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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我都只能一個人。」
「我想問一個問題,」他試著開口,「我無意冒犯,但……」
「每次,我幫他推輪椅、用試管喂他吃飯、幫他換尿布的時候,我都知道,下一個就是我了,可是到那時候已經沒人能幫我了!」
「我們離科彭還有多遠?」
他安靜下來,小心地咳了兩聲。
他望著這個名字,這個年份,一讀再讀,淚水潰堤而出。現在,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兩人重逢了。
整座墓園外圍著一道低矮而老舊的石牆。本傑明雙手冰冷,全身冷得發抖,但還是緊緊抓著紅色鬱金香。
《晚報新聞》刊出一篇關於瑞典維姆蘭省與挪威東福爾郡史萬達爾小鎮附近森林里的白麋鹿的特稿,文章一開篇就開門見山地這樣寫道。
本傑明直接說:「有區別嗎?你上哪兒,我就上哪兒。」
他朝拉斯穆斯走去。
霍格搔了搔頭髮。
「唉,現在這些老地方都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不過歐莫佛斯倒還有剩下兩家比薩店。」
霍格微笑,望著本傑明膝前的鬱金香點點頭。
「莎拉不就在保健中心上班嗎?」
「聽起來很像輕歌劇!」
「你們難道不能抗議嗎?」
「可是它們明明就存在啊!」拉斯穆斯反對。
他只是一直說,一直說。
他一語不發。千言萬語在腦海中打轉,然而話一出口就只剩下這幾個字:「拉斯穆斯,我是多麼愛你。」
這位矮小的男子聲音已經嘶啞。當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聲音時,只好別過身去。
他們終於通過那塊藍色的路牌,上面用大寫字母寫著「科彭鎮」。
「是啊,它們的確存在,」哈拉德嘆了一口氣。
本傑明望著他。霍格垂下頭去,望著自己的雙手,隨後說道:「該走了。不然,你會趕不上火車。」
本傑明與霍格走到教堂旁一處長凳,坐下來休息。
路的一邊是農田,更遠處是一片森林。另一邊是一座建於17世紀的教堂,牆面刷得粉白。斜陽映照在教堂的尖塔上,向聚攏的烏雲發出幽微的反光。
不管爸爸怎麼苦口婆心地解釋,拉斯穆斯還是為了那頭可憐的麋鹿號啕大哭。不管哈拉德的聲音如何輕柔,拉斯穆斯永遠也無法了解這件事。
拉斯穆斯·史達爾:1963—1989。
根據報道,這種白麋鹿「盜取村民果園中掉落的果實」。即便如此,村民們還是將它視為己出,呵護之至。
他又咯咯笑了。
一位年紀遠比本傑明大的男子走上前來,帶著濃濃的維姆蘭省口音問候寒暄。他的眼中散發著光芒。
霍格傾身回到原來的坐姿,他也望向遠處那道低矮的石牆,望著天空。夕陽已無意眷戀,正急速下沉。
「現在大家拚命想搬出去,連我都在阿爾維卡找了一間公寓。」
他只能找到這個詞來形容自己心愛的人,真是心痛極了。
然後他開車離去。
拉斯穆斯最喜歡紅色鬱金香,每次只要買花,一定就買紅色鬱金香。拉斯穆斯去世后,只要花季一到,本傑明就會在兩人的照片旁邊擺上一個花瓶,插上紅色鬱金香
他沒看錯,小吃店就叫這個名字:白麋鹿。
既然都等了這麼多年了,再多等一下也無妨。
「沒有……有……哎呀,這要怎麼說呢?這裏的人你用一隻手都數得出來……」
他們問候了彼此。
他拚命搖著頭,似乎在抗拒、否認自己所說的話。
「不會吧?你沒見過有裝輪子的手提箱嗎?」
本傑明微笑:「你九*九*藏*書人真好。我還在想,這鄉下地方怎麼會有人認識我?」
本傑明握緊拳頭。
爸爸繼續為獵人的觀點辯護:「整個物種,整個群體,都比單獨一隻麋鹿,或者說單獨的個體來得重要得多了,更何況是這種……腐敗的劣種。」
霍格和本傑明從停車場倒車出來,轉向,開上大馬路,將那座墳墓拋在身後。
霍格的話打亂了他的思緒,所有想象一時間煙消雲散。
「現在要購物,大家全往挪威、往夏洛特堡擠。我們離邊境這麼近,挪威人當然樂得我們從瑞典去購物啰。」
本傑明站在墓前許久。
