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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5

自傳-5

從辰州上行,我們仍然沿途耽擱,走了十四天,在離目的地七十里的一個灘上,輪到我們的船出險了。船觸大石后斷了纜。右半舷業已全碎,五分鐘后就滿了水。幸好船隻裝的是棉軍服,一時不會沉沒,我們便隨了這破船,急水中漂浮了約三里。同時船上除了我們三人,就只一個攔頭工人一個舵手。水既激急,所以任何方法總不能使船安全泊岸。然而天保佑,到后居然傍近淺處了。慢慢地十幾個拉縴的船夫趕來了,兵士趕來了,大家什麼話也不說,只互相對望乾笑。於是我們便爬到岸邊高崖上去,讓船中人把擱在淺處的碎船篷板拆下,在河灘上做起一個臨時棚子,預備過夜。其餘船隻因為兩天後已可到地,就不再等我們,全部開走了。本地雖無土匪,卻擔心荒山中有野獸,船夫們燒了兩大堆火,我們便在那個河灘上聽了一夜灘聲,過了一個元宵。
船隻因為得隨同一批有兵隊護送的貨船同時上行,一百來只大小不等的貨船,每天必同時拔錨,同時拋錨,因此景象十分動人。但辰河灘水既太多,行程也就慢得極可以。任何一隻船出事時皆得加以援助,一出事總就得停頓半天。天氣又冷,河水業已下落,每到上灘河槽容船處都十分窄,船夫在這樣天氣下,還時時刻刻得下水中拉縴,故每天即或毫無阻礙也只能走三十里。送船兵士到了晚上有一部分人得上岸去放哨,大白天則全部上岸跟著船行,所以也十分勞苦。這些兵士經過上司的命令,送一次船一個錢也不能要,就只領下每天二毛二分錢的開差費,但人人卻十分高興。一遇船上出事時,就去幫助船夫,做他們應做的事情。
目的地到達后,我住在一個做書記的另一表弟那裡。無事可做等事做,照本地話說名為打流。這名詞在吃飯時就見出了意義。每天早晚應吃飯時,便趕忙跑到各位老同事老同學處去,不管地方,不問情由,一有吃飯機會總不放過機會。這些人有做書記的,每月大約可得五塊到十塊錢。有做副官的,每月大約可得十二塊到十八塊錢。還有做傳達的,數目比書記更少。可是在這種小小數目上,人人卻能盡職辦事,從不覺得有何委屈,也仍然在日光下笑罵吃喝,仍然是有熱有光地打發每一個日子。職員中肯讀書的,還常常拿了書到春天太陽下去讀書。預備將來考入軍官學校的,每天大清早還起來到衛隊營去附操。一般高級軍官,生活皆十分拮据,吃粗糲的飯,過簡陋的日子,然而極有朝氣,全不與我三年前所見的軍隊相像。一切都得那個精力彌滿的統領官以身作則,擘畫一切,調度一切,使各人能夠在職務上儘力,不消沉也不墮落。這統領便是先一時的靖國聯軍一軍司令,直到現在,還依然在湘西抱殘守缺,與一萬余年輕軍人同過那種甘苦與共的日子。
一分惠而不費的讚美,帶著點幽默微笑,老弟,你字真龍飛鳳舞,這公文你不寫誰也就寫不了!就因為這類話語,常常可以從主任那癟癟口中聽到,我於是當著眾人業已熄燈上床時,還常常在一盞煤油燈下,很細心地用曹娥碑字體謄錄一角公文或一份報告。
我臨動身時有一塊七毛錢,那豪放不羈的表弟卻有二十塊錢,但七百里航程還只走過八分之一時,我們所有的錢卻已完全花光了。把錢花光后我們仍然有說有笑,各人躺在溫暖軟和的棉軍服上面,說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風,讓船兒慢慢拉去,到應吃飯時,便用極厲害的辣椒在火中燒焦蘸鹽下飯。
