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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6

自傳-6

我需要幾個朋友,那些老朋友卻不能同我談話。我要的是個聽我陳述一分醞釀在心中十分混亂的感情。我要的是對於這種感情的啟發與疏解,熟人中可沒有這種人。可是不久卻有個人來了,是我一個姨父。這人姓聶,與熊希齡同科的進士,上一次從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兒子。這人是那統領官的先生,從一個縣長任上卸職,一來時被接待住在對河一個廟裡,地名獅子洞。為人知識極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過河去聽他談宋元哲學,談大乘,談因明,談進化論,談一切我所不知道卻樂意知道的種種問題。這種談話顯然也使他十分快樂,因此每次所談時間總很長很久。但這麼一來,我的幻想更寬,寂寞自然也就更大了。
我的職務並不多,只是從外來的文件遞到時,照例在簿籍上照款式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收到某處來文,所說某事。發去的也同樣記上一筆。文件中既分平常、次要、急要三種,我便應當保管七本冊子,一本作為來往總賬,六本做分別記錄。這些冊子到晚上九點鐘,必把它送給參謀長房裡去,好轉呈司令官檢察一次,畫一個閱字再退回來。我的職務雖比司書稍高,薪餉卻並不比一個弁目為高。可是我也有了些好處,一到了這裏,不必再出伙食,雖名為自辦伙食,所有費用統歸副官處報賬。我每月可凈得九塊錢,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得了錢時不知如何花費,就邀朋友上街到麵館吃面,每次得花兩塊錢。那時可以算為我的好朋友的,是那司令官幾個差弁,幾個副官,和一個青年傳令兵。
那大王低低地說:
我當時只稀奇這婦人不像個土匪,還以為別是受了冤枉捉到這裏來的。我並不忘掉另一時在懷化剿匪所經過的種種,軍隊里照例有多少糊塗事做。一夜過去后,第二天吃早飯時,一桌子人都說要我請他們喝酒。因為那女匪王夭妹已被殺,我要想看,等等到橋頭去就可看見了。有人親眼見到的,還說這婦人被殺時一句話不說,神色自若地坐在自己那條朱紅毛毯上,頭掉下地時屍身還並不倒下。消息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昨晚上還看到她,她還約我今天去玩,今早怎麼就會被殺?吃完飯我就跑到橋頭上去,那死屍卻已有人用白木棺材裝殮,停擱在路旁,只地下剩一灘腥血以及一堆紙錢白灰了。我望著那個地面上凝結的血塊,我還不大相信,心裏亂亂的,忙匆匆地走回衙門去找尋那個弁目。只見他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我不敢問他什麼,便回到自己房中辦事來了。可是過不多久,我卻從另一差弁口中知道這件事情的原委了。
那軍官的文稿,草字極不容易認識,我就從他那手稿上,望文會義地認識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動的,影響到一生工作的,卻是當時他那種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時起身,半夜裡還不睡覺,凡事任什麼他明白,任什麼他懂。他自奉常常同個下級軍官一樣。在某一方面說來,他還天真爛漫,什麼是好的他就去學習,去理解。處置一切他總敏捷穩重。由於他那分稀奇精力,軍在湘西二十年來博取了最好的名譽,內部團結得如一片堅硬的鐵,一束不可分離的絲。
