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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和「從此以後」。在這兩者中間的缺口,只有一個永恆的印象:一個只穿著內褲的大男孩,一直哭,一直哭。
他無法把整句話好好講完。
過去這幾天,他只睡了不到兩小時。鬍子沒刮、臉沒洗,藍色眼睛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眼神中滿是倦怠與無盡的哀傷。
「只有這些嗎?沒有別的?」
「我們先不提這個。請你回答我,為什麼你們不來?」
他的愛人隨時都會斷氣,他絕對有義務在場。
她繼續雙手抱在胸前,越抱越緊。
「你實在不應該太苛責他。」
身為將死之人的父親,他完全有理由呼天搶地,如果哈拉德這時火冒三丈、指著本傑明破口大罵,本傑明完全可以理解。
父親就這樣坐著,等待子女找到正確的章節。
他們只能靜靜地看著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有些粗魯地將毛衣塞到本傑明的手上,本想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卻顯得很不友善。
隨後,本傑明沒來由地問道:「為什麼身為雙親的你與莎拉在得知拉斯穆斯染病之後,從未來探病?」
在一個人眼裡,某條路才是正確的道路;末了,這條路的盡頭卻只有死亡。
哈拉德被問得困惑不已,但還是努力找答案。
她努力想著,該怎麼說才好。
「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關於我們兩人,你們究竟是怎麼想的?」
本傑明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本傑明嘆了一口氣。腦中千頭萬緒,卻始終無法明說,只能化為一聲長嘆。
他們最了解他了。
她非常努力地要自己保持冷靜。別哭,別讓情緒潰堤了。
哈拉德朝自己親愛的兒子投去一瞥,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保護、喜歡甚至關心一個人,又有什麼用?有什麼意義?
「可是你也知道,斯德哥爾摩的房子夠難找的。」
他們既不了解,也找不到確切的措辭來形九*九*藏*書容。
他能夠輕鬆地翻閱《聖經》,熟練地背出使徒掃羅寫給加拉太人的信。只要從信中挑出一句話,他就能夠將他們所有人定罪。
「拉斯穆斯很崇拜他的。」話剛說完,他就聽出自己的口氣有多麼酸。
哈拉德小心翼翼地搬來一把椅子,靜靜地擺在離本傑明約一米處。
她走出休息室,在走廊上攔住本傑明,將毛衣遞給他。
「我們也許不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但是,我很確定,拉斯穆斯是愛我們的。」
莎拉還待在小小的休息室里,似乎正在安排些什麼。她聽見聲音,抬起頭來,兩人目光交會。他點點頭,覺得自己放哈拉德一人守著拉斯穆斯,實在不太好意思,應該向她賠個不是。
這當中一定出了什麼錯,而且是很嚴重、不可原諒的錯。
他真的——真的不該是這樣的。
手腕處的脈搏已經幾乎測不到了。
一直缺氧、無法自由呼吸,一定很痛苦。
他們永遠無法接受。
他們父子倆之間的討論與對話一向如此。父親代表了整個教會乃至教堂的威信。
他應該了解什麼?
好長一段時間里,兩人一語不發。
本傑明坐著,瞧著拉斯穆斯的喉頭。他的嘴巴半張著,彷彿一條被遺留在乾燥赤|裸岩壁上的魚,即將窒息而死。
他也知道,事實上,他現在不能離開拉斯穆斯的病床片刻,他甚至不敢去洗手間。
「不然我們今天怎麼會坐在這裏?不是嗎?」
她極為不悅地搖搖頭。
而且他也完全同意。
本傑明皺了皺眉頭,顯然對這樣的回答不甚滿意。
莎拉從袋子里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件手工編織的毛衣。
「我們不是都打過電話嗎?我們真的沒想到,情況會變得這麼嚴重、這麼緊急……」
「你的錯?什麼意思?」本傑明不能理解。
本傑明幾乎可以聽read.99csw.com見父親那乾涸、堅決、拒絕妥協的聲音,每當他提出一個問題或父親覺得他做錯事,父親總是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他停頓了一下,把臉從雙手中抬起,拉高音調:「本傑明,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拜託你,不要再怪莎拉了。她……不,不只是她,我們兩個都覺得……覺得良心不安……」
莎拉雙手抱在胸前,從他身旁踱步走開。
他該怎麼回應?該答謝嗎?該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嗎?