這曾姓朋友讀書不多,辦事卻十分在行,軍人風味的勇敢,爽直,正如一般鎮人的通性,因此說到任何故事時,也一例能使人神往意移。他那時年紀不會過二十五歲,卻已賞玩了四十名左右的年輕黃花女。他說到這點經驗時,從不顯出一分自負的神氣,不驕傲,不矜持。他說這是他的命運,是機緣的湊巧。從他口中說出的每個女子,都彷彿各有一份不同的個性,他卻只用幾句最得體最風趣的言語描出。我到後來寫過許多小說,描寫到某種不為人所齒及的年輕女子的輪廓,不至於失去她當然的點線,說得對,說得準確,就多數得力于這朋友的敘述。一九_九_藏_書切粗俗的話語,在一個直爽的人口中說來,卻常常是嫵媚的。這朋友最愛說的就是粗野話。在我作品中,關於豐富的俗語與雙關比譬言語的應用,從他口中學來的也不少(這人就是《湘行散記》中那個戴水獺皮帽子大老闆)。
我本預備到北京的,但去不成。我本想走得越遠越好,正以為我必得走到一個使人忘卻了我的存在種種過失,也使自己忘卻了自己種種痴處蠢處的地方,才能夠再活下去。可是一到常德后,便有個親戚把我留下了。
常德到辰州四百四十里,我們一行便走了十八天,抵岸那天恰恰是正月一日。船傍城下時已黃昏,三人空手上岸,走到市街去看了一陣春聯。從一個屠戶鋪子經過,我正為他們說及四年前見到這退伍兵士屠戶同人毆打,如《水滸》上的鎮關西,誰也不是他的對手。恰恰這時節我們前面一點就拋下了一個大爆竹,訇的一聲,嚇了我們一跳。那時各處雖有爆竹的響聲,但曾姓朋友卻以為這個來得古怪。看看前面不遠又有人走過來,就拖我們稍稍走過了屠戶門前幾步,停頓了一下。那兩個商人走過身時,只見那屠戶家樓口小門裡,很迅速地又拋了一個爆竹下來,又是訇的一聲,那兩個商人望望,彷彿知道這件事,趕快走開了。那曾姓朋友說:這狗雜種故意嚇人,讓我們去拜年吧。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到那邊拍門去了。一面拍門一面和氣異常地說:老闆,老闆,拜年,拜年!一會兒有個人來開門,門拉開時,曾姓朋友一望,就知道這人是鎮關西,便同他把手拱拱,冷不防在那高個子眼鼻之間就是結結實實一拳,那傢伙大約多喝了杯酒,一拳打去就倒到燭光輝煌的門裡去了。只聽到哼哼亂罵,但一時卻爬不起來,且有人在樓上問什麼什麼,那曾姓朋友便說:狗肏的,把爆竹從我頭上丟來,你認錯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麼話說,到中南門河邊送軍服船上來找我,我名曾祖宗。一面說,一面便取出一個名片向門裡拋去,拉著我們兩人的膀子,哈哈大笑邁步走了。
船上裝滿了嶄新棉布軍服,把軍服攤開,就躺到那上面去,聽押船上行的曾姓朋友,說過去生活中種種故事,我們一直在船上過了四十天。
這地方每當月晦陰雨的夜間,就可聽到遠遠近近的狼嗥,聲音好像伏在地面上,水似的各處流,低而長,憂鬱而悲傷。間或還可聽到後山的虎叫,昂的一聲,谷中迴音可延長許久。有時後山虎豹來人家豬圈中盜取小豬,從小豬銳聲叫喊情形里,還可分分明明地知道這山中野獸,從何處回山,經過何處。大家都已在床鋪上聽慣了這種聲音,也不吃驚,也不出奇。可是由於虎狼太多,雖窗下就有哨兵崗位,但各人皆擔心當真會有一天從窗口躍進一隻老虎或一隻豺狼,我們因此每夜總小心翼翼把窗門關好,這辦法也並非毫無好處,有一次果然就有兩隻狼來扒窗子,兩個背靠背放哨的兵士,深夜裡又不敢開槍,用刺刀擬定這畜生時,據說兩隻狼還從從容容大模大樣地並排走去。