聽說可以過四川去,我自然十分高興。我心想上次若跟他們部隊去了,現在早腐了爛了。上次碰巧不死,一條命好像是撿來的,這次應為子彈打死也不礙事。當時帶軍隊過川東的司令姓張,也就正是我二年前在桃源時想跟他當兵不成那個指揮官。賀龍做了我們部隊的警衛團長,另外有一顧營長,曾營長,楊營長。有些人同去的也許都以為入川可以撈幾個橫財,討一個媳婦。我所想的還不是錢不是女人。我那時自然是很窮的,六塊錢的薪水,扣去伙食兩塊,每個月我手中就只四塊錢,但假若有了更多的錢,我還是不會用它。得了錢除了充大爺邀請朋友上街去吃面,實在就無別的用處。至於女人呢,仿《疑雨集》寫艷體詩情形已成過去了,我再不覺得女人有什麼意思。我那時所需要的似乎只是上司方面認識我的長處,我總以為我有份長處,待培養,待開發,待成熟。另外還有一個秘密理由,就是我很想看看巫峽。我有兩個朋友為了從書上知道了巫峽的名字后,便親自徒步從宜昌沿江上重慶走過一次。我聽他們說起巫峽的大處,高處和險處,有趣味處,實在神往傾心。鄉下人所想的,就正是把自己全個生命押到極危險的註上去,玩一個盡興!我們當時的防地同川軍長官湯子模、石青陽事先約好了的,是酉陽,龍潭,彭水,龔灘,統由軍接防,前衛則到涪州為止。我以為既然到了那邊,再過巫峽,當然很方便了。
一個大王
1980年5月17日
那時節我爸爸已從北方歸來,正在那個前駐龍潭的張指揮部做軍醫正。他們軍隊雖有些還在川東,指揮部已移防下駐辰州。我的母親和最小的九妹皆在辰州同住。家中人對我前事已毫無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個部中做書記,我們感情又非常好。
到這地方每月雖可以得九塊錢,不是吃面花光,就是被別的朋友用了,我卻從不縫衣,身上就只一件衣。一次因為天氣很好,把自己身上那件汗衣洗洗,一會兒天卻落了雨。衣既不幹,另一件又為一個朋友穿去了,差弁全已下樓吃飯,我又不便赤膊從司令官房邊走過,就老老實實餓了一頓我不是說過我同那些差弁全認識嗎?其中共十二個人,大半比我年齡還小些,我以為最有趣的是那個https://read.99csw.com弁目,這是一個土匪,一個大王,一個真真實實的男子。這人自己用兩支槍斃過兩百個左右的敵人,卻曾經有過十七位押寨夫人。這大王身個兒小小的,臉龐黑黑的,除了一雙放光的眼睛外,外表任你怎麼看也估不出他有多少精力同勇氣。年前在辰州河邊時,大冬天有人說:誰現在敢下水,誰不要命!他什麼話也不說,脫|光了身子,即刻撲通一聲下水給人看看。且隨即在寬約一里的河面遊了將近一點鐘,上岸來時,走到那人身邊去,一個男子的命就為這點水要去嗎?或者有人述說誰賭撲克被誰欺騙把荷包掏光了,他當時一句話也不說,一會兒走到那邊去,替被欺騙的把錢要回來,將錢一下摜到身邊,一句話不說就又走開了。這大王被司令官救過他一次,於是不再做山上的大王,到這行伍出身的司令官身邊做一個親信,用上尉名義支薪,侍候這司令官卻如同奴僕一樣的忠實。
女人既已死去,這弁目躺在床上約一禮拜左右,一句空話不說,一點東西不吃,大家都怕他也不敢去撩他。到后忽然起了床,又和往常一樣活潑豪放了。他走到我房中來看我,一見我就說:兄弟,我運氣真不好!夭妹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現在好了。當時看他樣子實在好笑又可憐。我什麼話也不好說,只同他捏著手,微笑了一會兒,表示同情和惋惜。
我出去玩時,若只一人我常到龍洞或河邊,兩人以上就常常過對河去。因為那時節防地雖由川軍讓出,川軍卻有一個旅司令部與小部分軍隊駐在河對面一廟裡。上級雖相互要好,兵士不免常有爭持,打點小架。我一人過去時怕吃人的虧,有了兩人則不拘何處走去不必擔心了。
地方有大油坊和染坊,有釀酒糟坊,有官藥店,有當鋪。還有一個遠近百里著名的龍洞,深處透光處約半里,高約十丈,常年從洞中流出一股寒流,冷如冰水。時正六月,水的寒冷竟使任何兵士也不敢洗手洗腳,手一入水,骨節就疼痛麻木,失去知覺。那水灌溉了千頃平田,本地禾苗便從無旱災。本部上自司令下至馬夫,到這洞中次數最多的,恐怕便是我。我差不多每天必來一回,在洞中大石板上一坐半天,聽水吹風夠了時,方用一個大葫蘆貯滿了涼水回去,款待那些同事朋友。
那地方既有小河,我當然也歡喜到那河邊去,獨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隻上灘。那些船夫背了纖繩,身體貼在河灘石頭下,那點顏色,那種聲音,那派神氣,總使我心跳。那光景實在美麗動人,永遠使人同時得到快樂和憂愁。當那些船夫把船拉上灘后,各人伏身到河邊去喝一口長流水,站起來再坐到一塊石頭上,把手拭去肩背各處的汗水時,照例總很厲害的感動我。
