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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戀。丟人現眼。
「……如果我列名在訃聞上呢?」
哈拉德知道,本傑明始終不習慣拉斯穆斯如此開放。
爸爸說他現在真的必須離開了,不過明天一整天,本傑明可以跟著他一起外出執行任務,而且只有本傑明和他兩個人。聽起來不錯吧?
「你說什麼?」他小聲道。
他尖叫:「我們是真心相愛啊!」
「我將眼鏡推上鼻樑,想確定自己是否還看得見。然後我發現,生活不可能變得快樂,如果……沒有了你!」
「沒錯,就是這樣,」他低語,「你的名字不能出現在訃聞上。」
莎拉面無表情地接過毛衣,一把將它塞進裝著水果的塑料袋。
哈拉德做出最後的結論:「看在拉斯穆斯的分上,我們求你,求求你……」
本傑明聽得頭痛不已,有如墜入雲里霧裡,摸不著頭緒。哈拉德和莎拉到底想要「處理」什麼?
本傑明整個人頓時僵住。他已經見到眼前的斷崖,深不見底。
「這樣啊。我很遺憾,不過你在這件事情上,沒有插手的餘地。」
他的聲音混濁不清,眼裡好似沒有莎拉。
莎拉看著他,確定哈拉德已經對本傑明攤牌。
「我實在不想一個人回到那個家……」
「所以,我很抱歉,我們恐怕現在就要談談關於葬禮的事情。」
「這件事,就不能等過陣子再說嗎?」
「是這樣的,」哈拉德再度開口,試著把思緒理清楚,「我以前就和拉斯穆斯談過,我的意思是,我們想……」
「嗯,你總有朋友吧?」
「好,你不是說要談葬禮的事嗎?談吧,要怎麼辦?」
但直到最後,爸爸還是不得不鬆開懷抱,溫柔卻堅決地將自己抽開。
這下連哈拉德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本傑明只好羞赧不已地放開他。
當他直接說出這句話,那種感覺真是殘酷極了。但事實就是這樣,這就是哈拉德想說的。
小時候,本傑明在爸爸懷中總是感到無比安心。
哈拉德的語氣充滿防備,試著拉開和本傑明之間的距離。
是啊,展現耐心和關愛,用拖延戰術讓對方的情緒平復。反正他今晚有的是時間,可以和本傑明慢慢周旋。
等對方發泄完了,他就使出「撒手鐧」。
「這世界上……」
「莎拉!你同意他說的這些話嗎?」本傑明好像即將溺死的落水者,凄厲、近乎哀求地叫喊著。
「我們知道,本https://read.99csw.com傑明,我們都了解。但是別人呢?你覺得別人也能了解嗎?」
「我真的很遺憾,不過訃聞恐怕不屬於你。」
這些年來,哈拉德一直小心翼翼,不說出自己的真心話,就怕惹毛了兒子。現在,他終於可以把封住嘴巴的膠帶撕掉,暢所欲言了。
就像門在他眼前被砰的一聲關上。
大約一年前,他們從IKEA買了摺疊沙發床,可以充當雙人床使用。那無數個夜裡,拉斯穆斯高燒不退,全身灼|熱如火爐一般,瘋狂地夢囈著。整夜照料他的本傑明,總需要幾個小時的睡眠吧。
大門再度緊閉。
「我們要盡量使訃聞看起來……」
「莎拉,我們回家吧。」
他的親生父親已經和他斷絕往來,不回信,更不接電話。當醫生告知他,拉斯穆斯只剩最後幾小時可活了,那時,本傑明其實打過電話回家。只是,當他一提起這件事,電話馬上就被掛斷。
本傑明沒有任何權利。相對地,哈拉德沒有任何義務。
「現在時間真的不早了。」
如果哈拉德沒記錯,他是在初秋的9月中旬和兒子道別。他們開車送他到車站,火車已經進站等候旅客上車。拉斯穆斯即將到斯德哥爾摩讀大學,住在克莉絲汀娜阿姨家裡。老實說,哈拉德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安排,但他又能怎麼樣呢?在和兒子道別的同時,哈拉德就明白,他們已經失去他了。七年後的今天,在南區醫院的吸煙室里,他才正式取回自己的兒子。
