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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穆斯!」
「我、雪絲汀和克莉絲汀娜開紳寶回家,我們就跟在後面!」
「小拉斯穆斯,你看起來嚇壞了!哈拉德和霍格已經把椅子固定好啦。」
然後瞄準,把蘋果扔向拉斯穆斯。
「拉斯穆斯!拉斯穆斯!」
艾瑞克舉起手中啃到一半的蘋果,對其他少年說:「瞧我的!」
她努力想要看到拉斯穆斯,整個人幾乎要向前傾倒在地。
「你又不是……像他們講的那樣……」
莎拉用手捶打妹妹的攝影機。
然而,當關門時,她還是忍不住向外看了最後一眼。
其他人也分別爬進車內,獨留他一人坐在寶座上。
「拉斯穆斯,你不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門終於開了,畢業生們衝下短短的台階,接受期待已久的人們如雷的歡呼與擁戴。莎拉踮起腳尖,好看得更加清楚些。
哈拉德關上外門,將鑰匙掛在漆成藍色的葫蘆狀木製小鑰匙櫃里。
接著輪到老鄰居霍格上前祝賀。拉斯穆斯和他握手,與阿姨們相擁。莎拉拉了他一把,想喚回他的注意力。
莎拉開車,克莉絲汀娜手持哈拉德的超8厘米膠片攝影機。
「他在哪兒?哈拉德,把廣告牌舉高,這樣他才看得到我們!」
當他們快到停車位時,她再也按捺不住,搶先跑了兩步,然後叫道:「看!」
拉斯穆斯整個人僵住了。
莎拉又踮起腳尖,她快要哭出來了。
哈拉德打開柵門,準備走回駕駛座。他知道有人扔了個什麼東西,他聽到鄰居家那些小鬼的歡呼,然後有人吼了一句什麼。
斯德哥爾摩中央車站就在前方數百米處。
哈拉德和霍格別開生面地將一輛敞篷小卡車布置成寶座,兩側的旗幟上寫著巨大的「1982拉斯穆斯高中畢業」,貨廂中央放著一張用樺樹枝布置、固定好的椅子。
關上門之前,她打了個冷戰,勉強壓抑住想鎖上門的衝動。
兩旁的景色飛逝。拉斯穆斯的臉龐映照在玻璃窗上。列車長再次打開包廂的門。
「你們應該把它固定好了吧,哈拉德?」
拉斯穆斯站在學校台階上,四處環視,終於看到站在最後面的父母。他開始在人群中擠出路來,走向他們。他穿著他們在卡爾斯塔買的亮色西裝,瀟洒又帥氣,頭上還驕傲地頂著學士帽。她一見到他,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

當車子停穩,拉斯穆斯起身跳下車。莎拉趕到他面前,確保他沒弄傷自己。她想要擦掉拉斯穆斯背心上的一塊污漬,被他堅決地拒絕了。
「好了,我要開始準九-九-藏-書備晚餐了。」莎拉做了決定。
莎拉的微笑凝結。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這小小的車隊彷彿一場奇異的遊行,沿著景觀獨樹一幟的艾瑞克路,從阿爾維卡到蘇維克,由172號縣道穿越維姆蘭省的鄉間往科彭緩緩前進。
「我們可不可以進去?」拉斯穆斯怏怏不樂地要求。
車門關了,火車開了。
莎拉抱緊拉斯穆斯。哈拉德握了握他的手。
他走進客廳,來到窗前。拉斯穆斯以前就常站在這裏。
「別吵,別吵!他們來了!」莎拉怒斥道。
哈拉德高舉著自己做的廣告牌,上面貼著一張放大的拉斯穆斯兒時的照片,旁邊寫著「1982拉斯穆斯高中畢業」。

但這真的很好玩。哈拉德會告訴他,這樣的旅程,人生中只有一次。
莎拉打開車門,凄厲地叫道:「趕緊開車,哈拉德!我說開車!」
莎拉覺得他們是唯一還沒等到自己孩子的家長。這太不公平了!
為安全起見,哈拉德放慢車速,必要時開進路肩讓其他車輛先行。行經的車輛有的按按喇叭,有的閃一下大燈致意。這一切真是太歡樂了!
