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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2、神宗舊相

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2、神宗舊相

來訪諸君,如發現朝政缺遺、庶民疾苦,想要向朝廷貢獻忠言的,請按制度以合適的文書形式上報……倘若只是用書信的形式來報告我私人,是不會有任何好處的。……至於對官職待遇有所不滿,要求調整的,有冤屈希望平反昭雪的,但凡與自身利益有關,並請按制度上狀申訴……私人宅第之中,請勿談及。司馬光再拜上稟。
章惇說罷,用凌厲的目光將朝堂上的眾人巡視一過,又轉回頭來望著帘子後面的太皇太后,接著說道:「台諫是用來糾彈宰相大臣的不法行為的,本朝傳統,每任命新的宰相執政,他的親戚、他推薦過的人中有做台諫官的,都要轉崗。如今皇帝年幼,太皇太后攝政,更應事事遵循傳統,不可違背祖宗法度。」章惇這一番講話,義正辭嚴,並且有非常明確的指向。范祖禹是呂公著的女婿,范純仁與司馬光和韓縝都有姻親關係。這都是要避嫌的!

蔡確的「體面」

要想改變神宗的政策,就必須罷免神宗時代的舊宰相—「除舊」方可以「布新」。這道理,司馬光明白。然而,該如何「除舊」?司馬光所想象的,是一種自然平和、符合本朝政治傳統的方式:蔡確上表請辭;太皇太后和哲宗下詔慰留;蔡確堅辭,願處江湖之遠,以適沖退之志;太皇太后和哲宗不得已而受之,下詔罷相。罷相詔書以褒揚老臣歷史貢獻開頭,以伴隨著優厚待遇的新任命作結。如此一來,「臣行其志,茲為自得之全;君篤于恩,深惜老成之去」,舊相的謙沖與新皇的大度相映生輝,既實現了高層的人事調整,又弘揚了「君子難進易退」的美德,為天下士大夫做了表率。整個罷相過程,從頭到尾都閃耀著儒家政治理性的光輝,這就是司馬光理想中的「除舊布新」方式。可能嗎?可能。本朝慣例,先帝葬禮結束,舊宰執便會主動請辭,以便給新皇帝更為廣闊的施政空間。想當初,神宗初政,韓琦就是這樣體體面面地離開,衣錦還鄉的。幼稚嗎?有一點兒。因為蔡確不是司馬光。
會議伊始,太皇太后親自提出了五名諫官人選,命令宰相、樞密共同討論:左諫議大夫范純仁,左司諫唐淑問(?—約1086),左正言朱光庭(1037~1094),右司諫蘇轍,右正言范祖禹。這五個人都在呂公著和司馬光的推薦名單上,資歷、官聲、人品都是響噹噹的。太皇太后很是得意,故意問道:「這五個人怎麼樣?」眾人回答:「符合外界的期望。」照常理,太皇太后提名,中央領導集體通過,剩下的事情就是走流程形成公文下發了。
