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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二、北宋政治的法家轉向

前言

二、北宋政治的法家轉向

第二,宰相大臣因素。宋朝以樞密院分掌軍政,宰相府只管民事,宰相府與樞密院合稱「二府」,二府長官構成了廣義的宰相群體。宰相「佐天子而理大政」,「入則參對而議政事,出則監察而董是非」,同時擁有參与最高決策的權力和監督百官執行的權力。因此,不管是對於國家政策的制定,還是對於批評機制的維護,宰相的想法、說法與做法都具有風向標的作用。作為士大夫集團的領袖,宰相代表群臣引導、規諫皇帝;作為政府首腦,宰相大臣本身也要有容納批評的雅量。
北宋政治的三項核心特徵—分權制衡的制度設計、追求國家—社會平衡的政策傾向以及實施有效的批評糾錯機制—之中,制度設計具有較強的穩定性或者說惰性;政策傾向與批評機制的穩定性則是脆弱的,影響其穩定性的主要是人的因素,可以分為皇帝因素、宰相大臣因素和士大夫因素。
第三,士大夫因素。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意識形態賦予了士大夫教育、引導、規諫皇帝的權力與責任,士大夫引用儒家經典、天意人心與祖宗法度對皇權施行約束。這種約束,就其本質而言,屬於非強制性的道德約束。因此,作為一個整體,士大夫必須展現出較高的道德水準;或者更確切地說,集體的道德敗壞會使士大夫喪失約束皇帝的力量。衡量士大夫集體道德敗壞的標準,不是個別人物的道德水平,而是這個群體是否陷入「惡性分裂」。所謂「惡性分裂」,指士大夫群體分裂成為利益集團,集團利益超越朝廷國家的整體利益,成為影響個人與群體政治選擇的決定性因素,集團之間黨同伐異,互相攻擊,甚而至於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其表現形式包括政治清洗、政治黑名單等。一旦陷九九藏書入「惡性分裂」局面,「忠義廉恥」必然變成虛偽的口號,士大夫必將跌下道德制高點,淪為權勢的奴僕;而皇帝也將失去超越性,不得不與更善於玩弄權勢的集團結合。一個王朝也就距離滅亡不遠了。
最後,以逐利為目的的政策傾向,斤斤計較的賞格罰條,過度依靠法度、忽略道德、抹殺官員個人能動性的用人方針,培養出工具性極其突出的「新官僚」,他們服從、高效、無心肝,只關心上之所欲,不關心下之所苦,其極端典型是神宗御筆親題的「內外理財之臣未有出其右者」的吳居厚。如學者指出:「官僚像商人追逐利潤一樣將新法推廣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他們日常所面對的正是利益的算計和官位的升遷。在這種背景下,一種新的士風開始形成。」仁宗朝歐陽修那種「但民稱便即是良吏」的為官理念,和「不見治跡,不求聲譽,以寬簡不擾為意」的行政作風,一時煙消雲散。
神宗與王安石相得「如一人」的千古君臣知遇,被當時的宰相曾公亮嘆為天意。這天意的背後,是君臣間共同的思想基礎—王安石與神宗都受到法家的深刻影響。南宋的李燾作北宋編年史《續資治通鑒長編》,記錄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即位之前,神宗曾親自抄寫《韓非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王安石和神宗共同造成了北宋政治的法家轉向。
