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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3、僵局

第五部 黃葉在烈風中,1085~1086

33、僵局

「還是要給些禮數的!」這用詞,這語氣,是何等的傲慢,簡直無禮之極,哪裡還有一點臣子對君上的尊重呢?!這樣的指控其實不難核實,然而又何須核實呢?太皇太后絲毫不懷疑章惇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親眼見識過章惇是如何搶白司馬光的,那高亢尖利的聲氣、輕蔑的微笑、咄咄逼人的態度,直往帘子上撲,讓太皇太后覺得脊背發涼。
台諫官對蔡確所指斥的罪名,第一是不肯求退,第二是不敬。退意不堅,貪戀權位,只能說明道德水平低下,縱然不合前例,也不算是有罪。然而,當「不肯求退」和「拒不宿衛先帝靈駕」合在一起的時候,那便令人不能不重視了。神宗的靈駕從開封的皇宮送往洛陽鞏縣的皇陵安葬,作為山陵使,蔡確理應全程陪護。按照制度,出發前一天晚上,就應當入宮陪宿。可是蔡確竟然缺席了這關鍵的一晚!他到了嗎?到了,是拖到深夜才到的,而此時宮門早已下鑰。夜開宮門是大忌,更何況是在先帝晏駕、悲傷忙亂的關鍵時刻,守門官堅持原則,拒開宮門。蔡確大怒,在門口鬧了一場,生了一回氣,就回家睡覺去了,第二天凌晨才趕到先帝靈前。關鍵性的夜晚不能陪宿先帝,已然有錯在先,事後又沒有向太皇太后報告。想先帝在時,蔡確是何等的溫馴,如今先帝一旦晏駕,竟然禮數闕如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侍御史劉摯憤然上奏:「做臣子的本分如何,蔡確豈有不知?這分明就是認為皇帝陛下年幼,可以不恭;認為太皇太后陛下是女子,出不了宮門,可以無禮;又覺得天下的公論反正早就廢了,可以欺罔。所以泰然自若,一心貪戀權位!……大臣如此,朝廷的體面尊嚴何在,又怎麼可能鎮服百姓、讓四夷尊重呢?!」這話很對,也很惡毒,為了扳倒蔡確,劉摯不惜上綱上線,誅心立論,把可能是無心的疏失放大到極限。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的做法,正是司馬光所不齒的;然而,他卻沒有出面約束台諫官。他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請老朋友傅堯俞帶話給劉摯,請他耐心等待蔡確主動辭職,劉摯並未聽從,而事件後來的發展則證明司馬光判斷失誤。除此之外,司馬光就再也沒有對台諫官進行任何耳提面命,而是放任他們各行其是。王安石、神宗和蔡確都把司馬光當作反對派的旗幟,反對新法的人也把司馬光視為領袖。然而,這卻是一個毫無組織意願和領導力的領袖—他追隨者眾多,卻沒有一個聽從號令、統一行動的隊伍。那些把司馬光和他的追隨者視為一「黨」的人,實在不了解司馬光。
司馬光要改革役法,只有蘇軾敢於公開反對。有一天,蘇軾親自跑到政事堂(宰相辦公廳)去,當著司馬光的面批評他的方案是如何的不可行。這讓司馬光很生氣。蘇軾也不理會,反而高聲抗議說:「想當年韓琦作宰相,要把陝西的民兵刺青變成准軍人,您是諫官,極力反對。韓琦不高興,您一點都不在意。這件事我從前聽您詳細說過。難道說您如今做了宰相,就不許我說話了嗎?」這話勾起了司馬光對往事的追憶,他笑了,不再生氣。
行文至此,蘇轍成功地在讀者面前展現了一副剛愎而虛偽的司馬光形象。蘇軾提起往事,他也笑了,笑歸笑,心裡頭卻已經厭煩了蘇軾,要趕他走。然而,我們仔細推想,則可以發現,蘇轍的說法不通之處甚多。司馬光心裏想什麼,並沒有說出來,蘇轍是怎麼知道的呢?還有,既然如此,當蘇軾主動請求外放的時候,司馬光為什麼不放行呢?關於這一點,蘇轍倒是有所暗示,他筆鋒一轉,說到了台諫官:
當然,這一切都發生在蔡確、章惇離場,「司馬相公」實專朝政之後。那麼,蔡確和章惇是怎樣離開的?元祐元年初春的政治僵局又是如何打破的九-九-藏-書呢?