蔡確怎麼可能輕易放棄到手的權位呢?想都不要想,蔡確又不是你司馬光!侍御史劉摯冷笑一聲,搖搖頭,繼續奮筆疾書,寫作他的又一份彈章。劉摯小司馬光十一歲,長蘇軾七歲、蘇轍九歲,中第卻在蘇軾、蘇轍兄弟之後(嘉祐四年,1059),是與蘇氏兄弟資輩相近的政治人物。劉摯初任縣令,便敢於頂撞上司,為民請命,政績突出,因而得到韓琦、王安石的賞識,王安石試圖將他延入門下,神宗又任命他做監察御史里行(助理監察御史)。劉摯目睹新法推行過程中的種種弊端,正愁無法上達,一旦得到御史之位,「欣然就職」,下班回來就吩咐家人「收拾好行李,我們在開封不會住太久的」。果然,不到四個月,劉摯就被貶去衡州管理鹽倉了,然而他該說的、想說的、能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劉摯的名言是「做臣子的,怎能一受到權勢的壓迫,就緘口不言,讓皇帝不知道實際情況呢!」這就是劉摯,不畏強御,九九藏書嫉惡如仇,正直敢言,朋友們讚美他堪比包拯、呂誨,劉摯也以此自詡,下定決心,要把蔡確趕下台。
這樣一個故事出現在正史的《奸臣傳》中,具有強烈的暗示色彩,它彷彿在告訴讀者:「看,這是一個狠角色,他將來是一定會造惡的!」奸臣自來惡,這是傳統史書的書寫邏輯。拋開這種邏輯,我們能看到什麼?一個爭強好勝到可以不要命的年輕人!章惇高大的軀體里蘊藏著巨大的能量,這種能量,無論遇到善,還是遇到惡,都可以發揮到極致。
神宗升祔之前,劉摯和監察御史王岩叟(1043~1093)已經幾次上疏,請求罷免蔡確。司馬光請人給劉摯帶話,說:「過不了多久,蔡確自己就會離開了,做事情何必如此露骨呢?」司馬光所愛惜的不是蔡確,而是朝廷大臣的體面,大臣的體面即是朝廷的體面。捎話的人是劉摯的上司傅堯俞。當著傅堯俞,劉摯沒有多做辯解。私底下,他跟王岩叟都覺得司馬光實在是過於一廂情願了,蔡確倘若如此高尚,那就不是蔡確了。
極致驕傲,極致自律,極致聰明,極致能幹,對法令制度了如指掌,且具備一流的執行力,這就是章惇。這樣的章惇是能夠欣賞蘇軾的,因為蘇軾的才華亦臻極致。對於司馬光這樣的「迂叟」,以及其他所有人所表現出來的任何錯誤,章惇都會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和批評。他辭鋒凌厲,笑聲干硬,嘴角永遠掛著一絲不屑,讓被批評的人和旁觀者既憤怒又無奈。章惇以為,這樣的自己已經是天下第一了。他永遠也不會認識到,作為一個國家的領導人,同宋朝最優秀的前輩相比,他終歸還是差了一格。這一格便是包容大度的宰相格局,是整體感和大局觀。章惇是神宗—王安石時代所培養出來的官僚中的佼佼者,時代要求於他們的,是服從而非思考,所以章惇的視野永遠是在行政和執行層面,而不是在政治層面的。那種把江山社稷、天下蒼生融為一體作戰略性思考的自覺,章惇沒有。他再優秀,也只是工具化的官僚,不是高屋建瓴的政治家。
老實說,這句話實在是不夠高明,簡直近於賭氣,水平只與太皇太後接近。果然,這個球,章惇毫不費力地接住,又穩穩地擊了回來:「韓縝、司馬光、呂公著肯定不至於有私心,只是萬一將來有奸臣執政,把二范的任命當作先例援引,引用親戚和自己推薦的人當台諫官,蒙蔽皇帝的聰明,那就絕非國家的福氣了。」在章惇的堅持下,朝廷重啟了諫官的推薦程序,最終,最初的五個人選之中,除了范祖禹、范純仁,都做了諫官。章惇成功地阻擊了二范的諫官任命,也打擊了司馬光和呂公著。
