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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段禱告文,他們的名字年復一年地被默念著、傳誦著。
他們都希望,《聖經》中的這段話能夠從撫慰人心傷痛的空話轉變為現實,成為一條路,將本傑明今生的摯愛從塵世接到另一個世界,不再傷悲,不再受苦。
「喂喂喂,耶和華的傳人!我得帶你瞧瞧我房間里的畫!」
有那麼一瞬間,他所說的話彷彿攸關大家的未來。
通常,他會帶著惱怒的口氣說:「我知道,我實際上是男低音,那樣很好玩嗎?只要待過合唱團的傢伙都會告訴你,男低音可是天殺的難唱!所以我把聲音拉高一點,這樣聽起來比較有趣。」
本傑明、拉斯穆斯、保羅、班特、萊恩、拉許歐克、賽爾波。
又是一片安靜。
喵喵跳上本傑明的膝蓋。保羅的病情加重之際,他就把小貓從保羅家裡接來了。
除了現在坐在桌旁的這伙死黨,世人只會知道他是「艾滋病死者」。
他們當中,沒人認識這位舉止怪異、神情肅穆的英俊男子。他穿著正式的西裝,和大家格格不入,他那深邃湛藍的溫和雙眼凝視著他們,下巴的墨色鬍鬚,那柔軟溫潤的雙唇……他的胸膛在西裝襯衫下起伏著,在一呼一吸之間,等待著……等待什麼?最後的判決嗎?
本傑明從小就隨父母一起執行傳道任務,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選項,更是他唯一能夠駕輕就熟的選項。無論從衣著到言行,最高的準則只有一個:時時榮耀真主耶和華。
他為拉許歐克斟了一杯烈酒。
保羅非常滿意,伸手對本傑明大方地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繼續。
床正前方的牆上,掛著一幅他從家裡帶來、鑲著金框的圖畫。他很喜歡盯著這張畫瞧,畫里是一個美麗的中產階級家庭,看來像是在阿爾卑斯山的地方野餐。從畫面中不難看出,畫家其實從未到過阿爾卑斯山,一切全憑想象。獅子與羔羊就在這家人身後靜靜地休息,其樂融融。
保羅吞了一顆牡蠣,像是要為大家示範,吃完還誇張地抖了一下身體。班特不勝驚恐地盯著他。在漢瑪灘廉價廉租房住慣了的鄉下人,可從沒見過這麼奢侈的享受。
「蓓坦剛過來……她幫我塗腳read.99csw•com指甲……是鮮紅色的。」
「哈,你又在意淫別人了,」賽爾波哈哈大笑,「這次你的小情郎叫啥名字啊?」
「我在想,聖誕節又快到了……如果你能過來……這次,就只剩兩個人……」
保羅先望著牆上的畫,再望著自己微微搖晃的腳趾,隨後才開口。
這份名單可以繼續延伸下去。
古那是當初「公雞」公寓的創始元老之一,沒想到兩年後,他竟然變成極端的素食者,還要求公寓里所有人跟進。但事實上,大家還是想吃肉,結果他就堅持要多買一套湯鍋、平底鍋和盤子,而且不準葷食者使用這套餐具,還要求大家平分費用。保羅氣瘋了,整件事一發不可收拾。古那表示要召開「住戶大會」,保羅則是嗤之以鼻,整間公寓不超過五個人,哪稱得上「住戶大會」?這場內訌成為社區解體的導火線,後來古那搬到哥特蘭島,和一位陶器師傅同居。
要是過去的保羅,一定又會天外飛來一筆,用令人振奮的聲音對他將要吸些什麼發表高論。不過現在不行了。太費力了,不值得。一切就隨他去吧。
「我說,這個畫框是不是很莊嚴、很神聖?呵呵!」
保羅邊笑邊推了本傑明的胳膊一把。
保羅從鼻子沉重地呼吸了兩聲。
本傑明不勝其擾。保羅感受到氣氛有異,馬上站起身來,大聲嚷嚷,想讓他分心。
賽爾波、保羅和萊恩談論著公寓的過往以及關於古那的這段逸事。萊恩每次一笑,張開的嘴巴隱隱作痛,就得用手遮住。
本傑明用手愛撫著小貓,小貓馬上滿意地嗚嗚叫。
他舉目四望:「怎麼樣,各位,都滿意吧?拉許歐克,我的小心肝,你什麼都沒喝!」
沒人敢吭聲,更不敢咀嚼、吃喝、發出聲音,沒人偷笑,或挪動身子。所有人屏息凝神著。
當他重病、陷入彌留之際,在醫院的最後幾天,每次呼吸都成為艱read•99csw.com巨的挑戰,生命萎縮到只剩下一口氣,本傑明就在他身旁,一次又一次對著他呢喃。
保羅搖晃著身體。
本傑明起身,和保羅一起遁入卧室,看他驕傲地指著床對面的牆壁。那正是初次見面時,本傑明給他的耶和華見證會手冊里的圖畫。當保羅病重,住進南區醫院第53號病區的5號病房,並在那裡死去之前,這張畫將是他選擇隨身攜帶的極少數私人物品之一。