我們還以為那個鎮關西會趕來的,因此各人隨手拾了些石頭,預備來一場惡鬥,誰知身後並無人趕來。上船后,還以為當時雖不趕來,過不久定有人在泥灘上喊曾芹軒,叫他上岸比武。這朋友腹部臨時還縛了一個軟牛皮大抱肚,選了一塊很合手的濕柴,表弟同我卻各人拿了好些石塊,預備這屠戶來說理。也許一拳打去那傢伙已把鼻子打塌了,也許聽到尋事的聲音是鎮人,知道不大好惹,且自己先輸了理,故不敢來第二次討虧吃了,因此我們竟白等了一個上半夜。這個年也就在這樣可笑情形中過了。第二天一早,船又離開辰州河岸,開進辰河支流的白河了。
各種生活營養到我這個靈魂,使它觸著任何一方面時皆若有一閃光焰。到後來我能在桌邊一坐下來就是八個鐘頭,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寫出,不明白什麼叫做疲倦,這分耐力與習慣,都出於我那做書記的命運。
我間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頭城上兜一個圈子,一面散步,一面且居高臨下地欣賞那些傍了城牆腳邊住家的院子里一切情形。在九-九-藏-書近北門一方面,地鄰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擔了青布白布出城過空場上去曬晾,又有軍隊中人放馬,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鴨子同白鵝。一個人既然無事可做,因此到城頭看過了城外的一切,還覺得有點不足時,就出城到那些大場坪里找染坊工人與馬夫談話,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雖然已經好像一個讀書人了,可是事實上一切精神卻更近於一個兵士,到他們身邊時,我們談到的問題,實在比我到一個學生身邊時可談的更多。就現在說來,我同任何一個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話可談,他們那點感想,那點希望,也大多數同我一樣,皆從實生活取證來的。可是若同一個大學教授談話,他除了說說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心得以外,就是說從報紙上得來的他那一分感想,對於一個人生命的構成,總似乎缺少一點什麼似的。可交換的意見,也就很少很少了。
我的事情既不是每天都很多很多,因此一遇無事可做時,幾個人也常常出去玩。街上除了看洋襪子,白毛巾,為軍士用的服裝,和價值兩元一枚的鍍金錶,別的就沒有什麼可引起我們注意了。逢三八趕場,在三八兩天方有雜貨百物買賣。因此我們最多勾留的地方,還是那個河邊。河邊有一個碼頭,常年灣泊五十號左右小木船。上面一點是個稅局,扯起一面大大的寫有紅黑扁字桐油油過的幡旗。有一隻方頭平底渡船,每天把那些歡喜玩耍的人打發過河去,把馬夫打發過河去,把跑差的兵士打發過河去,又裝載了不少從永順來的商人,及由附近村子里來做小買賣的人,從對河撐回,那河極美麗,渡船也美麗。
