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那樣。」不過肖恩心裏並不這麼認為。的確，他每時每刻都想待在虛擬程序里，但他並沒有上癮——你怎麼可能會對空氣上癮？

肖恩推著輪椅到Animus圓環那裡，維多利亞看樣子終於學會了不主動向他伸出援手。他的雙腿雖然殘疾，但是他的手臂十分強壯，日常生活中需要去的地方，他的手臂基本都能應付得來。他擺好姿勢並拉上輪椅的手剎，然後支撐著自己移動到Animus圓環裏面，他的雙腿懸吊在機械平台之上。維多利亞這才開始將他的腳放在正確的位置上，綁住他的手和胳膊，然後將他的身體和所有監控腦波和心髒的機器連接起來。

維多利亞今天動作很慢，但肖恩沉默著，沒有多說什麼，在她的每一個舉動下，他都表現得冷靜而耐心。

「你今天看見娜塔莉亞了嗎？」大衛一邊坐下來一邊問，他盤子里的培根比雞蛋還要多。

「謝謝你。」他說。

「我也是，」肖恩說，「剛開始確實非常痛苦，不過現在不會了。」其實對他來說，這種痛苦也是值得的。

整張桌子安靜下來。他們都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裏。他們都知道門羅的虛擬程序和關於徵兵暴動的事情，阿布斯泰戈在找到他們的時候就把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他們都知道如果三叉戟的三段戟尖都被找到併合為一體的話，世界將會陷入浩劫。不過他們並不經常談論這件事，或者說是不經常公開談論。這件事對他們來說還是像傳說故事一樣，或者如同外星人、巫師什麼的。

肖恩鏟起他盤中的炒蛋說：「她說會的。」

「好啦，」她終於說道，「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

「你不喜歡香蕉？」肖恩問。

「她說我可能太依賴它了。」肖恩推開他面前食物吃完的盤子。

肖恩笑了。「我喜歡他的行事風格，說真的。不過要我說，十九世紀的紐約城真的遍地都是暴徒。」

這種感覺來自頂葉抑制器。

「因為那個環境對你的健康不利——」

肖恩基本上無須思考，他會盡全力幫助以賽亞和阿布斯泰戈。只是，要對一個幾乎屬於自己的人生說再見實在太難了。但他最終點頭同意了，不僅僅是對維多利亞和以賽亞，也是對他自己。

「好，」他說，「下一個是誰？」

「我不想讓你說完，」肖恩說，「我想到湯米·格雷林的記憶中去。」

肖恩看著下方支撐雙腳的機械平台。「那這個是做什麼用的？」

「早上好。」娜塔莉亞走進了房間。

維多利亞看了肖恩一眼，雖然他仍然滿腔怒火，但是已經閉上了嘴。

「好了。」幾分鐘后，維多利亞說，「我正在準備連接頂葉抑制器。你準備好了嗎？」

「早上好。」他說。

「或許吧，」以賽亞說，「如果不影響研究rｅaｄ.99ｃsｗ•cｏm計劃的話。」

他的叔叔那時正在下游垂釣，是他想辦法從河裡抓起了肖恩。但他的叔叔現在不在這裏，而且這也不是一條河流，那咆哮的奔流就在肖恩自己腦中。

「當然，關於此事我們會知會你的父母。」維多利亞補充說。

維多利亞轉向以賽亞。

「今晚再見。」格蕾絲說。

「那你們想讓我做什麼？」肖恩問。

「什麼？」肖恩在圓環中轉動著身體，臉朝向她問道，「為什麼？」

娜塔莉亞看著自己盤子里的百吉餅說：「很艱難，那裡充滿了死亡。」

「請讓我說完——」

「你還被頭痛困擾著？」格蕾絲問娜塔莉亞。

「也謝謝你。」以賽亞說，「那現在，我就把你交給碧卜醫生可靠的雙手了。」他大踏步穿過房間，離開了這裏。

娜塔莉亞並沒有抬眼看他，只是點了點頭。

維多利亞走向他。「我們想要通過讓你體驗大量的遺傳記憶來觀察你。我們想要研究你大腦運動皮層的一切可塑性，所以你需要體驗儘可能多的祖先記憶，光是湯米·格雷林無法提供更多的數據。」