這「以母改子」是何等的不通!《大戴禮記》雲:「婦人,伏於人也。是故無專制之義,有三從之道,在家從父,適人從夫,夫死從子,無所敢自遂也。」兒子對母親固然有孝道的義務,可是,自從周公孔子以來,有哪一本經書里說過,母親有資格改變兒子的做法呢?退一步說,縱然太皇太后可以憑藉權勢「以母改子」,那麼,如此一來,又將置小皇帝對神宗的孝道於何地呢?須知,這小皇帝才是趙宋王朝的正宗主人啊!待得小皇帝成年追思孝道之時,看你司馬光如何應對?!每想到這一層,章惇便忍不住要冷笑,笑司馬光的顢頇不通。這樣一個不通的人,能有多大作為呢?早晚是要跌跟頭的。章惇打定主意要拭目以待,作壁上觀。
當時的台諫官大多是司馬光的人,這幫人只想著迎合司馬光來謀求升遷,討厭蘇軾正直,都爭著挑蘇軾的毛病,可是又抓不到把柄,只好舊事重提,拿「熙寧年間謗訕朝政的案子」來噁心蘇軾,這讓蘇軾感到十分不安。

「對鈞」行法誰之意?

台諫章疏寫決裂

元豐是神宗的第二個年號,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駕崩,按照傳統,哲宗繼續使用元豐年號直至年底,「即位逾年,改元布政」,次年正月初一,改元元祐。「元」是「元豐」的「元」,「祐」是「嘉祐」的「祐」,「嘉祐」是仁宗的最後一個年號。「『元祐』所表達的政治訴求,是說元豐之法有所不便,因此要恢復嘉祐之法加以補救;可是也不能全都變回去,總體而言,還是要新舊二法並用,只要對老百姓有利。」當時民間笑噱,管這叫「對鈞行法」,「對鈞」的意思是五五開。有人開玩笑說:「豈止是法令要五五開呢,年號也要對半分。」多年以後,時任司門郎中的呂陶(1028~1104)回顧改元往事,這樣寫道:「雖說是玩笑話,也頗有深意,由此可見當時改元意。」
「倒蔡驅章」逐漸已經成為台諫官自覺的追求目標,元祐元年(1086)初春,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年冬天以來,天下大旱,滴水不下,旱情如此,太皇太后和皇帝都已經親自出來祈雨了,身為首相,蔡確竟然不肯主動辭職,以答天譴,「只此一事,自合竄黜」!這句話聽起來理直氣壯,殺氣十足;然而老實說,理論基礎並不牢靠。宰相固然有「燮理陰陽」的責任,但是,自從漢文帝宣稱「天下治亂,在朕一人」以來,佔主流的觀點是君臣風險共擔而以君為第一責任人,宰相可以因災異請求避位,皇帝卻是多半要慰留的。為了促使太皇太后儘快下決心罷免蔡確、章惇,台諫官已經顧不得這許多了。劉摯、王岩叟輩相信,君子為追求正義之目標,使用不義之手段,仍不害其為君子。殊不知,手段之不義必將損害目標之正義。在未來的日子里,台諫官將越走越遠,他們高舉著正義的旗幟,羅織罪名,煽動仇恨,最終挖掉了宋朝政治的寬容根基,而當大廈崩塌之時,他們自己也將深陷其中。
當初,執政大臣們討論太皇太后陛下的垂簾儀制的時候,章惇當眾大言:「待與些禮數!」
read.99csw.com當時改元意」,究竟是誰之意?「對鈞行法」,肯定不是司馬光之意。對於司馬光和所有反對神宗—王安石政策、渴望深刻改變的人來說,眼前的大宋政治已經陷入僵局。太皇太后被困在帘子後面,司馬光被困在體制中間,蔡確把持朝政,對司馬光虛與委蛇,對太皇太后陽奉陰違。人人都知道,如今這朝廷是一個長著兩個腦袋的怪物,這兩個腦袋,一個要往西,維護神宗—王安石新法;一個要往東,「以母改子」,恢復仁宗舊制。
