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34

34

「你應該知道,這玩意兒算是贓物吧?」賽爾波對他耳語,「這本該是市議會的公物啊!」
悲痛足以使一切癱瘓。
「看在上帝的分上,在我被凍死以前,快把門關好吧。」
「哎呀,他們應該是親戚還是什麼之類的。不要少見多怪嘛,老天爺!」
幾個月後,他終於邂逅了拉斯穆斯,還是保羅居中穿針引線。
「我唯一的今生!從過去到將來,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人生!無怨無悔!我唯一的今生!」
所有人隨即繼續高唱。
在街頭示威運動中,他們手牽手,心連心,高喊著口號:「我們今天變成這樣,全都是老媽子的錯!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
接待員朝身材壯得多的賽爾波點點頭。
「你認不出那男生了嗎?他就是彼得啊,班特在表演藝術學院的同學。」
此刻,他站在室外刺骨的寒風中,正等待著重新進入假想世界。
兩人走進溫暖的室內。
拉許歐克蹲在馬桶上,緊緊抓著毛巾,緊到十指關節都發白了。他尖叫,尖叫,再尖叫。
大教堂的講道活動,為解放運動周畫下句號。教堂外,聖主降臨運動分子瘋狂地舉著廣告牌抗議:「艾滋病就是天譴!」「邪靈,魔鬼的教堂!」
在周日清晨,離開解放運動慶祝大會的途中,保羅遭到一票光頭黨小混混襲擊,被痛揍一頓。他去報警時,警察兩手一攤說:「你是自作自受,你不要挑釁不就沒事了?」
如果瞧得夠仔細,就會發現,平躺著的保羅,臉上還留著一抹微笑。
來,寶貝,把我從裡到外、從上到下翻過來,對,再來一次……他們邊跳著舞,邊笑鬧攪和著。
不過,他也在等更有效的抑製藥物問世。至於新解藥,感覺還要等上很久,所以就別再提了。
自由,只屬於勇於爭取的人。
這就是我生命中的嚮往,我的朋友們在此扶持著我,我悸動的心為了我愛的一切,就算流血也在所不惜。
當時,解放的狂歡與盛宴還在持續。
底下傳來笑聲。
本傑明站在門口,盯著賽爾波,困惑不已地搖搖頭:「等一下,現在我真的不懂了。保羅的名字不就叫保羅嗎?」
賽爾波拍拍他的肩膀,安撫他。
福音歌曲從擴音器中傳出。變性人合唱團一把抓起麥克風,開始引吭高歌。
他真的好想念保羅。
「或者說……他就是喜歡少數民族。」
本傑明這才認出對方是誰,點點頭。他曾在班特陪同下見過彼得好幾次,有那麼一兩次,彼得甚至還來到保羅家裡,與他們一同歡度聖誕節。
現在……只剩下賽爾波了。
1914年被視為耶穌在天國成王的關鍵年。《但以理書》就是這樣寫的:「當那列王在位的時候,天上的神必另立一國,永不敗壞,也不歸別國的人,卻要打碎滅絕那一切國,這國必存到永遠。」
某日,本傑明和拉斯穆斯坐在咖啡廳外場喝著咖啡,此時一輛公交車停在對面車站,他們看著乘客魚貫下車。突然,本傑明全身僵硬了一下,急急用手搭住拉斯穆斯的手臂。
「我們齊聚於此,準備送保羅這位舉世無雙的超級娘娘腔最後一程,將他送回耶和華的手上……」
其實他根本沒病,只是厭倦,只是累了。
「我唯一的今生!」
哈拉德、莎拉、莎拉的妹妹及親屬,還有像read.99csw.com親兄弟一般的老鄰居霍格。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到場。
「什麼?」
「沒事,」本傑明應道,「已經沒關係了。」
本傑明站在劇院入口等著賽爾波,他不住地跺著地面,想驅逐寒意。鞋底的沙子和冰雪在嘎吱嘎吱作響。這是個晴朗的冬季,但他的鞋子實在太單薄了,一陣寒風吹來,單薄的西裝褲布料根本就不耐風寒。
從過去到現在,甚至將來,這都是我唯一的今生!
