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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29、言路何難開

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29、言路何難開

吳居厚奉命出使,不辱使命。他「無黷乎上」,不辜負上級信任;「不擾乎下」,不打擾下民的生產生活;「不喧于聞」,不聲不響,事先並無宣傳;卻能做到在二三年間獲得財政收入數百萬計。由於吳居厚的貢獻,之前國家窘迫的財政狀況,一下子變得寬紓,除了滿足日常經費之外,還能應付突發需求。「內外理財之臣未有出其右者」。
言路之難開,難於上青天。太皇太后的權威要轉化為實際權力,影響改變朝政的走向,就必須對高層進行人事調整。太皇太后屬意的第一人選,是司馬光。她盼望司馬光早日回到開封,主持外朝政局。司馬光何時能夠到來?
詔書的態度非常明確,先帝的路線方針沒有錯,錯的只是某些部門、某些人的個別做法。先帝路線也就是王安石路線,必須堅持到底。這則詔書所傳達的,當然不可能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太皇太后在帘子後面、在宮殿裏面,前面的朝廷、政府在宰相的控制之中。當時的兩位宰相,首相王珪奉命擔任大行皇帝的山陵使,在鞏縣皇陵監工;次相蔡確主持大局。詔書所反映的,正是蔡確所代表的王安石一派的主張。四月十七日,同屬新黨的河東經略使呂惠卿對西夏發動了一次主動進攻,「破六砦,斬首六百余級」。這顯然也不是高太皇太后想要的。

「必罰無赦」假求言

自從王安石當政以來,打著「一道德」的旗號壓制異論,到如今十八年了。十八年間,范仲淹時代那種「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士大夫風骨,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浩然正氣,已被消磨殆盡。官員們習慣了把苟且偷生當作生存智慧,把危言正論當作狂妄自大。好不容易有個敢說話的出來,卻遭此當頭棒喝。這哪裡是求言詔?分明是禁言令!

太皇太后的德政

應當是在司馬光的一再敦促、太皇太后的一再堅持之下,五月五日,御史台又在朝堂上張榜告示,貼出了一份新的求言詔書。這份求言詔,「出榜止於朝堂,降詔不及諸道」,能夠看得見這則詔書的,仍然只是那些有資格來上朝的中級以上中央官,也就是王諤、宋彭年的同僚們。王諤、宋彭年因言獲罪的事情剛剛過去半個月,雞血未乾,猴膽猶顫,縱然有詔書在,又有誰敢啟齒髮聲?而且,這是求言詔書嗎?一頭一尾是像的,可是中間卻白紙黑字分明寫著六個「必罰無赦」:第一,「陰有所懷」,私下裡有所企圖的,必罰無赦。第二,「犯非其分」,說的事情不在自己職責範圍之內的,必罰無赦。第三,「扇搖機事之重」,對國家大事妄發議論,企圖挑動不滿情緒的,必罰無赦。第四,「迎合已行之令」,對太皇太後上台以來的新做法吹捧迎合的,必罰無赦。第五,「觀望朝廷之意」,對朝廷動向心懷觀望,批評新法,企圖投機的,必罰無赦。第六,「炫惑流俗之情」,誇大民間悲苦情緒的,必罰無赦。這六個「必罰無赦」,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許說」。「是詔書始於求諫,而終於拒諫也」,表面上是求言詔,實際上是拒諫書! https://read.99csw•com
上面這段話,是司馬光接到陳州知州任命之後給太皇太后的奏狀里寫的。在這封充滿感情的奏狀里,司馬光再一次大聲呼籲「開言路」。
處置吳居厚,自然是大快人心。把劣跡突出的個別官員抓出來處分示眾,這是相對簡單的事情。它並不能完全否定、動搖神宗時代的路線方針。關於吳居厚的行為,司馬光可以認為這是神宗時代政治路線的惡,「上有所好,下必從之」;那些新法的擁護者也可以認為這是吳居厚個人的惡,是他沒能正確領會、執行中央政策,是吳居厚辜負了神宗的信任!
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理財能臣,以一人之力,一路之大,竟然扭轉了整個國家的財政困境,真真是理財能臣第一名!吳居厚理財,「無黷乎上」是毫無問題的,問題是,他真的做到了「不擾乎下」嗎?如果此言不虛,那分明是王安石「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現實版和升級版。可是,神宗所言果然不虛嗎?
先帝君臨天下十九年,建立路線政策以潤澤天下。而某些有關部門或者奉行失當,對社會造成煩擾;或者執行不力,浮皮潦草,不能把先帝的惠愛實實在在地傳遞給老百姓。中央及地方各級各類部門,必須齊心協力,奉行先帝政令,努力完成先帝惠愛百姓、安撫庶民的遺願。
太皇太后還做了一樁大快人心事,這件事情,不止開封人跳起腳來叫好,消息傳到京東(今山東),京東人家家都放了炮仗,熱鬧得像過年一樣。這樁大快人心事,便是處分吳居厚(1039~1114)。