正月九日,侍御史劉摯、監察御史王岩叟上疏;十二日,左正言朱光庭上疏;十五日,監察御史王岩叟上疏;二十一日,侍御史劉摯上疏……
對於蔡確、章惇這些神宗朝留下來的舊宰執來說,眼前又何嘗不是僵局?作為政策的執行者,他們當然明白,王安石的新法、神宗朝的舊政不是沒有問題的。自從新皇登基以來,他們已經擺出了改變的姿態,配合太皇太后處分了一些民憤極大的官員,關停了一些民怨極大的項目工程,也準備對新法做進一步調整。然而,太皇太后顯然並不滿足於此。王珪一死,太皇太后就急慌慌地把司馬光請回來做了宰相。司馬光是誰?那是王安石反對派的精神領袖!王安石變法之初,遭遇強烈反對,神宗皇帝為了緩和矛盾,曾經想要提拔司馬光做樞密副使。王安石說:「司馬光能力有限,但他是反對派所愛戴的人。把這樣一個人提拔到宰執的高位,分明是在為反對派立赤幟!」神宗不聽,執意下達任命,卻遭到了司馬光的拒絕。如今,王安石言猶在耳,有太皇太后做後盾,這一面「赤幟」終究還是立起來了!
台諫官自身的不安絲毫不遜於蔡確—攻擊者更擔心遭遇攻擊,這是自然之理。在「文字」之中,台諫官已經宣誓與蔡確、章惇「勢不兩立」,他們把自己的忠誠連同仕途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一起奉獻、託付給了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卻遲遲不肯表態,也不曾接見他們。太皇太后究竟作何打算?萬一這中間有任何變故,他們必將成為首當其衝的犧牲品。在想象中,鬥爭已經趨於白熱化。作為「君子」,他們並不畏懼犧牲,卻唯恐這犧牲流於無謂。於是,他們紛紛在奏札的正文之外「貼黃」附言,請求太皇太后公開「我的章疏」,召集百官大會,「以決是非」。「倘若大會認為我說錯了,那我甘願接受開除流放的責罰;倘若眾人認為我說得對,那麼就請罷免蔡確、章惇!」「只要章疏公開,即使受到責罰,我也心甘情願,免得被人陰謀算計了!」要麼蔡確、章惇下台,要麼我們離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慷慨悲歌,壯心許國—這就是他們心目中此刻的自己,而這種狀態,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們自己靠文字和想象造成的。
在撩撥憤怒、激發仇恨這一點上,台諫官大獲全勝。在「文字」中,大臣之間、朝堂之上的矛盾性質早已上升到「忠賢」與「姦邪」對立的高度。九月底,王岩叟就已經吹響號角,大聲疾呼「不摒除群邪,太平終是難致!」「治亂安危,在忠邪去留之間爾!」由於太皇太后的「留中」處理,這些充滿火藥味的台諫章疏並未公之於眾。即便如此,通進司流出的上奏記錄卻足以攪動人心,仇恨的暗流伴隨著猜疑蔓延滋長。海面上風平浪靜,在大海的深處,一場火山爆發正在醞釀。
另一方面,在政策層面,信仰寬容政治的司馬光必將固執己見—這聽起來有些荒唐,然而卻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悖論。何以致此?第一,司馬光理想的政治秩序是尊卑有序、權力與責任並重九九藏書的。在朝堂之上,持不同意見的宰相大臣各抒己見,「異論相攪」,互相競爭。在充分聽取各方意見之後,皇帝「尊其所聞以致高明」,綜合評判,做出符合國家利益的決策。第二,在這個開放的朝堂之上,司馬光的「己見」只是諸多意見中的一種,與其他意見是平等競爭的關係。