他遲疑一下,繼續說下去:「……才25歲。他生命中的最後兩年……一切都糟透了,爛透了!跟地獄一樣!」
「這是要給……我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花店……」
「好了,我們到了。」霍格柔聲說道,同時放慢速度。他們緩緩穿過整個小社區。
他再次轉身走向那排墓碑。然後,他看到了。他看見了拉斯穆斯。
「拉斯穆斯死了一年後,哈拉德也死了。」他的口氣全變了,「可憐的傢伙,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他挺不住了。莎拉則是去年過世的。我想,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來這兒,就直接聯絡你了。」
「也許吧。我的車停在那邊。」
「可不是嗎?」霍格輕笑著,聽起來很是滿意,「人跟人一旦不合,就會變成這副德行。」
本傑明一時無言以對。
「對,還有一句話,我一定要說完。這真是太遺憾、太可恥了。這一切,太遺憾、太可恥了。」
本傑明的聲音開始變得含混不清,只好清清喉嚨。
霍格又嘆了一口氣,隨後推到一擋,緩緩開迴路面。
保羅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火車駛遠以後,他舉目四望:黃色的木造車站,鐵軌另一頭是一間小吃店,屋頂上有個麋鹿雕像,和真正的麋鹿實際大小相當。
包裹。
「好可愛的孩子啊!」
這時,霍格又從後面喊他。本傑明轉過身來。
「我只是跟你開玩笑的啦!哈哈哈!」
「拉斯穆斯死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本傑明飛快地瞧了他一眼。
「啊,真的就是這裏嗎?」
唱完歌沒多久,拉斯穆斯就走向門口,穿上大衣,謝謝保羅安排今晚的盛宴,準備告辭離去。本傑明見此情景,也跟了上去。
眾多墓碑中的一小塊墓碑。
兩個男孩在月台上練滑板。其他也在歐莫佛斯下車的零星旅客急匆匆地趕向停車場,準備發動車子。
許多人認為應該將白麋鹿趕盡殺絕,他們甚至樂於引用生態保育的觀點。
「而且要趕在天黑以前。」
「我們從麋鹿保護觀點討論這個問題,決定讓各狩獵協會自行決定是否獵殺白麋鹿。」這是班特·安德森面對《南瑞典日報》專訪時所做出的結論。
「不過你也知道,後來發明了抑制性藥物。一開始,人們只能接受各種併發症侵襲,無助地死去,後來大家逐漸了解到,自己還是有機會活下來……」
「火車竟然準時到站,真是不可思議!」他邊笑邊伸出手,「我就是霍格。歡迎!」
一切就像回憶一樣,真美,歷歷在目。
幾小時后,本傑明在歐莫佛斯站下車。這趟旅程就像他的拉斯穆斯多年前的旅程一樣,只不過是反方向。他一手抓著花店買的紅色鬱金香,另一手提著手提箱。假如要坐飛機,手提箱還可以直接帶上飛機,多方便,還有小輪子與伸縮式把手,可以將行李拖著走,不用手提,更不用肩扛。
「怎麼會有人想要獵殺這麼美麗的動物?」莎拉問道。
其他人則希望將白麋鹿趕盡殺絕。九*九*藏*書摩頓·布朗達爾是奧斯陸分子生物學研究院院長,他就認為應該獵殺白麋鹿。「在鄉下看到白麋鹿可能很有趣,然而,從物種繁衍的角度來看,不應該讓它們存活下去。它們是大自然錯誤的產物。」
霍格清了清喉嚨:「我在想,你要不要先去拉斯穆斯墳前看看?」
本傑明聲嘶力竭,雙手掩面。他試著調整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陣猶豫,遲疑,呢喃,結巴。找到正確的字眼至關重要,然後,所有情感就能乘著音韻,宣洩而出。
「哦,大概再有一刻鐘就到了。到那邊時千萬別眨眼哦,不然你會錯過一整座城市。」
多年前,那個夢境一般的聖誕夜,他們初次邂逅。整座空蕩蕩的城市裡,大雪紛飛。所有人高聲唱著「平安夜,聖善夜」,只有本傑明不知所措——他沒聽過這首歌,根本不知道怎麼唱,甚至第一次聽見這段歌詞:「……靜享天賜安眠!」
「不過嘛,愛絲崔德女性髮廊還在!」他笑道,「而且我們至少還留下一間加油站,現在叫『小城加油站』。」