他再也看不見了。
「真是好看。」他用最輕柔的聲音說。
由於各器官組織逐漸壞死、失去功能,身體只能逐一放棄無法顧及的部位。現在只剩下肝肺、大腦與心臟等核心部位還在運作。
莎拉轉向他,冷肅的眼神將他從頭到腳瞧了個仔細。隨後她說道:「不管怎麼說,你就像我們的兒子一樣。」
本傑明搖了搖頭。
本傑明抬頭望著哈拉德,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對方。他的眼神並不嚴厲,也不帶有任何惡意。
他唯一能擠出來的,就是告訴她,他要回去照顧拉斯穆斯了。
從此之後……
現在,身為父母的兩人就站在這裏,都沒有盡到應盡的義務。
「我說,關於我和拉斯穆斯的關係,你們到底有什麼想法?你們到底說了什麼?」
織了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毛衣,又有什麼用?有什麼意義?
多年前他們兒子生日的那個早晨,他們的兒子只穿著內褲,站在房間門口對他們大吼「我是同性戀!」的那個早晨。他擺明了就是要讓他們知道,讓端著托盤、蛋糕與禮物的他們像傻瓜一樣呆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原先精心規劃的安排,最後被狠狠潑了一盆冷水。從此以後,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坍塌了,他們一直習慣的生活也瓦解了。
父親耐心地等候子女翻到他們準備要閱讀、朗誦的章節。本read.99csw.com傑明的妹妹對於《聖經》篇章的正確位置永遠一問三不知,而本傑明總是能夠迅速又正確地翻到。他相當引以為傲,假如能夠更迅速翻到正確的章節,就能證明自己的基督教信仰更純正、更真切。
「但我不能稱你作媳婦,」她馬上補了一句,還不屑地哼了一聲,「你連女婿都不算。」
有時,他聽起來就像在呻|吟。這時本傑明就會感到格外不安。
「不管了,隨便你怎麼想,」莎拉的口氣中帶著責難,「但是哈拉德就是這樣想的。」
想是這樣想,她還是在科彭鎮的家裡織了這件毛衣。
「你就穿上吧!我想,尺寸應該跟你差不多。」
最糟糕的是,他一定也知道這一點。
「喏,穿起來吧!」她低聲說道,「你好像著涼了。」
「就像《加拉太書》第6章第7節所寫的一樣:不要自欺,神是輕慢不得的。人種的是什麼,得的就是什麼。」
「瑪格麗特?請你現在翻到《箴言》第13章第20節,我們要再讀一段上帝留給我們的箴言。請朗誦給我們聽!」
他們的父親看起來總是那樣心平氣和,穩重、沉著。
要不然,我們今天怎麼會坐在這裏?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時間已至半夜,情況一如往常,他的呼吸就像最近24小時一樣,痛苦急促。他乾瘦喉頭上的皮膚不住地顫抖,每吸進一口氣就脹大起來,彷彿一個小小的風箱,一下脹得緊繃,一下又抽得乾癟。
他們知道,他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樣的。
莎拉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哈拉德將臉埋在手掌之間。原因很簡單:他實在無話可說。
但他還是努力說服自己:一分鐘,不多,一分鐘就好!然後他走了出去,離開病房來到長廊上。
本傑明注視著哈拉德。
哈拉德感到羞赧不已,但還是為自己辯解著:「然後其他read•99csw.com人就會說,哦,對啊,對啊,要在瑞典首都找房子真是不容易。然後我就能夠把話題轉到『斯德哥爾摩房子夠難找』這件事情上。」
瑪格麗特用怯懦、羞澀的聲音,讀著自己翻到的《聖經》篇章。她知道,不管自己多麼努力地找,最後還是會找錯。
「犯罪的人有禍了,正直的人有福了。」