而作為「己見」的持有者,司馬光對「己見」堅決維護,誓死捍衛,因為他肯定認為,這種意見是正確的。第三,當司馬光成為「司馬相公」,司馬光的「己見」與其他意見之間,實際上已很難做到平等。地位變了,司馬光的「己見」披上了道德的輝光,人們將越來越難以客觀地看待它。最後,在司馬光所構想的理想政治秩序的頂端,必須有一個具有超越性立場和一流判斷力的皇帝(或者是皇帝代理人),只有這樣的皇帝,才能做出符合宋朝國家利益的決策。但是,很不幸,在現實的政治實踐中,並不存在這樣一個人物。小皇帝哲宗年幼,代行皇權的太皇太后高氏,政治經驗缺乏,政治立場也並不超脫。太皇太后對司馬光的高度信任和依賴,導致的結果是司馬光(藉由太皇太后)來做出最終的裁斷,那麼,在司馬光的眼裡,哪一種意見最正確?當然是司馬光的「己見」。在政策層面,主張寬容政治的司馬光最終將倒向誓死捍衛個人立場的司馬光,這就是「司馬相業」中的「寬容政治悖論」。
一方面,出於對寬容政治的信仰,司馬光對台諫官採取了不管束的態度,放任他們恣意發聲,哪怕是批評自己。司馬光以為這樣就回到了仁宗朝,回到了自己當諫官的時代。然而,這顯然是一個嚴重的誤判。仁宗朝的總體政治環境是寬鬆的:士大夫具有獨立思考的精神,總體面貌積極向上;統治集團內部存在分歧,但沒有嚴重裂痕,在國家需要的時候總能求同存異,一致向前。
自從十月份復置諫官、允許御史言事以來,台諫官制度已經得到了恢復。但是,台諫官並未獲得面見太皇太後言事的權力。能夠獲得太皇太后定期接見的,仍然只有三省宰相和樞密院長官。台諫官的意見以書面的形式,從通進司奏報給太皇太后。台諫官的上疏是密封的,在抵達太皇太后之前,任何人不得開拆,所以通進司只有上奏記錄,至於奏疏的具體內容如何,倘若太皇太后不說,便誰也無從知曉。而所有這些台諫章疏,都被太皇太后留在了宮裡—這叫做「留中」,是皇帝處理臣僚奏狀的一種傳統做法。留中不發,奏狀就不會對朝政產生直接影響。但是,進奏的人員和頻密程度是可以探知的,彈劾的大致方向也是可以揣度的。而揣度極易引發極端想象,在想象中,蔡確看到了黑雲壓城,暴雨將至,感到了呼吸困難,他喃喃自語,「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僵局必須打破。
蔡確的心情就沒有這麼瀟洒了,神宗祔廟之後,他仍然拒絕請辭,太皇太后和司馬光也無可奈何,但是,蔡確也知道,這樣的情形顯然不能延續,接下來必然有一場惡鬥。司馬光在「朝廷體面」之前的躊躇與無奈,是蔡確不能想象的;蔡確所能想象的,是司馬光正在磨刀霍霍,指使他的「爪牙」—台諫官對自己進行惡毒攻擊。進入正月以來,這幫人似乎就沒有一日是安靜的,蔡確所接獲的通進司密報顯示:
放任司馬光掌權,必然會帶來對神宗時代的全面反動。司馬光不早就說了嗎?「況今軍國之事,太皇太后權同處分,是乃母改子之政,非子改父之道也,何憚而不為哉!」他要攛掇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那就沒有什麼不能做,沒有什麼可顧忌的了!要改變先帝的政策,必然要疏遠、驅逐先帝提拔起來的人,蔡確、韓縝、章惇,這都是跑不了的。
蘇軾知道司馬光不會聽從自己的意見,說了也白說,因此請求離開首都去外地做官,可是司馬光沒有批准。司馬光生氣的時候,已經萌生了把蘇軾趕出中央去的念頭,只是因為病故,沒來得及付諸實施。read•99csw.com
