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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0、「黃葉在烈風中」

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0、「黃葉在烈風中」

司馬光把自己比作什麼?「如一黃葉在烈風中,幾何其不危墜也?」烈風中的黃葉,離開枝頭、墜入塵埃是它不可避免的命運。司馬光所感慨擔憂的,是生命的行將終結,還是使命的無法著落?!他在內心深處所畏懼的究竟是什麼?
此時,范純仁正在陝西前線,擔任的是范仲淹曾經擔任過的邊帥之職。司馬光的動向,范純仁一直在關注。在從洛陽到京師的路上,司馬光兩次接到范純仁寄來的書信。敦促司馬光復出,應當是范純仁寫信的最主要目的。司馬光回信給范純仁,一方面希望范純仁回朝跟自己共濟艱難,另一方面則希望得到范純仁的幫助,「望深賜教,有不足之處,不吝督責」,聽說我有什麼短處、錯誤,隨時相告,千萬不要客氣。這一點,我唯獨敢寄希望于堯夫,不敢寄希望于其他人。
簡單地說,司馬光給太皇太后出了一道選擇題:要麼接受我的建議,力排眾議,真正打開言路;要麼我離開,不做這個宰相也罷;總之,不能再拿那種「六個必罰無赦」的偽求言詔來糊弄事兒了!類似的選擇題,熙寧四年,司馬光曾經把它擺在神宗皇帝的面前,神宗皇帝以樞密副使的高位誘惑司馬光向新法屈服,而司馬光則說,要麼陛下聽我一言,重新思考新法,要麼我離開。那一次,神宗皇帝選擇了讓司馬光離開。這一次,太皇太后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太皇太后在等待機會。五月十七日,首相王珪薨逝。王珪「自輔政至宰相凡十六年,無所建明,守成而已」,是神宗朝服務時間最長、最聽話的宰相。斯人已逝,宰相府空出了一個寶貴的位置,對於太皇太後來說,簡直是天賜良機。五月二十三日,司馬光抵京,三天之後,五月二十六日,司馬光被任命為門下侍郎,也就是副宰相。
升任首相十天之後,蔡確接任神宗的山陵使,暫時離開了中樞。六月十四日,司馬光再上札子,以副宰相的身份建議開言路,強調求言詔書必須「遍頒天下,首都開封要在尚書省衙門前面還有最熱鬧的馬行街張榜;外地,各州級單位都要在最熱鬧的通衢大道上張榜;允許一切官民人等討論朝政缺失、民間疾苦,密封上報朝廷」。六月二十五日,朝廷終於頒布詔書,下令「中外臣庶許直言朝政缺失、民間疾苦」。此時,上距司馬光三月二十三日建言太皇太后請求開放言路,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四月十四日,在太皇太后的堅持下,朝廷發布了司馬光知陳州的任命。四月下旬,司九-九-藏-書馬光上書朝廷表示接受任命,同時發函要求陳州派衙役前來迎接上任。司馬光擺出了積極的姿態,而陳州方面的動作卻似乎有些不夠迅速,一直到五月中,還不見人影。
司馬光與范純仁都自認「愚直」,心意相通。因此,在給范純仁的信中,司馬光有更為深刻的自我剖白,他說:「我一向愚蠢笨拙,看事情不夠敏銳,待人太實誠,對任何人說話都不懂得要有所保留—這是個人才能和品性上的短處,我自己知道。」「我這樣的一個人,又在洛陽閑居了十五年,本來想混到七十就按制度退休的,早就沒有了上進心,不再管朝廷的事情;更何況這幾年以來,又越來越糊塗健忘,實在沒想到有一天會被抬上這樣的高位。然而,太皇太后和皇帝的賞識待遇超出一般,我義難力辭,只得黽勉就職。只是,舊制度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新法度我也全然不懂。朝廷官員,一百個人當中,我認得的不過三四人。我就像是一枚枝頭的黃葉在烈風之中,怎能不岌岌可危,搖搖欲墜呢?世俗虛妄地把浮名加在我身上,他們不知道這裏面其實空空如也。上上下下對我寄予了極高的期待,我該怎樣才能應付得來呢?!堯夫,教我,鞭策我!」