霍格繼續握著雙手,一動也不動。
社區。森林。舊工廠。拉斯穆斯親口描述過的、那條位於歐顏與歐莫佛斯之間的路。
協會幹部班特·派生更是直接判其死刑:「白麋鹿根本不屬於動物圈。」
然而,霍格有話要說。
此話不假。活生生的地獄。
秋季的斜陽低垂,依依不捨地逐漸聚集,在靠攏的烏雲下投映最後一抹留戀的夕照。地面上的陰影越拉越長,冬天的腳步近了。
他們回到火車站。等待火車進站時,兩人沉默地站著,凝視小吃店屋頂上那頭白麋鹿許久。
「哪裡,」霍格靜靜地嘆了一口氣,「不要緊的!」
「不,怎麼好意思麻煩您呢?請您等一下!」本傑明從這位矮小的男子手中取回手提箱,拉長把手,向他示範如何毫不費力地拖動手提箱。
約因厄地區狩獵保護協會的看法則與之相同:白麋鹿就是背離群體常態的個體。然而還是有部分狩獵協會認為白麋鹿很獨特,不應該獵殺。
突然,他眼神一亮,又笑了起來。
拉斯穆斯一定記得這一切的,即使他從來沒……
霍格雙手握緊,手放在膝上。
「當然可以,要是現在還有幫助的話……」霍格指了指,「整棟建築最古老的部分就在這兒,省立醫院接待中心和醫生宿舍。後來一度改為保健中心與牙醫診所,不過現在全撤了。」
本傑明抬起頭,視線掠過遠處低矮的石牆。
「這種心境的轉換才是最困難的……還要接受自己死不了的事實。」
他努力想擺出輕鬆詼諧的口氣,但一說出口卻全變了調。他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是多麼空洞。他的聲音彷彿來自一片虛無,話剛出口,就只剩下空洞的迴音。
他可以對本傑明這麼說,卻無法對莎拉、哈拉德或其他任何朋友說出口。
他想再忍一下,不要被內心湧出的情感擊倒。
他的名字。繩子的長度。他所獲得的時間。
他終於回到愛人的故鄉了。
霍格又笑了,不過這次他馬上又止住笑意,變得正經八百起來。彷彿他這時才想到本傑明為什麼千里迢迢從斯德哥爾摩跑到這裏來。
和愛人生離死別,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再也不能為所欲為了。」
霍格大笑起來,笑到幾乎要岔氣。
本傑明這下子可糗了,這些花其實不是要給霍格的。他該幫他也帶上一束花的!這些紅色鬱金香是要給拉斯穆斯的。
幾個孩子在庭園裡玩耍,看見霍格,他們停下手頭的遊戲,朝他招了招手。他也朝他們揮了揮手。
「我不知道九_九_藏_書要怎麼形容……乾枯的包裹!」
老家。客廳那面窗戶——拉斯穆斯總是站在窗前,額頭貼緊冰冷的玻璃,對著玻璃吹氣,在霧氣里寫下自己的名字。
白麋鹿。
拉斯穆斯·史達爾:1963—1989。
「好漂亮的花啊!」霍格喊著,又笑了起來。
他友善地從側面推了本傑明一把,又取過手提箱開始拖著走。
「不,有時候就是這樣。」
他又咯咯笑了。
「到底是該生存,還是該毀滅呢?這是挪威白麋鹿目前所面對的問題。村民都希望留它一條生路,獵人則只想置之於死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是感到羞恥、慚愧。
本傑明說,他曾經在泰國做過一次泰式按摩浴。霍格則說,他從沒去過那種地方。
幾年後,《南瑞典日報》有一篇關於斯科訥省東北部歐肯尼鎮一隻遭獵殺的白麋鹿的文章。
「這就是藥店,我以前就在這裏上班。現在藥店已經私有化了,店名叫『愛心藥店』。不過,省政府當時已經決定將醫療服務中央化,還要將地區醫療服務分給夏洛特堡管理,就算沒私有化,藥店也很難不關門大吉。地方政府和議會財政吃緊,能省的,他們全省了。」
他把鬱金香放在一個用柴枝固定在地上的小容器里。這些遠道從斯德哥爾摩來的紅色鬱金香已經有些枯萎了。
霍格微笑著揮揮手,想讓本傑明不用感到羞赧,同時從本傑明手中取過手提箱,身手之利落,令人驚訝。
「呃,你要上哪兒去?」拉斯穆斯問道。
「太糟糕了!」他只能勉強擠出這句話來。
霍格和本傑明駕車駛過整個歐莫佛斯,一路駛向科彭鎮。途中經過一家已歇業的加油站,鋪著柏油的地面上停著幾輛已生鏽報廢的車子,其中一輛的輪子還被拆掉了。
