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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21、登樓不見山

第三部 風雲初變,1069~1071

21、登樓不見山

接到聖旨的第二天,司馬光就遞交了請求到洛陽出任閑職的報告。這一次,開封很快就批下來了。四月,司馬光離開長安,前往洛陽。
在永興軍的每一天,司馬光的內心都在經歷著痛苦煎熬。他努力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抵擋著來自上面、來自開封的壓力,想要多為永興軍百姓爭一點活命的糧,可是,上面卻一點鬆動、改變的意思也沒有。司馬光心裏很清楚,他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神宗和王安石想要做的事,他在開封無法改變,到了長安就更是鞭長莫及,影響乏力了。然而,為了永興軍的老百姓,他願意拼上自己的政治前途。大不了像范鎮一樣提前退休,沒什麼了不起。
司馬光試圖拼將一搏,抵制宣撫司那些急於星火的命令。他決定首先拿製作乾糧的命令開刀。相較於徵發義勇戍邊的命令,這是小事,也是大事。糧食關係人命。官倉里的存糧已經不多,眼下救災需要發放一批。到明年春天,還需要一批,才能讓那些貧困戶喝上粥,保住命,地里的莊稼也才能有人種。既然朝廷並沒有下令開戰,那麼乾糧就不是急需物資。乾糧造出來,一時半會用不上,就會發霉變質成為廢物。眼前的人命比想象中的戰事更重要,陝西人的日子還要過,地還要種。頂著巨大的壓力,司馬光下令,暫不執行宣撫司製作乾糧的命令,同時,他又向宣撫司打報告,請求取消乾糧製備命令。read.99csw.com
張夫人在車裡聽著,已然是淚流滿面,司馬光卻是欲哭無淚。面對這樣的局面,「國家唯一應該做的,是鎮之以靜,減少乃至停止大規模的活動,以減少開支」,只有這樣,才能減輕百姓負擔,減少流亡。「苟或不然,國家即使是(口口聲聲)要減輕租稅、寬限欠債」。又怎麼可能呢?

衝撞青苗法

司馬光直接給皇帝上書,為小民求情:
自從接任知永興軍,司馬光就拿自己的政治生命跟神宗—王安石的政策碰撞,最終,他撞到了王安石視為紅線的青苗法。青苗法標榜的是以政府提供的低息貸款取代民間高利貸,幫助農民度荒。但是,根據當時人的觀察,青苗法的貸款利息從來就不低,而且在實踐當中,它以國家政權為後盾強制推行、強制回收,借款者根本就沒有「不借」的自由,更沒有「不還」的膽量。韓琦早就斷言,青苗法就是政府的斂財工具。司馬光從一開始就反對青苗法,他離開開封之前,曾經向神宗請求把永興軍作為特區,免於推行青苗法和後來興起的免役法,「讓陝西老百姓專心為陛下的國家供奉邊防」,可是這個卑微的請求卻並未獲准。熙寧三年(1070)十二月十一日,王安石升任宰相,二十二日,朝廷頒布詔令,正式推行免役法。熙寧四年正月,當春九九藏書天即將到來的時候,作為永興軍的地方長官,司馬光的面前出現了一道難題:催收青苗錢。