看到對面加油站旁邊那些青少年,他們還成群結隊窩在那裡。
拉斯穆斯不情願地爬上小卡車貨廂,猶豫地坐上椅子。
他乖順地揮手,向著克莉絲汀娜阿姨的攝影機揮揮手。
「不要再拍了,克莉絲汀娜!」
莎拉向卡車後座的拉斯穆斯按喇叭,揮了揮手。
突然,她對哈拉德投以憂慮的一瞥。
火車開過一座高架橋。在他的認知里,這座橋將斯德哥爾摩與全世界隔開。現在,他已經在城裡了。
拉斯穆斯穿著嶄新的西裝,頭戴學士帽,坐在卡車后廂。他牢牢抓住椅子扶手,好讓自己在轉彎時能夠坐穩。他試著記得要微笑,保持愉悅的表情。他像老爸一樣,也在努力掩飾自己。
拉斯穆斯擁有什麼?高中的幾個女性朋友?他在科彭鎮一個朋友都沒有。總有一天,這些女孩子會各自成家,不會再繼續陪伴他。
「我們現在就進去。」
「我什麼都沒看到。」霍格聳聳肩。
「你瞧哈拉德和霍格為你安排了什麼!」她話中難掩期待之情,「你會變得多麼……哎呀,這是個驚喜,你懂吧?反正你等著瞧吧!」
她永遠無法對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承認,她看見了這一幕。
他扭過頭去,感到丟臉極了。
她不耐煩地跺腳,猶豫著是要擠到前面去,還是留在原地。
他們駛過一個又一個農場、莊園、草地。莎拉不時搖下車九-九-藏-書窗,興高采烈地向拉斯穆斯揮手,使他保持心情愉快。
往後,莎拉會多次回顧這段影片,看著拉斯穆斯獨自一人坐在樺樹枝的寶座上,看著他笑著對鏡頭揮手。
「不管怎樣,天氣可真好。」霍格用鞋跟踢踢柏油路面,勉強擠出這句話來。
畢業生和等待的家人都在尋找對方。修讀這些理論性課程的多半是女孩,拉斯穆斯班上27個學生里,只有5個男生。畢業生們被家人緊緊抱住,迎面而來的是鮮花、瑞典國旗與小小的學士帽,甚至還有人噴洒香檳或氣泡酒。
莎拉來回走動著,不時踮起腳尖,窺視門邊的動靜。她緊張而不耐,甚至還有點怒急攻心。
哈拉德突然叫起來:「他在那兒!」
「好了,你該上車了,不然車就要開了。」哈拉德突然插話。
「就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啊?你們不跟著嗎?」
老天,他們實在應該早點到,這樣才能搶到好位子。她早就對其他人警告過這點,但雪絲汀與克莉絲汀娜不知哪裡來的美國時間,還有閑工夫慢條斯理整裝,她自己可是前一天晚上就把晚餐的餐桌擺設好了。即使盡了一切努力,他們最後還是嚴重地遲到了,她為此感到非常不悅。現在他們就只能站在最後面,倒霉地來回踱步,什麼都看不到。
「像他們喊的那樣。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凈講一堆蠢話。」
「嗯……」拉斯穆斯開了口,卻接不下去。
「哪樣?」
夜幕將臨。
她看見了她看見的。
她停下來,憐愛地拍拍他的臉頰,重複說著,似乎想確定這個事實。
6月的天空蔚藍,晴朗無雲。這棟工廠般的建築物像一大塊枕木坐落在鋪著柏油的農場上,中間是幾棵新栽的樹與四邊形草坪。陽光映照其上,一排排大型窗戶為整齊、閃亮、潔凈的建築物外觀增輝生色。屋頂下,一條長廊與交誼廳連接起兩棟建築。這所學校的前身是一所初中,哈拉德以前就曾在這裏就讀。
「上面就是你的寶座,拉斯穆斯!」莎拉歡呼道,「一路開回科彭去!」
最令人不解的是,拉斯穆斯似乎完全沒有反應,就這樣放任一切發生。
「我們做得很好,準時到達,準時上火車,其他所有事情也做得很好。」哈拉德試著擠出一點話來,其實只是想安慰她。
他問霍格:「怎麼回事?他們說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哈拉德與霍格將租來的小卡車駛出停車場,其他同樣用樹枝裝飾的卡車上擠滿了畢業生,一些穿著正式、頭戴嶄新閃亮學士帽的年輕人則坐在敞篷車上。https://read.99csw.com他們準備與親朋好友、同班同學開懷慶祝:晚餐、酒會、慶功宴。只有拉斯穆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卡車貨廂上。