蘇軾在《司馬光行狀》中說:太皇太後下詔任命司馬光知陳州,並請他到首都來面談。一路之上,太皇太后不斷派出「使者勞問,相望于道」。司馬光一到首都,就被任命為門下侍郎,官拜副宰相。司馬光極力推辭。太皇太后不允許,幾次頒下親筆詔書,最後說:「先帝剛剛駕崩,皇帝是個小孩子,這是什麼時候啊,您還要推辭嗎?!」司馬光這才不敢再辭了。照蘇軾的記載,司馬光本來是不打算接受門下侍郎任命的,要不是太皇太后極力相請,責以天下大義,司馬光也許會推辭到底。
在司馬光的心中,官職意味著責任,官職愈崇高,責任愈重大。他決定是否接受任命的標準,一是是否志同道合,最高統治者要認同自己的施政理念;二是是否德配于位,自己的能力要符合職務要求。仁宗朝,他先被任命為知制誥,后又得到諫官一職。知制誥人人羡慕,司馬光自忖文采稍遜,才思不敏,無論如何也不肯遷就;諫官以批評為職業,而司馬光自認無人能出其右,曾無一辭。神宗曾許以樞密副使的高官,要換取他對王安石新法的沉默,司馬光堅拒,神宗無奈,只得收回成命—二府大臣的任命覆水重收,這在宋朝歷史上是「破天荒」的。如今,能夠得到太皇太后的信任,出掌國政,撥亂反正,救民出水火,司馬光義不容辭。至於成敗,那要看老天的意思,非所逆料。既然如此,身為儒者,司馬光所能做的就是遵循「道」的指引,努力盡人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又何辭焉?!這段心曲,他在元豐八年(1085)正月寫就的《無為贊》中早已明白道出:「治心以正,保躬以靜。進退有義,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則天。夫復何為,莫非自然。」可惜蘇軾並不了解這些,卻非要繞了那麼大的彎子去編故事,竭力表白司馬光的謙沖。read•99csw•com
「上下責望不輕,如何應副得及?」這是司馬光內心最深處的擔憂與畏懼,他深知責任的重大與形勢的複雜,也知道自己在政治經驗與政治資源方面的雙重不足。他因清醒而畏懼,因責任而畏懼,他「有懼而無喜」。在他的心裏,高位只是意味著更重的責任。在閑居中,他擔憂國家的命運,如今得上高位,他擔憂自己德不配位,無法給國家一個更好的未來。這兩封信中所展現的,是一個心懷畏懼的政治領袖,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然而,畏懼並不等於軟弱,有所畏懼而不憚前行,這才是理性的勇敢。
這個答案就存在於那第二封沒有發出的辭職信中。在這封辭職信中,司馬光再度提到了五月五日那份「名為求諫,其實拒諫」的求言詔,他說「言路不通,新法為患,皆當今切務」,又說:「如果陛下覺得我的建議是對的,就請親自拿主意,予以推行,那麼,我可以竭盡疲駑之軀,為陛下提供微薄的幫助;如果陛下認為我的建議沒有任何可取之處,那就是我狂妄愚蠢,沒有見識,不懂得政治,如果是這樣,我又怎麼可以竊據高位,讓朝廷蒙羞呢?」
司馬旦與文彥博同庚,比司馬光年長十三歲。司馬光住洛陽,司馬旦在老家夏縣,司馬光每年回一趟夏縣給哥哥問安,有時候司馬旦也到洛陽來看弟弟,兄友弟恭,始終無間。《司馬旦傳》說:「凡司馬光平時所討論的天下事,司馬旦都有幫助。」從《司馬旦傳》的記載來看,司馬光在是否出任宰相的問題上是相當糾結的,如果沒有哥哥這一「推」,他也許就真的不會接受門下侍郎的任命了。

當仁不讓

司馬光是當仁不讓的,他從來如此;然而,面對天降大任,他的內心又是充滿憂懼的。司馬光曾經用了一個比喻來描述自己剛剛就任門下侍郎時的心情。這個比喻,在千載之後讀來,仍覺驚心動魄。