被綁好了的大王,反背著手,聳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兩旁樓上人大聲說話:參謀長,副官長,秘書長,軍法長,請說句公道話,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殺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錯一件事。我太太還在公館里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點好事說句好話吧。大家互相望著,一句話不說。那司令官手執一支象牙煙管,從大堂客廳從從容容走出來,溫文爾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兩樓的高級官佐微笑著打招呼。
當時軍隊既因故不能開過涪州,我要看巫峽一時還沒有機會。我到這裏來熟人雖多,卻除了寫點字以外毫無長進處。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殺人,這份生活對我似乎不大能夠滿足。不久有一個機會轉湖南,我便預備領了護照搭坐小貨船回去。打量從水道走,一面我可以經過幾個著名的險灘,一面還可以看見幾個新地方。其時那弁目正又同一個洗衣婦要好,想把洗衣婦討作姨太太。司令官出門時,有人攔輿遞狀紙,知道其中有了些糾紛。告他這事不行,說是我們在這裏作客,這種事對軍譽很不好。那弁目便向其他人說: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許我這樣作,我就請長假回家,拖隊伍干我老把戲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婦人,當真就去請假。司令官也即刻准了他的假。那大王想與我一道上船,在同一護照上便填了我與他兩人的姓名。把船看好,準備當天下午動身。吃過早飯,他正在我房中說到那個王夭妹被殺前的種種事情,忽然軍需處有人來請他下去算餉,他十分快樂地跑下樓去。不到一分鐘,樓下就吹集合哨子,且所到有值日副官喊備馬。我心中正納悶,以為照情形看來好像要殺人似的。但殺誰呢?難道槍決逃兵嗎?難道又要辦一個土棍嗎?隨即聽人大聲嘶嚷。推開窗子看看,原來那弁目上衣業已脫去,已被綁好,正站在院子中。衛隊已集了合,成排報數,準備出發。值日官正在請令。看情形,大王一會兒就要推出去了。
我知道,今天已經十六。知道就好。我著急,下了個課,說月份不利,動不得。那婦人便咕嘟著嘴吐了一個呸,不再開口說話,神氣中似有三分幽怨。這時節我雖把臉側向一邊去欣賞那燈光下的一切,但卻留心到那弁目的行為。我看他對婦人把嘴向我努努,我明白在這地方太久不是事,便說我想先回去。那女人要我明天再來玩,我答應后,那弁目就把我送出廟門,在廟門口捏捏我的手,好像有許多神秘處,為時不久全可以讓我明白,於是又進去了。
我既答應了那同鄉,不管多少錢,不拘什麼位置,都願意去。三天以後,於是就隨了一行人馬上路了。我的職務便是機要文件收發員。臨動身時每人照例可向軍需處支九-九-藏-書領薪水一月。得到九塊錢后,我什麼也不做,只買了一雙值一塊二毛錢的絲|襪子,買了半斤冰糖,把余錢放在板帶里。那時天氣既很熱,晚上還用不著棉被,為求洒脫起見,因此把自己惟一的兩條舊棉絮也送給了人,自己背了個小小包袱就上路了。我那包袱中的產業計舊棉襖一件,舊夾襖一件,手巾一條,夾褲一條,值一塊二毛錢的絲|襪子一雙,青毛細呢的響皮底鞋子一雙,白大布單衣褲一套。另外還有一本值六塊錢的《雲麾碑》,值五塊錢褚遂良的《聖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包袱外邊則插了一雙自由天竺筷子,一把牙刷,且掛了一個碗底邊鑽有小小圓眼用細鐵絲鏈子扣好的搪瓷碗兒。這就是我的全部產業。這份產業現在說來,依然是很動人的。
他會唱點舊戲,寫寫字,畫兩筆蘭草,每到我房中把話說倦時,就一面口中唱著一面跳上我的桌子,演唱《奪三關》與《殺四門》。
