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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長安不見使人愁,1071~1085 25、書局風波

第四部 長安不見使人愁,1071~1085

25、書局風波

回到老家不久,劉恕去世,終年四十七歲。可憐他的老爹,白髮人送黑髮人,是怎樣的傷心!劉恕在病床上仍然堅持修書,「每呻|吟之隙,輒取書修之」,但凡有一點好時候,就要工作。後來實在覺得不行了,才讓人把所有資料打包送回洛陽的書局。始終如一,劉恕是真君子!
為一個人、一部書專設機構,賦予種種特權,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不曾有過的。自有皇帝以來,還沒有哪一個皇帝的恩典用在了如此正當崇高的文化事業上!這就是宋朝之所以是宋朝的原因!
主動要求解散書局這樣的氣話,三十三歲的范祖禹會衝口而出,五十五歲的司馬光則想都不會想。對於小人的誣衊攻擊,司馬光已經習得了最聰明的對策,「不若靜以待之」,不申辯,不抗爭,絕不以任何方式撩撥對手。那麼,神宗究竟會做出怎樣的裁決?
司馬光是個太過方正的人,履歷簡單,乾乾淨淨,就像是正午陽光普照的大地,找不到一絲陰影。貪圖筆墨絹帛、果餌金錢,事情不大,然而對於一向以清貧自詡、自律甚嚴的司馬光來說,卻已構成重大打擊。司馬光會不會主動提出解散書局,放棄皇帝和朝廷的支持?
劉恕的政治傾向也與司馬光相同。他和王安石是舊相識,王安石愛惜劉恕的才華,想要讓他進入制置三司條例司。劉恕反對王安石理財為先的主張,堅辭不受,又多次當面批評王安石的政策和作風,最終,二人絕交。熙寧三年(1070),司馬光離京外放,劉恕說:「我因為正直得罪了宰相,現在我的長官也要走了,我怎麼能安心留下呢?況且我父母都老了,我不能久留京師。」劉恕的父親是歐陽修的同年,性格耿介,不願委屈心志迎合上級,五十歲棄官還鄉,在廬山腳下隱居。劉恕主動請求回南康軍老家做了一個監酒稅的小官,一邊照顧父母一邊堅持修史。
書局風波,有驚無險,給司馬光猛敲了一記警鐘,政治上不得志,是可能會影響到修史事業的。從此之後,他「嚴課程,省人事,促修成書」,加快了修書的進度。
完成《資治通鑒》是司馬光的人生使命,而要想在有生之年完成《資治通鑒》,就必須依靠皇帝的支持、朝廷的力量。「私家無書籍、纂吏(抄寫員)」,1,362年的歷史,需要調動的史料浩如煙海,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個人可以應付的,哪怕這個人是司馬光。司馬光給范祖禹回信,明確告訴他:「今若付光自修,必終身不能就業。」為了《資治通鑒》,保留書局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如今《通鑒》成書,司馬光怎能不格外懷念劉恕?可是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杯濁酒,向南而祭! 《通鑒》不朽,則劉恕不朽!從孔子作《春秋》始,修史的大多是這樣一種人:他們的理想在現世中無法伸張,只能整理過去的故事,希望為未來提供借鑒。孔子的《春秋》,到了漢代被捧上了聖壇,說是孔子預先為漢代立定的法度。一部極致簡潔的編年史如何能成為法度,這中間經歷了多少添油加醋、拐彎抹角、牽強附會!司馬遷作《太史公書》,書成之後「藏之名山,副在京師」,生前並未公之於眾。可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不同,他奉皇帝的命令編纂,受到兩代皇帝的直接關懷照顧,編纂的目的也是為了皇帝,要資皇帝的治。那麼,他的皇帝又將如何報答?https://read•99csw.com