記憶迴廊瞬間包圍了他，剛開始看不太清，但他眼前馬上出現一片無形的亮光，像是看不見太陽的大霧天。

維多利亞走過來將頭盔戴在他頭上，用提供影像和聲音的電子護罩將他和外界隔絕。和門羅的Animus相比，使用這台機器感覺就像是從馬和馬車的世界直接坐進了法拉利跑車。

肖恩不知道這是恭維還是諷刺，抑或兩者皆有。「今天我可以進去嗎？」他問。

肖恩朝著冷餐櫃檯的方向揚了揚腦袋。「今天是香蕉堅果。」

肖恩有超過一周的時間沒見過這個鷹巢總監了，他的突然出現讓肖恩停止了抱怨，一時間，他的憤怒也消失了。

「那又是什麼？」肖恩問。

「為什麼？」肖恩問。

「你要去哪一段記憶？湯米從倫敦回來了？」

「還沒看見過她。」肖恩說，不過他並不在意。他們倆之間還是很尷尬，每當她進入房間，他就很緊張。他永遠都不該說那些話的，他應該讓一切都只留存在虛擬現實的湯米和阿德麗娜之間。但之後的事情讓人困惑萬分，誰是誰，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麼？肖恩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喜歡娜塔莉亞，又或許那只是湯米的意識在肖恩腦中起了作用，是湯米對娜塔莉亞祖先的愛戀。

「關於古代中國的虛擬場景，事情發展得怎麼樣了？」格蕾絲問。

「不是用你自己的雙腳，」以賽亞說，「而是用義肢。不過我想提醒你一句，實現最終目標還需要很多年的時間。」他指著地板示意說，「我們處於基礎科學階段，而現九_九_藏_書在，你就是這個階段的主要貢獻者。」

「我想說的是，我們認為從格雷林的記憶中已經很難找到有價值的東西了。Animus不是用來供你娛樂的。我們會安排你在不同的祖先的記憶中體驗一系列不同的經歷。」

肖恩想要反駁，但最後決定以後再說。此時此刻，他只想進到虛擬現實中去，而且他擔心如果他做出任何抗爭，或看上去太過急切，都會讓醫生改變今天讓他進入虛擬程序的決定。

「處理好什麼？」肖恩問。

曾經在某個假日，大概是肖恩五歲的時候，他掉進了一條因春雨而漲潮的河流。所有人都沒來得及抓住他，洶湧的水流就將他捲走了。關於那次意外，他的記憶大部分源自父母事後的講述，但有些地方他還記得。他記得的部分雖然不多，但他一直都無法忘記，特別是那種徹徹底底的無助感。河裡的浪潮像是會動的水牆，不停地掀翻他，推倒他，壓垮他，讓他窒息。

對肖恩來說，留在這裡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幾年前發生在肖恩身上的意外事故的賠償的訴訟和解費同他在醫院花的錢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他的雙親需要阿布斯泰戈公司給的這筆錢，每年治療截癱的花費超過七萬美元。但即便沒有這個理由，肖恩還是會留下來，為他自己留下來。

「話說回來，為什麼維多利亞要限制你進入的時間？」格蕾絲問。

不管格蕾絲剛才要說什麼，現在她的那句話都懸在半空，然後像她咖啡中的蒸汽一樣消散了。肖恩很高興他們不再談論這個話題了。

「你說什麼？哪裡不利了？」肖恩能聽到自己急躁而憤怒的聲音，但太晚了，他已經說出了口。

「昨天我有點不舒服。」娜塔莉亞拿了百吉餅和酸奶。

「為什麼？」肖恩再次發問。

大衛朝他點了點頭，肖恩推著輪椅從桌前離開，然後轉了個方向，朝向休息室的大門。每當肖恩像這樣獨自一人推著輪椅離開一個群體時，他都會感覺到他們在努力控制著不去看他離開的身影。有人跟他說這不過是他的幻想，但他的背後總是一片寂靜，好像他們生怕在他離開之前談話一樣，好像他們必須在他奮力前行的時候等候似的。他恨這種感覺。當他快抵達門口時，大衛開始談論曾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與塔斯基吉飛行員並肩作戰的往事，這讓他很欣慰。ｒeａd.９９ｃｓｗ•cｏｍ