從川東回湘西后,我的繕寫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認識,我在那個治軍有方、智足多謀的統領官身邊做書記了。薪餉仍然每月九元,卻住在山上高處一個單獨新房子里。那地方是本軍的會議室,有什麼會議需要記錄時,機要秘書不在場,間或便應歸我擔任。這份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機,使我對於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原來這房中放了四五個大楠木櫥櫃,大櫥里約有百來軸自宋及明清的舊畫,與幾十件銅器及古瓷,還有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來了一部《四部叢刊》。這統領官既是個以王守仁、曾國藩自詡的軍人,每個日子治學的時間,似乎便同治事時間相等,每遇取書或抄錄書中某一段時,必令我去替他做好。那些書籍既各得安置在一個固定地方,書籍外邊又必須做一識別,故二十四個書箱的表面,書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舊畫與古董登記時,我又得知道這一幅畫的人名時代同他當時的地位,或器物名稱同它的用處。全由於應用,我同時就學會了許多知識。又由於習染,我成天翻來翻去,把那些舊書大部分也慢慢地看懂了。
通過黔湘邊境時,我們上了一個高坡,名棉花嶺,據人說上三十二里,下三十五里。那個山坡折磨了我們一整天。可是爬上了這樣一個高坡,在嶺頭廢堡壘邊向下望去,一群小山,一片雲霧,那壯麗自然的畫圖,真是一個動人的奇觀。這山峰形勢同堡壘形勢,十余年來還使我神往。在四川邊境上時,我記得還必須經過一個大場,每次場集據說有五千牛馬交易。又經過一個古寺院,有六人不能合抱的松樹,寺中南邊一白骨塔,穹形的塔頂,全用刻滿佛像的石頭砌成,徑約四丈。鍋井似的圓坑裡,人骨零亂,有些腕骨上還套著麻花紋銀鐲子,也無誰人取它動它。聽寺僧說,是上年鬧神兵,一個城子的人都死盡了,半年後把骨頭收來,隔三年再焚化。
我們部隊既派遣了一個部隊過川東作客,本軍又多了一個稅收局卡,給養也充足了些。那時候軍閥間暫時休戰,聯省自治的口號喊得極響,兵工築路墾荒,辦學校,興實業,幾個題目正給許多人在京、滬及各省報紙上討論。那個統領官既力圖自強,想為地方做點事情,因此參考山西省的材料,親手草了一個湘西各縣自治的計劃,召集了幾度縣長與鄉紳會議,計劃把所轄十三縣劃成一百余鄉區,試行湘西鄉自治。草案經過各縣區代表商定后,一切照決議案著手辦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設立了一個師範講習所,一個聯合模範中學,一個中級女學,一個職業女學,一個模範林場。另外還組織了六個小工廠。本地又原有一個軍官學校,一個學兵教練營,再加上六千左右的軍農隊。學校教師與工廠技|師,全部由長沙聘來,一般薪水都比本地待遇高些。因此地方就驟然有了一種嶄新的氣象。此外為促進鄉治的實現與實施,還籌備了一個定期刊物,置辦了一部大印報機,設立了一個報館。這報館首先印行的便是鄉治條例與各種規程。文件大部分由那統領官親手草成,鄉代表審定通過,由我在石印紙上用膠墨寫過一次;現在既得用鉛字印行,一個最合理想的校對,便應當是我了。我於是暫時調到新報館做了校對,部中有文件抄寫時,便又轉回部中。從市街走兩地相距約兩里,從後山走稍近,我為了方便時常從那埋葬小孩墳墓上蹲滿野狗的山地走過,每次總攜了一個大棒。
我們過河去到一個廟裡,那裡駐紮的有一排川軍,他同他們似乎都已非常熟悉,打招呼行了個軍禮,進廟后我們就一直向後殿走去,不一會兒轉入另一個院落,就在柵欄邊看到一個年輕婦人了。
我們的軍隊到川東時,雖仍向前方開去,司令部卻不能不在川東邊上龍潭暫且住下。
我總彷彿不知道應怎麼辦就更適當一點。我總覺得有一個目的,一件事業,讓我去做,這事情是合於我的個性,且合於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事業,又不知用什麼方法即可得來。