「拉斯穆斯已經和我談過該怎樣安排葬禮,我們要葬在哪裡、墓碑上該寫些什麼、該放什麼音樂,都談過了,追悼會上要吃巧克力蛋糕……」
哈拉德震驚不已地瞪著本傑明。他無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氣惱,但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睡在你們這裏?」
本傑明瞧瞧煙盒,連自己都弄不清楚這盒煙怎會出現在口袋裡。
哈拉德這麼做只是出於好意,他希望這樣的表態就足夠了。但本傑明可不這樣想,他緊緊抱住哈拉德,不想鬆開,他希望哈拉德感覺到自己多麼希望被擁抱、被扶持。哪怕只是多擁抱一秒鐘都好。
拉斯穆斯的爸爸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請你務必要了解……
「有人要吃橙子或蘋果嗎?本傑明,再來點巧克力吧?」
「抱歉,不好意思。」他喃喃自語九_九_藏_書,彷彿想讓對方知道,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越界了。
哈拉德的聲音非常輕柔,彷彿眼前站著的是一個3歲小孩,他正在教這個小孩如何聽話、如何變得懂事。
「不,本傑明,由我們來處理葬禮。這是我們該做的!但這件事必須儘快處理,我們之後可能再也不會來斯德哥爾摩了……」
最後,哈拉德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從本傑明懷中抽開。動作非常小,非常細膩,但意味分明,不容置疑。
本傑明從口袋的煙盒裡掏出一根香煙。
本傑明點著打火機,給哈拉德點煙,自己隨後也點了一根。他急促地吸了幾口,顯然不太習慣吸煙應有的步調與節奏。兩人就在凄冷的吸煙室里,靜靜地抽著煙。
「記得,別跟莎拉說。」
本傑明竭儘力氣停止哭泣,擤了擤鼻子。
現在,他們的口氣聽起來完全不一樣了。彷彿他一直以來都被蒙上眼睛,現在才終於看得見。
「拜託,總有誰可以幫幫你吧?」
本傑明心裏清楚,不管對方現在要說什麼,絕對都是他最不想聽到的。他不想聽,他就是不想聽!
哈拉德注視著哭成淚人兒的本傑明,動也不動。
爸爸起身準備離去,但本傑明拉住他,不讓他走:「等一下嘛!你先唱首歌給我聽再走……」
哈拉德不悅地低頭瞧著地板,隨後又繼續說下去:「可能沒辦法,不過葬禮的事就不用你煩心了。我和莎拉已經討論過,整件事由我們兩個處理就好。」
本傑明搖搖頭。現在,他真的是聽見了但沒有聽懂。
沒錯,電話被掛斷了。
吸煙室里,只有哈拉德和本傑明兩人。莎拉剛走進拉斯穆斯的病房,與兒子做最後的道別。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聽出自己話中的怒火。
他一激動起來,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哈拉德不正面和他衝突,就只是靜靜聽著。反正不急,慢慢拖,慢慢磨,他今晚有的是時間。
就在這時,莎拉從拉斯穆斯的病房出來,手上提著一個塑料袋,裏面裝著從科彭鎮帶來的水果。她透過玻璃窗,看到哈拉德和本傑明還待在吸煙室,便走進來找他們。
這清脆的一聲,就像一句密碼。
他連短短一句話都說不清楚,他實在太累了。
莎拉用細小、冰冷的眼睛盯著他,眼神里充滿痛苦與憤恨。
本傑明將香煙盒伸到哈拉德面前。哈拉德的眼神帶著幾九-九-藏-書許不安與罪惡感,四下環顧,最後還是抽出一根煙。
「你抽煙啊?」哈拉德驚訝不已。
本傑明直到最後才搞懂這一切。
「很好,拉斯穆斯把這些都寫下來了嗎?」
