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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突然發出一聲哀號,異常凄厲,彷彿直接向上帝提出控訴。在將來的短短几年內,上帝將會徹底辜負她的期望,但此時的她仍然毫不知情,還以為這上帝真能夠改變現實,或者……命運。
但是他們還能怎麼辦呢?莎拉還是熱情地抱了本傑明一下,直說他看起來氣色真好。哈拉德則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本傑明的手,就像真正的男人之間握手那樣。
「我明明就沒有打滑!」哈拉德也惱了,高聲抗議。
有時,她和本傑明的關係似乎比和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親密得多。
本傑明嚴厲地盯著拉斯穆斯:「拉斯穆斯,你現在就說清楚!」
莎拉聽不下去了,她直接走進廚房,開始洗碗,就像她每次被惹惱時的反應一樣。她知道一定會有人怪她,不過她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一不留神就會流露出這種恐懼、不安的情緒。
莎拉轉過身來,瞪著拉斯穆斯。
這樣的眼神又如何能逃過莎拉的眼睛?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有多難過、多痛苦?因為你不接受我嘛!你只會一直罵人,鬼吼鬼叫:『尊重我!尊重我!尊重我!』」
最後還是本傑明回答,他的聲音平靜異常:「不太好。拉斯穆斯不太好。」
「我知道!我又丑、又壞、又有病、又噁心!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啊?」
拉斯穆斯則惡狠狠地回瞪著他:「我恨你,我恨你!」
為了他,她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他在他們心中仍舊佔有最重要的位置,但她已經在失去他了。
她感覺自己在耳語,卻又不那麼確定自己正在耳語。也許她其實正在大吼大叫著。
莎拉停下手邊的動作,仔細地檢視著自己的親生兒子,然後說道:「你一點都不健康,你現在瘦得只剩皮包骨!」
突然間,她明白了。
此刻母親對他所提出的指控,就是他上百、上千次覺得自己污穢的罪行。
「見鬼,你老實說不就好了?一路上滑得要死!哈拉德,你有好幾次幾乎要滑出路邊去了!」
「本傑明沒有亂搞,」拉斯穆斯喃喃地說,「是我的問題……」
哈拉德看著兒子臉上的斑點,感到一陣噁心。他狠下心來,用夾著輕蔑與厭惡的聲音告訴他:「你覺得我現在還關心你嗎?你還會這麼認為嗎?別鬧了!read.99csw.com我說你自己看著辦吧!你們不是以自己為傲嗎?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本傑明正準備把奶油加到裝著水果沙拉的湯鍋里,他們唯一能夠拿出來請父母的就只有這樣東西。但是莎拉堅持由她來拌奶油,她一邊端著塑料碗,一邊責備拉斯穆斯和本傑明,平常都不回去看看,打聲招呼。
兒子囁嚅一聲,想要抗辯。
「爸,你煩死了!我受夠你了!」拉斯穆斯吼回去,「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聽到沒?我們其實什麼都不必說的。我們其實可以不用再見他們了!」
「上帝!這不是真的,請你告訴我,這不可能是真的!」
「不!」莎拉從後方的水槽邊出聲抗議,「臭小子,你懂什麼?你在乎過什麼?你從來就不在乎你老爸的感受!」
她納悶極了,這到底是種什麼感覺?她又該怎麼感覺?她曾經努力想象這會是什麼情景,她讀過報紙、看過電視節目,她實在非常擔心,這一點他們總可以諒解吧!她一再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發生這種事,本傑明和拉斯穆斯已經在一起了,他們不會被傳染的!她一直相信,只有那些行為不檢點的傢伙才會被傳染……她知道這種想法要不得,可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拉斯穆斯在萬般絕望中轉向母親,做出她一直暗自希望他做的:在她面前屈膝下跪,向她哀求。
「總比把自己撞死好!你看,不敢大聲說了吧。因為你理虧,你知道我才是對的。」
莎拉搶在哈拉德前進入公寓房間,帶著不可思議的眼神左顧右盼,怎麼都不肯相信,像拉斯穆斯和本傑明這兩個年輕男孩,怎麼能夠保持居家環境整齊清潔。
「我真的很難過,我也不想變成這樣!親愛的媽媽,你人最好了,請你別再責怪我了,好嗎?」
