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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不要。」
他溜到門縫前,探頭朝裏面瞧。
拉斯穆斯的話句句屬實,正因為這樣,本傑明才無言以對。
他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的某種呻|吟聲,嚇得他又尖叫起來,跑得更快了。他非常清楚:有人正在後頭追他!
拉斯穆斯掙脫本傑明的懷抱,翻身從床上爬起,走到窗前。此刻,他站在窗前,定定地瞧著那輛正在清掃空蕩街道的清潔車。
不然,你們就自己做做看啊!看你們能撐到什麼時候。除了輸血傳染以外,其他的你們什麼都沒提。
沒人回應。本傑明穿著睡衣,孤零零地站在拼木地板上,感到一陣寒意。
他極度自卑地吐出這句話。
他多想告訴拉斯穆斯,這不是真的。
由於牙醫拒絕為HIV陽性帶原者看診的事例層出不窮,滬丁厄醫院乾脆在1988年開了一門針對全國艾滋病患者的牙科門診。
他嚴肅的目光牢牢盯住兩個孩子。
拉斯穆斯真是不簡單,獨自與病魔奮鬥了這麼久。
有那麼片刻,他和瑪格麗特恍神了。那位站在前方講台上、原本正在高談闊論的男子突然轉向他們,說:「關於基督,《聖經》上就是這麼說的!」
本傑明無助地望著拉斯穆斯。
他還來不及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見有人——應該是爸爸吧——從床上跳起來,就在他眼前硬生生、惡狠狠地將卧室的門關上。
就在拉斯穆斯斷氣的那一刻,本傑明輕撫著他的臉頰,輕聲呢喃。
「我了解……」
被檢測出HIV陽性反應的帶原者與艾滋病患都知道,自己最後將落腳何處——巨大的黑色垃圾袋。
隨後,他就被轉送到南區醫院第53號病區。他絕不是唯一一個被轉送到南區醫院的病患。他們在羅斯勒海關醫院已經待得夠久,久到都認識醫生了,儘管不想被轉院,不過到了最後他們還是得離開。
也許,報應就在這個夏季的夜晚降臨了。
對那些違逆上帝旨意的人來說,今天將是黑暗的一天。任何一個有罪的人,在上帝面前都將無所遁形。
現在,當下。
通常,申請到這裏工作的醫生本身就是同性戀,他們不計成敗,更不計毀譽,就是想以一種……有價值的方式,為自己的兄弟朋友提供醫療協助。
街上,一輛清潔車正在清掃著街道。
拉斯穆斯一屁股坐在暖氣前,雙手環抱在胃前,彷彿正在抽搐著。
瑪格麗特側身而睡,一隻手臂伸出棉被,彷彿想要握住什麼。嘴唇微微動著,像是要對誰說話。
這裏的病人大多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比方說那些患了卡波西氏肉瘤的可憐蟲。
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清潔車清掃街道,橘色警示燈打入窗戶之際,被男友最後的垂死掙扎給驚醒。
本傑明從床上站起來,想要擁抱拉斯穆斯。
「現在的你,好美,好安詳。你再也不痛了,這樣,我也不會痛了。」
所以,他只說了實話:其實拉斯穆斯還死不了,至少現在是死不了的。
「我讓人噁心!」
這些病患都是過去從沒進過醫院的年輕男性,其中有些人看起來很詭異。許多醫院員工認為,這些人淪落到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他從雲中來,每個人的眼睛都會看見他……」
所有粘在把手上、電話聽筒上、玻璃、瓷器上的細菌,所有從人體排出的血液、汗液、精|液、眼淚等各種體液里的病菌,那些大刷子就在這座永遠掃不幹九_九_藏_書凈的城市裡,一掃再掃。
他抱住他的愛人,想要保護他,使他不受傷害。但他的觸碰卻讓拉斯穆斯全身冷硬起來。
