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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麼,病毒並未在本傑明體內繁殖。能夠活到有效抑製藥物問世的艾滋病患屈指可數,他正是其中之一。
當他看著玻璃上的自己,冷靜而客觀地發現,自己已成為一名中年男子,這一年來的老化尤其明顯。有時,我們不願相信自己已經改變,但我們確實一直都在改變。
因此,本傑明才能活下來。
小屋經過整修,正面的牆重新粉刷過,現代化的廚房煥然一新,所有的傢具也全都換了新的。
這位中年男子,不就是這個小男孩嗎?
他曾在心理上排除萬難,才接受了自己將死的事實;現在,要他接受自己能夠繼續苟延殘喘的事實,自是又一番痛苦的掙扎。
即便他們是朝夕共處的伴侶,每次到政府機關申請文件時,他們還是得聲稱自己未婚,還處於單身狀態。
他再仔細一瞧,赫然發現自己的眼皮已經開始下垂。母親和祖父開始老去之際,他們的眼皮也正是這樣下垂著。
不過,他還活著。
他又尋回了上教堂做禮拜的習慣,不過選擇了離家不遠的索菲亞教堂,而不是童年最熟悉的王國廳。他們在索菲亞教堂舉辦「彩虹博覽會」。
「我一直記不住,這樣到底是好還是壞?」
他不再年輕,不再帥氣。
當他在附近散步時,巧遇一對帶著孩子的夫婦,他們終年定居於此地。這些年來,此地與市區間的交通有顯著的改善,道路全鋪上柏油,市政府甚至九-九-藏-書鼓勵大家乾脆買下老舊的夏季度假屋定居,這樣才能擴大稅收。本傑明對他們自我介紹,他們則表示,從沒聽說過這附近曾住著尼爾森家族。
改變,無時無刻。
然而,有時突然湧現的情緒,情緒的漲潮忽然湧現,讓一切努力幾乎付之一炬。一想到拉斯穆斯,想到所有死難的戰友,失去他們,他只剩下半條命。每一個人的死,都或多或少帶走了他的意志。本傑明只能接受失落的一切,接受不完美與殘缺。
那天是周六,根據經驗,父母都在王國廳開會。不過他還是會沒來由地擔心。
自由絕不會平白無故從天上掉下來;自由,需要用行動與血淚爭取。
不幸中的大幸是,到目前為止,這是他身體狀態唯一的變化。
事實上,他們幾乎無法從他的血液中測出任何病毒。
本傑明、保羅、拉斯穆斯、拉許歐克、賽爾波和其他許多人,全都親身參与了改變社會的進程,一起創造歷史。他們每個人的勇氣,造就了這場可歌可泣的抗爭。
他還待在海邊陽台上,然後,令人驚異的事發生了:他待在原地,繼續審視自己眼前的中年男子,漸漸地變成小男孩本傑明。
這個小男孩,不就是這位中年男子嗎?
本傑明離開花店時,從錄像帶店的櫥窗上瞥見自己的身影。
他心想:下垂的眼皮真是難看,而這細微的遺傳基因將會一代又一代、一世紀read.99csw.com接一世紀傳下去。
他咯咯笑了起來,要是保羅碰上這種問題,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去動手術。
某個9月天的下午,在他坐公交車回到市區前,最後一次回到孩提時代的小屋,爬上那曾經熟悉的陽台。他不確定這種行為算不算「妨害居家安寧」,不過,他想做的,只是回到陽台上,最後一次從那裡觀賞落日,觀賞餘暉中海天一色的美景。
幾年前,賽爾波和現任丈夫買下斯德哥爾摩省中部偏東的哈寧厄自治市前教區神父寓所,重新整修,定居於此。從那時起,他們就在那裡慶祝聖誕節。
生命使本傑明變得更好,卻也變得更糟,這是不爭的事實。
看見自己。
他不知道上帝究竟是否願意傾聽、回答他們的禱告,不過他已經儘力禱告了。
他感覺時間好像暫時停止了。
從南區醫院回家的路上,本傑明順便買了鬱金香,他一如往常,選了紅色的。
其實,他活得相當不錯。整體來說,他的確活得相當精彩。
夏季時光就在小屋前緩緩墜入海中。再過一小時,它就要隱沒在樹叢後方,再也不會爬上山頭。
先是1987年通過的《同居法》,接著是《伴侶登記法》,現在,就是現在,同性戀者終於可以結婚了!如果拉斯穆斯還在人世,他和本傑明現在就可以結婚了!九_九_藏_書
大家同聲高唱:主啊,請聽我們的禱告吧!主啊,請聽我們的乞求吧!主啊,請在我們絕望哭號時,回答我們,垂憐我們吧!