「這一點都不奇怪吧?我們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拉斯穆斯已經死了,我們不想在他的葬禮上看到你,就這樣。」
「我在問你,你同意他說的嗎?」本傑明吼道,命令對方回答。
他走到這位臉色慘白、幾天沒刮鬍鬚的年輕男孩面前,這個男孩是他親生兒子的親密伴侶。他猶疑著,但還是略顯笨拙地將手搭在對方肩膀上,摟著他。他終於找到一種最輕柔、撫慰的聲音,只有爸爸對兒子說悄悄話時才會出現的聲音,安慰他,彷彿能夠體會他的悲慘境況。
「去你的!就憑你們還想安排什麼葬禮!」
孤單一人的本傑明,覺得自己一點存在感都沒有。他感覺到絕望在體內不斷擴充、膨脹,但他還是努力想說服拉斯穆斯的父親。
哈拉德試圖表現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
哈拉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打斷本傑明的話。他的口吻非常友善,卻非常堅決。
「但你不屬於這個家庭,」哈拉德繼續說著,堅定不容妥協,「大家看到你都會覺得奇怪,心想這個人是誰?他在這裏幹嗎?這樣是瞞不過其他人的,請你務必要了解這一點。」
哈拉德抱住本傑明,任由他的淚水恣意漫流,本傑明就這樣被哈拉德抱著。
陷阱奏效了。他掉進陷阱了。他這才想起,拉斯穆斯的爸爸是經驗豐富的獵人,現在獵物已經入手,只待獵人一槍斃命。
他們前來拜訪他,問候他,接納他進入這個家庭,熱情地擁抱他,寄聖誕禮物和生日禮物給他,對他照顧有加,視他如己出……
這輩子,他再也不會見到拉斯穆斯的父母了。
「我想說的其實很簡單,所有人都可以出席這場葬禮……」
本傑明聽見了,但是又沒聽懂,或者說他不願意聽懂。對方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著。牆壁被金屬板貼得密不透風,哈拉德的聲音撞在金屬板上,在空氣中飄來飄去,難以捉摸。
本傑明大吼一聲,音量之大,好像他這輩子從沒有如此用力吼叫過似的。一位護士從走廊盡頭探出頭來望望,想確定一切都沒事。
「你們不需要這麼做,拉斯穆斯先前已經和我討論過大部分的細節了。」
本傑明九*九*藏*書瞪著他。
本傑明罵起髒話來,總是這樣中氣不足、怪裡怪氣。說粗話畢竟與他從小的家教相抵觸。但現在他早就不在乎了!管他何方神聖,魔鬼也好,撒旦、上帝、耶和華,只要能拯救他的,他都要一併召喚過來!
父親每次唱到歌詞最後一個「你」字,都會微笑著用手指點點本傑明的鼻尖,發出一聲:「嗶!」
她低頭看看手中的塑料袋。
他們走出大門,走出南區醫院第53號病區。
本傑明搔了搔頭,不太明白對方冷不防撂下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到底還是不是人?你有沒有良心?」
「這是拉斯穆斯的煙。」
本傑明呆立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哈拉德低頭看著地板。
他努力辯駁。他就站在那裡,哀求著,乞憐著,低語著。
「我怎麼回得了家呢……」
本傑明痛苦地眨眨眼,淚水終於潰堤而出。
「嗯,你們打算怎麼辦?要不要在我們這裏過夜?我們有一張多餘的床。」
「嗯,等一下我們就要走了,關於葬禮,有幾點需要和你討論一下。」
父親這時總會微微一笑,盤腿坐下,用那讓人感到安心的美好歌聲為本傑明唱歌。
「不用,」莎拉不帶感情地應道,聲音乾澀而僵硬,「我自己提。」
哈拉德清了清喉嚨。
哈拉德自顧自地說下去,即使他的口氣聽起來如此猶疑:「關於訃聞,我們應該要盡量使訃聞看起來,嗯……」
他總有點羞恥心吧?說出這種話,不覺得可恥嗎?