病患們可以在房間內看電視,整個病區甚至還聘用了一位「廚師」,不只負責下廚,還得品嘗自己所煮的菜色,確定沒問題才提供給病患。這位廚師名叫賀伯,是位有點年紀的「小娘炮」——醫院其他病區的人無不以詭異的眼神看待這位廚師。
痔瘡甚至一路擴散到臀部內,真是恐怖極了。從褥瘡的傷口就可以直接看到臀骨,面對這種情況,醫護人員除了穿上隔離服,還必須戴上塑料制的圍兜。將病患的身體轉過來時,所有的東西都髒得要命;傷口上沾滿了血,潰爛著,就像一團亂七八糟的醬汁……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牙科的情況也一樣,基本上找不到願意為艾滋病患看診的牙醫了。
這就是他的想象。
本傑明立刻見到耀眼的陽光將濃密的烏雲一分為二,由眾天使拱繞的寶座越過黑雲,直飛而來。
在床上,他們總是面朝同一方向而睡,本傑明會攔腰抱住拉斯穆斯,像是要保護他。他們正上方的牆上就掛著那張畫——完美的家庭、野獸與羔羊並肩吃草,只有天堂才有的景象。
他開始在這片熟悉的森林里拔腿狂奔,然而無來由的恐懼讓他根本就認不得眼前的路。突然,他一隻腳上的靴子陷進了泥坑,發出一聲悶響。它就那樣固定在泥濘里,拔不出來。
「拜託,我親愛的拉斯穆斯,你不會被當成垃圾丟掉的!」
然而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一切原本如此熟悉的景物突然變得無比模糊。正常狀況下,要他找到路根本不成問題,但此刻,他完全失去方向感與安全感。
此外,別忘了當初的那些恐慌情緒。
不需要繼續戰鬥下去了。
最近這幾年,大衛·鮑伊有一首歌叫《我們都是死者》,拉斯穆斯一聽再聽,簡直愛得不得了。其中一句歌詞格外動人,甚至帶著控訴與抱怨的意味,讓拉斯穆斯魂牽夢縈。
所有艾滋病患都遭到隔離,獨自躺在隔離病房內,外面隔著旋轉門,還配有門鈴。在這裏,醫院的規矩遠遠凌駕於人性考量之上。
恐懼一發不可收拾。
那一晚,他突然醒了。他扭過頭凝聽,的確有個聲音,但本傑明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他躡手躡腳地從上鋪爬下來,生怕吵醒睡在下鋪的妹妹。
「我想,我早就被傳染了。」
想想這幾年來的奮鬥。
他聽見的怪聲似乎帶有某種韻律,規律地撞擊著,又像一首曲調,有點像某人正在抱怨,正在哀號。聽起來有點像是媽媽。
拉斯穆斯躺在海關醫院的觀察中心時,就見過一個男子,每天瘋狂地買新鞋子,讓他看得困惑不已。
清潔車上的橘色警示燈又掃過好幾輪,光線屢次照進房間,就像從瞭望台掃進囚室的探照燈。
然而拉斯穆斯的不安就像一隻不停轉圈、極度暴躁的小老鼠,被關在小小的籠子里,又撕又抓。
「搞得我現在只能整天疑神疑鬼,怎樣都覺得不對勁!」
他怎麼會待在這種地方?怎麼會犯下這種錯誤?
這些——很抱歉,但的確罪有應得的人——竟然還要浪費這麼多社會資源及醫療經費,一想到這種事,就使人肝火上升!
他那隻又新又好看的水手靴陷進泥淖,拔不出來了。
拉斯穆斯在海關醫院最鮮明的記憶,就是那一整排從九-九-藏-書沒穿過的新鞋。
到了最後,那些被診斷出有艾滋病的病患常常還沒病死,就先發瘋了。
拉斯穆斯重複了一次,聲音依舊細若蚊蚋,語氣卻更加堅決。
第53號病區和醫院其他病區相比較,更舒適,也更溫馨。在那兒上班的,幾乎清一色是男同志和願意與同性戀往來的女性,他們會自己處理病區里的大小事,包括親手織窗帘、裝飾房間,甚至在床邊擺上小泰迪熊玩偶。住院的病患不只享有單人房,甚至還能使用舒適的多床式病房以及公共休閑空間。醫療人員藉由這種方式,消除病患對遭到隔離的恐懼心理。
「乖,不要哭,不要哭……」
然後,他幹了一件傻事,而且是最傻的事。
你們這些人要求別人不要怕,敢自己跳下來做這些臟活嗎?說話啊?
現在,他終於真正解脫了。
是想把街上老鼠都趕走,讓它們在另一座比較快樂的城市裡安享天年嗎?