「聽好,你給我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最後終於被她瞧出點不對勁了。一件襯衫隨意地掛在椅背上,她馬上拾起襯衫將它折好。桌上還擺著剩下沒收拾乾淨的早餐,一個裝著吃剩的酸奶的臟碗,竟被當成煙灰缸使用。地板上堆了許多有封套、沒封套的唱片。
「老天爺,他還真會磨蹭。」
當本傑明正準備再度敲門,洗手間的門終於開了。拉斯穆斯九九藏書走到他們面前。
「我們整修了廚房,還在客廳里加裝壁板,現在家裡總算變得比較體面一點了。我最近開了一門教老人們烹飪的課程,你爸還在合唱團唱歌呢!哈拉德,你不是很會唱男中音嗎?來嘛,唱幾句給我們聽聽!」
莎拉忍不住插嘴:「你們不是一直說彼此相愛嗎?很好,現在你們連向對方保持忠誠都做不到!」
「你一定不相信這就是我們的選擇吧?」
她用緩慢、絕望、帶著譴責的語氣說:「如果你們不隨便跟別人亂來,就不會這樣了。」
「人體也許能夠承受住一次病發,也許不行;有時說不定還能夠承受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病發。一次病發可能先消瘦15公斤,再增回3公斤。此外還會掉發,但也可能會長回來。因為用藥的關係,身體有些地方會出現腫脹,並且會出現嘔吐。病人會覺得自己死定了,但還是有生還的機會。但也可能沒有。有的病人還能夠回到工作崗位,有的人可能連自己換衣服的力氣都沒有。有些病人可能很快就死了,有些則可能拖上五年。」
前來應門的人是本傑明。計劃失敗,他們沒能給拉斯穆斯「驚喜」。
本傑明說,拉斯穆斯正在洗手間「盛裝打扮」,還沒出來,真是不好意思。
哈拉德大聲咆哮:「我懂,我全懂了!我只是不想懂而已!把你的東西收一收,我們回家去!我出去發動車子,現在就走!」
拉斯穆斯對著愛人大吼:「要你多嘴!」
最後這幾年,她一直非常注意拉斯穆斯和他的伴侶的健康狀況。她一直擔心著,擔心最壞的狀況是否會發生,她和哈拉德恐懼不已的「黑死病」是否已經牢牢攫住了這兩位年輕人。
她再看著拉斯穆斯,頓時了解真相。拉斯穆斯刻意避開她的眼神。
「說真的,你們好嗎?」她耳語道。
莎拉意有所指地朝本傑明眨眨眼,好像兩人是一夥的,要和哈拉德作對。這幾年來,本傑明和拉斯穆斯成為情侶以後,莎拉想盡辦法,努力讓他融入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本傑明說過,身為耶和華見證人是不能慶祝自己的生日的,但莎拉在此展現了細心的一面,不僅將他的生日記得清清楚楚,還親手為他織毛衣。如果有必要,她甚至會與他一九九藏書起密謀捉弄拉斯穆斯。她親吻他,擁抱他,將他當成自己的兒子……
莎拉根本不理他。現在是關鍵時刻,她必須知道真相。
哈拉德聽到這個答案,還必須裝得非常滿意。
「總比在路上像烏龜一樣爬好,哼!」
而他站在房間中央,對著他們大吼大叫,口沫橫飛,破口大罵。
是啊,他們有必要知道這麼多嗎?他們怎麼不開車直接回到科彭小鎮,回到一切熟悉的景物,有著庭院與大門的房子,那條通往歐顏鎮與阿爾維卡的路,托許拖拉機有限公司,馬丁腳踏車行,維德瑪文具店,愛絲崔德女性髮廊,協會銀行,省立信託銀行,圖書館,教堂,菲律賓咖啡廳,狩獵協會,兄弟教會,科彭鎮運動俱樂部,Konsum超市,醫院與健康檢查中心,森林里的露天舞會。這些熟悉的景物構成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為什麼非留在這裏不可呢?
「是我……把你生成這樣的嗎?」
莎拉絕望地喊道:「不,哈拉德,你不懂!」
她放下刷子,開始用抹布擦拭流理台牆上的瓷磚。
她就站在這裏,準備為他赴湯蹈火,為他付出一切。
不,哈拉德再也受不了了。經年累月所累積的怒氣就在這一刻爆發。
「這裡是有點亂,」本傑明結結巴巴起來,羞赧地把碗盤收拾乾淨,隨後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收拾散亂的唱片,「我們不知道你們要來。」
本傑明一面請拉斯穆斯的父母坐下,一面緊張地敲著洗手間的門,要拉斯穆斯行行好,趕快出來。
哈拉德猛然站起身來,堅決地表示他們必須走了。
「不會,路上不會很危險。」哈拉德囁嚅了這麼一句,馬上就被莎拉打斷。
這時,哈拉德的歌剛好唱完了。他不禁抱怨:「喂,你們不是叫我唱歌嗎?我都唱完了,都沒人在聽啊!」
哈拉德忍不住喊道:「喂喂,搞什麼?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莎拉繼續拌著奶油,哈拉德則笨拙不已地唱著「幽谷之中,綠意盎然」。就在這時,莎拉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竟直接脫口而出,她說她覺得拉斯穆斯看起來其實一點都不健康。不只不健康,還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哈拉德困惑不已地插嘴:「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按下門鈴之前,他們就已經開始高聲九_九_藏_書唱著「祝他長命百歲」。沒錯,到頭來還是莎拉出的餿主意,她總是喜歡裝腔作勢。