「看起來怎樣?」
哈拉德起身去拿大衣,順便幫莎拉拿了她的風衣。本傑明脫下那件不過兩小時以前,莎拉才送給他的針織毛衣。他將毛衣遞給她。
「沒有,」他喘息著,「但我們真的認真討論過這件事……」
「距離六十多公里遠哪!拜託,考慮一下吧?」
即使拉斯穆斯的「好朋友」此刻歇斯底里,甚至暴跳如雷,她還是恢復正常、不失友善的口吻,也不再繼續裝腔作勢。
拉斯穆斯的爸媽。
本傑明終於懂了。疲倦感就在這時給他當頭一記重擊,他根本無力招架。
「我也很難過。你就哭吧,哭吧!」
本傑明輕輕按摩一下自己的鬢角,用紅腫、疲倦的眼睛看著哈拉德。
「我愛他!他也愛我!我才有權利寫訃聞。訃聞是我的,不是你們的!」
莎拉嘆了一口氣:「是的,哈拉德,我們現在就回家。」https://read.99csw.com
討論結束。該說的全說了,說出的話已經收不回去了。
「我們應該還是會回科彭鎮,這樣比較好。」
他們走出醫院時,哈拉德急切地問:「要不要我幫你提袋子?」
「這是拉斯穆斯的毛衣。」
「現在,你給我聽好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出席我愛人的葬禮。」
哈拉德已經站了很久,他將重心從其中一隻腳換到另外一隻腳。
他聽得清清楚楚,但他就是無法理解,竟然是哈拉德說出這些話。
哈拉德和本傑明坐在吸煙室內。此時,拉斯穆斯已死。哈拉德將最後一小段煙捻熄,嘆了一口氣,顯然有話要說。
他們的兒子過世了,對,沒錯,可是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不是同性戀?」
然後他急忙打住,轉換聲調:「不,不,不用了。不好意思打攪你!」
拉斯穆斯要回家了。他將重新成為他們的兒子。
哈拉德知道,自己的論點是對的,絕對站得住腳。即使如此,他還是下了好大一番決心,才把真心話說出口。倒不是因為鐵石心腸,他和莎拉都知道,這些話必須聽起來斬釘截鐵、不容退讓。他們兩人都不是童話故事里的大怪獸,專說些胡話糊弄小孩。他們是認真的。
這句密碼代表著「我愛你」。
哈拉德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但他急著澄清這一點,沒有絲毫妥協的空間。
本傑明這才恍然大悟。
「哦,這樣啊。」哈拉德一聽是拉斯穆斯的煙,彷彿就釋懷了,一切就說得通了。
「你要知道,科彭是個小社區,整個家族的人都住在一起,大家都認識彼此。這場葬禮要是照你說的舉行,拉斯穆斯會像個死同性戀一樣,在全鎮所有人面前丟人現眼。你總不希望變成這樣吧,嗯?」
這一切聽起來真是諷刺,荒謬極了。
這些內容想必都是兩人事先說好的吧。
「該怎麼說呢?我們會發布消息,說我們的兒子過世了,但我們不會提到他是同性戀。」
「很好,」她不動聲色地說,「既然沒人想吃水果,我就帶回家了。讓這些水果放著壞掉,怪可惜的。」
「這樣做對大家來說,最簡單,也最省事。」
本傑明忍不住大吼出聲,但現在他真的聲嘶力竭了。
哈拉德的論點簡單明確,3歲小孩都聽得懂。
他遲疑了一下,又接著說下去。
「我們走吧,哈拉德。」
本傑明仍然不放棄,一想到要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