我們的住處各用木板隔開,我的職務在當時雖十分平常,所保管的文件卻似乎不能盡人知道,因此住處便在戲樓最後一角,隔壁是司令官的十二個差弁,再過去是參謀長同秘書長,再過去是司令官,再過去是軍法。對面樓上分軍法處、軍需處、軍械處三部分,樓下有副官處和庶務處。戲台上住衛隊一連。正殿則用竹席布幕編https://read•99csw.com成一客廳和起居公事房,接見當地紳士和團總時,就在這大客廳中,同時又常常用來審案。各地方皆貼上白紙的條子,寫明所屬某部,用虞世南體,端端正正寫明,那紙條便出自我的手筆。差弁房中牆上掛滿了大槍小槍,我房間中卻貼滿了自寫的字。每個視線所及的角隅,我還貼了些小小字條,上面這樣寫著勝過鍾王,壓倒曾李。因為那時節我知道寫字出名的,死了的有鍾王兩人,活著卻有曾農髯和李梅庵。我以為只要趕過了他們,一定就可獨霸一世了。
我住處既同這樣一個大王比鄰,兩人不出門,他必走過我房中來和我談話。凡是我問他的,他無事不回答得使我十分滿意。我從他那裡學習了一課古怪的學程。從他口上知道燒房子,殺人……種種犯罪的記錄,且從他那種爽直說明中了解那些行為背後所隱伏的生命意識。我從他那兒明白所謂罪惡,且知道這些罪惡如何為社會所不容,卻也如何培養著這個堅實強悍的靈魂。我從他坦白的陳述中,才明白用人生為題材的各樣變故里,所發生的景象,如何離奇,如何眩目。這人當他做土匪以前,本是一個良民,為人又怕事又怕官,被外來軍人把他當成一個土匪胡亂槍決過一次,到時他居然逃脫了,後來且居然就做大王了!
這次旅行與任何一次旅行一樣,我當然得隨同夥伴走路。我們先從湖南邊境的茶峒到貴州邊境的松桃,又到四川邊境的秀山,一共走了六天。六天之內,我們走過三個省份的接壤處,到第七天在龍潭駐了防。
那時節參謀處有個滿姓同鄉問我:軍隊開過四川去,要一個文件收發員,你去不去?他且告給我若願意去,能得九塊錢一月。答應去時,他可同參謀長商量作為調用,將來要回湘時就回來,全不費事。
我當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護照上原有兩個人的姓名,大王那一個臨時用硃筆塗去,這護照一直隨同我經過了無數惡灘,五天後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處去繳銷。至於那幫會出身、溫文爾雅才智不凡的張司令官,同另外幾個差弁,則三年後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個姓田的部屬客客氣氣請去吃酒,進到辰州考棚二門裡,連同四個轎夫,當歡迎喇叭還未吹畢時,一起被機關槍打死,所有屍身隨即被浸漬在陰溝里,直到兩月事平后,方清出屍骸葬埋。刺他的部屬田旅長,也很湊巧,一年後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葉開鑫,派另一個部隊長官,同樣用請客方法,在文廟前面夾道中刺死。
劉雲亭,不要再說什麼話丟你的丑。做男子的做錯了事,應當死時就正正經經地死去,這是我們軍隊中的規矩。我們在這裏地客,凡事必十分謹慎,才對得起地方人。你黑夜裡到監牢里去姦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幾年來做人的好處,為你記下一筆賬,暫且不提。如今又想為非作歹,預備把良家婦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隊伍。我想想,放你回鄉去做壞事,作孽一生,盡人怨恨你,不如殺了你,為地方除一害。現在不要再說空話,你女人和小孩子我會照料,自己勇敢一點做個男子吧。那大王聽司令官說過一番話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兩樓的人送了一個微笑,忽然顯得從從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謝謝你幾年來照顧,兄弟們再見,兄弟們再見。一會兒又說:司令官你真做夢,別人花六千塊錢運動我刺你,我還不幹!司令官彷彿沒聽到,把頭掉向一邊,囑咐副官買副好點的棺木。
那司令官十分嚴肅地說:
學歷史的地方
從文
在龍潭我住了將近半年。
