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只有心愛的人。

「拉斯穆斯，你看，原野那邊！」他近乎無聲無息、悄悄耳語，同時伸手為兒子指出方向。

「來吧。我們應該讓他和拉斯穆斯獨處片刻。」

他知道，當自己踏出這間病房，就意味著訣別。

媽媽在他耳邊低語，彷彿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隨後，她將手臂保護性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

站在那兒，靜靜地瞧著他們。

他努力控制，使自己不要眨眼，努力保持下去。

母親早就千叮嚀、萬交代，要他把小睡衣穿上。然而他還是一直窩在陽台上，流連忘返，直到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消逝無蹤。

本傑明絕望地搖頭：「可是，我看到……」

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進來，看似匆忙，卻又氣定神閑。她量了量病人喉頭處的脈搏，一語不發，聚精會神，表情相當嚴肅。

父親將溫暖的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們不想再重複一遍。

「現在的你，好美，好安詳。你再也不痛了，這樣，我也不會痛了。」

本傑明又吸了一口氣，但這次，他的愛人卻沒能跟進。九*九*藏*書

拉斯穆斯知道，這隻麋鹿正盯著他，仔細打量著他。

他們似乎希望藉著這最後一口氣，將他們所熟悉的世界、生命，甚至彼此，全部定格，牢牢記住。

又短又急，吸氣，呼氣，三次，四次。

這又是對誰發出的信號？通過這些信息，他究竟想聯繫誰呢？

「現在的你，好美，好安詳。」他低語著，「你再也不痛了，這樣，我也不會痛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帶上身後的門。本傑明甚至沒發現他們已經離開病房。

夕陽逐漸沉入遠方的峽灣，夜幕降臨，湖面在白晝時種種富麗多彩的光影變化也趨於平靜。最後一抹斜陽照進剛擦拭乾凈、閃閃發亮、面對著陽台與海面的窗上。他們千呼萬喚的夏季時光尚未真正開始。

與眾不同，遺世獨立，不屬於任何群體。

隨後，這頭奇特的聖獸走回森林里，無聲無息，彷彿不曾存在過。

他將無人可愛，無人可保護，無人可守護，不需要再顧及任何義務和責任。簡單地說，他自由了，完完全全自由了。

本傑明貼近拉斯穆斯ｒeａd.9９ｃｓw.cｏｍ的臉頰，彷彿要將他臉上每一道紋路永遠封存在記憶深處。

彷彿是他的身體所發出的某種信號，某種信息。

「他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莎拉溫柔卻堅決地推推哈拉德，將他帶離病房。她的口氣無比溫柔，彷彿正對小嬰兒說話。

他的呼吸非常短促，甚至完全停頓。有10秒鐘到15秒鐘的時間，他完全沒有呼吸，隨後他才又開始呼吸。

愛撫著他的臉頰、稀疏的頭髮，與病魔的搏鬥已然畫上句號，拉斯穆斯的臉竟突然變得平滑起來。本傑明不禁微笑，從眼前景象看來，他的愛人彷彿只是小睡片刻，很快就會醒來。

他不時地把手伸進莎拉帶來的白色大塑膠桶浸一浸。他們計劃整天待在森林里，所以事先準備了野餐盒，有熱巧克力、三明治和塗了乳酪與果醬的雞蛋糕。他們準備繼續前往附近一處砍伐過的再生林，希望能在那兒找到覆盆子。如果那兒有夠多的覆盆子，莎拉就可以用這些野莓釀果汁了。

至此九九藏書，光線已經完全消失。沁涼的夜使他柔軟、稚嫩的身體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拉斯穆斯應著，不耐煩地將母親的手臂甩開，朝這頭陌生、奇特的動物靠近一步。

與眾不同，遺世獨立，不屬於任何群體。

本傑明將臉龐貼近拉斯穆斯，彷彿想要驗證自己所見不假。他略帶不悅地低喃自語，彷彿想徹底否認莎拉剛才說的話。

他想要永遠受到這道光線的映照。是的，永遠。

一隻白麋鹿正在開闊的原野上漫步。其實它的外形和其他麋鹿沒有什麼不同，只有顏色不一樣，然而當它從陰暗濃密的樹林中緩步而出，彷彿一頭只有在北歐古冰島神話中才會出現的聖獸。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又將這句話重複了兩次，好似要將這句話變成一首小小的短詩，永遠印在自己的心裏。

她為什麼這麼說？

「不，不，不！我看到他還在呼吸！」

「看到沒，拉斯穆斯？白色的麋鹿！」

淚水早已潸潸而下，浸濕了愛人的臉龐，他卻渾然不覺。

他們居住的城市又窄又暗，這裏映照著某種奇異、近乎虛幻不實的光線。

他的呼吸又暫停了。這次，ｈttps://reaｄ.99ｃsｗ•ｃoｍ連守在床邊的本傑明都暫停了呼吸。

然而斜陽自顧自地繼續下沉，終於消失在湖對面的樹叢後方。沒有了陽光，他們馬上就會感受到涼意，不得不進入室內。

暮夏時分，莎拉、哈拉德和拉斯穆斯在森林里漫步。莎拉和拉斯穆斯蹲坐著，采著藍莓。拉斯穆斯用他金黃色的漱口杯裝他剛摘下的藍莓。這隻漱口杯就是他的幸運金杯，每次他們到森林里采藍莓，他一定會帶著它。

愛人的頭輕輕地垂落下來，轉向他。那空洞、迷茫、顯然已經無法看見任何東西的眼睛直視著本傑明，眼神越過他，望向遠方……

麋鹿抬起頭來，朝他們的方向望去。它就靜靜地站在原地好長一段時間。

就像沉入一片深郁陰暗的湖水。

但他不想，不想要這樣的自由……

哈拉德突然急切地對母子倆打手勢，示意他們過來，但要保持安靜，不要出聲。對面有樣東西，他們一定得看一看。

本傑明還坐在拉斯穆斯身旁，但是拉斯穆斯已經不在了。他已經撒手，進入另一個世界，擺脫人間一切風風雨雨。

「看到啦，看到啦！」

他可能還做著好夢呢。

然九_九_藏_書後，她嘆了一口氣，向後退了一步，彷彿要為哀悼者騰出一點空間。她親口證實了莎拉已經知道的事實。

他們一起深吸一口氣，這將是最後一口氣。

海與天，斜陽與晴空。

他們一起度過最後這些日子的這間病房，儼然已成為聖廳。拉斯穆斯已經成為聖人，病房裡的一景一物，病床、紊亂糾纏的被單、沉悶又帶著甜味的空氣、盛水的玻璃杯、食鹽水、點滴架，一切都已成為永恆的聖物。

他知道，只要他一離開房間，他就不再屬於他已然習慣的「我們」。他將會孤單一人，他就只是本傑明，他會徹底失去自己原有的身份，他將會無依無靠。

因此，他只有努力拖延當下，貼緊愛人的臉頰，努力抹平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愛撫著拉斯穆斯的雙頰，撫摸著他的髮絲，親吻他，對著他低語。

只有他，就只有他無法隨之變得神聖。

「他停止呼吸了。」莎拉耳語。

是我把你生成這樣的嗎？

「他沒有呼吸了。」莎拉重複道。

「噓！」

不，不，不，不。

與眾不同，遺世獨立，不屬於任何群體。

護士小姐取出聽診器，聚精會神地聆聽，尋找著病人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