其次,王安石破壞了寬容政治共識,釜底抽薪,撤掉了批評糾錯機制得以發揮作用的思想基礎。北宋士大夫群體的「惡性分裂」出現在哲宗親政以後,然論其根源,則必上溯至王安石變法。王安石本人反對「異論相攪」,主張「一道德,同風俗」。在王安石的縱容鼓勵下,神宗不再承認批評是一種正向的力量,斥之為「流俗」,理直氣壯地拒絕約束。王安石提出「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之說:天變沒什麼可怕的,「祖宗」也不再值得效法,而一切反對變法的言論都是流俗,不值得留意。那還有什麼是可以約束皇帝的呢?王安石還告訴神宗,「上身」即「祖宗」(第13章),「活著的皇帝本人」就是「祖宗」,可以自我作古,而不必聽命于太廟中的死人牌位—神宗被徹底「解放」了,皇權被從無形的籠子里放出來,北宋政治從寬容走向了專制。read.99csw.com
第一,皇帝因素,包括皇帝的思想、道德和心理因素。皇帝制度之下,皇帝「享有至高無上,超越一切制度、法律的權力。來自臣下的任何限制,如果他想拒絕,都有權拒絕;他的任何荒謬決定,只要堅持,臣下都不得不執行」。只要不打破君臣秩序,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對皇權實施強制性約束。作為皇權的行使者,「皇帝」具有雙重性。一方面,作為時間序列中「列祖列宗」的延續,和空間秩序中「代天理物」的人間統治者,皇帝代表著包括朝廷國家和社會在內的「江山社稷」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他應當做出符合上述利益的選擇和決定—這是「抽象的皇帝」。另一方面,皇帝又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巨大的權力讓他可以任意妄為、打破一切制度和傳統的約束;當然,這樣一來,皇帝本人、朝廷國家以及整個社會,都將付出慘重代價—這是「具體的皇帝」。「抽象的皇帝」通過「具體的皇帝」來表達,行使皇權。如何讓「具體的皇帝」更接近於「抽象的皇帝」,是皇帝制度的最大挑戰。在北宋政治中,「抽象的皇帝」應當尊重政策制定中的國家與社會利益平衡原則,避免個人私慾的過度膨脹;「抽象的皇帝」還應接納士大夫對皇權的約束,對批評採取開放態度read•99csw.com,承認這是一種正向的力量。那麼,怎樣才能讓「具體的皇帝」做到這些呢?歸根結底還是要靠教育,包括本朝傳統的熏染、儒家經典的學習和士大夫集團特別是宰相大臣的引導。當然,教育不是萬能的,「具體的皇帝」的具體遭遇所造成的具體心理狀態,會影響甚至逆轉政治的方向。
倘若只是揭露細節、展示「偶然」,本書傳遞給人的信息則未免太過悲觀,彷彿人只能做「偶然」的奴隸—當時人逆來順受,後來者徒呼奈何。「偶然」的背後,還存在著非偶然的結構性因素,這便是政治制度與政治文化。
王安石變法導致了北宋政治的逆轉。當然,這一切不能只歸咎於王安石,逆轉的根源在英宗朝就已經埋下。漫長而艱險的即位過程造成英宗心理扭曲,行為失當。神宗少年即位,力圖為父雪恥,「大有為」之心呼之欲出。皇帝因素髮生變化,王安石作為宰相,只不過是逢君之欲,順勢而為。
我希望讓學術的回歸學術,以樸素的歷史學態度來觀察「王安石變法」—把它「回放」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去,看做法,看結果。王安石的新法中有很多從「現在」看過去顯得非常「先進」「具有現代性」的做法,比如青苗法像小額信貸、免役法像現代稅制,然其本質卻是似是而非的。倘若「混淆了歷史時代的界限,任意地把古今中外的事物拉扯在一起」,所得的解釋就必然是「不倫不類」的。把新法中的某些做法從特定的歷史情境中「抽提」出來,用現代的邏輯去解釋、包裝,這種做法,是打著歷史的旗號反歷史,必須警惕。新法是由朝廷制定的國家政策,政策要實現,必須作用於社會。因此,要評價新法,必須看它在當時的實施效果,包括對朝廷和對社會兩方面的效果。總體而言,新法具有強大的斂財功能,與民爭利,「富國強兵」。但是,綜合目前已知的材料和研究成果,似乎仍難斷言新法在多大程度上對宋朝經濟造成了毀滅性破壞;個人認為,王安石和神宗的做法對於宋朝最大的損害不在經濟方面,而在政治文化方面。北宋政治走向了皇帝和宰相的專制,士大夫參政空間被極度壓縮,批評糾錯機制失效,腐敗橫行,朝read.99csw.com廷國家因而喪失了因應內外打擊的能力。國破家亡的慘劇雖然發生在徽宗—蔡京治下,根子卻在王安石與神宗。