到常德后一時什麼事也不能做,只住在每天連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錢的小客棧里打發日子。因此最多的去處還依然同上年在辰州軍隊里一樣,一條河街佔去了我大部分生活。辰州河街不過一二里路長,幾家做船上人買賣的小茶館,同幾家與船上人做交易的雜貨鋪。常德的河街可不同多了,這是一條長約三五里的河街,有客棧,有花紗行,有油行,有賣船上鐵錨鐵鏈的大鋪子,有稅局,有各種會館與行庄。這河街既那麼長又那麼複雜,常年且因為有城中人擔水把地面弄得透濕的,我每天來回走個一回兩回,又在任何一處隨意呆下欣賞當時那些眼前發生的新事,以及照例存在的一切,日子很快地也就又夜下來了。
當時我既住到那書記處,幾月以來所有書記原本雖不相識,到后自然也熟透了。他們忙時我便為他們幫幫忙,寫點不重要的訓令和告示,一面算幫他們的忙,一面也算我自己玩。有一次正在寫一件信札,為一個參謀處姓熊的高級參謀見到,問我是什麼名義。我以為應分受責備了,心裏發慌,輕輕地怯怯地說:我沒有名義,我是在這裏玩的。幫他們忙寫這個文件!到后那書記官卻為我說了一句公道話,告給那參謀,說我幫了他們很多的忙。問清楚了姓名,因此把我名單開上去,當天我就做了四塊錢一月的司書。我做了司書,每天必到參謀處寫字,事做完時就回到表弟處吃飯睡覺。
那街上賣糕的必敲竹梆,賣糖的必打小銅鑼,這些人在引起別人的注意方法上,都知道在過街時口中唱出一种放盪的調子,同女人身體某一些部分相關,逗人發笑。街上又常常有婦女坐在門前矮凳上大哭亂罵,或者用一把菜刀,在一塊木板上一面砍一面罵那把雞偷去宰吃了的人。那街上且常常可以看到穿了青羽緞馬褂,新漿洗過藍布長衫的船老闆,帶了很多禮物來送熟人。街頭中又常常有唱木頭人戲的,當街靠牆架了場面,在一種奇妙處置下噹噹噹噹蓬蓬當地響起鑼鼓來,許多閑漢便張大了嘴看那個傀儡戲,到收錢時卻一鬨而散。
那指揮官雖自行伍出身,一派文雅的風度,卻使人看不出他的本來面目,筆下既異常敏捷,做事又富有經驗,好些日子聽別人說到他時就使我十分傾心。因此我那時就只想,若能夠在他那兒當一名差弁,也許比做別的事更有意思。可是我盡這樣在心中打算了很久,卻終不能得到一個方便機會。
常德九*九*藏*書
船上
那河街既那麼長,我最中意的是名為麻陽街的一段。那裡一面是城牆,一面是臨河而起的一排陋隘逼窄的小屋。有煙館同麵館,有賣繩纜的鋪子,有雜貨字型大小,有屠戶,有狗肉鋪,門前掛滿了熏乾的狗肉,有鑄鐵錨與琢硬木活車以及販賣小船上應用器具的小鋪子。又有小小理髮館,走路的人從街上過身時,總常常可見到一些大而圓的腦袋,帶了三分獃氣在那裡讓剃頭師傅用刀刮頭,或偏了頭擱在一條大腿上,在那裡向陽取耳。有幾家專門供船上划船人開心的妓院,常常可以見到三五個大腳女人,身穿藍色印花洋布衣服,紅花洋布褲子,粉臉油頭,鼻樑跟扯得通紅,坐在門前長凳上剝朝陽花子,見有人過路時就眯笑眯笑,且輕輕地用麻陽人腔調唱歌。這一條街上齷濁不過,一年總是濕漉漉地不好走路,且一年四季總不免有種古怪氣味。河中還泊滿了住家的小船,以及從辰河上游洪江一帶裝運桐油牛皮的大船。上游某一幫船隻攏岸時,這河街上各處都是水手。只看到這些水手手裡提了乾魚,或扛了大南瓜,到處走動,各人皆忙匆匆把從上游本鄉帶來的禮物送給親戚朋友。這街上又有些從河街小屋子裡與河船上長大的小孩子,大白天三三五五捧了紅冠大公雞,身前身後跟了一隻肥狗,街頭街尾各處找尋別的公雞打架。一見了什麼人家的公雞時,就把懷裡的雞遠遠拋去,各佔據著那堆積在城牆腳下的木料堆上觀戰。自己公雞戰敗時,就走攏去踢別人的公雞一腳出氣。或者因點別的什麼事,兩人互罵了一句娘,看看誰也不能輸那一口氣,就在街中很勇敢地揪打起來,纏成一團揉到爛泥里去。