日後,她會一直懊悔自己所做的判決。午夜夢回時,她總會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多麼希望自己沒說過這句話。但她當時確實親口說出這句話了。
哈拉德打斷她的話:「我們沒必要知道這個!」
「你明明就有!我跟你說,本傑明,千萬別聽他的,他說謊,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都不想再念叨他了。他根本就是個超速狂!」
莎拉緊緊地擁抱他,就像對本傑明那樣,親熱地喊道:「你看起來氣色真好!」
「忠誠,忠誠,有這麼難嗎?就像我和你媽一樣!就像所有有羞恥心的正常人一樣!」哈拉德繼續對著他們吼道。
「我沒有!」他憤憤不平地答道,「那只是用來遮粉刺的軟膏而已。」
說也奇怪,只要本傑明一開口,包括拉斯穆斯、哈拉德和莎拉,所有人全都安靜下來,彷彿被他所說的話催眠似的。
「我的確不需要洗碗!」莎拉絕望地吼道,「我只是想幫忙而已!」
「拜託,問題不在這兒!你想一想,家裡沒有女人哪!」莎拉滿意地瞧著本傑明像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轉,努力地想把房間收拾乾淨,一時難掩心中的勝利感。
其實她知道,拉斯穆斯和本傑明都很愛乾淨,但她還是忍不住這樣想。
「其實現在還不完全確定,」本傑明努力想緩和這個火爆的場面,「病況的發展會呈現周期性,反反覆復,不太穩定。」
然後,他們所有人就這樣僵在門口,害羞起來,一句話也接不上。
哈拉德和莎拉已經說好:如果兒子感到不舒服,必須由他自己來告訴他們。
「怎麼搞的?你化妝啊?」
莎拉推了哈拉德一把,要他先回答。
這時,一個恐怖的想法閃現在莎拉的腦海。這想法實在太恐怖,她不得不說出來。
「不,哈拉德,我們現在必須冷靜。先坐下來,像個大人一樣,坐下來,好好溝通,說清楚。我們現在不能恐慌。」
她必須證實她的懷疑。
「你一定要洗碗嗎?」拉斯穆斯吼回去。
但她表面上什麼都沒說。
莎拉凝神端詳眼前的兒子許久。隨後,她做出了自己的判決。
他伸出手,想碰碰拉斯穆斯的額頭,但被兒子直接躲開了。
隨後九_九_藏_書,他將手指擦過臉頰,證明老爸先前以為是脂粉的東西,其實是為了掩飾臉上逐漸冒出的斑點。
本傑明和拉斯穆斯都沒有答話,只是彼此交換一下眼神。那種眼神,就像從懸崖上墜落、發現一切已經太遲的人會出現的眼神。
莎拉知道這隻是玩笑話,也跟著乾笑幾聲。她索性跟著逢場作戲,帶點挑釁意味地敲打著洗手間的門,對兒子喊道:「好啦,不要再鬧啦!趕快給我出來,老娘來『查房』了!」
然後,莎拉繼續機械式地瘋狂拌著奶油,她的丈夫則繼續在桌子與廚房之間的狹小區域來回走動。
她聽見這句話從自己的嘴裏冒出來。
「注意你的心臟,哈拉德。」莎拉試圖安撫老伴,然而現在的哈拉德活像一頭狂怒的野獸,粗魯地推著拉斯穆斯,拉斯穆斯不住地往後退。
他實在太有教養了,在這種腹背受敵的狀況下,竟然還可以問他們:「一路從科彭鎮開車到斯德哥爾摩,還好吧?路面會不會很濕滑?」
她真是不懂,他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壞、這麼蠻橫?他甚至不願在她面前安靜片刻,讓她抱抱他,搖搖他,保護他免受外界一切誘惑與傷害。
「你們兩個在這裏要求我和莎拉接受你們的選擇,了解你們、尊重你們,你們嘴上老是掛著一堆『公平、正義』的狗屁字眼,還有那些笑死人的示威遊行……」
事實上,拉斯穆斯一發現父母就站在門外、準備要給他驚喜,就嚇得躲進洗手間,死都不肯出來。
拉斯穆斯轉向本傑明。
「你只會對著我們鬼吼鬼叫:『接受我!尊重我!』」哈拉德更加怒不可遏,「我接受你,我尊重你!所以我現在快悶死了!我受不了了!」
這時,哈拉德猛然打斷本傑明的話,他再次強調,自己不想知道這麼多,他不需要知道這些。但拉斯穆斯擋在他面前,告訴他,現在他必須知道這些細節。
拉斯穆斯生日過後幾天,他們在沒有事先知會的情況下來到斯德哥爾摩,想給他一個驚喜。
突然哈拉德眉頭一皺。
莎拉向後退了一步,仔細打量兒子,馬上就發現他變得異常瘦削。
「老天爺,他的腦袋是怎麼了?我聽說人腦是會變質的,腦袋壞掉的人就會變成瘋子,這是真的嗎?」
「你們真愛聽音樂啊。」她酸不溜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