司馬光再乞開言路

司馬光的建議,太皇太后欣然首肯,可是當太皇太后旨意通過宰相蔡確傳達到朝堂之上,成為行政命令時,卻大大縮水了。四月上旬,第一份求言詔書頒出,它沒有面向全國、全體官民人等,而是僅僅在朝堂之上、面向部分中央官員開放。太皇太后心裏著急,卻也無法可設。司馬光得知消息,心情焦慮。四月二十一日,司馬光在洛陽親書奏札,第三次強調求言的迫切性。然而,「無巧不成書」的是,就在同一天的開封,朝堂之上,卻有兩位中級官員因言獲罪。九_九_藏_書
司馬光離京之後,又有幾項新政策相繼出台,其中之一是斥退行為不端的宦官。熟知《水滸》故事的人都知道徽宗用童貫掌兵,是北宋破國的重要原因,殊不知,這根子卻在他的父親大人—神宗這裏。神宗後期,在西北戰場上最得神宗信任依賴的,其實是宦官。宦官是唯一可以在宮內宮外自由出入的人物,太皇太后以女子而掌大政,宦官是不得不依靠的力量。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要格外約束宦官。這一點,高太皇太后最終做到了。這是后話。還有一項新政值得一提,那便是取消了政府對於某些商品的壟斷,恢復自由經營。神宗朝實行市易法、免行法,名義上打擊大商人的壟斷經營,實際上是取而代之,政府跳到前台來直接經商,一手買一手賣,以國家權力為後盾,說一不二。許多中小商人因此破產失業,開封城也被搞得市井蕭條。
而司馬光最關心的,仍然是開言路。三月三十日,他上《乞開言路狀》,再度重申開放批評的重要性,建議朝廷「明下詔書,廣開言路」。第一,在交通便利、人員密集的地方張榜告示,允許所有人—包括官員和百姓盡情極言。第二,所有批評文字一應「實封」,外地的由地方政府負責及時上報,但是地方政府不得審查,更不得要求上書人交出副本;在京的則由登聞檢院、登聞鼓院負責接收。第三,必須申明言者無罪的態度。意見建議合情合理,立即施行,對建言者加以提拔;其次,取長舍短;縱然一無是處,也不加罪責。
太皇太後上台之後,藉著老百姓造反的事機,有御史勇敢地揭發了吳居厚。這個神宗親自樹立的理財能臣,剝去華麗的光環,露出猙獰的面目,遭到了貶官處分,並且被一貶再貶。耐人尋味的是,就是這個吳居厚,在哲宗親政之後被重新起用,擔任和州地方長官的時候,卻創立了一種官營慈善醫療機構—將理院,免費提供醫藥,救死扶傷,全活數百人。吳居厚的將理院,後來成為宋朝中央創立安濟坊的雛形。吳居厚是「能吏」,這一點毫無問題。「能吏」之「能」,指的是超強的行政能力,特別是創造性解決問題的能力。而行政能力本身,是沒有道德指向的,可以之行善,亦可以之作惡。神宗時代以富國強兵為目標,單方面追求中央財政收入的增加—這才是滋養「掊克吏」的沃土。https://read.99csw.com
吳居厚是誰?神宗親自樹立的理財能臣。吳居厚有多能?他擔任京東路的轉運副使三年,別的不說,單隻酒稅一項,比常規額度增加了175.9萬緡,而他前任的業績是什麼?虧損21萬緡!別人連正常額度都收不齊,吳居厚卻有本事多收175.9萬,上下相差196.9萬。這是什麼業績?什麼水平?神宗親筆批示:
不許人說話,對誰有好處?對掌權的大臣有好處,他們可以任憑自己的好惡作威作福,卻不會受到任何批評;對那些毫無關懷的小臣有好處,他們可以把國家朝廷百姓放在一邊,只管巴結上司,悶聲發大財。可是最後的結果要誰來承受?是皇帝國家,是列祖列宗留下的江山社稷,「民怨于下而不聞,國家阽危而不知,于陛下有何利哉?!」
一個言路堵塞,拒絕批評的國家,就像是一個人閉著眼睛、捂著耳朵,赤足狂奔,前路多荊棘險阻,能不受傷害嗎?司馬光痛心疾首。
如果是實際存在的真問題,為什麼不可以說?蔡確所掌控的朝廷給出的解釋很簡單:因為這不是你職責範圍之內的事情!對職責範圍之外的事情發表批評,宋朝的專有名詞,叫做「越職言事」。禁止「越職言事」,就是要讓人閉嘴,把士大夫的言論限定在職務的框架之內,讓官員成為不能思考的辦事工具。本朝有過禁言的先例。仁宗皇帝時,因批評宰相呂夷簡,范仲淹等人被貶官外放,朝廷同時下令禁止「越職言事」。然而,真正的士大夫,「居廟堂之高而憂其民,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念茲在茲的是天下國家,他們的憂患關懷,又豈可以一職一位、一時一事束縛牢籠?勇敢的批評者前仆後繼,最終,仁宗朝的「越職言事」禁令被取消,只存在了短短四年。九九藏書