太皇太后「身邊的人」,不是宦官,就是外戚,外戚干政、宦官擅權,這在本朝的政治傳統中是大忌。太皇太后愛惜羽毛,自律甚嚴,聞聽此言,頓時就聳起腰背,挺身坐直,脫口而出,答道:「這都是大臣推薦的,不是身邊人!」
蔡確有兩個時間節點可以請辭。第一個是元豐八年(1085)十月二十四日,神宗的安葬儀式結束。這一次,他沒有請辭。第二個是十一月五日,神宗的祔廟之禮結束,在莊嚴盛大的「大成之舞」舞樂伴奏下,神宗的神主被奉入太廟第八室,進入「列祖列宗」序列,先帝葬禮正式告成。倘若蔡確是司馬光,那麼,這一次無論如何都應該上表請辭了。然而,五天,十天,二十天……直到十二月蘇軾還朝,司馬光所設想的那一幕仍未發生。舊宰相應得的升祔恩澤—品階提升與優厚賞賜,蔡確坦然接受,甘之如飴,卻並未提出司馬光預想中的辭首相表;相反,蔡確的追隨者在不斷地製造輿論,鼓吹蔡確在先帝駕崩之際擁立今上的定策之功。
章惇在羞辱司馬光,司馬光一味隱忍,這已經是開封政壇盡人皆知的秘密。十二月中剛剛回到開封的蘇軾,幸而不幸地,做了司馬光與章惇之間唯一的調停人。
章惇一怔,隨即把杯中美酒一飲而盡,拊掌大笑道:「好!說得有理!咱們且敬敬這賢人!」蘇軾酒量不行,不再陪飲。剛好張氏帶著丫鬟親自來上剛出鍋的熱炒,說是特意為蘇軾準備的,要他嘗嘗是什麼。蘇軾嘗了一箸,不禁大叫起來:「哎呀呀,苦筍! 真真的想死我了!子厚兄與嫂夫人厚意,軾感激不盡!」https://read.99csw.com

章惇之囂張

蔡確當然知道「體面」對於士大夫來說意味著什麼,但是,他對「體面」的態度卻是利用而不是維護。他搞掉參知政事元絳,是從太學的一個小案子入手的。太學生虞蕃控告學官,本來是樁小案子,結果卻被蔡確搞成了一樁牽連甚廣的大案,包括翰林學士許將(1037~1111)在內的一干人犯都被抓了起來。覺得冤枉,羞辱,不肯低下你們高貴的頭顱嗎?好辦!蔡確把這幫「體面」的士大夫和讀書人戴上刑具,關進一間窄小的牢房,吃喝拉撒都在裏面,還派了獄卒混雜其中探聽消息。牢房之中,置大盆一隻,羹、飯、餅、肉都丟進盆里,用勺子粗暴地攪和在一起,就像是豬食狗食一樣。然後,就這樣關著這幫「體面」人,不審不問。過了幾日,再拉一個出來審,就問什麼招什麼了。這就是蔡確對於「體面」的認識—「體面」是士大夫的軟肋,除了讓人軟弱,沒有其他用處。所以,他怎麼可能為了「體面」主動求退呢?要想讓蔡確離開,必須抓住他的把柄,或者由太皇太后出面,因此,說服太皇太后才是當務之急。對於不愛惜「體面」的人,是不必講究什麼「體面」的,凡可以奏效者,皆可一試,何必擇手段?這就是劉摯的態度。
次相韓縝雖然名列第二,但是在台諫官的彈劾序列中卻不佔主要地位。被排在第二位的彈劾對象是樞密院長官章惇。劉摯認為:「蔡確和章惇,都是當初欺罔先帝造作法令,鼓吹維護新法態度最堅決、在位時間最久的人。如今這兩位,一個佔據宰相府為首相,一個佔據樞密院為長官,氣焰囂張,權勢震懾中外,又安插朋黨,一天到晚地算計如何鞏固權位,就等著有一天路線再翻轉過來,好清算今天的事情。人們之所以恐懼觀望,不能定下心來專心一意地為朝廷做事,就是因為這兩個人的存在!」