這個比喻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在給涑水親人的家信中,這封家信作於六月三日,收信人應當是他負責主持家務的侄子司馬育。家信的主要目的是告誡家人,切勿因為自己榮任宰相而驕傲,「不可仰仗我的聲勢,做不公不法的事情,打擾地方政府,侵凌小民」。南宋的汪應辰(1118~1176)認為,此信是高級官員約束家人的典範,「對家人的訓誡約束峻厲嚴密,凜凜然不可侵犯,這才是最真摯的愛」。在家信中,司馬光表示,榮任宰相是「出人意表」的事情,對於前路,他「有懼而無喜」。為什麼會這樣?「放眼朝廷,看不見一個老朋友,而那些對我心懷忌恨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像我這樣性格愚蠢剛直的人,孤零零地處身於陌生的充滿忌恨的官場,就像是一枚枝頭的黃葉在烈風中,怎麼可能不岌岌可危,搖搖欲墜呢?」九九藏書
持類似說法的,還有司馬光的哥哥司馬旦的傳,《宋史·司馬旦傳》描述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
一個新的時代終於拉開了序幕。司馬光心懷憂懼、戰戰兢兢地走上政治舞台的中央。
自從三月二十三日開封百姓喊出那一句「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司馬光必將入相已經成為一個公開的秘密,不滿新法的人盼之如甘霖,新法的支持者畏之如洪水,卻也無法阻擋太皇太后的心意。
天下人千呼萬喚的「司馬相公」終於要出場了!司馬光官僚生涯中最輝煌也是最富有爭議的最後時光即將展開—如果沒有這一段,那麼司馬光就只是一個被迫「在野」的批評者,是一個遭受排斥打擊「而不改其樂」的賢良士大夫,錚錚其骨,磊落其心,通體透亮,沒有任何瑕疵可供指摘。政治實踐錯綜複雜,思想交鋒、利益爭鬥、人事糾纏、風氣浸染,可能是這世界上最複雜、最難以黑白分明的事情。而司馬光脫離政治實踐已經整整十五年了,他又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自知「稟賦愚暗,不閑吏事,臨繁處劇,實非所長」,此番重返政壇,出任宰相,無異於以皎皎如明月之身投濁流而欲其清,他的內心深處,是否也有過猶豫、動搖?
就在司馬光在家中奮筆疾書、抄寫第二道辭職報告的時候,宦官梁惟簡送來了太皇太后的親筆手詔。太皇太后寫的是:「我將再次降詔大開言路,但要等大人就任之後親自來執行。」
憂心殷殷,卻不憚迎難而上,這應當就是司馬光當日心情的寫照。他知道有多難,可是他義無反顧。
得君如此,九*九*藏*書司馬光自覺可以為政了。五月底,新的中央領導班子正式亮相,宰相府這邊兩名宰相—首相蔡確,次相韓縝(1019~1097),三名副宰相張璪(?~1093)、司馬光、李清臣(1032~1102);原副宰相章惇升任樞密院長官,樞密院這邊除章惇外,還有副長官安燾(1034~1108)。太皇太后對司馬光的倚重,是明眼人都看得見的。按照正常的排位順序,宰相、樞密院長官之外,副宰相、樞密院副長官級別基本相同,應當「以除拜先後為序」,按照任命順序排位。四位副宰相、樞密院副長官,司馬光入職最晚,應當排在最後。六月四日,中央領導班子集體在延和殿覲見,張璪等人卻共同請求讓司馬光排第一,而太皇太后竟然就允許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新舊間暗鬥激烈,雖然許多人在呼喚司馬相公,但也有很多人不想讓司馬光回來,在這種情形之下,任何過分的扭捏作態都恐怕要授人以柄。這一點,司馬光很清楚。他沒有推辭陳州知州的任命,太皇太后請他「過闕覲見」,他也很乾脆地來了。太皇太后好不容易抓住王珪過世的機會,發表他出任副宰相,這一點,他十分清楚,可他還是老實不客氣地打了第一份辭職報告。這一份辭職報告,措辭簡單極了,寥寥數語,只說是年老多病,不堪重任,懇請朝廷收回成命,讓自己依舊「赴陳州本任」,與之前所表達的積極態度全然相悖,令人費解。在短短的幾天之內,司馬光的態度為何發生如此變化?
