的不勇敢可不像男子時,那師傅若多喝了一杯,時間雖到了十一月,為了來一個證明,總說:誰願意做大丈夫的同我下溪里泅一陣水!到后必是師徒四人一齊從後門出去。到溪水裡去亂澆一陣水,鬧一陣,光著個上身跑回來,大家哈哈笑個半天。有一次還多了一個人,因為我恰恰同他們喝酒,我也就做了一次大丈夫。
我間或同這些高等人物走出村口,往山腳下鄉紳家裡去吃蒸鵝喝家釀燒酒,間或又同修械處小工人上山採藥摘花,找尋山果。我們各人都會用篠竹做短簫,在一支青竹上鑽四個圓圓的眼兒,另一端安置一個扁扁的竹膜哨子,就可吹出新婚嫁女的嗩吶聲音。胡笳曲中的《娘送女》、《山坡羊》等等,我們無一不可以合拍吹出。我們最得意處也就是四五個人各人口中含了那麼一個東西向街上並排走去,嗚嗚喇喇聲音引起許多人注意,且就此吹進營門。住在戲樓上人,先不知道是誰作的事,各人都爭著把一個大頭從戲樓窗口伸出,到后明白只是我們的玩意兒時,一面大罵我們一面也就笑了許久。大致因為大家太無事可做,所以他們不久也來跟我們學習吹這個東西,有一姓楊的參謀,便常常拿了這種綠竹小管,依傍在樓梯邊吹它,一吹便是半天,吹得他自己也十分得意。
那個南貨鋪有冰糖紅糖,有海帶蜇皮,有陳舊的芙蓉酥同核桃酥,有大麻餅與小麻餅。鋪子里放了無數放烏金光澤的大陶瓮,上面貼著剪金的福字壽字。有成束的乾粉條,又有成束的咸面,皆用皮紙包好,懸挂在半空中,露出一頭讓人見到。
另外還有個親戚,我的姨父,在本地算是一個大拇指人物,有錢,有勢,從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軍隊都對他十分尊敬,從不敢稍稍得罪他。這個親戚對於我的能力,也異常稱讚。
到這時節一切全變了,他再不來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詩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說也到了結束時節了。
就因為這點性格,名義上我做的是司書,實際上每五天一場,我總得做一回廚子。大約當時我燜狗肉的本領較之寫字的本領實在也高一著,我的生活興味,對於做廚子辦菜,又似乎比寫點公函呈文之類更相近。
我家中那點餘款本來歸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還不明白為什麼那白臉孩子今天向我把錢借去,明天即刻還我,後天借去,大後天又還給我,結果算去算來卻有一千塊錢左右的數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麼方面去。這錢竟然無著落了。但還有更壞的事。
我歡喜辰州那個河灘,不管水落水漲,每天總有個時節在那河灘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雖那麼多,由一個內行眼中看來,就不會有兩隻相同的船。我尤其歡喜那些從辰溪一帶載運貨物下來的高腹昂頭廣舶子,一來總斜斜的孤獨的擱在河灘黃泥里,小水手從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https://read•99csw.com色放光的圓瓮。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紅褲褂,背景是黃色或淺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麼和諧,那麼愁人。
懷化鎮
住處祠堂對門有十來家大小鋪子,那個豆腐作坊門前常是一汪黑水,黑水裡又湧起些白色泡沫,常常有五六隻骯髒大鴨子,把個嫩紅的扁嘴插到泡沫里去,且喋呷出一種歡快聲音來。
因為他見我對於他這一本寶書愛不釋手,就問我看過報沒有。我說:老子從不看報,老子不想看什麼報。他卻從他那《辭源》上翻出關於老子一條來,我方知道老子就是太上老君,太上老君竟是真有的人物。我不再稱自己做太上老君,我們卻來討論報紙了。於是同另一個老書記約好,三人各出四毛錢,訂一份《申報》來看。報紙買成郵花寄往上海后,報還不曾寄來,我就彷彿看了報,且相信他的話,報紙是了不得的東西,我且儼然就從報紙上學會許多事情了。這報紙一共訂了兩個月,我似乎從那上面認識了好些生字。
不意事業剛好有些頭緒,那做警察所長的舅父,卻害肺病死掉了。
女難
我們的談話也可以說是正在那裡互相交換一種知識,我從他口中雖得到了不少知識,他從我口中所得的也許還更多一點。
地方逢一六趕場,到時副官處就派人去擺賭抽頭,得錢時,上至參謀、軍法、副官等處,下至傳達、伙夫,人人有份。
時間過去了,春天夏天過去了,且重新又過年了。川東鄂西的消息來得夠壞。只聽說我們軍隊在川邊已同當地神兵接了火,接著就說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來時,卻說我們軍隊在湖北來鳳全部都覆滅了。一個早上,閃不知被神兵和民兵一道撲營,營長,團長,旅長,軍法長,秘書長,參謀長完全被殺了。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做留守的老副官長就親自跑過二軍留守部去問信,到時那邊正接到一封詳細電報,把我們總司令部如何被人襲擊,如何佔領,如何殘殺的事一一說明。拍發電報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運先帶一團人過湘境龍山布防,因此方不遇難。
