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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已經遠去,不再回頭。
但是,他早就不屬於他們了。他早已完全屬於某個陌生、充滿威脅、只有極為模糊概念的群體。這個群體不只恐怖、陰暗,而且還……屬於斯德哥爾摩。
不會再有人穿這些衣服了。
地下室成堆的紙箱里,擺著一沓洗得乾乾淨淨、摺疊整齊的衣服。它們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他們心焦又絕望,只能伸出雙手,告訴他:「我們很了解你,你是我們的小寶貝啊!」
他們一同在森林中漫步,哈拉德總會不厭其煩地教拉斯穆斯辨別不同鳥類的叫聲、鳥獸遺留的糞便,還有哪些菇類是可以食用、哪些又是應該要避免的。
他對著他們大吼:「接受我啊!不接受就拉倒!」
他們仍然試著對他講理,把他們覺得天經地義的事告訴他。
眼前這片森林,就是哈拉德留給拉斯穆斯的禮物。
哈拉德一直覺得:千錯萬錯,都是斯德哥爾摩read.99csw•com的錯。一定是這個五光十色、魚龍混雜的大城市把他的寶貝兒子變成這樣的!
到這個地步,他們真的有點急火攻心,覺得被冒犯了。這些同性戀如此急匆匆地挑戰大眾的觀感,有沒有搞錯?他們可是他的親生父母,他卻好像覺得他們一天到晚丟他的臉,一定要和他們切割乾淨似的!這太不合理,太不近人情了!
其實,從那件事以後,他們對他的愛並沒有消失。他們愛他,更勝於愛自己的生命,一直都是如此。他們也非常確定,他是愛他們的。
哈拉德最大的傷痛,還是因為兒子的離去——空無一人的睡房,小床,客廳沙發上、兒子最常坐著看電視的那塊凹陷處。
幾個月後,哈拉德和莎拉開車到斯德哥爾摩。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本傑明。
哈拉德常在噩夢中發現這座城市矗立在自己面前,又黑、又濕、黏滑泥濘,read.99csw.com瀰漫著腐臭味,就像一攤緩緩下沉的爛泥。
那個陌生、充滿威脅與敵意的群體已從他手上奪去了他的兒子。他只能對著風、對著陰影呼喚拉斯穆斯的名字。哈拉德知道,這份悲痛將會多麼沉重:他將永遠失去他,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他們將希望維繫在這些假設之上,然而現在,這些假設通通遭到了最嚴厲的質疑,即將悉數瓦解。
其實。可能。內心深處。
當哈拉德在森林中徜徉,突然轉身,想告訴拉斯穆斯他的新發現時,他才赫然驚覺,自己獨自一人……
他開始擺起了架子:「我很快樂啊,怎樣?」
噢,愛情,如幻肢般的痛楚。
拉斯穆斯既興奮又害怕地聽著,他爬到爸爸身邊,把小手伸進爸爸寬大、厚實、溫暖的掌心。
有時,他們也會起個大早,在湖上划著獨木舟,或撒網抓魚。清晨的霧氣仍映照著晨光,籠罩在鏡面般九-九-藏-書閃亮純凈的湖面上;潛鳥也沒閑著,在樹叢后湖的另一邊鳴叫著。
是啊,它們究竟在等什麼?
但是,無論他們如何循循善誘,他就是不買賬。他們終於意識到,這次他們真的要失去他了。他們不得不最後一次,更加低聲下氣,幾近搖尾乞憐地說:「我們希望你快樂就好。」
他已經失去這個兒子了。
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你!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你是我們的親骨肉,世界上有誰比我們更了解你呢?你說你自己是、你可能覺得自己是,但其實你不是,在你的內心深處真的不是這樣的!
一想到自己竟然失去了兒子,哈拉德就絕望不已。
他們真是嚇壞了。
聽到這句話,他才真正放鬆下來,滿意地看著他們,說:「很好,我也愛你們!」
他們再也不敢直接說出心裏想的:「你不是這樣的!你不可能、也不可以這樣的!」
他握住了另一隻手九-九-藏-書,那是本傑明的手。
拉斯穆斯已經從人間蒸發了。
他對孩子的思念變得如此強烈,以致內心深處隱隱作痛。
兒子的手曾經藏在哈拉德厚實的大手掌內,然而他的手越長越大,細緻的皮膚漸漸變得粗糙、厚實,最後他放開了,不再願意握住爸爸的手。
他們坐在林間空地上,準備野餐時,爸爸還會告訴兒子全維姆蘭省各種妖怪故事與鄉野傳奇。「小妖精無法忍受教堂鐘聲,因此老是朝教堂扔石塊,想把它砸壞,」老爸邊說邊指著附近一塊長滿苔蘚的大石頭,「你看,這就是其中一塊石頭喲!」
他們只能言不由衷地說:「好,我們接受你!對不起,原諒我們!我們都愛你!」
哈拉德知道,莎拉的感覺和他一樣;那種如幻肢般的痛楚,彷彿某人已經遠去,不再回頭。
他不禁回想起某個秋高氣爽的清晨,獨自走在森林中的情景。當時剛進入獵鹿的季節,地面還凝著read.99csw.com一層厚厚的朝露,濕潤的秋意沁涼入骨,使人直打哆嗦。周遭林間遍布著地衣,空氣中充滿松針與楓葉的味道。天哪,那些斯德哥爾摩的都市貴族是永遠無法接近、體會這種美好的。這才是人生啊!假如這些衣著講究的先生(或者說,小姐)能夠體會這其中一丁點樂趣,他們就不會一直騎在駿馬上,裝出那高人一等的模樣。有時,當他獨自在森林中徜徉,四下無人之際,他會高聲大笑:哈哈!
剩下的,只有離去與空虛。
但是,他做了一件他們永遠不會做的事:他竟然對他們的愛開出條件——「要是你們不接受我,我就跟你們一刀兩斷!」
有時會出現完全相反的影像:在光鮮亮麗大廳里舉辦的狂歡舞會,喝不完的葡萄酒、白蘭地與利口酒,還有一大群既下流又鬱悶的男同性戀,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拐騙像拉斯穆斯這樣純真無邪的少男,把他們拖入同等悲慘、萬劫不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