緘默就從現在開始。
「你沒看到我已經把它舉高了嗎?!我沒辦法再往前伸了!」
她轉身面向隨後走進來的妹妹們,再強調一次:「他不是這樣的。」
她從擋風玻璃后看見自己的兒子被蘋果丟中,自己則束手無策。她聽到他們在他人生重要的一天這樣稱呼他。這些人一點羞恥心都沒有。
「我沒看到他,哈拉德,你看到他沒有?」
拉斯穆斯試圖汲取他所見到的一切,房屋、街道,企圖將一切牢牢記住。
莎拉緊緊挽著兒子的手臂,大夥朝停車場走去。
「是啊,今天運氣真是不錯!」哈拉德不得不回答。
駛出停車場時,哈拉德和霍格精神抖擻地按了按喇叭。
她的喊叫聲被周圍的歡呼與尖叫聲淹沒。
「嗯哼……」她呢喃自語,絞緊雙手。
她推擠著他。哈拉德忍不住抗議起來。
也只能這樣了。
艾瑞克啃著一顆酸不溜丟的青蘋果,看著那輛小卡車緩緩接近。
她激動不已地抱住他,忙不迭把玫瑰花束與學士帽往他身上塞,幾乎是將學士帽塞到他的脖子前。接著,她對自己的過度反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退後了一步,伸手拍拍他翻領衫上沾到的東西。
哈拉德伸出手,試著像對成人說話一樣對他說:「恭喜你啊,小夥子!你幹得太好了!」
他知道他沒有理由感到羞恥,但他實在忍不住。
跟在這輛枝繁葉茂的小卡車後方的,是同樣裝飾著枝葉的紳寶車。
「那當然。好啦,拉斯穆斯,上去吧!我們要上路啦!」
「噓!」
最後他們總算通過科彭鎮的標示牌,到家只剩最後一小段路。路旁幾個熟人揮揮手致意,兩個小孩跑到路上,好奇地凝視他們。大夥站在農場里,瞧著這孤單的畢業生返鄉行列。其他幾個畢業生早就一起從陽山高中回來了。
「拉斯穆斯!」哈拉德用最大的音量叫喊,「拉斯穆斯!我們在這兒!」
砰的一聲,正中他的胸口。
「你在錄像吧,克莉絲汀娜?」莎拉不耐煩地問,「你現在總是在錄像了吧?」
拉斯穆斯也試著揮手致意,每每卻差點從寶座上摔下來。此外,他面對的方向與車隊行進方向相反,卡車又一直搖晃、震顫,他開始有些暈車。他努力從齒縫間吸進空氣,千萬不能在這時候嘔吐……
回家的路上,兩人不發一語。
在家門對面的加油站旁,艾瑞克和另外兩個曾一起就九-九-藏-書讀小學的少年聚在一起。他們選讀縣裡的職業技術學校,沒人進高中就讀。
當隊伍經過他們時,莎拉對少年們按按喇叭,揮了揮手。哈拉德將小卡車轉進私人車道,停車,打開院子的柵門。拉斯穆斯低下頭,避免正視其他少年輕蔑的眼神。
「你別聽他們胡說,」莎拉邊說邊想繼續把他的領帶弄乾凈,「他們只是眼紅、嫉妒你而已!他們當中沒人上過高中,沒人拿到畢業證書!」
他們似乎把能對彼此講的話都講完了,拉斯穆斯一走,話匣子也關了。
所以哈拉德盡一切努力掩飾自己的羞恥感,按喇叭,搖下車窗,向人行道上的人們點頭或揮手致意。他只能儘力了。
車站時鐘的分針又往前走了一分鐘。
「拉斯穆斯!」她喊道,「拉斯穆斯!」
她不耐煩地跳著腳。
拉斯穆斯一如往常,努力安慰母親。
她對老公責備道:「廣告牌,哈拉德!快點揮廣告牌啊!」
「爸,謝謝你!」父子兩人握手。
「下一站是斯德哥爾摩中央車站。下一站,斯德哥爾摩。」
拉斯穆斯笨拙、近乎羞怯地揮揮手,努力擺出一副對父母的安排非常滿意的樣子,努力使自己看起來舒適自在。
莎拉笑開了。
哈拉德深知,問題就在於拉斯穆斯是獨生子,沒有年齡相仿的兄弟姐妹,也沒有朋友為他慶功,就只有父母、鄰居和莎拉的姐妹們。因此他們精神抖擻地按了按喇叭,試著激勵他。
到了。
「你們今天做得真好!」
拉斯穆斯沉靜地直視父親的眼睛。