我們部隊到那地方除了殺人似乎無事可做。我們兵士除了看殺人,似乎也是沒有什麼可做的。
我為他作狼嗥,作老虎吼,且告訴他野豬腳跡同山羊腳跡的分別。我可以從他那裡知道火車叫的聲音,輪船叫的聲音,以及電燈電話的樣子。我告他的是一個被殺的頭如何沉重,那些開膛取膽的手續應當如何把刀在腹部斜勒,如何從背後踢那麼一腳。他卻告我美國兵英國兵穿的衣服,且告我魚雷艇是什麼,氫氣球是什麼。他對於我所知道的種種覺得十分新奇,我也覺得他所明白的真真古怪。
晚上過堂時,常常看到他們用木棒打犯人腳下的螺絲骨。這刑罰是墊在一塊方鐵上執行的,二十下左右就可把一隻腳的骨髓敲出。又用香火熏鼻子,用香火燒胸肋。又用鐵棍上地綳,啵的一聲把腳扳斷,第二天上午就拖了這人出去砍掉。拷打這種無知鄉民時,我照例得坐在一旁錄供,把那些鄉下人在受刑不過情形中胡胡亂亂招出的口供,記錄在一角公文紙上。末后兵士便把那鄉下人手掌塗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處按個手印。這些東西末了還得歸我整理,再交給軍法官存案。
鄉下人有什麼辦法,可以抵抗這命運所攤派的一份?
軍隊防區既有了變化,雜牌軍隊有退出湘西的模樣,二軍全部用援川名義,開過川東去就食。我年齡由他們看來,似乎還太小了點,就命令我同一個老年副官長,一個跛腳副官,一個吃大煙的書記官,連同二十名老弱兵士,放在後方的留守部,辦點後勤雜事。
四個月後我們移防到另一個地名懷化的小鄉鎮住下。這地方給我的印象,影響我的感情極其深切。這地方一切,在我《沈從文甲集》里一篇題作《我的教育》的記載里,說得還算詳細。我到了這個地方,因為勉強可以寫幾個字,那時填造槍械表正需要一些寫字的人,有機會把生活改變了一個方式,因此在那領餉清冊上,我便成為上士司書了。
我是個鄉下人,我的月薪已從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從那些本地鄉紳方面學會了刻圖章,寫草字,做點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齡也已經到了十七歲。在這樣情形下,一個樣子誠實聰明懂事的年輕人,和和氣氣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請想想,結果我怎麼樣?
若這一天正殺了人,那被殺的在死前死後又有一種出眾處,或招供時十分快爽,或臨刑時顏色不變,或痴痴獃呆不知事故,或死後還不倒地,於是副官處,衛隊營,軍需處,參謀軍法秘書處,總有許久時間談到這個被殺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輾轉說到關於其他時節種種殺戮故事。殺人那天如正值場期,場中有人賣豬肉牛肉,劊子手照例便提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後面跟著兩個伙夫,抬一隻竹籮,每到一個屠桌前可割三兩斤肉。到后把這一籮筐豬肉牛肉各處平分,大家便把肉放到火爐上去燉好,燒酒無限制地喝著。等到各人都有點酒意時,就常常偏偏倒倒地站起來,那麼隨隨便便地揚起筷子,向另一個正蹲著吃喝的同事後頸上一砍,於是許多人就扭成一團,大笑大鬧一陣。醉得厲害一些的,倒在地下誰也不管,只苦了那些小副兵,必得同一隻狗一樣守著他的主人,到主人醒https://read•99csw•com來時方能睡去。
我們又常常在晚上拿了火炬鐮刀到小溪里去砍魚,用雞籠到田中去罩魚。且上山裝套設阱,捕捉野狸同黃鼠狼。把黃鼠狼皮整個剝來,用米糠填滿它的空處,晒乾時用它裝零件東西。
我感覺到我是寂寞的。記得大白天太陽很好時,我就常常爬到牆頭上去看駐紮在考棚的衛隊上操。有時又跑到井邊去,看人家輪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他們做豆芽菜的如何澆水進高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欄一看就是半天。有時來了一個挑水的老婦人,就幫著這婦人做做事,把桶遞過去,把瓢遞過去。我有時又到那靠近學校的城牆上去,看那些教會中學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綠色柚子拋擲,或在那坪里追趕扭打。我就獨自坐在城牆上看熱鬧。間或他們無意中把球踢上城時,學生們懶得上城撿取,總裝成怪和氣的樣子:小副爺,小副爺,幫個忙,把我們皮球拋下來。我便趕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們腳尖那麼一踢,於是那皮球便高高地向空中躥去,且很快地落到那些年輕學生身邊了。那些人把讚許與感謝安置在一個微笑里,有的還輕輕地呀了一聲,看我一眼,即刻又爭奪皮球去了。我便微笑著,照舊坐下來看別人的遊戲,心中充滿了不可名言的快樂。我雖做了司書,身上穿的還是灰布襖子,因此走到什麼地方去,別人總是稱呼我做小副爺。我就在這些情形中,以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份,感到一點秘密的快樂。且在這些情形中,彷彿同別一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點。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接近。事實上卻是十分孤獨的。