一部史書為什麼修了這樣久?最簡單的回答,兩個字就夠了—認真!司馬光要求助手儘可能搜集所有的資料,「遍閱舊史,旁采小說」,然後編輯草稿,起草的原則是「寧失於繁,毋失於簡」,不怕繁瑣,就怕漏落。司馬光給自己安排的任務是斟酌刪減,把草稿上無關宏旨的內容刪去,讓歷史敘述呈現出清晰的脈絡。《資治通鑒》的每一卷、每一行、每一個字都經過了司馬光的審定,他絕不是「空頭主編」。《通鑒》的敘事,說什麼,不說什麼,怎麼說,都經過了司馬光的思考。而《通鑒》直接表達觀點的議論部分「臣光曰」,更出自司馬光的手筆。《通鑒》所展現的是司馬光眼中的歷史和世界,以及司馬光的歷史思考,所以,雖然有劉攽、劉恕、范祖禹的協助,但是司馬光仍然是當之無愧的《通鑒》作者,《通鑒》是司馬光的書!
范祖禹是誰?范鎮的侄孫,司馬光最親密的助手。他嘉祐八年(1063)中進士,那一年的考官正是司馬光和范鎮。這一層師生之誼加上司馬光與范鎮之間的深厚友誼,讓司馬光格外看重這個年輕後生。而范祖禹對史學又有著特別的愛好。熙寧三年(1070),就在司馬光離京外放知永興軍前夕,范祖禹入書局,追隨司馬光修《資治通鑒》。從那時起,范祖禹就一直守在開封的書局。本來司馬光離開首都,書局失去領袖,日子就不好過。如今勢利小人又造謠誣衊,把髒水潑到了司馬光和書局頭上,這讓范祖禹感到憤懣委屈。一怒之下,他給司馬光寫信,建議「廢局,以書付光令自修」,解散書局,不要朝廷的經濟支持,依靠自己的力量修書。而范祖禹本人情願放棄官員身份,追隨司馬光,獻身於修史這一偉大事業!
最終,神宗保留了書局,並且允許書局遷往洛陽,去追隨司馬光。這一切,都要感謝那位擔任書局通訊員的宦官,他奉命暗查,https://read.99csw•com結論是「初雖有此旨而未嘗請也」,也就是說,皇帝答應給書局御用筆墨絹帛和果餌金錢,但是司馬光並沒有領過。皇帝給的這項特殊待遇停留在口頭上。
司馬光還沒有做出反應,范祖禹卻沉不住氣了。
在將近一千年以後,我們回望那個時代,大宋朝堂上下的明爭暗鬥、喧囂紛擾早已沉入深不見底的歲月之海,而《資治通鑒》靜靜地陳列在岸邊高台之上,傳遞著有關華夏過往的消息,享受著人類文明的禮敬。作為政治家的司馬光被遺忘、被臉譜化,作為《通鑒》作者的司馬光卻因歲月的打磨,散發出瑩潔的輝光。《通鑒》不朽,司馬光不朽。從這個意義上看,洛陽的閑居歲月倒像是老天的一種成全—對中國史學乃至華夏文明的成全,對司馬光的成全。然而,所有這些,都是後來人的印象,是淡化過程、省略細節之後的美好想象。《通鑒》的史學成就,就像是擺在人們眼前的一顆珍珠、一枚琥珀,真實美好;然而,過程之中的痛苦、死亡、掙扎與忍耐都隱藏不見。關於司馬光,關於《資治通鑒》,有一些細節是不應當被遺忘的。
司馬光回到洛陽六年之後,劉恕終於得到朝廷允准,前往洛陽與司馬光討論修書之事。劉恕水陸兼程,趕了幾千里的路抵達洛陽。七年未見,當風塵僕僕的劉恕站到面前時,司馬光忍不住老淚縱橫。劉恕瘦得幾乎脫形,在那樣大熱的天氣里卻冒著寒氣,說話一點力氣都沒有,唯獨眼睛里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劉恕告訴司馬光,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生怕就這樣走了,便再也見不到司馬光,所以才拚死走這一遭。