「他們就這樣被裝在黑色垃圾袋裡面,我親眼看過,我知道的。他們對待死於艾滋病的病患,就像處理垃圾一樣。我不要變成垃圾,本傑明,我不要!」
當拉斯穆斯病重時,便直接被送進觀察中心。其實,進到這裏,就差不多和死人沒兩樣了。
「我說,別碰我!」
爸媽卧室的門微微開了一道細縫,從門縫間,他瞥見床頭小燈還亮著。他看見棉被下方好像藏著什麼東西,正不斷地蠕動著。
終其一生,本傑明從沒像現在一樣,愛得如此痛苦。
他大聲叫喊著爸爸和媽媽,不過沒有人回應。他舉目四顧,附近一個人都沒有。
至少現在……他是健康的。
「我讓人噁心!」
1987年通過一項政策,明文要求醫院對待所有病患必須平等、一視同仁。這樣的政策不只難以執行,更令人難以諒解:竟然必須平等對待所有病患!雖然病毒的傳染模式已經相當明確,包括交談、進入隔離病房等最平常的例行性|事務,皆已不需要這麼嚴厲的保護措施了。但是!不要忘記,恐懼情緒是根深蒂固的。對眼淚、唾液的恐懼感還是牢不可破,就算只是進入病房會客,也請戴上防護手套。
即便科學界已經發現艾滋病的傳染途徑,所有人仍舊疑懼難消。醫療人員拒絕相信科學家的見解,就怕一不小心自己也被傳染到。
在那裡,他被當成死人一樣對待。
本傑明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甚至聽見對方心髒的搏動與喘息聲。他本來應該待在溫暖的家裡,但他現在卻孤身在外,找不到回家的路,爸媽更聽不到他的尖聲哭喊。
其實,他離家只有那麼一小段距離,不應該迷路的。爸媽也許早就回家休息了,他們一定覺得,離家這麼近,他一定找得到路,所以就把他丟在森林里了。
本傑明完全明白拉斯穆斯在想什麼。
「爸?媽?」他心焦不已地喊道。
拉斯穆斯將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窗外就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庭院,籬笆,籬笆後方是那條能帶他遠離科彭小鎮的路,引領他通向歐顏,通向阿爾維卡。現在,他在這裏。
他只能獃獃地站在原地。
但是當他們連周末都必須接受診療的時候,就必須送進觀察中心,只能被留院察看了。
「我不想死!」
轉院治療。哼!
或許,這就是他一輩子都記得這件事的原因。
他一發現爸媽沒有回應,馬上喊救命!他好怕,怕得要命。
但他沒想到,自己會在read•99csw.com初夏夜晚,在度假小屋裡被床笫間的淫|叫與呻|吟聲驚醒。待他爬起來想一探究竟,卻被硬生生地擋在門外。
真是無聊,大清早就在裝忙,有什麼好掃的?
當拉斯穆斯確定染病後,每天夜裡,他們幾乎都會爭吵。
當耶穌基督降臨,他將會嘉獎正直的人們;那些淫邪而有罪的,他將會毫不猶豫地嚴懲!
只要是HIV陽性患者碰過的所有電話機都必須丟掉!他們身上的血帶有病毒,不是嗎?即使表面不見血,他們身上一定還是有著肉眼見不到的斑點,那些斑點都會傳染艾滋病的!
每一次,只要靠近任何一位病患身旁,即使只是拉平床單,或是問病人渴不渴,都必須經過最為嚴謹的洗手程序——戴上手套、口罩,穿上黃色隔離服。這種醫院專用的隔離服其實就是一件后開式罩袍,將袖口套在雙臂上,一穿即上。
今年的夏天才剛開始,度假小屋內仍充滿濕氣與木材的腐味。
「乖,不要哭,不要哭……」
「什麼?你不要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舒服嗎?」
拉斯穆斯獨自一人,在森林里迷了路,搞丟了一隻新靴子,內心害怕極了。他差點要滑倒在地,他的襪子很快就變得又濕又冷。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針刺與刀具竟然搖身一變成為最新的防身自保工具,保護那些無辜的醫護人員。
像拉斯穆斯與保羅這類病患,只要還能夠來到羅斯勒海關醫院的開放門診中心,接受雪蒂、琳達等護士的診療,感覺就還有那麼一點生機、一點希望。
這種「黑死病」的傳播模式自從被發現,迄今已有兩年的光陰。儘管如此,保健與醫療界一聽聞這項惡疾,仍然驚如喪家之犬。
拉斯穆斯病情持續惡化時,就被送到這裏來。這裏的醫療人員都相當友善,但是早先在羅斯勒海關醫院的陰影,依然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他還記得,當時他覺得驚醒過來其實是件好事。隨時保持警戒本來就相當重要。
拉斯穆斯躲開他的懷抱,本傑明只能雙手抱在胸前。
這不僅僅是幻想而已,王國廳的長輩們可是親口證實了這一點。他們說過的話,一定錯不了的。
醫院其他部門也瀰漫著這種聲音:「這些人獲得這麼多資源,我們卻什麼都沒有!這樣對嗎?公平嗎?」
拉斯穆斯的呼吸慢慢恢復平穩,最後,本傑明屈膝跪下,擁抱了拉斯穆斯。兩人坐在地板上,前後輕輕搖晃著。拉斯穆斯逐漸恢復了平靜。
拉斯穆斯轉身面向他。本傑明看得出來,拉斯穆斯已經近乎崩潰,意識渙散。他心中顯然有一個揪緊的結,就像小時候折得整整齊齊、成堆塞進抽屜的襯衫。
艾滋病死者的遺體從此被視為傳染源,必須裝在密不通風的黑色塑料袋內。
「我同意,這真的很不公平。」
就算黑死病是不治絕症,為病患提供醫療服務,總可以吧?