高太皇太后垂簾以來的政策,讓生活在天子腳下的開封人感到了興奮與喜悅。讓開封人拍手稱快的,是三項德政:第一,取消京城內的「詗邏之卒」。「詗」的意思是密告、偵查、探聽,「詗邏之卒」就是特務。他們在街頭巷尾偷聽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聊、夜半三更的磨牙囈語,從中搜討、捕捉不滿的聲音,嗅探反對的味道。第二,叫停了城池加固工程,把服役的老百姓放回了家。第三,停止了部分宮廷奢侈品的製作。這三項德政,均發生在三月二十二日司馬光進京之前。
高太皇太后亟需政治主張相同的大臣在前台主持政局,對抗蔡確。四月十四日,在太皇太后的堅持下,朝廷發布了兩項任命,任命知揚州呂公著兼侍讀,任命司馬光知陳州。用呂公著給小皇帝當老師,是先帝的意思。蔡確當然不能攔阻。司馬光閑居已久,太皇太后堅持請他出山知陳州,蔡確也無法堅決反對。可是,蔡確心裏明白,知陳州絕不可能是太皇太后對司馬光的最終安排。司馬相公,只怕是呼之欲出了!
受到處分的官員是太府少卿宋彭年和水部員外郎王諤,處分他們的原因,是「非本職而言」,對於職責範圍之外的事務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宋彭年建議「首都的禁軍高級將領應當滿編製」,以儲備高級軍事將領。王諤建議在太學增置《春秋》學博士,以便學生學習《春秋》。的確,將帥人才不是太府少卿該管的;學術教育也不是水利局的事兒。但是,他們所提的,究竟是不是真問題?司馬光認為,宋彭年的建議屬於「不識事體」,老生常談,無關痛癢。而王諤的建議卻抓住了宋朝學術思想建設當中一個不小的問題。熙寧四年(1071)王安石科舉改革的重要成果之一,便是將《春秋》踢出了官學和科舉的考場。儒家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樂》經散亡,剩下的五經一直是天下讀書人的必讀、必考書。王安石對《春秋》經的態度,究竟是蠻橫無禮的拋棄,還是理性思考後的放棄,可以討論。無可爭辯的事實是,到王安石這裏,《春秋》經以及所有與這部經書相關聯的著述、學問都被驅離了官方的主流知識體系,出現了瓦解消散的跡象。「考什麼就學什麼」,這句話放之四海而皆準,揆之古今都成立。誰控制了考試內容,誰就控制了考生的知識結構,進而控制他們的思想。王諤提出讓《春秋》經重返科舉考場,當然會讓蔡確們感到緊張,「罰銅三十斤」只是小懲大誡,相比之下,宋彭年更像是受了牽連陪綁的。九九藏書
在憤怒之中,司馬光接到了知陳州的任命狀。他隨即上狀,表示:「朝廷把陳州這麼重要的地方託付給我,我義不敢辭,已經發公文給陳州讓他們派衙役來接我赴任。到任之日,必當竭盡全力,勤于政事,恪盡職守。」司馬光絲毫沒有推辭,他「義不敢辭」,也勢不能辭,他不想再給對手任何順水推舟的機會。他要出去工作,要表達態度,要發聲,要為言論開一條生路。對於自己的價值,司馬光有著清楚的認識,他說:「我稟賦愚鈍,論文學論政事都不如別人,唯獨不懂得忌諱,不依附權貴,遇到事情敢說話,無所顧忌,毫不避諱,仁宗、英宗、神宗三位皇帝之所以賞識我,人們之所以稱讚我,都是因為我敢說話。如果連說話都不敢了,那麼我對朝廷也就沒什麼用處了。」
以上新政主要針對的是首都開封。如同春雨過後必然草長鶯飛,政策一旦鬆綁,困頓了許久的小商小販便迫不及待地恢復了營業。擺攤售貨的,提瓶賣茶的,一時之間,各種店麵攤販布滿了御街兩旁的商業區。傍晚,高太皇太后登上宣德門,望著寬闊御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心中感到無比欣慰。堂堂首善之區,天子的立足之地,與民結怨如此深重,實在是自毀長城。
神宗御筆批示表彰吳居厚,是在兩年之前的元豐六年(1083)。現如今,剛剛兩年過去,京東就出了一夥強盜,規模多達幾千人,這些人的口號是什麼?要把「掊克吏吳居厚」扔進冶鐵爐里燒死。什麼叫「掊克吏」?就是搜刮民財的壞官。他們為什麼要把吳居厚扔進煉鐵爐里燒死?因為吳居厚發明出一種理財的好辦法,官府鑄造鐵鍋,逼著老百姓買,四口之家買一口,五口之家買兩口,按戶攤派,不得不買。吳居厚的冶鐵爐日日夜夜燒著,鑄出了鍋,鑄成了錢,鑄成了恨。走投無路的老百姓只得揭竿而起。吳居厚事先感覺風聲不對,提前溜走,躲過了京東百姓的復讎。

蔡確重申神宗路線

果然,就在吳居厚被處分三天之後,四月十一日,朝廷頒布了這樣一則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