書局的「特權」

劉恕在司馬光的獨樂園裡住了幾個月,和司馬光、范祖禹一起討論《通鑒》的編纂事宜。到十月,劉恕假期已滿,不得不啟程回南方去。初冬天氣轉寒,司馬光怕劉恕瘦弱的身體受不了路途的寒冷奔波,特地為他準備了衣襪和一張貂皮褥子。司馬光也不富裕,這貂皮褥子是身邊僅有。劉恕推辭不過,帶在了身邊,可是走到潁州又讓人送了回來。司馬光擔心劉恕苦寒,劉恕卻擔心司馬光受凍。
有一段時間,書局的三員支柱分在三處,司馬光先在長安、后在洛陽,劉恕在南康軍,范祖禹在開封,所有的討論工作都必須靠通信完成,充當郵遞員的有時候便是司馬光的獨子司馬康。為了讓范祖禹早日入門,司馬光給他寄去劉恕的稿件作為範本,可是這稿件也不能留在范祖禹那裡,范祖禹要抄一份自己留著,然後把原稿還給司馬光。有三卷稿子就曾經在寄往南康軍的路上遺失,幸好司馬光手裡還有一份抄本,不然,那損失簡直無法彌補。這樣的艱苦在熙寧六年(1073)范祖禹隨書局遷往洛陽后得到很大緩解。可是,劉恕卻仍然被阻隔在南方。
唐代部分是《通鑒》中篇幅最大的單元,資料極其豐富。范祖禹是唐代部分的助手,他後來也因而成為唐史專家,人稱「唐鑒公」。司馬光讓范祖禹把所有資料按照年月日編成草稿卷子,一卷四丈長;然後給自己定功課,每三天刪定一卷;萬一有事耽擱了,後面就一定要加班補回來。
司馬光的生命和《資治通鑒》早已融為一體。他曾經因此辭任更加有實權的差使。他奉命出使河北,視察黃河水患,知道「為臣豈得辭王事」,努力完成本職工作,然而內心深處卻還想「只向金鑾坐讀書」。甚至神宗想要給他一個「史館修撰」的美職,他也拒絕了,理由就是「正在編修《資治通鑒》,萬一朝廷要修國史,那我就難以兩處供職了」。九九藏書
所有的歷史學家都同意,《通鑒》之所以能成書,除司馬光個人的努力之外,還得益於兩點:第一,是三位出色的助手,劉攽(1023~1089)、劉恕(1032~1078)、范祖禹(1041~1098)。第二,是皇帝—朝廷的支持。英宗特批,成立以司馬光為主導的專門機構—書局,這個機構的唯一任務就是編修《資治通鑒》。英宗給了司馬光兩項特權和兩項特殊待遇:特權之一是自主選擇修史助手和工作人員,所有書局工作人員由朝廷提供俸祿待遇,連續計算工齡;特權之二是允許借閱宮廷圖書館龍圖、天章二閣和國家圖書館三館秘閣的藏書。特殊待遇之一是「賜以御書筆墨繒帛,及御前錢以供果餌」,這就等於是從皇帝的私房錢里撥款贊助修史;特殊待遇之二是「以內臣為承受」,英宗安排了一名宦官在書局服務,以便溝通—宦官是能夠進入宮中走動的,由此來確保皇帝對《資治通鑒》編修工作的直接關懷。書局的所有這些特權,神宗即位之後都保留了下來,神宗還為《資治通鑒》欽賜了書名,作了序。熙寧三年(1070)司馬光離開中央、外放永興軍,熙寧四年(1071)離開永興軍回洛陽「靠邊站」,書局卻一直保留在開封。
司馬光親手改過的草稿,堆滿了整整兩個房間。後來黃庭堅參与《資治通鑒》雕版印刷之前的校對工作,翻閱過其中的幾百卷,他看到,司馬光在上面所作的批註,「訖無一字草書」,每一個字都是端端正正的,正所謂「字如其人」。那曾經堆滿了兩個屋子的《通鑒》草稿,到今天就只剩下了短短的一截,寬33.8厘米,長130厘米,29行, 465字,收藏在國家圖書館。國圖展出的時候,我曾經有幸隔著玻璃展櫃與司馬光的文字相親,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元豐七年(1084)十二月,《資治通鑒》正式完成,進獻給神宗。它的最後定稿,正文294卷,目錄30卷,《考異》30卷,共計354卷。囊括了1,362年盛衰的皇皇巨著終於成書。此時,距離英宗皇帝下詔開設書局,已經過去了十九年。司馬光捫心自問,「臣之精力,盡於此書」。對於英宗皇帝的眷遇,神宗皇帝的庇佑,他問心無愧。九-九-藏-書