司馬光最欣賞的政治家是春秋時期的子產。子產主持鄭國國政,改革力度極大,反對派聚集在鄉校里指手畫腳,手下人建議拆毀鄉校。子產說:「鄉校是我們的老師啊,為什麼要拆毀鄉校呢?……『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我只聽說過盡忠職守、善意為政可以減少抱怨,從未聽說過訴諸暴力可以制止批評。」訴諸暴力制止批評,短期效應可見,長期效應可怕。人們的怨氣就像是洪水,一直堵著它,不讓它釋放,早晚會出現大規模潰堤,而大規模的潰堤所造成的傷亡損失是無法彌補的,甚至可能帶來滅頂之災。
言外之意,司馬光不放蘇軾去外地,是因為他想要繼續打擊、挫傷蘇軾,那些台諫官就是司馬光的爪牙。只可惜,「台諫官」這個情節不僅靠不住,而且簡直就沒有良心。蘇轍說「當時的台諫官大多是司馬光的人」,他似乎忘了,他本人也是受司馬光推薦,在那一時期擔任過「台諫官」的;那麼,蘇轍也是「司馬光的人」嗎?蘇轍又說那些台諫官拿「熙寧年間謗訕朝政的案子」來噁心蘇軾,哪有什麼「熙寧年間謗訕朝政的案子」呢?蘇軾被污衊「謗訕朝政」的,分明是元豐年間的「烏台詩案」!而司馬光分明是受到「烏台詩案」牽連的人!

「司馬相業」的寬容悖論

不錯,蘇軾在跟司馬光爭論役法的氣頭上,的確喊出過:「難道說您如今做了宰相,就不許我說話了嗎?」這段文字,我在《司馬光和他的時代》中曾經也引用。那時,我的判斷和之前幾乎所有人一樣,絲毫沒有懷疑它的真實性,並且認為這一幕表明司馬光已經走到了寬容的對立面,「『許人說話』的風氣一去不返」。今天看來,這段記載的真實內涵是非常值得推敲的。茲事雖小,卻關係到「司馬相公」的政治形象與宋朝政治的走向,所以,請允許我花一點筆墨,細述端詳。
晚年的司馬光仍然主張寬容政治,希望宋朝在政治風氣上能重返仁宗時代,恢復多元並存、「異論相攪」的政治局面。然而,堅信寬容政治的「司馬相公」卻註定無法實現寬容,王安石和神宗為寬容政治開掘了墳穴,而司馬光將眼睜睜看著寬容政治被埋葬,他自己也將揮鍬鏟土。這就是「司馬相業」的寬容悖論。
蔡確沒有誤判,劉摯等人攻擊的對象正是自己和章惇。
監察御史王岩叟對章惇的指控同樣散發著惡毒的氣息,並且直指太皇太后的內心—他成功地把章惇塑造成了太皇太后個人的敵人。王岩叟報告說:
司馬光能夠笑,說明至少現場氣氛已經得到緩解。然而,緊接著,蘇轍又繼續寫道:
終其一生,司馬光始終堅信,掌權者對不同意見要採取開放寬容的態度,「尊眾兼聽」,「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
而哲宗初政時期的統治集團,卻是裂痕深嵌、矛盾重重,士大夫嚴重工具化,政治家缺乏大局觀。對於神宗朝遺留下來的官僚集團而言,司馬光的上台已經是一個不祥的信號。當此之時,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被他們放大解讀,引發恐慌。唯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方能修補裂痕,培壅和氣。在反對派的眼裡,司馬光所提拔的台諫官當然是司馬光的爪牙,台諫官的一舉一動都反映了司馬光的意圖。司馬光對台諫官的放任,就等於放棄了對思想宣傳戰線的管理。而這群台諫官是什麼人呢?他們大多四五十歲,就像是大多數處在那個年齡段的中生代政治家一樣,他們飽讀詩書,對自己和他人都懸以抽象的道德高標,高度自以為是,也略懂一些https://read.99csw.com奇正相生的變通之術。因此在打擊敵人時有不擇手段的決絕,卻唯獨沒有學會中庸之道,不懂得寬容和妥協的共存之理。在此特定背景之下,放任台諫官就等於放棄了寬容政治,而司馬光對此顯然缺乏警覺。