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完全於事無補。
「唉,我該怎麼說呢?你現在又和我們如此親近,像是一個……一個兒子。」
乾燥破裂的嘴唇。深深凹陷的雙頰。半開半合的雙眼。
「你問我們怎麼說啊?我們就說……他和一個好朋友住在斯德哥爾摩。」
「嗯,這樣啊?本傑明,現在打開《箴言》第14章第12節,我們來讀一讀。」
就像一把鐮刀,猛然劃破,將他們和自己至親至愛的兒子永遠分離。
一想到在家裡廚房或教會王國廳所舉辦的無數讀經會,一想到自己從小到大做的所有筆記,本傑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不管父親說些什麼,他總能用《聖經》里的話證明自己的話是絕對正確的。最後父親一定是對的,他完全沒有爭辯的餘地。
本傑明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將背挺得筆直。他感覺自己必須離開房間,舒展一下筋骨,恢復腿部的血液循環。雖然他的眼神相當集中專註,卻不忍繼續注視自己愛人飽受病魔摧殘的垂死面容。
他們永遠無法了解。
本傑明乖乖聽話,穿上毛衣。
莎拉看來又累又絕望。
這句沒說完的話,就像夫妻倆的罪責一樣,飄蕩在空氣中。
「是啊,斯德哥爾摩的新公寓房價,竟然比在科彭鎮買一整棟房子還要貴!這太明顯了,一定有人在炒作嘛!」
本傑明哼了一聲。
她完全不由自主,簡直像中了符咒一樣!
以前……
「不,等等!」莎拉連忙叫住他,「這些年來,哈拉德一直沒九*九*藏*書有機會和拉斯穆斯獨處。這次,你就讓他們獨處一下吧……這一點……請你……請你了解!」
數日以來,他的雙腳已呈現紫色。
他們開始推卸起責任來。
「是啊,我們本來以為還能拖很久……」
哈拉德的臉頓時紅得像西紅柿。他清清喉嚨,一邊吞咽口水一邊問:「那你們呢?我都給過你們買車票和其他用途的錢啊。」
其實已經沒救了。管他的,只要他不要繼續受苦就好了。
她沒哭出來,聲音卻突然斷了,彷彿胸口挨了重重一擊,斷了氣。
兩個不完整的句子,囊括了同一段時間缺口。到處旁敲側擊,一直保持距離,絕不單刀直入。
護士小姐早已叮囑過:若是拉斯穆斯需要更多嗎啡,請隨時告知。嗎啡可以協助他呼吸順暢,但也會加速他的死亡。
本傑明伸出手來,想輕輕摸摸莎拉的臉頰,卻被她直接躲開了。
兩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拉斯穆斯。
「噢,莎拉,」本傑明溫柔地說,「我剛剛才跟哈拉德說過,你們能來,我真的很高興。你也知道,我的父母根本……」
他完全無法爭辯。
「跟一個『好朋友』?」
他想向她解釋,自己的背已經相當酸痛,必須出來活動一下。
「這是我為拉斯穆斯織的毛衣,剛織好的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尺寸可能大了一點,他實在太瘦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我曾經努力想說服自己,會變成今天這樣,真的不是我的錯。但是,拉斯穆斯,如果這真的是我的錯,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太荒謬了,真是太荒謬了!這一切真是太可悲了,可悲到讓人病態地尖笑出聲。
「以前……以前他們的關係是很親密的,他們會一起到森林里露營,去湖邊釣魚。哈拉德一直想把拉斯穆斯當成大人看待,像個成年人一樣……」
「抱歉,我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沒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