我們在市中心一個廟裡扎了營,辦事處仍然是戲樓,比較好些便是新到的地方牆壁上沒有多少膏藥,市面情形也不如數年前在懷化清鄉那麼糟了。商會歡迎客軍,早為我們預備一切,各人有個木板床,上面安置一條席子。院中且預先搭好了一個大涼棚,既遮陽又通風,因此住在樓上也不很熱。市面粗粗看來,一切都還像個樣子。地方雖不十分大,但正當川鹽入湘的孔道,且是桐油集中處,又有一條小河,從洞庭湖來的小船還可由湘西北河上行直達市鎮,出口的桐油與入口的花紗雜物交易都很可觀。因此地方有郵局,有布置得乾淨舒適的客商安宿處,還有私門頭,供過往客商及當地小公務員尋歡取樂。
原來這女匪早就應當殺頭的,雖然長得體面標緻,可是為人著名毒辣,愛慕她的軍官雖多,誰也不敢接近她,誰也不敢保釋她。只因為她還有七十支槍埋到地下,誰也不知道這些軍械埋藏處。照當時市價這一批武器將近值一萬塊錢,不是一個小數目。因此,盡想設法把她所有的槍誘騙出來,於是把她拘留起來,且待她和任何犯人也不同。這弁目知道了這件事,又同川軍排長相熟,就常過那邊去。與女人熟識后,卻告給女人,他也還有六十支槍埋在湖南邊境上,要想法保她出來,一同把槍支掘出上山落草,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在山上做大王活個下半世。女人信託了他,夜裡在獄中兩人便親近過了一次。這事被軍官發現后,向上級打了個報告,因此這女人第二天一早,便為川軍牽出去砍了。
這個《自傳》,寫在一九三一年夏秋間,算來時間快有半個世紀了。當時我正在青島大學教散文習作。本人學慣用筆還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筆,也只能說正逐漸在成熟中,慢慢脫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為了補救業務上的弱點,我得格外努力。因此不斷變換作品的內容和形式,用九*九*藏*書不同方法處理文字組織故事,進行不同的試探。當時年齡剛及三十,學習情緒格外旺盛。加之海邊氣候對我又特別相宜;每天都有機會到附近山上或距離不及一里的大海邊去,看看遠近雲影波光的變化,接受一種對我生命具有重要啟發性的教 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為一生所僅有。前一段十年,基本上在學慣用筆。後來留下些短短篇章,若還看得過去,大多數是在青島這兩年內完成的。並且還影響此後十年的學習和工作。我的作品,下筆看來容易,要自己點頭認可卻比較困難。因為前後二十年,總是把所寫作品當成一個學習過程看待,不大在成敗得失上注意。這個《自傳》的產生卻不同一些。一個朋友準備在上海辦個新書店,開玩笑要我來為"打頭陣",約定在一個月內必須完成。這種迫促下出題交卷,對我並不習慣。但當時主觀設想,覺得既然是自傳,正不妨解除習慣上的一切束縛,試改換一種方法,乾脆明朗,就個人記憶到的寫下去,既可溫習一下個人生命發展過程,也可以讓讀者明白我是在怎樣環境下活過來的一個人。特別在生活陷於完全絕望中,還能充滿勇氣和信心始終堅持工作,他的動力來源何在。因此僅僅用了三個星期,寫成后重看一次,就破例寄過上海交了卷。過不久印成單行本后,卻得到些意外好評。部分讀者可能但覺得"別具一格,離奇有趣".只有少數相知親友,才能體會到近於出入地獄的沉重和辛酸。可是由我說來,不過是還不過關的一本"頑童自傳"而已。書中前一部分學生生活佔分量過多。雖著重在反對教"子曰"老塾師頑固而無效果教育方法,一般讀者可能只會得到些"有趣"印象,不可能感到有什麼積極意義。因為到他們讀我作品時,時代已不同了,"子曰"早已失去作用,隨之而來的卻是封建軍閥大小割據打來殺去國勢陷於十分危急時期。后一部分寫離開家庭進入大社會後的見聞和生活遭遇,體力和精神兩方面所受災難性挫折和創傷,個人還是不免受到些有形無形限制束縛,不能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當時還以為到再版時,將有機會加以調整補充。事實上一九三三年夏回到北平后,新的工作一接手,環境一變,我的打算全部落了空,不能不放棄了。
司令官,來一分恩典,不要殺我吧。