其實曾經還發生過這種事:由於不願讓艾滋病患進入正常的手術室,南區醫院的醫療人員只得在醫院車庫裡幫艾滋病人動手術。
死於艾滋病的男人,下場還不如垃圾、廢棄物。
他一喊,怪聲馬上就停止了。
是媽媽的聲音。不過那聲音聽起來完全不像媽媽,更像個陌生人。
即使是在那種地方動手術,也得等到其他人全下班以後,才能偷偷摸摸進行;手術完后,一切都得清理得乾乾淨淨。是的,一切!
拉斯穆斯睜開眼睛,馬上驚醒過來。read.99csw.com
從讓人噁心變得讓人更噁心,再變成最噁心!
「噢,我的小淘氣,換上你的衣服,我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了。一如我們所見,一如我們所說,我們都是死者……」
傷口包紮,一整塊紅褐色、黏糊糊的還帶著病菌……噁心,噁心,真是噁心!
幼小的本傑明就在這時立定志向:當耶穌基督再度下凡時,他不只不會畏懼,還會歡欣鼓舞。到時耶穌就會了解,本傑明是堅信他將再度降臨,並熱切盼望他降臨的真正信徒。
那令人嫌惡的怪聲依然持續著,咯吱咯吱,彷彿還有人在啜泣,在哀號。
其實,本傑明自己也會疑神疑鬼。吞東西的時候,喉嚨會不會痛?淋巴結有沒有腫脹?為什麼沒來由地咳嗽起來?會不會頭痛?皮膚上這塊怪怪的斑點是怎麼回事?斑出現在這裏正常嗎?
「別碰我!」
南區醫院第53號病區——臭名昭著,人人聞之色變的「HIV病區」。
就連病患的訪客也得乖乖戴上手套,穿上全套防護裝,遵守嚴格的會客時間限制。
「孩子醒了!」
本傑明又嘆了一口氣。無數個夜晚,他們總是像做了噩夢那樣驚醒,每次的情節都如出一轍:拉斯穆斯突然感到憂慮不安,或是因為不舒服而醒過來;本傑明一直努力安慰他,但都徒勞無功。
「我變瘦了。」
被拒之門外。
羅斯勒海關醫院的觀察中心,遂成為照料新入院艾滋病患的專責部門。
本傑明試著再一次擁抱拉斯穆斯,拉斯穆斯抽搐了一下,重重地在本傑明臉頰上賞了個耳光。
「可是我們還不確定,不是嗎?」
重新整建過的觀察中心,附設了相當完善的用餐室,這在很多人眼裡看來極為刺眼。同時院方也試著錄用有著正確、包容態度的護士。然而其他部門的職員,見到醫院竟投下如此可觀的醫療資源,只為照料那些突然之間密集進出醫院、傳染逐漸惡化、癥狀越發恐怖、使人感到渾身不舒服的行為異常者,大家心裏都非常不是滋味。
本傑明總是在腦海中幻想著這樣的情景。報應到來之際,他一定要溜到戶外。總之,他要躲到戶外的開放空間。他一邊幻想著這樣的情景,一邊踩著輕快、敏捷、堅決的步伐走出城外;後方的房舍紛紛傾倒在地,地面出現一道道裂痕,而他竟能毫髮無傷地繼續前行。他受到神的庇護,他的身旁全是一堆尖叫、嚇得魂不附體、沒有信仰的罪人。他們眼見大難臨頭,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逃命。
有次,有位HIV帶原者被送到一家泌尿科診所接受手術。即便院方事先已經接到通知,他們仍然拒絕為這位病患動手術。他們堅持這位病患必須轉院治療。
在這扇真實的窗外,沒有任何新世界,沒有路能夠引領他到別處,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在那裡所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有罪,他是罪人。
「我現在難道不能抱抱你嗎?」
「別碰我,你會被我傳染!」
他的內心充滿不安,輕手輕腳地穿過兒童睡房,穿過狹小的廳室——那令人嫌惡的聲音正是從父母親的卧室傳出來的。
「我不要!」
「我不想變成垃圾!」
「我不想死。」
「爸,媽?你們在嗎?你們在幹嗎?」
拉斯穆斯7歲時,曾在森林里迷路。當時正是日暮時分,他手上還抓著一個裝有藍莓的小碗。更準確地說,他手上抓的正是那隻幸運金杯。
地上的人們見到了耶穌基督,竟然會又驚又懼,莫九_九_藏_書名悲痛,捶胸頓足起來。真是可悲又可憐啊!