7歲時,他隨母親外出執行任務,《啟示錄》中的這段話就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高聲朗讀的《聖經》內容。這段話提到關於希望與信任的力量,關於一切終將好轉的承諾,一切使我們內心煩憂、不安的事物,總有一天都會消失。
「老天爺,他們怎麼還在吵啊!你們這些死婆娘——安靜!」
對他的朋友來說,他永遠是萊恩,那個內向害羞、容易陷入情網、鬱鬱寡歡、來自博戶斯、後來搬進斯維蘭路的小萊恩。全世界找不到比他更善良的男人了。
「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隨後,保羅陶醉不已地拍拍手,高聲叫好,打破這膜拜式的沉默。
他們遠離了自己的故土、親戚,遠離了家鄉的房舍,來到提供承諾與希望之地。
兩人沉默了一下。
「聖誕夜?你挺得住嗎?」
他更清楚,自己究竟所為何來。
也許就是這一刻:拉斯穆斯拜託他重複《聖經》里的話,本傑明的心猶如小鹿亂撞,兩人之間產生某種聯繫、某種感應,一拍即合。從此以後,他心中只有他,再沒有別人了。兩人漫長無止境的等待終於結束,從童年起一路延伸的等待,終於可以畫下句號。
保羅家的餐桌上擺滿了聖誕大餐:火腿、龍蝦、添加香料的小香腸、海鮮、肉丸和牡蠣,亂七八糟的,活像一桌大雜燴。
電話響起。一隻枯瘦的手接起電話,差點打翻一整杯越橘汁。手背的中央插著一根輸液管,好將營養劑注入身體。
當年,有人在克拉根奈斯上車,面對紅磚車站,還有那塊標示著距離、顯示這座小鎮有多偏僻的https://read.99csw.com廣告牌。另一人則在歐莫佛斯上車,不久之後,那裡就會豎立一座白麋鹿雕像,象徵維姆蘭省無窮盡的森林。還有一個人在厄斯特松德搭火車,偏僻到必須從漢瑪灘搭乘郵局公務車才能到達。
「跟以前……差很多。」
本傑明進行傳道任務完全出於自願。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一個又一個門鈴,自己爬過的一級又一級樓梯,所有在他面前開啟的大門,所有由他分發的傳單與小手冊,所有見過面的人,大發脾氣拒絕他或是刻意激怒他的人。其中當然也有友善、好奇,請他進門坐坐的好心人。
他面黃肌瘦,彷彿卸了妝的女人,肌膚灰暗毫無光澤。
現在,這張畫被裝在一個極盡奢華的金色畫框內。
「我媽每年夏天都會幫我把指甲塗成亮紅色,這樣她每天早上起床看到我,就會很高興。」
保羅早說了:一切都是原則問題。
醫生形容他現在就像通過吸管在呼吸。
當時萊恩還不知道,自己的嘴痛是因為細菌感染,是艾滋病的併發症之一。他出生於博戶斯北部的芮索島上,就讀新聞學院,總是隨隨便便就墜入愛河,總是鬱鬱寡歡。
只有短短一句話,這實在不像保羅的風格。
大家懷抱著各自的夢想、慾望、荒誕而支離破碎的渴望,來到這座城市。在這裏,他們得以聞到自由的味道,就像絕望和憤怒一樣辛辣。然而,他們也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回頭了。
他們多麼希望,這一切能夠成真。
班特狐疑地聞聞裝著牡蠣的盤子。
其中有人住得比較近,他在泰比市長大,離斯德哥爾摩市中心只有幾個公交車站的距離,但感覺上仍舊像是另一個天地。
當然,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來來去去的人。他們可能有其他名字,也可能淪為無名氏,甚至從來不敢報上自己的真名實姓。他們活著,而後消逝無蹤。
本傑明有點困窘地坐下來。拉斯穆斯抓著他的手,深深凝視他的眼眸,直說這段話真是好聽極了,請他再讀一遍。
「老天爺,班特,你一定要嘗嘗這牡蠣!」保羅大笑。
沒人提過要回頭。
「不過啊,班特,要當大明星就要學會吸生蚝。喏,九九藏書學著點!」
「尤漢。他可是圖書館員。聽起來好性感,不是嗎?」
保羅朝天翻了個白眼。
他躺在床上,身旁擺著兩份晚報,剛讀到一半。現在的他必須戴上厚厚的眼鏡才看得到字。
每年聖誕節,他們都一起慶祝聖誕夜。大吃大喝,搞笑,搔首弄姿,高唱「靜享天賜安眠」,還要「愛人如己,傳揚和平福音」。
「去年秋天,你在這裏說的那一大串《聖經》傳道什麼的,再跟我們分享一次吧?」
「的確,」本傑明的手輕輕拂過小貓的耳後,「現在,不比從前了。」
班特聚精會神地和拉斯穆斯調情,賽爾波、拉許歐克和萊恩則繼續聊著那位古那的往事。本傑明沒事幹嗎自貶身價,在沒人想買賬時,把自己最有價值的資產輕易地拋售出去呢?