「好,我想我應該要……我不知道自己要幹嗎。」哈拉德說。
拉斯穆斯顫抖著,但他沒有防衛、沒有迴避,更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坐在卡車貨廂的寶座上。
拉斯穆斯單獨一人回到車上。
「我不懂,他應該和其他人一起出來的。」
拉斯穆斯清楚感受到體內不斷膨脹的緊張,這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旅行箱,穿上粗呢大衣,坐下,然後又站起來,雙臂倚著車窗,向外望著。
斯德哥爾摩,這個即將將他一口吞噬、咽下的城市。火車走在如神經系統般的鐵軌上,穿越房屋與公園,穿越街道上的人群,不耐煩地疾馳著,彷彿陷入沸騰。儘管即將到站,但它仍舊一個勁兒駛著。
她依偎著拉斯穆斯,母子倆手挽著手,從布置著枝葉、氣球的外門走進屋內。
她對著哈拉德嘶吼。
每次,她看著這一幕,總會被這段夾雜著苦痛的親情摯愛緊緊糾纏,以致難以呼吸。每當看見這一幕,她的胃總會緊緊揪在一起。
https://read.99csw.com「我說,把廣告牌舉高!」
他往外看,太陽又西斜了一點。枝葉開始轉黃。
莎拉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悶悶不樂地環顧著。
她又坐進車內。哈拉德爬上駕駛座。對面,加油站旁的少年們笑翻了。小卡車顛簸著開上家門前的礫石路面。
「爸!媽!」
四周都是人,擁抱著,叫喊著,歡呼著。
在兩人的餘生,無助的緘默將是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瞥見了蜜,她坐在哥哥的摩托車上,沒有看見他。賈蓓拉與其他經濟科的同學坐在另一輛車上,在家等著她的是盛大的餐會,還有一堆同學的慶功宴等她趕場。
哈拉德為此感到有點可恥。他最親最愛的兒子,他驕傲與希望所系的兒子,走完了人生最初的階段,結果竟然沒人揮手和他道別。
學生家長擠在校門口,等著所有門一打開,孩子們歡呼著沖向他們,一起迎接高中畢業的光榮時刻。
哈拉德與莎拉的穿著既正式又考究,與老鄰居霍格及其他為此特地遠道而來的阿姨站在最後面。哈拉德頭戴自己那頂已染黑的學士帽,穿著墨色西裝。莎拉身著一件新買的草綠色套裝,拿著一束用藍黃相間的綵帶綁好的艷紅色玫瑰花與一頂小小的學士帽,用指尖輕輕撥弄著。阿姨們買了葡萄酒,而且還是有名的德國漢高氣泡酒。
大夥走進屋內后,莎拉關上門。
艾瑞克受到群眾鼓舞,高聲吼道:「去你的!死娘炮!」
其他少年看到艾瑞克用蘋果丟中拉斯穆斯,發出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兩人四目相對,緘默著。
哈拉德、莎拉和拉斯穆斯走下火車車廂,站在月台上做最後的道別。三人顯得有點羞怯,其實已經沒有什麼要說的了。
他只是想讓她高興,讓她不要再為他擔憂,讓今天對她來說是快樂的一天,讓她不用再多想別的事情。
車程很長,沒想到回家要花上這麼長時間。拉斯穆斯必須時時用雙手抓牢椅子扶手,以保持平衡。
火車又過了另一座橋,搖晃著,開始做進站的準備。這時他看見一片水域,斯德哥爾摩市政廳斜斜地站在他面前,驕傲而自信地盤踞水畔,在那兒歇息著。火車放慢速度,有點被自己先前公牛般猛衝進城的方式壓得喘不過氣來。
但她還沒完全平復。她彷彿必須親口說服自己,使自己鎮定下來。
「在哪兒?我沒看到!」
拉斯穆斯羞赧不安地笑著,笑到整張臉扭曲,一副局促不安又沮喪的怪相,就只是為了表示他很高興能夠獨自坐在這寶座上。
「反正現在幾乎還是夏天嘛……」換莎拉試著開口,但也講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