他說著說著,朝那家小吃店的屋頂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沒有,我沒有再遇見其他人。從來沒有。」
他的重音強調著每個字、每個音節。
他們朝墓碑走去。
當地狩獵協會的會長班特·安德森就指稱:「白麋鹿不管是鹿角還是性器官都發育不良,恐怕無法受孕、生育。」
「好的,就這麼辦。」
他倆靜靜地坐著。夕陽早已低到不能再低,身影拉得好長、好長。霍格又清清喉嚨,似乎有話要說。
霍格又咯咯笑了。
他腦中一再想著這一幕。
本傑明笑了。他的拉斯穆斯曾經多次提過,小時候曾看過一隻白麋鹿。現在連他都看到了。
自從20年前5月的那一天,拉斯穆斯離開人世后,兩人就不曾再見面。
本傑明看見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外牆刷成淺粉紅色,除了四方形小窗戶外,還有一扇落地窗,想必是後來增建的。窗帘、天竺葵、礫石路面、幾棵老蘋果樹,還有鞦韆。
這塊灰色的石墓碑和其他墓碑不太一樣,只有正面經過粉刷。正面是哈拉德與莎拉的名字及生卒年。看得出來,莎拉的名字還是新刻上的。然後,就是拉斯穆斯的名字。
「我知道。拉斯穆斯曾說過。」
「拉斯穆斯兒時大部分的風景都在這裏了。這裡有好幾家銀行,ICA和Konsum超市,國民社保局和派出所,以前甚至還有一家旅館,不過現在早關門了,就像大部分的商店一樣。超市開始賣花以後,連花店也關門了,你事先帶花來真是有遠見。」
他耐心地等著。今天不急,他有的是時間。
霍格看了驚奇不已地叫道:「他們在斯德哥爾摩還真會變新花樣!」
突然,霍格拐到路邊,停下車子,將引擎熄火。他朝右邊點點頭。
「所以啊,等到老的全死光、埋光以後,就什麼都不剩了。九-九-藏-書
兩人又沉默下來,靜靜地站著,凝視著那頭白麋鹿。
靜靜地傾聽,斜著眼望向前方。
他現在還不想哭出來。
他們不作聲,繼續向前行駛,穿過茂密、無盡延伸的樹林。
兩人都沉默不語。本傑明的眼神望向前方遠處的墓碑以及墓碑后的石牆。
「這種麋鹿平常很難見到的。不過很多年以前,有那麼一次,在聖誕夜那天,一隻白麋鹿在科彭鎮上漫步。好像魔法一樣,每個人都爭先恐後衝出來,盯著它瞧。」
霍格點點頭:「遠處那一座墓就是了。我就站在這邊。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這些日子里,兩人一直失落著,不知對方究竟在何處……
「……他的雙腳被癌細胞啃噬,逐漸乾枯,最後只能坐輪椅。他雙眼的血管幹枯,最後終於失明,完全看不見。他開始忘記自己說過的話,甚至失去了開口說話的能力。我只能從早到晚守在他身邊。晚上更糟,他受到帶狀皰疹的影響,全身像被刀割一樣,痛得要死!他每天夜裡一直叫,一直尖叫!癌症把他美麗的臉毀了,他那上天賜予的美麗身體被癌細胞啃噬殆盡,逐漸乾枯。我就這樣看著生命中最珍貴、最親愛的人被疾病給摧毀。一切都毀了!」
他倆一起走入暗夜。
本傑明朝遠處一排墓碑走去。
右邊出現一座加油站,還有附屬小商店,招牌上寫著「小城加油站」。霍格又停車,這次指指左邊。
「這種人多得是,」哈拉德客觀地說,「他們覺得這種動物不適合群體,它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
一位狩獵愛好者寫道:「我最不解的是,許多反對狩獵的人顯然對生態保育理論所知不多。我現在所說的並不是從狩獵者的角度出發,而是完全從生態保育觀點出發。動物保護人士提倡讓這些物種繼續自由繁衍,其實是在抹殺其他物種的生存機會。他們還真以為這種動物能一代又一代繁殖下去……呵呵。」
他沉默下來,凝視著那座雕像。
「你要走啦?我們一起走吧,這樣路上也有個伴。」
本傑明的心灼燒著,全身上下不禁一陣顫抖,心開始怦怦狂跳起來。
「維姆蘭省這一區有白麋鹿群出沒。」霍格向他說明。
兩人繼續坐著,一語不發。
拉斯穆斯就在這裏長大。