「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所有對話戛然而止。
這就像看到世界頂尖的網球選手站在球場上,面對一個個朝他發過來的好球,不但沒有馬上揮拍殺下,反而呆若木雞,望著球落地。
最後也沒有人活著回到屬於童年的故鄉。
「你還好嗎?」本傑明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
突然,大家屏息凝神。
「對,你說過。也許吧。」
保羅又從鼻子呼了兩口氣,才答話:「這次……就只剩兩個人了。我說過了嗎?」
「對,我給你打過。」
「干……嗎?」
他希望不止是他,人人都能如此。
「哦,抱歉!我在想,我的嘴巴不知道為什麼好痛,我在想我坐在這裏,心裏感覺好快樂。」
每個人的過往與經歷,讓他們今天齊聚一堂。
他卧病在床,身上蓋著印有市議會標誌的被單,還有同樣印著市議會標誌的皺巴巴的黃色毛毯,上頭沾滿他的汗水,室內空氣極為潮濕。
「沒問題,保羅,我就來。我們一起慶祝。」
「嗨,我是本傑明。你給我打過電話嗎?」
本傑明清了清喉嚨,努力擺出肅穆的表情。他的心跳逐漸加快,也越來越沉重。他是見證人,他的任務就是向其他人宣揚教義,充分開導他們。
他拉長聲音,聽起來相當疲倦,聲音也比平常九_九_藏_書低許多。
「你知道,以毒攻毒。不管怎樣,我把這張畫掛在卧室,躺在床上就可以瞧著它,直到入睡為止。」
本傑明笑了笑,表示自己感到非常榮幸。
「這是《啟示錄》中的一段話,」他謹慎地說,「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段話。每當我敲門,更正確地說,每當我執行任務時,只要對方同意,我都會為他朗誦這段話。」
他們走回廚房,其他人還在那裡高談闊論。
「萊恩?你坐在那邊沒事幹,在想什麼啊?」
班特幫拉斯穆斯斟著香檳,同時調情地眨著一隻眼睛。拉斯穆斯很有默契地跟著眨著眼,微笑著。
這段來自使徒約翰所作《啟示錄》中短短的一段話——這段話成為他們的晚禱文。每晚,在他們就寢前,拉斯穆斯總會央求本傑明念這段話給他聽。
保羅咳嗽起來。本傑明耐心等候。
萊恩的眼神顯然已經從這群人身上飄離,一被點名,他全身像觸電般震了一下。
他的雙腳伸出醫院那皺巴巴的黃色毛毯外,腳指甲一片鮮紅。
拉許歐克忙不迭地道謝,一邊請保羅高抬貴手,不要倒太多。賽爾波則試圖用牙齒將龍蝦的鉗子咬開。
他們是移民,更是拓荒者。
「哦,真的?」
不到一年,他就會成為第一批死於這種恐怖疾病的瑞典男同志之一。
「他將要擦拭……」他才開口就發現根本無人聆聽,便停止說下去。他可不是斯堪森博物館附屬動物園裡的黑猩猩,沒必要對眾人展示自己的生活。
他們來自四面八方,從北方諾爾蘭省內陸的村莊,到梅拉倫湖周圍的城市;從斯德哥爾摩各個郊區,到芬蘭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
「當然挺不住……不然要怎麼辦?傳統就是傳統……這次,就選聖誕節前幾天吧。」
本傑明臉紅了。現在,所有眼睛都盯著他瞧,他算是騎虎難下了。
各大報將會用斗大的標題報道他的死訊,即使他努力掩飾自己的病痛,甘願在完全隔離與孤獨中受苦,他還是以「艾滋病死者」的身份被世人牢記……
他們拋下一切,只為贏得自由,在全然陌生的新環境中找到自己。
「才怪,那比牡蠣還糟!我們還住在『公雞』的時候就已經受夠古那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