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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像派對前寄了一大堆邀請函,結果卻臨時取消派對一樣。他這個人越來越麻煩了,我還得回他的信。想不想聽聽我是怎麼回信的?」
生活根本不是生活,只是苟延殘喘而已。拖過這一刻,撐到下一刻,再下一刻。
「對啊,你不覺得很帥嗎?都是這該死的艾滋病,搞得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了。不管怎樣,這小傻子總算回信向我道歉,表示自己會『長進一點』。」
這兩個年輕人的慘痛經驗簡直如出一轍。
如今,傷痛早已牢牢攫住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得學會與傷痛共處。這可不像感冒,注意均衡飲食、多休息就能治愈。
「聽好啦,」他再度坐下,不勝滿意地念道,「我就是這樣回他的:『福瑞里,我最愛的小親親!世界上每一刻到處都在死人。你以為你是誰,很了不起嗎?小廢物,爭氣點吧!』」
「你不認識?算了。他以前就寄過幾百封自殺信,可是他採取過什麼行動嗎?沒有!」
在場所有人聽后都無動於衷,賽爾波還吃著海鮮,嘴邊呼嚕作響。
想起那些已逝者https://read.99csw.com,一閉上雙眼,他們的面容就浮現出來。
他邊讀邊取下老花眼鏡。
將杯中物一干而盡,這是攸關面子與榮譽的大事,千萬別拖泥帶水!
1987年的聖誕夜,這是拉許歐克的最後一個聖誕夜。才喝了第一杯,他就開始發起牢騷來。
「我發誓,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自殺。不過他要是真的自殺了,總比到處亂寄信,鬧著要尋短見,把大半個圈子裡的人嚇得半死要好得多。」
想辦法拖下去,繼續呼吸,一次一口氣;狀況不怎麼好,不過總可以想辦法改善。
「哦,不會又是福瑞里吧?」他邊吃邊說。
能在有限的今生,愛上一個也深愛自己的人……
傷痛確實會成為個性的一部分。它就像潮汐,無論你覺得整件事已經過了多久,春去秋來,一旦漲潮,就會以驚人的力量衝上來,將你徹底淹沒。
狀況不可能一直壞下去的。
傷痛就是潮汐,漲落自有時;退潮時,你才會突然發現自己其實站在陸地上。
呢喃聲頓時停止,一陣靜默。https://read.99csw.com在那一瞬間,他們都想起來了。

「喏,你們覺得怎麼樣?」
即使一切早已不同於以往,生命還是會繼續下去。人生固然充滿傷痛與哀悼,但也總有喜悅與甜美的回憶。有時我們不會想這麼多,有時卻又陷於悲痛的潮汐周期中。年復一年,進入下一個十年,屬於本傑明的年華終將老去,最後他將會發現,也許,最好還是與過往和解。要能與其他人共享生命中的美好,本來就是一種緣分。
保羅觀察著本傑明的神態。他們已經認識五年多了,本傑明仍然不時會被他說的話嚇到,這反而讓他感到非常滿意。
保羅眼神一亮。
在騎車回家的路上,原先的濛濛細雨轉變為夏日午後的滂沱大雨,本傑明彷彿突然被扔進河裡,全身濕透,只得縮進一處大門內,尋求掩蔽。
他舉起酒杯,高喊一聲:為人生,為福瑞里,為萊恩乾杯!萊恩早已不在人世,但保羅還是稱他「我們缺席的戰友」。
本傑明正想補上一句「外面正在下雨」這種無關緊要的話,對https://read.99csw•com方卻突然顯得猶豫不決,好像自己說錯話了,又糾正道:「嗯,其實我算不上很好……我摯愛的人上周六去世了。」
「老——天爺,親愛的本傑明,放輕鬆點好不好?不要那麼嚴肅。你知道的,我人又不壞,只是玩世不恭而已。人生就和吃飯一樣,有什麼就吃什麼。人生苦短,我們身為死人的時間遠比活人還長啊。這麼簡單的道理,有這麼難懂嗎?」
保羅邊說邊伸手拿芥末醬。
「我告訴你們,昨天我收到一封自殺信!」
雨勢漸小。本傑明跨上自行車,朝著家的方向騎去。
這一刻,他們就在藥店,這是日常生活的一景。因此,他一開始才會回答「謝謝,一切都好」,彷彿一切都很正常,然後才猛然想起,自己其實一點都不好,簡直糟透了。他的世界被撕裂,一切全都崩潰了,眼前的現實殘酷到不像真的。既然一切皆已崩毀,他也不再覺得世間有什麼好留戀的了。
現況真的糟透了,但也不可能比現在更壞了。即使當下很難接受這個事實,這道理還是顛撲不破。
九*九*藏*書整個下午,本傑明的思緒都在那個男子身上打轉。
這情景,就像本傑明在拉斯穆斯去世約一年後,在藥店遇見一位點頭之交。那人很明顯是個娘娘腔,可是本傑明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兩人是幾時見過面的。不過,他還是鼓起勇氣對他說:「嗨,你好嗎?」
這句話既沉重又清晰。有那麼一瞬間,一切彷彿靜止凝結。雨點繼續沿著櫥窗邊緣滴落。輪到本傑明結賬了,他把要買的東西交給站在收款機前的店員。店員、本傑明和藥店里其他人都聽見了這句話。這天是星期一,大白天,那位勉強和他稱得上點頭之交的男子兀自站在原地,無依無靠,彷彿一具失去意識的形骸。
就算生命中的一切全崩毀了,還是可以上藥店購物,因為是夏天,就穿著短褲與T恤,問候熟人。即使你的生命全毀了,永遠無法彌補,你還是只能禮貌有加地回答:「謝謝!我很好!」
保羅極為不悅地擠眉弄眼:「你也認識福瑞里啊!拉許歐克,你也認識這個福瑞里,對吧?」
保羅揮著一張卡片:「這窮酸臭小子,居然用聖誕卡回read.99csw.com信,看準過節期間郵資比較低!呸!」
他沒等大家搭腔,直接衝進房間取來那封信。
保羅拍拍本傑明的手臂。
「我摯愛的人上周六去世了。」
「所以說,他不準備自殺啰?」拉許歐克問道。
然後,他們引吭高歌:「三個矮小的老太婆要到穆拉市的菜市場!」不過嘛,他們得先搞清楚這些老太婆在穆拉市到底想幹嗎。
「喲,我都不知道你開始戴眼鏡了!」一如往常,賽爾波是大夥當中唯一懂得怎麼回答保羅問題的人。
對方眼神為之一亮,彷彿他們是多年好友,回答得相當自然:「哎呀,是你啊!謝謝,一切都好!」
拉許歐克搖搖頭。
傷痛與孤獨像寂寞捲起的巨浪,毫不留情地將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