那時我所以留在常德不動,就因為上游九十里的桃源縣,有一個清鄉指揮部,屬於我本地軍隊。這軍隊也就是當年的靖國聯軍第一軍的一部分。那指揮官節制了三個支隊,本人雖是個貴州人,所有高級官佐卻大半是我的同鄉。朋友介紹我到那邊去,以為做事當然很容易。那時節何鍵正做騎兵團長,歸省政府直轄,賀龍做支隊司令,歸清鄉指揮統轄,部隊全駐防桃源縣。我得到了個向姓同鄉介紹信之後,就拿了去會賀龍,我得了個拿九元乾薪的差遣,只一月便不幹了。又去晉謁別的熟人,向清鄉指揮部謀差事。可是兩處雖有熟人,卻毫無結果。書記差遣一類事情既不能做,我願意當兵,大家又總以為我不能當兵。不過事情雖無結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卻可以常常不打票坐小輪船過桃源來玩了。那時有個表弟正從上面總部委派下來做譯電,我一到桃源時,就住在他那裡。兩人一出外還仍然是到河邊看來往船隻。或上去一點到桃源女子師範河邊,看看河中心那個大魚梁。水發時,這魚梁堪稱一種奇觀,因為是斜斜地橫在河中心,照水流趨勢,即有大量魚群,蹦跳到竹架上,有人用長鉤鉤取入小船,毫不費事!我離開那個清鄉軍隊已兩年,再看看這個清鄉軍隊,一切可完全變了。槍械,紀律,完全不像過去那麼馬虎,每個兵士都彷彿十分自重,每個軍官皆服裝整齊凸著胸脯在街上走路。平時無事兵士全不能外出,職員們辦公休息各有定時;軍隊印象使我十分感動。
我不久因工作能力比同事強,被調到參謀處服務了。
我到這街上來來去去,看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樂又如何憂愁,我也就彷彿同樣得到了一點生活意義。
十個月後,我們部隊有被川軍司令湯子模請過川東填防的消息,有特別代表來協商。條件是過境大幫煙土稅平分,別的百貨捐歸接防部隊。我們長官若答應時,便行將派四團人過川東。這消息從幾次代表的行動上,決定了一切技術上問題,過不久,便因軍隊調動把這消息完全證實了。
這半年中使我親親切切感到幾個朋友永遠不忘的友誼,也使我好好地領會了一個人當他在失業時萎悴無聊的心情。但從另外一方面說來,我卻學了不少知識。憑一種無掛無礙到處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個山,傍近一條河,躺到那無人處去默想,漫無涯涘去做夢read.99csw.com,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個結實的世界。
我們雖各在收入最少的卑微位置上做事,卻生活得十分健康。有時即或胡鬧,把所有點點錢完全花到一些最可笑事情方面去,生活也仍然是健康的。我們不大關心錢的用處,為的是我們正在生活,有許多生活,本來只須我們用身心去接近,去經驗,卻不必用一筆錢或一本書來作居間介紹。
我們為了減輕小船的重量,也常常上岸走去。不管如何風雪,如何冷,在河灘上跟著船夫的腳跡走去,遇他們落水,我們便從河岸高山上繞道走去。
當時我的熟人雖多,地位都很卑下,想找工作卻全不能靠誰說一句話。我記得那時我只希望有誰替我說一句話,到那個軍人身邊去做一個護兵。且想即或不能做這人的護兵,就做別的官佐護兵也成。因此常常從這個老朋友處借來一件乾淨軍服,從另一個朋友又借了條皮帶,從第三個又借了雙鞋子,大家且替我裝扮起來,把我打扮得像一個有教育懂規矩的兵士后,方由我那表弟帶我往軍法處,參謀處,秘書處,以及其他地方,拜會那些高級辦事員。先在門邊站著,讓表弟進去呈報。