待看到「迂叟」本人,蘇軾忍不住熱淚盈眶。一別經年,司馬光真的是一個老人了,鬚髮花白稀疏,瘦得幾乎脫相,精神卻還好。見禮過後,又說了幾段往事,司馬光屏退左右,只剩下師生二人。蘇軾以為老師這是要有所囑託、有所吩咐了,沒想到司馬光所說的卻是這樣一件事—司馬光要蘇軾代為向章惇致意,希望章惇不要總是當眾留難自己。這件事司馬光說得十分吃力,雖然並無旁人在場,司馬光的臉還是漲得通紅。
那麼,章惇遇到了什麼?神宗—王安石對效率不顧一切的追求。所以,在章惇的身上,我們看到的便是排除一切「不可能」貫徹上級意志的力量。熙寧五年(1072),章惇主持梅山開邊,武力征服現在湖南湖北山區的少數民族,「殺戮過當,無辜死者十之八九,浮屍遮蔽了南江的江面,下游的人幾個月都不敢吃江里的魚」。—章惇果然「能殺人」。我們還看到了一流的行政執行力和領導力。章惇管理首都的兵工廠「軍器監」期間,三司發生火災,他指揮救火,鎮定自若、有條不紊,如大將臨陣。神宗在樓上現場視察救災,看在眼裡,第二天就提拔章惇做了三司使。我們還看到了近乎苛刻的廉潔自律,元豐三年(1080),章惇就已經當上副宰相,進入了中央領導集團,但他從未為家人親戚謀求官爵,即使是正史的《奸臣傳》都承認,「他的四個兒子都是進士出身,只有老二章援進入了開封的館閣,剩下的三個都是像普通人家的子弟一樣,由人事部門按部就班地安排調遣,這四個兒子沒有一個出人頭地的」。章惇的自律其實是有一點「過」的,作為宰相,他本來可以合理合法地給兒子更多的照顧。在當時,王安石、呂惠卿對自家子侄都沒少了特殊關照。可是,作為章惇,追求極致則是必須的。read•99csw•com
這場交鋒讓太皇太后和司馬光、呂公著深刻地領略了章惇的厲害!也讓我們—這千載之下的旁觀者—看到了司馬光和呂公著的愚鈍。章惇質問太皇太后的前提其實是大有問題的。章惇說,「諫官的任命首先需要由兩制以上的官員推薦,然後由執政官擬定候選人,再報請皇帝選擇批准」。這話對,也不對。第一,在宋朝的政治傳統之中,一直都有皇帝「不經臣僚薦舉而親命台諫官」的做法,比如英宗朝,御史台兩名御史出缺,「推薦的名單還沒上呈,英宗就從宮裡邊降出了范純仁、呂大防的名字任命為台官」。第二,從政治倫理上講,皇帝親自任命台諫官是說得通的—台諫官最重要的功能是監督朝政,而朝政的領導人是宰相大臣,因此,台諫官盯防的重點是宰相大臣,所以,台諫官要嚴格迴避宰執。作為個人的皇帝當然也在台諫官的監督範圍之內,然而作為朝廷國家象徵的皇帝則有權力選擇台諫官,因為「這個皇帝」是大私為公,並無私利的。太皇太后雖然不是皇帝,但是此時此刻,她是皇權的代理人,直接任命台諫官,憑什麼英宗做得,太皇太后就做不得?!司馬光、呂公著的腦子如果足夠快,搬出英宗、仁宗來,是完全可以駁倒章惇的!太皇太后政治經驗有限,又是自身受到攻擊、急於自衛之人,想不到這一點,可以原諒。司馬光、呂公著也想不到,我們就只能說遺憾了。而他們之所以想不到,恐怕也和太皇太后一樣,都太過在意自身道德的完美,一遭攻擊,便轉內省,完全忽略了自身所處的地位與所持的政治目標!這種道德潔癖,就政治家而言,簡直就是幼稚病!