司馬光多次提醒掌權者要警惕剛愎自用,因為那會導致官僚集團的集體墮落和政治腐敗,破壞朝廷國家的安定。他精準地描述了剛愎自用的掌權者把朝廷國家引向死路的過程:掌權者一意孤行,討厭批評,破格提拔應聲蟲、跟屁蟲,羞辱打擊異議分子、反對派。那麼,能夠「立取美官」、升進到官場上層的,就會是一些「躁于富貴者」。而這些人的得志,將大大提升整體環境對於無恥行徑的容忍程度,從而徹底敗壞官僚隊伍的作風。這樣一來,台諫官員不再批評政治缺失、彈劾奸臣弄權、報告下民疾苦,中央派出的調查組只會依仗權勢壓迫州縣官員以滿足「上面的」意圖,州縣官員奉承上官還奉承不過來,哪還有精力去講求本地治理的得失利弊?最終,皇帝得到了「粲然可觀」的報告,對實際情況卻一無所知。當權者變成了聾子、瞎子,在膚淺虛偽的吹噓中飄飄然篤信天下太平,在自我麻醉中走向滅亡。

蘇轍的謊言

在為蘇軾一生蓋棺論定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蘇轍這樣寫道:
那麼,蘇轍為什麼要故意編排這樣一個故事,把司馬光與蘇軾的關係描繪得如此不堪呢?當我們把目光投向這篇墓志銘的寫作時間,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便恍然大悟了。「崇寧」者何意?「崇尚熙寧」,而「熙寧」正是神宗的第一個年號,是王安石變法開始的時間—徽宗要崇尚熙寧,高舉神宗—王安石的旗幟了!波折反覆不斷的北宋後期政治,又到了一個轉折關頭,反對司馬光再度成為「政治正確」。作為一個在政治旋渦中摸爬滾打了四十年的老牌政治家,蘇轍當然要儘可能地強調蘇軾與司馬光的分歧,標榜司馬光對蘇軾的排斥!
所以,真實情況應當是這樣的:蘇軾與司馬光的確就役法問題發生過爭執,但是,司馬光並未因此對蘇軾抱持敵意,「他笑了,不再生氣」,此事到此為止。之後,蘇軾繼續在中央工作,獨立思考,持續發聲,表達自己的觀點,直到司馬光死後三年。
高層的首鼠兩端導致了惡劣後果:神宗朝曾經開足馬力勇往直前(且不論方向是否正確)的官僚機構失去了方向,集體陷入猶疑觀望,「文書命令的滯留成了經常現象,上上下下苟且偷安,得過且過」。那些經司馬光、呂公著建議所形成的政令,艱難地釋出有限的善意,卻又遭到中下層官員的抵制,基本上推行不動。尚書省(相當於今天的國務院)尤其是重災區,六部尚書、侍郎都做起了「甩手掌柜」,對於下面的郎中、員外郎,不管是能力不行的,還是工作態度敷衍的,一概不聞不問,任其自然,就讓整個機構一天一天這麼下去。那麼,是誰在掌管尚書省呢?兩個宰相,蔡確、韓縝分任左右僕射!表面上友善和氣的蔡確、韓縝實際上所採取的,是完全不合作的態度。要想打破僵局,就必須請蔡確、韓縝離開。而蔡確分明是拒絕主動請辭的,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似乎只能由太皇太後下旨請他離開了,可是,這一步究竟該如何走,才能保全朝廷體面,不繼續破壞殘存的和氣?眼前的情勢遠遠超出了司馬光的信仰、知識和閱歷,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暫時擱置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