到后聽說要我進去了,一走進去時就霍的立一個正,作著各樣詢問的答覆,再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只記得等等看我們想法,就出來了。可是當時竟毫無結果。都說可以想法,但誰也不給一個切實的辦法。照我想來其所以失敗的原因,大體還是一則做護兵的多用小苗人和鄉下人,做事吃重點。用親戚屬中子侄,做事可靠點。二則他們認識我爸爸,不好意思讓我來為他們當差。我既無辦法可想,又不能去親自見見那位統領官,一坐下來便將近半年。
我有時還跟隨一隊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們下葬的手續與我那地方的習俗如何不同。
事業一有了著落,我很迅速地便在司書中成為一個特殊的書記了。不久就加薪到六元。我比他們字寫得實在好些。抄寫文件時上面有了錯誤處,我能糾正那點筆誤。款式不合有可斟酌處,我也看得出,說得出。我的幾個字使我得到了較優越的地位,因此更努力寫字。機會既只許可我這個人在這方面費去大部分時間同精力,我也並不放下這點機會。我得臨帖,我那時也就覺得世界上最使人敬仰的是王羲之。我常常看報,原只注意有正書局的廣告,把一點點薪水聚集下來,謹謹慎慎藏到襪統里或鞋底里,汗衣也不作興有兩件,但五個月內我卻居然買了十七塊錢的字帖。
另外那件使我離開原來環境逃亡的事,我當然沒有忘記,我寫了些充滿懺悔與自責的書信回去,請求母親的原恕。母親知道我並不自殺,於是來信說:已經做過了的錯事,沒有不可原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地做事,我們就放心了。接到這些信時,我便悄悄到城牆上去哭。因為我想像得出,這些信由母親口說姐姐寫到紙上時,兩人的眼淚一定是掛在臉上的。
住在那小旅館實在不是個辦法,每天雖只三毛六分錢,四個月來欠下的錢很像個大數目了。欠賬太多了,非常怕見內老闆,每天又必得同她在一桌吃飯。她說的話我可以裝作不懂,可是仍然留在心上,挪移不開。桃源方面差事既沒有結果,那麼,不想個辦法,我難道就做旅館的夥計嗎?恰好那時有一隻押運軍服的帆船,正預備上行,押運人就是我哥哥一個老朋友,我也同他在一堆吃過喝過。一個做小學教員的親戚,答應替我向店中辦個交涉,欠賬暫時不說,將來發財再看。在桃源的那個表弟,恰好也正想回返本隊,因此三人就一同坐了這小船上駛。我的行李既只是一個用麵粉口袋改做的小小包袱,所以上船時實在洒脫方便。
那街上許多茶館,一面臨街,一面臨河,旁邊甬道下去就是河碼頭。從各小船上岸的人多從這甬道上下,因此來去的人也極多。船上到夜來各處全是燈,河中心有許多小船各處搖去,弄船人拖出長長的聲音賣燒酒同豬蹄子粉條。我想像那個粉條一定不壞,很願意有一個機會到那小船上去吃點什麼喝點什麼,但當然辦不到。
但大家就是那麼各人守住在自己一份生活上,甘心盡日月把各人拖到墳墓https://read•99csw•com里去嗎?可並不這樣。我們各人都知道行將有一個機會要來的,機會來時我們會改造自己變更自己的,會盡我們的一分氣力去好好做一個人的。應死的倒下,腐了爛了,讓他完事。可以活的,就照分上派定的憂樂活下去。
我們有時為了看一個山洞,尋一種藥草,甚至於賭一口氣,也常常走十里八里,到隔河大嶺上跑個半天。對河那個大嶺無所不有,也因為那山嶺,把一條河顯得更加美麗了。
保靖
我當然書也不讀,字也不寫,詩也無心再作了。