五月十五日「平明」,洛陽的司馬府上響起了敲門聲。這敲門聲在清晨的靜寂中顯得格外響亮。這麼早,是誰呢?難道是陳州的衙役?看門人揉著惺忪的睡眼開門一看,頓時醒了,來人竟是宮中內臣打扮,原來是太皇太后的特使!使者送來太皇太后御前札子一道,內容很簡單,命令司馬光赴任陳州之前,先往開封「過闕覲見」,太皇太后囑咐司馬光要「早至闕庭」。太皇太后的殷切期望之情,讓司馬光不勝感激。可是「早」還能「早」到哪裡去呢?無論如何,也是要等到陳州的迎接隊伍來了才能出發的。顯然,太皇太后是迫不及待了。
司馬光得到門下侍郎的任命,堅決不肯接受。司馬旦曉之以大義,說:「你平生稱頌堯舜之道,希望讓咱們的皇帝達到那個高度。如今時機允許,而你卻要逃避,這可不是進退的正道啊!」司馬光聞聽,幡然醒悟,隨即接受任命。在那個時候,天下人都擔心司馬光會堅持不復出,聽到這件事,都感到慶幸。人們稱讚司馬旦說:「老人家說的真是長者之言啊!」
然而,這兩條記載,卻恐怕都有誇張的嫌疑。朝廷發表司馬https://read.99csw•com光為門下侍郎是在五月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司馬光打了第一道辭讓報告,太皇太後接獲之後,於二十八日派宦官吳靖方前來,敦促司馬光接受任命。吳靖方的傳信,並未打消司馬光的辭職念頭。他隨即擬好了第二道辭讓報告。正在司馬光謄抄辭讓報告的當口,太皇太后的特使宦官梁惟簡送來了太皇太后的手詔。拜讀手詔,司馬光打消了辭讓念頭,所以這第二道辭讓報告並未發出。應當是在三十日,司馬光接受任命,正式出任副宰相。也就是說,從任命發布到司馬光就職,前後最多四天,司馬光只提交了一份辭讓報告,而太皇太后那邊,前後來了兩撥特使,一傳口諭,一送手詔。時間如此之短,遠在夏縣(或者洛陽)的司馬旦怎麼可能有機會勸說司馬光?《司馬旦傳》的記載不免失真,而蘇軾的文字文學色彩也未免過於濃厚了。
同樣的文字、同樣的比喻又出現在給范純仁的信中,這封信的寫作時間應當也是在六月初。范純仁(字堯夫)深得乃父范仲淹風範,正直敢言,不畏強權,不貪權勢。他比司馬光小八歲,二人政見相近,平輩相交,私誼甚篤;私誼之外,又為姻戚,范純仁有一個女兒嫁給了司馬光的侄子司馬宏。范純仁也曾在洛陽御史台賦閑,那時,他常在司馬光家留宿,他們秉燭夜談,彼此不時在心內驚嘆,兩個人的心意竟然可以如此相通。離開洛陽之後,范純仁寄詩給司馬光,表達思念之情:「何情堪久別,無翼不能飛。愚直相知少,非公誰與歸!」玉壺冰心,肝膽相照。
本朝慣例,老臣高官調任之際,奉旨「過闕覲見」,往往是入相的前奏。也有前任宰相千方百計謀求赴闕面君,以便營求復相的。太皇太后的心意已經十分明朗。鄭州知州、司馬光的老朋友孫固就已經把司馬光看作是候任宰相。司馬光途經鄭州,孫固殷勤送迎。二人促膝長談,縱論天下事。臨別之際,孫固長揖到底,鄭重地拜託司馬光,言道:「大人眼看著就要拜相了,請務必斟酌輕重緩急,審慎處置天下之事。」孫固的政治觀點與司馬光十分接近,是最初反對王安石參政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並且自始至終對新法持保留態度,但他是神宗的潛邸舊人,所以神宗對他寵遇不替。孫固官至樞密院長官,在神宗晚年和司馬光一樣稱病退居,哲宗即位之後才又出來擔任鄭州知州。
然而,在接到副宰相的任命之後,司馬光還是寫了兩封辭讓報告。他究竟為何而辭?他的第一封辭讓報告是否屬於禮儀性推辭?又為什麼收回了第二道辭讓報告?

有懼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