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麼把歲月送走,我想像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縣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學會了吸鴉片煙。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當在那麼一個公式里發展的。這點打算不是現在的想像,當時那親戚就說到了。因為照他意思看來,我最好便是做他的女婿,所以別的人請他向我母親詢問對於我的婚事意見時,他總說不妨慢一點。
我有點明白,我這鄉下人吃了虧。我為那一筆巨大數目著了駭,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無心情。每天想辦法處置,卻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辦法。
我把頭偏著說:
那時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條不紊。
到殺人時,那個學問超人的軍法長,常常也馬馬虎虎地宣布了一下罪狀,在預先寫好的斬條上,勒一筆朱紅,一見人犯被兵士簇擁著出了大門,便匆匆忙忙提了長衫衣角,拿起光亮白銅水煙袋,從後門菜園跑去,趕先走捷徑到離橋頭不遠一個較高點的土墩上,看人犯到橋頭大路上跪下時砍那麼一刀。且作為茶餘酒後談笑主題。
我有一次無意中還在背街發現了一個熔鐵工廠,矗立個高過一丈的泥爐在大罩棚下喘氣冒煙。
軍隊開走後,我除了每三天謄寫一份報告,以及在月底造一留守處領餉清冊呈報外,別的便無事可做。街市自從二軍開拔后,似乎也清靜多了。我每天依然常常到那賣湯圓處去坐坐,間或又到一軍學兵營看學兵下操。或聽副官長吩咐,和一個兵士為他過城外水塘邊去釣蛤蟆,把那小生物成串弄回部里,加上香料,剝皮熏干,給他下酒。吃不完還把一半託人捎回家鄉給老太太。
回到家中約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離開家中過沅州。家中實在呆不住,軍隊中不成,還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應當有機會。那時正值大雪,既出了幾次門,有了出門的經驗,把生棕衣毛鬆鬆地包裹到兩隻腳,背了個小小包袱,跟著我一個教中學的舅母的轎後走去,腳倒全不怕凍。雪實在大了點,山路又窄,有時跌到了雪坑裡去,便大聲呼喊,必得那腳夫把扁擔來援引方能出險。可是天保佑,跌了許多次數我卻不曾受傷。走了四天到地以後,我暫住在一個卸任縣長舅父家中。不久舅父做了警察所長,我就做了那小小警察所的辦事員。辦事處在舊縣衙門,我的職務只是每天抄寫違警處罰的條子。隔壁是個典獄署,每夜皆可聽到監獄里犯人受獄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所也常常捉來些偷雞摸狗的小竊,一時不即發落,便寄存到牢獄里去。因此每天黃昏將近牢獄里應當收封點名時,我也照例得同一個巡官,拿一本點名冊,提了個馬燈,跟著進牢獄里去,點我們這邊寄押人犯的名。點完名后,看著他們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銬,必須套枷的還戴好方枷,必須固定的還把他們系在橫樑鐵環上,幾個人方走出牢獄。
因此有一天,我就離開那一本帳簿,同那兩個白臉姊弟,四個一見我就問我詩作得怎麼樣的理想岳丈,四個眼睛漆黑身長苗條髮辮極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個可憐的母親同姊妹走了。為這件事情我母親哭了半年。這老年人不是不原諒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這筆錢而流淚;卻只為的是我這種鄉下人的氣質,到任何時任何一處總免不了吃城裡聰敏人的虧,而想來十分傷心。
我所到的地方原來不過只是百十戶左右一個小鎮,地方惟一較大的建築是一所楊姓祠堂,於是我們一來便駐紮到這個祠堂中。
那你給老子說說,老子再看看什麼樣好就學什麼吧。因為我一面說話一面看他,所以凡是說到老子時總不得不輕聲一點,兩人談到後來,不知不覺就成為要好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