到了這時我性格也似乎稍變了些。我表面生活的變更,還不如內部精神生活變動得劇烈。但在行為方面,我已經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遠了。有時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時又走近那可愛的河水玩玩,總拿了一本線裝書。我所讀的一些舊書,差不多就完全是這段時間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場上看書,看厭倦時,便把視線從書本中移開,看白雲在空中移動,看河水中緩緩流去的菜葉。既多讀了些書,把感情弄柔和了許多,接近自然時感覺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長大了一點,也間或有些不安於現實的打算,為一些過去了的或未來的東西所苦惱,因此雖在一種極有希望的情況中過著日子,我卻覺得異常寂寞。
時間過了半個世紀,我所經歷的一切和我的創作都成了過時陳跡。現在《新文學史料》編輯部忽然建議重發我的《自傳》,我是頗有些猶豫的。時代前進了,我這本《自傳》還能給青年讀者起些什麼教育作用,實令人懷疑。但是這本《自傳》確實也說明了一點事實。由此可以明白,一個才質平凡的鄉下青年,在社會劇烈大動蕩下,如何在一個小小天地中度過了二十年噩夢般恐怖黑暗生活。由於"五四"運動餘波的影響才有個轉機,爭取到自己處理自己命運的主動權,完成了向社會學習前一階段的經歷后,並開始進入一個更廣大複雜的社會大學,為進行另一階段的學習做了準備。如今說來,四五十歲生長在大城裡的知識分子,已很少有明白我是幹什麼的人;即部分專業同行,也很難有機會讀到我過去的作品。即或偶然見到些劫餘殘本,對於內中反映的舊社會部分現實,也只會當成"新天方夜譚"或"新聊齋志異"看待。只有少數中的少數,真正打量採用個歷史唯物主義嚴肅認真態度,不帶任何成見來研究現代文學史的工作者,對他們或許還有點滴用處。因為藉此作為線索,才可望深一層明白我一九二五年"良友"印的《習作選題記》、《邊城題記》,一九四七年印的《長河引言》及一九五七年《沈從文小說選題記》中對於寫作的意圖和理想,以及尊重實踐、言簡意深的含義。再用來和我作品互相對照,得到的理解,必將比前人認識明確、深刻而具體。因此我同意把它重新發表,並作了些補充、修改和校訂。
這次路上增加了我新鮮經驗不少,過了些用木頭編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後還在我的記憶里,極其鮮明佔據了一個位置(《邊城》即由此寫成)。晚上落店時,因為人太多了一點,前站總無法分配眾人的住處,各人便各自找尋住處,我卻三次佔據一條窄窄長凳睡覺。在長凳上睡覺,是差不多每個兵士都得養成習慣的一件事情,誰也不會半夜掉下地來。我們不止在凳上睡,還在方桌上睡。第三天住在一個鄉下紳士家裡,便與一個同事兩人共據了一張漆得極光的方桌,極安適地睡read.99csw•com了一夜。有兩次連一張板凳也找尋不出時,我同四個人就睡在屋外稻草堆上,半夜裡還可看流星在藍空中飛!一切生活當時看來都並不使人難堪,這類情形直到如今還不會使我難堪。我最煩厭的就是每天睡在同樣一張床上,這份平凡處真不容易忍受。到現在,我不能不躺在同一樣床上睡覺了,但做夢卻常常睡到各種新奇地方去,或回復到許多年以前曾經住過的地方去。
於是這大王就被簇擁出了大門,從此不再見了。
有一天,七個人在副官處吃飯,不知誰人開口說到聽說本市什麼廟裡,川軍還押得有一個古怪的犯人,一個出名的美姣姣。十八歲時做了匪首,被捉后,年輕軍官全為她發瘋,互相殺死兩個小軍官。解到旅部后,部里大小軍官全想得到她,可是誰也不能佔到便宜。聽過這個消息后,我就想去看看這女土匪。我由於好奇,似乎時時刻刻要用這些新鮮景色餵養我的靈魂,因此說笑話,以為誰能帶我去看看,我便請誰喝酒。幾天以後,對那件事自然也就忘掉了。一天黃昏將近時分,吃過晚飯,正在自己擦拭燈罩,那大王忽然走來喊我:兄弟,兄弟,同我去個好地方,你就可以看你要看的東西。我還來不及詢問到什麼地方去看什麼東西,就被他拉下樓梯走出營門了。