「我完全睡不著,只能一直想,想了又想!」
「我說——不要碰我!」他尖叫著,聲音聽起來讓人感覺他似乎就要崩潰了,「我讓人噁心!我讓人噁心!」
本傑明就像對待小嬰兒一樣,輕輕搖著,用無比輕柔的聲音喚著:「乖,不要哭,不要哭。」
強烈的自卑、自棄感……
「親愛的,你到底不想要什麼?你不舒服嗎?你需要嘔吐嗎?」
「去你的,我都還沒長大成人呢!這太不公平了!」
拉斯穆斯注視著清潔車的大刷子,深深地打了個冷戰。那刺眼的橘色燈光一次又一次掃過他的臉頰。
本傑明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天哪,他多麼想繼續睡覺!眼皮下的肌肉沉重地彈跳著,他當下只有一個念頭:躺下,繼續睡。
從小到大,本傑明幾乎不曾在半夜驚醒過,即使只是因尿急醒來,想上洗手間,都不曾有過。
本傑明和拉斯穆斯都知道,這一切就從死者自羅斯勒海關傳染病醫院被送到丹德呂德市立醫院進行驗屍開始。被指派搬運屍體的人根本不敢碰觸死屍,因此要求醫院職員把屍體裝進附有拉鏈的運輸袋內,然後丹德呂德市立醫院又把他們塞回袋子內。弄到最後,死者就躺在黑色塑料袋內,算是為那些覺得處理死者遺體令人感到不快、噁心的職員所做的一點讓步。
走道盡頭有著大型窗戶,窗外正對著奧斯塔灣的景色。癮君子們盤踞在陽台上,恣意吞雲吐霧著,訪客可以來去自如。
本傑明想要再抱他一下。
擺在那人床邊的一整排新鞋子,可是所費不貲啊!問題是,這人現在已經進了觀察中心,形同廢人,根本沒有機會再穿到這些鞋子了。
「唉,拉斯穆斯,」本傑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現在已經是半夜,我們明天還要上班。你能不能直接告訴我,你到底不想怎樣?」
橘色警示燈的燈光時有時無地閃動著。光線閃進窗戶,照在這對熟睡的愛侶身上,可以聽到從那巨大、旋轉的刷子發出的雜訊。
然而他做不到。
「……地上所有民族,都因他而悲傷捶胸……」
「我不要。」
「你一直都很瘦。」
不管怎樣,南區醫院並不在隔離風暴中心,更不在被迫害妄想症影響的範圍之內。
這些年輕男性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嚴密監控,染患這種足以和黑死病、瘟疫相提並論的不治惡疾,只能躺在醫院里,像活死人一樣吸干醫療資源。
這項舉動導致殯儀館也認為患者的遺體極具傳染性。根據瑞典葬禮傳統,應該要清洗死者的遺體,為死者穿上有可分離式袖口的白色上衣。但是,面對艾滋病死者的遺體,這些傳統儀式全都省了。
他一覺得恐懼,就會想要逃跑;當他逃跑時,他只會越來越害怕,越來越想要逃離恐懼。
幾天前,他們在教會的王國廳舉行集會。他、瑪格麗特和其他孩子在大人的陪同下,坐著一起聽演講。本傑明穿著剛買的西裝,瑪格麗特則蹬著高跟鞋,鞋子踏在地板上發出咔咔聲響。
最初幾年總算熬過去了。
面對已經牢牢攫住他的身體、寄宿在他身上的病魔,他完全無能為力……
本傑明搔了搔頭,想讓自己徹底醒來。
本傑明和拉斯穆斯同時驚醒。自從拉斯穆斯確認感染艾滋病後,他就時常從睡夢中驚醒,冒出一身冷汗。他用手肘拄著床面,坐起來。
清潔車的大刷子在街道路面上刷了又刷,卻怎麼也刷不幹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