「你們能用它做什麼？」肖恩問。

當肖恩到達Animus工作間時，維多利亞已經在那裡了，他盡量裝作淡定地推著輪椅進去。

「湯米·格雷林看著就像個暴徒。」她說著，走過來坐到他旁邊。

大衛停住了腳步。「當我沒問。」

「我倒不這麼認為。」

「非常好，」以賽亞微笑著說，「你，肖恩，註定會有偉大成就。我們會一起創造歷史，我們三個人。」

娜塔莉亞在肖恩對面找了個座位坐下，肖恩感覺自己的神經開始緊繃。在鷹巢一切都很好，唯一讓他後悔的事就是被這個女孩所吸引。

房間大門嗖的一聲打開了，以賽亞高視闊步地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黑色西裝，似乎能吸收掉所有光亮。「我認為你應該聽碧卜醫生說完，肖恩。你得給予她應有的尊重。」

以賽亞朝維多利亞點點頭。「請你繼續，碧卜醫生。我相信肖恩願意聽你講下去。」

「你們找到伊甸園碎片了嗎？」大衛一邊嚼著培根一邊問。

「早上好。」她直奔咖啡而去，「維多利亞今天會讓你進去嗎？」

維多利亞在平板電腦上滑動著手指。「我們要在你的家譜里再往前追溯一段。愛爾蘭，十八世紀晚期。」

他想要逃跑，迅速逃離這裏，在事情變得更尷尬之前逃離這裏。「湯米在等我，」他說，「我想我該走了。」

「還沒有。」娜塔莉亞鎮定地說。

總監沉靜地面對兩人。「我們照實告訴他吧。我想他能夠處理好這些，他已經足夠成熟了。」

聽到這話，肖恩都有點難為情了。自從那次事故之後，似乎再也沒有人對他抱有任何期望，或指望他做出任何成就，正常人能做的很小的或很普通的事情，對他而言都是英雄般的豐功偉績。能為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做貢獻，而且是只有他才能做的貢獻，真是太好了。

「好吧。」格蕾絲抿了一口咖啡，隔著杯子的輪廓看著他，「那你看上去也像個暴徒。」

「事實上，」維多利亞從他身邊離開，走到另一台電腦的屏幕前，「我們不準備把你送回湯米·格雷林的記憶中去了。」

「能。」

「最終，」維多利亞斜著瞥了以賽亞一眼，「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我們或許能製造出獨特的神經感應型義肢。」

肖恩看著她深邃的褐色眼睛。她的話聽上去十分真誠，當談論起這類事情時，很少有人能這樣。關於殘疾，他們會說一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他們會表達得很好，但是他們並沒有抓住要點。格蕾絲或許會懂他。

維多利亞清了清嗓子。「Animus讓你的運動九九藏書皮層重新運作了起來，而自從你在那次事故中癱瘓之後，這種情況就再沒出現過。你大腦中關於運動的那個部分之前基本上都沒有接收過來自你雙腿的神經觸覺傳遞。」

肖恩深吸一口氣，即將進行的環節是他唯一不喜歡Animus的地方，他閉上了眼。「準備好了。」

「就像是上癮了？」大衛問。

「好，」肖恩說，「那開始吧。」

維多利亞看向手中的平板電腦的保護套。「現在還太早，不宜說太多細節，只要時機成熟，我們相信——」

維多利亞拿起她的平板電腦，像盾牌一樣抱在胸前。「你的神經系統發生了一些有趣的變化，特別是你的運動皮層。」

他的姐姐格蕾絲也走進了房間，她把深色的頭髮綰在腦後。這個女孩十五歲，幾乎和肖恩同齡，過去幾周，肖恩對這個姐姐的了解比對她十三歲的弟弟要更多一些。格蕾絲和大衛基本上沒怎麼在鷹巢待過。事實上，他們的父親曾把他們帶回家住了幾天，不過後來他們又回來了。肖恩沒問過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或許很快他們就會在談話中提及。