每一個人都是「以己度人」的,我們把自己代入規定情境,想象著別人可能做出的選擇,從而做出判斷,這在心理學上叫做「感情投射效應」。
這便有何難呢?蘇軾滿口答應,從司馬府上出來,便直奔章惇府第。章惇一聽是蘇軾到了,先嚷著讓夫人張氏置酒,要與蘇軾同醉,一洗數年風塵。酒過三巡,半是真話,半是笑話地,蘇軾把司馬光托他的事講了。章惇聽罷,先大笑了一陣,然後便說起司馬光的種種愚鈍,又說:「用這樣的人來主持大局,太皇太后的眼力顯然不行啊!」
至於章惇所說的,生怕二范以宰執親戚的身份為台諫官會被奸臣利用,也實在牽強尷尬。台諫官迴避宰執的制度恐怕早就已經被破壞了吧?王安石執政之初,御史台上上下下,有多少是王安石的人?一心為新法唱讚歌的李定是在王安石的力挺之下破格進入御史台的;御史台的副長官謝景溫一直跟王安石關係很好,而且還是王安石弟弟王安國的姻親;薛昌朝、王子韶進入御史台,都是因為王安石的賞識。這些事例,司馬光、呂公著不容不知,然而這兩個人都沒有提到。是沒有想起來,還是不屑於拉低水平,與較高下?這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朝堂之上,十月初的這場宰執合署辦公會,以章惇的趾高氣昂、司馬光、呂公著的慚愧不平宣告結束。章惇又一次成功地羞辱了司馬光,但是,倘若他認為這是一種勝利,那麼,我們只能說,章惇也犯了幼稚病,而且病得著實不輕。
為什麼是章惇?性格決定命運,此人太囂張了!就連太皇太后也曾當面領教過章惇的囂張與凌厲!十月初,三省—樞密院合署辦公,同時面見太皇太后,第一項議程是討論諫官人選。仁宗朝行之有效的諫官制度和諫議傳統,在神宗朝遭到破壞,幾乎蕩然無存。御史台的監察御史則被新建的「六察制度」困在了瑣細的行政監察事務中,「專事檢點文書,計算得失,糾正過錯」,無法對朝政展開有效批評;而在此制度之下,大小官員天天忙著改錯都忙不過來,也沒有心思認真檢討施政得失。規定細如牛毛,管住了人,疏略了事。密如網羅的考核制度之下,是朝廷國家治理乏力的不堪事實。呂公著回朝之後,極力勸說太皇太后恢復元豐改制前的台諫言事傳統,允許御史言事,重新充實諫官隊伍,作為政策調整的輿論先導。九-九-藏-書
果然,司馬光先沉不住氣了,說:「范純仁、范祖禹做諫官,是眾望所歸。如果是因為我妨礙了賢者的進路,我情願避位!」
燈花爆亮,旋即暗淡。劉摯喚書童進來給燈剪芯添油,自己趁機伸了一個懶腰。生性好鬥的劉摯興奮得頭皮發緊、肌肉發癢,他決定不睡了,趁著思如泉湧,把這一篇彈章作好!蔡確必須下台,章惇必須下台!
元豐八年十二月初,蘇軾抵達首都開封,就任禮部郎中。他先去拜訪的,是老師司馬光。在司馬光家的客廳里,蘇軾終於親眼見到了聞名遐邇的「客位榜」。「客位榜」即「告來客書」,是司馬光就任副宰相之後,親自起草親手抄錄的。僕人去通報的當口,蘇軾仰讀榜文,心中大不以為然:
太皇太后急於為自己辯護,殊不知此言一出,正墮入了章惇的算計。章惇說:「大臣薦人應當公開,怎麼能密薦呢?」
蘇軾為司馬光充當說客的底氣,便來自章蘇之間二十年的友誼,以及章惇對蘇軾難得的「看得起」。章惇真正看得起的人,這普天之下,能有幾個?
元豐八年(1085)五月,蘇軾被任命為登州知州,結束了黃州東坡七年的貶謫生涯。他於七月下旬啟程赴任,十月十五日,抵達登州;五天之後,便接獲了回京出任禮部郎中的調令。此時的蘇軾,心中竟然不無遺憾—他早就聽說登州有海市蜃樓,如此人間奇景,千里迢迢而至,不得一見而去,這如何使得?以蘇軾的性格,豈容抱憾而歸。他跑到海神廣德王廟求告了一番,第二天竟然就看到了通常只在夏秋季節出現的海市奇觀。老天如此眷顧,「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鍾」。蘇軾高興得簡直要跳舞。蘇軾本就生性樂觀,在登州得見海市的幸運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他堅信他本人和大宋王朝都將迎來一個更美好的新時代。