北宋政治是皇帝制度下的王朝政治。皇帝制度之下,王朝政治以一姓統治的長治久安為最高目標,追求一個「穩定」—整個社會生產生活秩序的穩定,兩個「安全」—朝廷國家的統一與安全和皇權的安全。為達此目標,王朝政治的「理想狀態」應當包括下列內容:第一,國家制度的設計傾向於地方、部門、機構、個人的分權制衡,以確保皇帝和中央的集權。第二,政策制定要避免對社會的頻繁騷擾和過度壓榨,以「不擾」為善政,皇帝與朝廷國家必須承認並敬畏社會所具有的「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集體力量。第三,在政治運作中,一方面,皇帝應當保持其超越性,克制私慾,不受制於任何利益群體(比如後宮、外戚、宦官、權臣、勛貴、強藩),並具有良好的判斷力,兼聽獨斷;另一方面,士大夫要能夠有效地輔助皇帝治理國家,這種「有效的輔助」不僅僅是作為行政官員承擔治理功能,更重要的是要及時糾正皇帝的錯誤缺失,提醒皇帝統治中可能存在的治平隱患,防患於未然,弭患于已發,消除小矛盾,避免大衝突。
首先,王安石變法改變了北宋朝廷國家的政策傾向。「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為事」,在朝廷國家的目標與社會利益之間追求平衡的政策傾向消失了。不管變法派如何標榜「摧抑兼并」「凡此皆以為民,而公家無所利其入」,但是神宗的府庫里積攢下來的錢物是事實俱在的。哲宗即位之初,戶部尚書李常算過一筆賬,「今天下常平、免役、坊場積剩錢共五千六百余萬貫,京師米鹽錢及元豐庫封樁錢及千萬貫,總金、銀、谷、帛之數,復又過半,」總計達一億貫以上。而這是在神宗對西北用兵、開疆拓土、長期消耗之後剩下來的錢物。變法的斂財本質不容否認。至於新法推行人員的違規操作對當地社會造成的損害,王安石的態度基本上是置之不理,只問其「實利」多少,「功狀」如何。處理程昉淤田「廣害民稼」案,處理王廣淵在京東強制推行青苗貸款案,皆如此類。九*九*藏*書
神宗朝的專制,按照時序,首先表現為「皇帝支持下的宰相的專制」;然後表現為「皇帝的專制」,宰相淪為高級秘書。南宋政治中特別突出的「權相」現象,即濫觴於此。這兩種專制在本質上都是皇權的專制。正如劉子健先生觀察到的,「從北宋末到南宋,原本分享的權力逐漸被皇帝和權相集中起來,官僚參議朝政的空間近乎于無,沮喪越來越普遍地成為士大夫的典型心態」
以上述標準衡量,截止到仁宗朝的北宋政治,已接近於「理想狀態」,取得了皇帝制度下王朝政治的「最好成績」:第一,國家制度設計精良 ,近乎完美地實現了分權制衡,基本消除了強藩、宦官、權臣、外戚等因素對國家統一和皇權穩定的干擾,做到了「百年無內亂」。第二,政策制定顧及社會的承受能力,在國家利益與社會利益之間尋求平衡,避免過度擾民,所謂「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為事」。第三,批評糾錯機制實施有效,這套機制包括複雜精密的輿論、監察、信息溝通制度,以及包容批評的思想基礎和政治風氣—「最好成績」的政治不等於沒有問題,而是有問題能夠被及時指出,加以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