《資治通鑒》成書

宋朝優待士大夫,不殺大臣不殺言官,對於像司馬光、范祖禹這樣早年科舉成功、又得師友提攜的士大夫來說,生理上的饑寒疲痛基本與他們無關,他們人生最大的苦難來自心理上的挫敗屈辱,而克服這一點,需要時間的打磨和個人的開悟。這一年,范祖禹三十三歲。這樣的激憤之語,的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可以有、也應該有的。三十三歲不能忍的是委屈,不能放下的是面子尊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也就是知道了上天授予自己的使命。司馬光已經五十五歲,早過了知命之年。為了使命,又有什麼委屈不可忍,什麼面子放不下?
熙寧五、六年間(1072~1073),書局和司馬光經歷了嚴重的考驗。有人開始散布謠言:「司馬光這部書修了七八年了吧,為什麼還修不完?很明顯啊,書局的人貪圖官府的筆墨絹帛,還有皇帝御賜的水果點心和賞錢啊!」書局的特權是先皇御賜、今上恩準的,竟然敢有人挑戰?他們當然不敢挑戰先皇和今上,這些勢利小人、投機分子,從司馬光的外放與賦閑中嗅到了特殊的味道,他們斷定,司馬光在政治上已經被神宗拋棄,那麼既然《資治通鑒》是司馬光的項目,就必須予以打擊—落井下石正是小人的專長。怎樣打擊司馬光?就是要利用司馬光在道德上的潔癖,讓他主動放棄書局,切斷他和皇帝之間最後的直接聯繫。
《資治通鑒》成書之日,除了給皇帝上表交卸任務,司馬光還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為范祖禹請求升遷。劉攽、劉恕、范祖禹三位助手之中,劉攽是最早完成任務離開書局的,范祖禹最後進來,司馬光手把手教會了他怎樣搜集資料、怎樣整理資料,為《通鑒》準備草稿。這個年輕人在書局十六年,跟隨司馬光在洛陽十三年,「安恬靜默,就好像可以這樣干一輩子一樣」。「如今所修的書已經完成,我竊為朝廷珍惜這個寶貴的人才」。司馬光希望神宗能夠讓范祖禹入朝供職。

忍恥竊祿修通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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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恕之死

是的,要完成《資治通鑒》,就必須保留書局、依靠朝廷,而要依靠朝廷,就必須忍受誹謗所帶來的屈辱。可是,這又算得了什麼?司馬光對范祖禹說:「如今我不得已保留的,又何止一個書局?我這西京留司御史台、提舉嵩山崇福宮的閑職,都是對時代一點用處也沒有的空頭帽子,朝廷因為找不到我什麼罪名,沒打算直接把我放回老家去種地,拿出這一點微薄的俸祿來養著我,這不是不得已的殘留又是什麼?」我親愛的小朋友,你覺得我們拿著朝廷的俸祿卻好像什麼都沒幹,你感到恥辱了。可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的叔祖父、我的老同年范鎮一樣瀟洒,能夠直接退休。跟那些在第一線工作、直接奉行新法的官員相比,我們不用昧著良心殘害老百姓,也不用欺君罔上,這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在這個混濁的時代,做一個閑官,編修一部偉大的史書,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這叫做「避世金馬門」。
自從熙寧四年(1071)退歸洛陽,司馬光一住便是十五年。這十五年中,他最大的成就,便是編年體史學巨著《資治通鑒》《資治通鑒》記載了1,362年的歷史,它的記事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下至宋朝建立的前一年(959),是宋朝人的古代史和近代史。直到今天,《資治通鑒》仍然是我們學習宋朝以前歷史的重要書籍。
另一件是思念,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念早逝的助手劉恕。劉恕是司馬光曾經最倚重的助手。最初,英宗讓司馬光自己選助手。司馬光說:「館閣里的文學之士的確很多,可是對於史學有專門研究、精於此道的,我沒有聽說過。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個劉恕!」而劉恕不在館閣。歷代史書浩如煙海,「而於科舉非所急,故近歲學者多不讀」,大多數學者會寫漂亮的文章卻不懂得史學。劉恕是一個例外。他醉心史學,造詣精深,讀書廣博,記性又好。司馬光回憶:「坐在那兒聽劉恕講史,滔滔不絕,上下數千年間,大事小事,了如指掌,而且都有所依據可以查考,讓人不覺心服。」
學歷史的人都知道,資料太少是做不成文章的,資料太多則會讓人感覺迷茫,無所適從。而歷史資料從來都是越到晚近越豐富。唐代一共289年,前161年的草稿,范祖禹做了200多卷,加起來800多丈長。司馬光每天刪3卷,一共刪了兩年。後面的128年,草稿長度絕對在600卷以上,按三天一卷算,需要多少年?六年!可是《資治通鑒》定稿的唐代部分多少卷? 81卷!這81卷是從接近800卷草稿中刪改出來的,草稿與定稿的比例接近10:1。那800卷草稿,一卷4丈,加起來就是3200丈。3200丈漫漫長卷,要一個字一個字看下來,想想都讓人覺得漫長,覺得不耐煩。可是司馬光卻在這漫長的工作中保持了始終如一的認真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