等章惇笑夠、說夠,蘇軾給他講了一段三國故事:「你老兄知道,蜀國有個許靖,名氣大得不得了,可是沒什麼真本事。劉備很瞧不起他。法正勸劉備說:『許靖的虛名天下盡人皆知,倘若你不尊重他,天下人一定會認為你輕視賢人,這會搞壞你的名聲。』劉備覺得很有道理,就用許靖做了司徒。」說完,蘇軾笑吟吟地盯著章惇,說:「許靖尚且不可輕慢,更何況是司馬光呢?」
高尚與蔡確無緣,蔡確的特點就是為了追求權位不擇手段。他是怎樣上來的呢?羅織罪名審查別人,搞掉一個,取代一個,步步高升。他搞掉的第一個人是知制誥、判司農寺熊本(1026~1091),然後他就當了知制誥、判司農寺;他搞掉的第二個人是御史中丞鄧潤甫(1027~1094),然後他就成了御史中丞;他搞掉的第三個人是參知政事元絳(1008~1083),然後他就當了副宰相。「批其亢拊其背而奪之位」,這就是蔡確的風格!九_九_藏_書
讓太皇太后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議程即將結束之時,章惇忽然開口了。章惇說:「按照慣例,諫官的任命首先需要由兩制以上的官員推薦,然後由執政官擬定候選人,再報請皇帝選擇批准。如今這個名單是從宮裡出來的,但不知陛下是怎樣了解這些人的呢?難道是身邊的人推薦的嗎?這個僥倖之門實在是不能開呀!」

蘇軾的調停

在後來的歷史書寫中,章惇是奸臣,蘇軾是忠良,忠奸判然,勢不兩立。然而回到歷史現場,章蘇之間的友誼卻是那樣真實。章惇比蘇軾大兩歲,嘉祐二年(1057),二人同榜中進士。但是,章蘇友誼的起點卻並非他們的同年關係—章惇棄官了,原因簡單而粗暴:嘉祐二年的狀元名叫章衡(1025~1099),是章惇的侄子,名次排在侄子後面,章惇感到羞恥,受不了,乾脆回家「復讀」去也。兩年之後,章惇以第一甲第五名的好成績再次考中,做了劉摯的同年,官授商洛縣令。又過了兩年,蘇軾考中制科,也被分配到陝西工作。嘉祐七年(1062)秋,長安(當時叫做永興軍)解試,蘇軾和章惇都被抽調來參与考務,二人這才正式相識,結為好友。那一年,蘇軾二十六,章惇二十八。後來王安石變法,章蘇政見分歧;再後來,禍起烏台,蘇軾落難,章惇得神宗賞識,步步高升;章惇對蘇軾的友誼卻未有絲毫中斷。「烏台詩案」,章惇是為蘇軾說了話的;蘇軾被貶黃州之後,章惇又曾主動寫信表示慰問。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蘇軾能不感激?
近乎變態的驕傲,構成了章惇生命的底色。「復讀」只是一個令人驚艷的開端,更能說明問題的,是「絕壁題字」的故事,這個故事同樣有蘇軾的參与。有一天,章惇和蘇軾把臂同游終南山,路過仙游潭,潭水下臨絕壁,平滑可愛,遠遠觀之,如同粉牆,邀人題詩。上去之後,章惇問蘇軾要不要下去題字,蘇軾搖手,笑說不敢。沒想到,章惇卻真的讓人從附近的廟裡找到了大筆、漆墨和繩子。他把繩子一頭拴在崖邊的樹上,一頭拴在腰上,又把袍子的下擺系在腰帶上,慢悠悠地滑了下去。蘇軾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目瞪口呆。等到隨從們把章惇拉上來時,蘇軾的心還在突突地跳個不停,章惇卻神色如常。下山路上,回首望去,絕壁上是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蘇軾章惇來」!章惇得意地問蘇軾:「這幾個字還入得子瞻兄法眼否?」蘇軾含笑點頭,先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章惇的後背,開玩笑說:「子厚兄將來一定能殺人!」章惇不解,問為什麼。蘇軾一本正經地說:「自己的命都不惜,更何況是別人的命呢!」蘇軾說罷,兩人一齊哈哈大笑。
今夕何夕?正當大門洞開,接納申訴,凝聚人心,儘可能團結各路人馬,形成一支調整變革的力量!而榜文之中所表達的,卻是對規章制度近乎嚴苛的執守,對於潛在同盟的推拒。真真是個「迂叟」啊!司馬光的「清德雅望」的確令人敬重,然而,他的「應務之才」卻實在堪憂。這樣的「司馬相公」,如何能應付得了當下這複雜的局面?蘇軾心中閃過一絲隱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