我那時也同時聽到了一個消息,就是那白臉孩子的姐姐,下行讀書,在船上卻被土匪搶入山中做押寨夫人去了。得到這消息后,我便在那小客店的牆壁上,寫下兩句唐人傳奇小說上別人的詩,抒寫自己的感慨:佳人已屬沙叱利,義士今無古押衙。義士雖無古押衙,其實過不久這女孩就從土匪中花了一筆很可觀的數目贖了出來,隨即同一個駐防洪江的黔軍團長結了婚。但團長不久又被槍斃,這女人便進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做洋尼姑去了。
書記處所在地方,據說是彭姓土司一個妃子所住的花樓。新搬去住的參謀處,房子梁架還是年前一個梁姓苗王處抬來的。笨大的材頭,笨大的柱子,使人一見就保留一種稀奇印象。四個書記每天有訓令命令抄寫時,就伏在白木做成的方桌上抄寫,不問早晚多少,以寫完為止。文件太多了一點,照例還可調取其他部分的書記來幫忙,有時不必調請,照例他們也會趕來很高興幫忙。把公事辦完時,若那天正是十號左右發餉的日子,各人按照薪水,多少不等各領得每月中三分之一的薪餉,同事朋友必各自派出一份錢,親自去買狗肉來燉,或由任何人做東,上街去吃面。若各人身邊皆空空的,恰恰天氣又很好,就各自手上拿一木棒,爬上山頂上去玩,或往附近一土坡上去玩。那後山高約一里,並無什麼正路,從險峻處爬到頂上時,卻可以看許多地方。我們也就只是看那麼一眼,不管如何困難總得爬上去。土坡附近常常有號兵在那裡吹號,四周埋葬了許多小墳。每天差不多總有一起小棺材,或蒲包裹好的小小屍首,送到這地方來埋葬。當埋葬時,遠遠便蹲了無數野狗同小狼,埋人的一走,這墳至多到晚上,就被這群畜生扒開,小屍首便被吃掉了。這地方狼的數量不知道為甚麼竟那麼多,既那麼多為甚麼又不捕捉,這理由不易明白。我們每次到那小坡上去,總得帶一大棒,就為的是恐怕被狼襲擊,有木棒可以自衛。這畜生大白天見人時也並不逃跑,只靜靜地坐在墳頭上望著你,眼睛光光的,牙齒白白的,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等待你想用石頭拋過去時,它卻在石頭近身以前,飛奔跑去了。
我又間或跑向輪船碼頭去看那些從長沙從漢口來的小輪船,在躉船一角怯怯地站住,看那些學生模樣的青年和體面女人上下船,看那些人的樣子,也看那些人的行李。間或發現了一個人的皮箱上貼了許多上海北京各地旅館的標誌,我總悄悄地走過去好好地研究一番,估計這人究竟從哪兒來。內河小輪船剛一抵岸,在我這鄉巴佬的眼下實在是一種奇觀。
生活雖然那麼糟,性情卻依舊那麼強,有一次因個小小問題,與那表弟吵了幾句,半夜裡不高興再在他床上睡覺了,一時又無處可去,就走到一個養馬的空屋裡,爬到有乾草同干馬糞香味的空馬槽里睡了一夜,到第二天去拿那小包袱告辭時,兩人卻又講了和,笑著揉到地上扭打了一陣。但我那表弟卻更有趣味,在另外一個夜裡,與一個同事說到一件小事,互相爭持不下時,就向那人說:你不服嗎,我兩人出去打一架看看!那人便老老實實同他披了衣服出去,到黑暗無人的菜園裡,扭打了一陣,踐踏壞了一大堆白菜,各人滾了一身泥,鼻青眼腫悄悄回到住處,一句話也不說。第二天上飯桌時,才為人從臉目間認出夜裡情形來,互相便坦白地大笑,同時也就照常成為好朋友了。這一群年輕人大致都那麼勇敢直爽,十分可愛,但十余年來,卻有大半早從軍官學校出身做了小軍官,在歷次小小內戰上犧牲腐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