當兩個人夜裡在獄中所做的事情,被廟中駐兵發覺時,觸犯了做兵士的最大忌諱,十分不平,以為別的軍官不能弄到手的,到頭來卻為一個外來人佔先得了好處,俗話說肥水不落外人田,因此一排人把步槍上了刺刀,守在門邊,預備給這弁目過不去。可是當有人叫他名姓時,這弁目明白自己的地位,不慌不忙的,結束了一下他那皮帶,一面把兩支小九響手槍取出拿在手中,一面便說:兄弟,兄弟,多不得三心二意,天上野雞各處飛,誰捉到手是誰的運氣。今天小小冒犯,萬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虱,釘尖兒挑眼,不高抬個膀子,那不要見怪,燈籠子認人槍子兒可不認人!那一排兵士知道這不是個傻子,若不放他過身,就得要幾條命。且明白這地方川軍只駐紮一連人,軍卻有四營,出了事不會有好處。因此讓出一條路,盡這弁目兩隻手握著槍從身旁走去了。人一走,這王夭妹第二天一早便被砍了。
當時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覺得我古怪一點,老朋友同我玩時也不大玩得起勁了。覺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友誼的,只四個人:一個滿振先,讀過《曾文正公全集》,只想做模範軍人。一個陸弢,俠客的崇拜者。一個田傑,就是我小時候在技術班的同學,第一次得過兵役名額的美術學校學生,心懷大志的角色。這三人當年紀輕輕的時節,便一同徒步從黔省到過雲南,又徒步過廣東,又向西從宜昌徒步直抵成都。還有一個回教徒鄭子參,從小便和我在小學里念書,我在參謀處辦事時節,便同他在一個房子里住下。平常人說的多是幼有大志,投筆從戎,我們當時卻多是從戎而無法用筆的人。我們總以為目前這一份生活不是我們的生活。目前太平凡,太平安。我們要冒點險去做一件事,不管所做的是一件如何小事,當我們未明白以前,總得讓我們去挑選,不管到頭來如何不幸,我們總不埋怨這命運。因此到後來姓陸的就因泅水淹斃在當地大河裡。姓滿的做了小軍官,廣西江西各處打仗,民十八在桃源縣被捷克式自動步槍打死了。姓鄭的從黃埔四期畢業,在東江作戰以後,也消失了。姓田的從軍官學校畢業做了連長,現在還是連長。我就成了如今的我。
那婦人坐在屋角一條朱紅毯子上,正將臉向牆另一面,背了我們憑藉壁間燈光做針線。那大王走近柵欄邊時就說:夭妹,夭妹,我帶了個小兄弟來看你!婦人回過身來,因為燈光黯淡,只見著一張白白的臉兒,一對大大的眼睛。她見著我后,才站起身走過我們這邊來。逼近身時,隔了柵欄望去,那婦人身材才真使我大吃一驚!婦人不算得是怎樣稀罕的美人,但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那麼停勻合度,可真不是常見的傢伙!她還上了腳鐐,但似乎已用布片包好,走動時並無聲音。我們隔了柵欄說過幾句話后,就聽她問那弁目:劉大哥,劉大哥,你是怎麼的?你不是說那個辦法嗎?今天十六。
我的事情那時已經比我在參謀處服務時忙了些,任何時節都有事做。我雖可隨時離開那會議室,自由自在到別一個地方去玩,但正當玩得十分暢快時,也會為一個差弁找回去的。軍隊中既常有急電或別的公文,於半夜時送來。迴文如須即刻抄寫時,我就隨時得起床做事。但正因為把我彷彿關閉到這一個房子里,不便自由離開,把我一部分玩的時間皆加入到生活中來,日子一長,我便顯得過於清閑了。因此無事可做時,把那些舊畫一軸一軸地取出,掛到壁間獨自來鑒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這一類書,努力去從文字與形體上認識房中銅器的名稱和價值。再去亂翻那些書籍,一部書若不知道作者是什麼時代的人時,便去翻四庫提要。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於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於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於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若說這是個人的幸運,這點幸運是不得不感謝那個統領官的。
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