「那些庸醫不斷惡意誤診,發病也不能緊急送醫,同事背地裡恥笑他,舉目所見儘是譴責的眼神。他染病後大部分時間都窩在我們的公寓里。他肉體上所承受的痛苦很恐怖,非常恐怖!一個年輕、強壯……」他停頓一下,找尋著正確的字眼,「充滿生命力的男人,竟然慢慢萎縮成一小團乾枯的……」
「這就是有名的科彭鎮……」
「現在,它就站在那裡,再也不能為所欲為了。」
霍格嘆了一口氣。
那隻白色雄鹿就在開闊的原野上漫步。它是許多人想獵殺、除之而後快的目標。
「不過,你知道嗎?這裏竟然開了泰式按摩店!」他狂笑起來,笑到上氣不接下氣,「該死的,也許改天應該去試試看,體驗一下……」
他的人生。
「現在已經沒有五金行了,維德瑪文具店還在,不過為了生存不得不賣起衣服來。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吧?他們也是不得已的。最早還有廣播電台,不過80年代后就撤掉了,差不多就在拉斯穆斯死時……」
「你知道九_九_藏_書的,我們維姆蘭省的『村民』都有點鬼鬼祟祟的,大家從來就不知道該把我們擺在哪裡!不過你跟一個維姆蘭小子同居過,這你當然知道啦!」
他繼續寫道:「若提到牛之間所產生的異種(尤其針對那些吃肉、假道學的動物保護人士),例如比利時藍牛,那些生態保育人士都覺得藍牛很恐怖,應該徹底根絕。但一說到麋鹿群體中的異種,他們頓時就覺得詩情畫意起來。既然沒有人想要比利時藍牛,整個麋鹿群想必也不想留下白麋鹿,它們只會拖累整個群體的生存與繁衍。如果白麋鹿真是優秀的物種,現在數量就不會這麼少了。」
這完全就是種族凈化的問題。
他好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以前有三家比薩店,這些店彼此之間鬥爭的歷史可複雜了。先是來了兩個庫德族人買下了比薩店,他們是親戚。你應該看到了鐵路天橋底下那家店吧?那家的老闆是敘利亞人,人很好的。那兩個庫德人中的其中一個心地也很好,他在市中心開比薩店,和敘利亞人合作,一切本來都其樂融融,好得很。可是,後來那個心地很好的庫德人離了婚,他的大伯就把以前那家五金行買下來,開了另一家比薩店,想要把原先那一家搞垮!對,你一定覺得這個庫德人很壞。最後那個善良的庫德人只有關店走人,搬離這裏。但這裏很快就會剩下那個善良的敘利亞人了,因為那個笨大伯對人施暴,被關進監獄。就是這麼一回事。你聽懂了嗎?」
「拉斯穆斯!看,原野那邊!」哈拉德一邊低聲耳語,一邊用手指向遠方。
石牆後面,又是不見邊際的森林。
本傑明只微笑著搖搖頭。
「這種麋鹿非常特別,我願意下跪懇求,懇求狩獵協會放它們一條生路!」克里斯汀·佛斯·韓森,一位想盡辦法保護白麋鹿的村民如此說道。
這是一句自白。這些年來。誰都看得出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在歐肯尼鎮,白麋鹿生存的權利也是眾人爭辯不休的話題。
「是的,不過這一切很快就要消失了,只剩下殯儀館和養老院。」
就是那時,科彭鎮將拉斯穆斯這個遊子一把抓了回來。
本傑明不勝驚異地打量著這小小的屋子。
這隻鹿就只有顏色與其他麋鹿不同,卻感覺猶如從神話傳說中走出來的聖獸,走出了陰暗的森林。
「抱歉,請你原諒我。我今天……真的不知自己到底怎麼了。」
本傑明心想:這座雕像竟然在這裏出現。彷彿某種禁錮,甚至幾近於閹割。他覺得很不自在。
霍格停車,熄火。兩人下車走進墓園。
他哽咽著,吸著鼻涕,突然覺得自己這樣丟臉極了。
然後他沉默了。他說完了。所有感情都宣洩殆盡了。
「你看到屋頂上那隻白麋鹿沒有?這可是小吃店前一任老闆花錢買來的。」
他的話語,穿過20年的歲月,同時對生者與死者陳述;他對著墓碑,對著緩緩下沉的斜陽,對著石牆,對著農田與不見邊際的森林,更對著自己沉重且無以名狀的孤獨與渴望說話。
「聽起來真是可悲。」
本傑明說話時,甚至沒有看著霍格,彷彿他不是對著霍格說話。
「就在那兒。」
跟地獄一樣。
這回本傑明忍不住笑開了:「呵,你真數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