「早上好，格蕾絲。」他說。

「我就直說吧，」以賽亞說，「我們要說的東西沒法恢復你用自己的雙腳走路的能力。」

「我還能進入湯米的記憶嗎？偶爾？」

「準備好了。」肖恩說。

「當然，」她說，「不過昨天的休息對你來說是有益且必要的，不是嗎？我可能會在你的進程表裡再安排幾次這樣的休息。」

肖恩敲打著輪椅上的扶手，說：「對於我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

她從電腦前站起，微微一笑。「你從沒讓我失望，總是最早一個到來，肖恩。」

「你知道這不是你個人的問題，對嗎？」格蕾絲說，「我不是說虛擬程序的事。」

「好吧。」肖恩說。

肖恩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Animus中去。維多利亞已經開始限制他在機器中的時間了，昨天她甚至沒有讓肖恩進入虛擬進程。這讓肖恩很沮喪，但他還是把這一天熬了過去。吃完今天早上這頓早餐，他就能再次回到圓環中去。

「我們對它能做什麼更感興趣，」以賽亞說，「阿布斯泰戈背後的聖殿騎士團，對多種類型的工業產業都很感興趣，包括醫療行業。我們希望能使用我們在你身上搜集到的數據，來更好地分析截癱患者的大腦。」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肖恩？維多利亞問。

那個大個子警察的回憶，是肖恩人生中獨特的體驗。肖恩已經適應了湯米·格雷林的節奏，也和他的百老匯廣場的巡警同事們打成了一片。他和湯米一起經歷了戰鬥和傷痛，也一起經歷了心碎。他們從警局退休，作為平克頓偵探一起去往倫敦，他從湯米的力量中找到了自我。https://read.99csw.com

肖恩感覺自己在他們面前瞬間萎縮了。「那你們要說什麼？」

「早上好，」大衛說，「昨晚我還在想你怎麼不在呢！」

「我過了幾個小時就不痛了。」格蕾絲說。

「這是因為你們不理解，」肖恩說，「你們想阻止我。」

「好的，」他說，「紐約城，我來——」

她點點頭。「你們沒有嗎？」

肖恩離開休息室，推著輪椅前往Animus工作間。鷹巢共分五棟建築，每棟建築之間都以掩映在林中的封閉玻璃走道相連。他和其他人往往都待在其中的兩棟里：主接待區（他們的父母來這裏看望他們或從這裏帶他們出去幾個小時），還有一棟就是他們現在所在的這棟，他們在這裏吃飯，睡覺，探索祖先的遺傳記憶。肖恩不清楚阿布斯泰戈在另外幾棟建築里做些什麼。

無形的浪潮吞沒了他。

肖恩調整自己的姿勢，耐心地等待著維多利亞重新檢查所有的設備，然後回到電腦屏幕前開始工作。肖恩望著天花板，聽著她點擊滑鼠和敲擊鍵盤的聲音，對即將開始的新的虛擬現實體驗之旅感到十分激動，他不知道那會是怎樣的體驗，而他們能從中獲得何種有益的信息。

「我不喜歡堅果。」大衛說著，把厚厚的白框眼鏡向上推了推，然後向電磁爐走去。

「我的運動皮層？」肖恩不想讓自己想得太多，但這幾個字眼讓他對可能發生的事情產生了極大的希望，「什麼樣的變化？」

「對。那個案子我做完了，現在又跟另一起暴動扯上了關係。」

「對誰來說那都會很艱難。」肖恩說，他試著去安慰她，不過那口氣聽起來更像是不屑。

「我不是指這個，」格蕾絲說，「你是——」

「眼下，」以賽亞說，「感應型義肢的限制很多。人們要花費數月的時間來學習使用方法，它們很笨拙，而且脊髓受傷的人也無法使用。我們希望能研發出一種新型的義肢，那將會是一場革命。病人將會很容易地學會如何使用義肢，因為我們會把程序輸入他們獨有的神經系統中。這種義肢會『懂得』如何成為人體的一部分。」

「早上好。」大衛打著哈欠走了進來，這裡是他們吃飯和放鬆的休息室，「他們把鬆餅端來了嗎？」

維多利亞雙手抱在胸前。「我知道我們曾經限制你使用Animus，肖恩，但——」

肖恩感覺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一切都停止了，直到電腦顯示屏嗡嗡的運行聲讓他清醒過來。「我還能再次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