歲晚愁雲合

還不上,怎麼辦?按照中央規定,受災嚴重地區,春季的青苗借款,如果夏季無法償還,可以拖延至秋季,但是,到秋季就絕不能再拖了,「不得將兩次災傷重疊倚閣」,必須還。這是一條死命令,由開封主管經濟的司農寺下發到各地主管青苗法的常平司,再由常平司下發到各州府。可是拿什麼來還呢?已經有那麼多還不起的出去逃荒了,還想再逼走更多的人嗎?
大正月里,從初一開始,司馬光一共上了五道奏狀,有兩道是說青苗法的。一道請求把青苗法里的算計拿開,借什麼還什麼,借1石的米還1石2斗。如此,「細民猶不至窮困,官中取利雖薄,亦不減二分元數」。在政府與小民之間,司馬光想要達成一個可持續的平衡,讓王安石所主導的政府稍稍向後退一步,給已經遭受凶荒、掙扎在死亡線上的下層老百姓留一條活路。司馬光的另一道奏狀,則希望能暫緩追繳青苗欠款。青苗法推行已經一年多,經歷了兩次放貸,也應該有兩次回收。可是,熙寧三年是個什麼年成呢?夏天大旱、秋天淫雨,夏糧絕收,秋糧嚴重欠收,老百姓拿什麼還這樣高息的貸款?
「對吧?大人,您從皇帝身邊來,是不是真的要開戰了呀?」
不久,司馬光得到了聖旨:「命令陝西常平司疾速關牒永興軍,本路州軍必須認真執行司農寺的催繳命令,一切按規定執行。不得執行司馬光所下命令,以致耽誤百姓及時繳納青苗錢。」
這封報告,司馬光一式兩份,一份讓人快馬加鞭送九九藏書去開封,一份提交陝西常平司。結果怎麼樣呢?
十一月十四日,司馬光抵達長安。下車伊始,還沒來得及喝一杯熱茶,便被宣撫司鋪天蓋地的命令所包圍:命令陝西義勇分作四批,輪番發往緣邊戍守;命令在當地駐軍中選拔精銳之士,同時面向社會招募敢死隊員,以備奇兵;命令各州製作乾糧、布袋、推車,以備運送軍糧……所有這些命令,全都指向戰爭。長安城裡人心惶惶,流言漫天。不是流言,這是明擺著的呀,朝廷要對西夏人動真格的了。要不然怎麼會派一個副宰相親自到延安坐鎮指揮呢?!
司馬光在長安,熙寧三年十一月來,熙寧四年四月走,前後不到六個月。「恬然如一夢,分竹守長安。去日冰猶壯,歸時花未闌。風光經目少,惠愛及民難。可惜終南色,臨行子細看。」「惠愛及民難」,是司馬光最大的遺憾。能做的,他都已經努力做了,可是仍然抗不得開封,救不得百姓。此番告別長安,比之半年之前離開開封,他的心裏有更多的不舍與擔憂。
青苗錢是一年兩次發放和回收:春散夏斂,春天發一次,夏天回收;夏散秋斂,夏天發一次,秋天回收。它的利息明文規定是不能超過二分的。但是,這不是全年利率,而是從春天到夏天、從夏天到秋天的利率,所以,它真實的利率水平不是20%,而是40%甚至更高。為什麼會更高呢?制定青苗法的人數學學得很好,只可惜良心不好。青苗法是以實物(糧食)形式發放和回收的,但不是借什麼還什麼。夏天借小米1石,到秋天還小米1石2斗。這是借什麼還什麼。青苗法不行,借什麼,還https://read.99csw.com什麼,都是官府說了算。官府說,借小米要還穀子。怎麼還呢?算一算穀子的出米率?把出米率加上?也不行。官府說,要這樣算:小米1石計價75文錢,穀子1石計價25文錢。夏天借小米1石等於75文錢,也就是3石穀子,秋天要還本錢3石穀子加利息6斗穀子,總計3石6斗穀子。討價還價?門兒都沒有。你想說官府借出來的都是官倉的陳糧,我們還回去的是簇新噴香的新谷?想都別想!
司馬光以己度人,想象他的皇帝一定不會同意這種竭澤而漁的做法。所以,他告訴神宗,他已經下令下屬八個受災最嚴重的州,按照百姓受災的實際情況,決定是否追繳青苗錢,不必執行司農寺的追債命令。
朝廷散發青苗錢,本來是為了救濟窮困缺糧的百姓……讓他們能生存下去,而不是想要乘人之危,規求利息的。……(司農寺的這項規定)我私下裡揣度,恐怕它不符合陛下青苗法令的初衷。(陛下試想,)一次受災,民間還有一點舊積蓄,不至於太困難,而朝廷還允許他們暫緩繳納青苗錢。哪有說連著遭遇兩次災害,老百姓的日子變得更艱難了,朝廷卻要催著他們還債的呢?舊有存糧都已吃完,新谷又沒有收成,你讓他們拿什麼來還呢?(陛下再想,)各州各縣看見司農寺有這樣嚴厲的指示,必定是不問老百姓有沒有,就儘力督促,嚴加科責,那讓老百姓靠什麼生活?我想,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必定不肯如此……
永興軍衙門有一座「見山樓」,「見山」二字蓋取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意,登之可以遠眺南山,舒心適意。司馬光到任十日,才略有閑暇,可以登樓一觀,然而「歲晚愁雲合,登樓不見山」,眼中所見即心中所想,司馬光的心中,也是愁雲四合,不見南山。https://read.99csw.com
面對下屬小心翼翼的試探,司馬光臉色鐵青,眉頭緊鎖,雙唇緊閉。他所擔心的事情似乎正在一步一步變成現實。究竟會不會有一場大戰呢?臨行之時,神宗給司馬光的當面指示,是「謹嚴守備」和「堅壁清野」,以守為主,不要主動出戰。可是看陝西這情形,尤其是宣撫司的動靜,卻分明是磨刀霍霍,準備大幹一場的架勢。他臨去三札的第二札便是請求不要調發陝西的義勇(民兵)去守邊,可是,宣撫司卻已經下令義勇輪番戍邊。慶曆年間的悲劇在重演。朝廷今天能把民兵調去守邊,明天就能把民兵變成軍人。陝西老百姓的日子已經如此艱難,萬一戰爭爆發,他們又拿什麼來支持軍需呢?
熙寧三年(1070)十一月二日,司馬光拜別神宗,第二天,他便帶著張夫人、兒子司馬康和簡單的家當離開了開封,前往古長安上任。從開封向西進入陝西境內,一路之上,迎面而來的,都是拖兒帶女背井離鄉的逃荒人。司馬光下馬詢問,人們告訴他:「今年夏天遭遇大旱,莊稼都乾死了。黃河、渭河以北,顆粒無收,唯獨終南山下那一小片,還略有收成。秋天又下起連陰雨,一個月都不見晴天。莊稼看著是結了穗,可都是癟的,根本就不出米;就算有米的,也都是又細又黑,當不得糧食。一斗穀子,舂簸之後,也就出三四升的小米。谷價飛漲,朝廷連年徵調,誰家也沒有存糧,本地已經沒有辦法互相救濟了。只好往東來洛陽,向南去襄州、鄧州、商州、虢州討生活,要麼給當地人做佃客打零工,要麼上山燒炭砍柴,要麼乾脆乞討偷盜,只求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