海、天與下沉中的斜陽,和他在玻璃窗上的身影相映著。此時此刻,他的心就和40年前那夏季的傍晚完全相同。
聖誕夜前往賽爾波與霍康家裡做客,別忘了帶上一束鮮花。
這家人的好友就住在峭壁上的小屋裡,兩家的孩子年齡相仿。他們購置了現代化的廚房,並整修陽台。現在的屋主一家人是從名叫史庫貝里的家族手中買下這棟別墅的,這意味著尼爾森一家人已從此地消失數十年了。
經過這些年來的摸索與發展,藥物的效果也越來越精準。
一切灰飛煙滅,杳無蹤跡。
1996年,醫界開始將三種不同藥物融合,竟獲得近乎奇迹般的醫療效果。許多瀕死者最終得到救治,其他人則學會如何與體內的病毒和平共處,不讓癥狀爆發。
「你身體的免疫系統狀況很好,甚至比之前還要好。」
人生,彷彿還完整無缺,攤開在他的眼前。
他有義務活下來。
「聽起來挺好的。」本傑明微笑一下。他並未感到特別不安,但能夠確定自己的身體狀況,總是好事一件。醫生https://read.99csw.com繼續讀取熒屏上所顯示的結果。
「嗯……你的T細胞指數已經達到700了……」
突然,他將雙手手掌壓在玻璃上,立刻留下清楚的手印。
在他們的生命中,政府機關的立法總是先與現狀不符,再慢慢根據現狀進行調整與修正。現在,立法終於趕上社會發展了。
他身體的脂肪經過重組,長出了啤酒肚,雙臂與雙腿卻變得瘦削。
他輕輕哼了一聲。對自己的出身、家庭、背景一概否認,有幫助嗎?你的身體會清清楚楚顯示你的出身與背景,掩飾不了的。本傑明從陽台玻璃窗的映影中,發現母親布麗塔與祖父丹恩,正透過自己的雙眼注視著自己。
每周二和周五,他和其他男士在老城區的大教堂浴場洗桑拿浴。此外,他還加入合唱團。整體來說,他的生活過得還不錯。
兩年前的初秋時節,他重遊舊地,站在窗外望向緊鎖的屋內,擔心雙親會突然出現。
我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迹。
也許他應該拜訪整形醫生,處理一下。
夕陽輝映在陽台偌大的窗戶上,本傑明轉過身來,海與天的形影,眼前的一景一物,緊緊地擁抱著他的心。
紅色鬱金香,和聖誕節的喜慶氣氛非常相襯。
本傑明體內的病毒量尚稱輕微。
我存在著。
曾有那麼一次,他就在這扇窗前發現自己。
這是長期接受藥物治療的副作用。這種副作用俗稱「蜘蛛身」。
新屋主替陽台上的傢具蓋了一層帆布九_九_藏_書,以防禦即將來臨的嚴冬。
他繞著小屋轉了幾圈,冒險偷闖禁地。大海就在他的面前,彷彿年復一年耐心地等他回來。落日正艱難地將自己謝幕前的身影保持在山巔上,晚風撲面而來,還映照在臉上的夕陽給了他最後一點溫暖。
本傑明坐在醫生對面的椅子上。他剛接受了例行檢查,檢測他身體各個器官的功能是否正常。醫生從計算機熒屏上讀取量測結果。
我留下我的手印。
他和拉斯穆斯互許終身時,社會壓根不承認同性戀有同居的權利。
我活著呢,他想,我曾經活過。
周圍松樹林大多已被砍伐,地勢較平緩、最接近道路的位置上蓋了一座新的家庭旅館。當年他們全家坐在陽台上欣賞日落美景,現在小屋的陽台經過擴建,圍繞著整棟小屋。
在本傑明與朋友們短暫的生命中,一切是如此瞬息萬變,使人難以記起事情的原貌。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對了,賽爾波已經再婚。他和霍康從1994年起即享有法定同居關係,迄今已超過15年,現在兩人終於結婚了。
然而,童年一切懸而未決的遺憾就像遺留在沙灘上的細浪:媽媽、爸爸,還有小妹瑪格麗特。他對他們還是心存挂念,他無法完全放下。他多麼懷念夏季度假小屋,多麼懷念他們那位於峭壁之上的瞭望台。
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同性戀仍然是法定疾病,他們在學校教科書里都讀過,自己的「性向異常」,是不折不扣的「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