他模仿保羅的抑揚頓挫,哈哈大笑。
今後,科彭鎮的聖誕夜,將不再有白麋鹿的身影。
棺木後方站著一群矮胖的變性人,全都身穿金縷衣,像古希臘戲劇中的合唱團一樣。合唱團後方屏幕上畫著阿爾卑斯山。棺材的一邊竟站著一頭獅子填充玩具,另一邊則是小羔羊——老天爺,保羅是打哪兒弄來這些玩具的!
「保羅還弄了個貴賓席啊。」
他每次這樣說,都會裝出無憂無慮的口吻,裝得無懈可擊。
班特的同窗繼續說道:「保羅感染了很多併發症,癌症是其中之一,不過他並非死於癌症。他身上找得到各種病毒感染、癌細胞和細菌。像這次罹患阿米巴痢疾后,他自己就說過:『我的屁|眼已經不是屁|眼了,而是住著一堆寄生蟲的公寓!』」
十多年前的秋天,成功引誘他,讓他走出心魔、說出心裡話的,正是保羅。
他心中篤定,這一次,他絕不會讓對方溜出自己的視線。
此刻,他要是地下有知,一定愛死這一切!
賽爾波終於來了,氣喘如牛。兩人輕吻臉頰時,本傑明發現對方的鼻子紅通通的,鼻尖和臉頰一片冰冷。
拉斯穆斯就像母親子宮內的小嬰孩般,蜷縮在浴室地板上。醫院檢查結果的通知單遺落在一旁的地板上:很遺憾,我們必須通知您……
拉斯穆斯死後一年,悲痛使他的生命失去動力,對任何事變得冷漠且無動於衷。他甚至因此被要求提早退休,回家領退休金。不過,他拒絕了。
我唯一的今生。
不過十來年,可是,感覺就像一輩子那樣長久。
最近,他周圍死去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或者說,他們只是在玩對口形遊戲。
從小,他在教會中長大,長輩常常講起1914年。
我唯一的今生。
新的一年,意味著新的葬禮。不過,在輪到他自己之前,這恐怕是他所能參加的最後一場葬禮了。他先是受到初期感染,病況嚴重,隨後癥狀又完全消失。也許,到真正發病前,他還能再拖延一陣子。
本傑明跟著賽爾波走進室內,還是難掩驚訝。
本傑明苦笑著,檢視著自己的思緒。有時,他真為自己感到可恥。
那是在十多年前,他們初次相遇時,本傑明留給保羅小冊子里的一張插畫:「在寧靜的新世界里,充滿喜樂地活著。」
當天稍早,本傑明和拉斯穆斯肩並肩騎著自行車,加速騎過西橋,兩人就在長島區最遠處岬角上盡情享受日光浴,一|絲|不|掛,朝對面滿載著觀光客的遊船興奮地揮手。
拉斯穆斯轉過頭來,大惑不解。
穿西裝的年輕男子刻意戲劇性地暫停一下,再也無法掩飾臉上的微笑。
「沒錯。」
他不知道這一切究竟還要多久。
「根據指示,我必須將這個留給您。」帶位的年輕男子繼續說著,並且把保羅那塊海綿制的甜甜圈狀坐墊交給本傑明。本傑明愣在原地,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棺木的蓋子敞開著。
一對中年夫妻步履遲疑,沿著劇院外來回走動,似乎是迷路了。
敢於將假想世界拋在腦後,開啟通往真實世界的大門,空氣,還有那凜冽的夜色,無一不真確;那條路遠比他所能想象、理解的還要漫長。
「抱歉,我遲到了。我沒趕上巴士,所以跑來的!你在這裏站很久了嗎?見鬼了,今天真是夠冷的!」
「保羅並非死於癌症,置他于死地的疾病,在過去十年來奪走我們許多朋友的生命。同性戀儼然成為無法說出口的愛情,同樣地九*九*藏*書,大家也一直否認艾滋病的存在,不敢高聲說出這種病的名字,只能充滿恥辱、卑下地耳語!美國總統花了許多年,才說得出這個詞。來自上帝的天譴,同志的黑死病,艾滋病……」
「親愛的,我想我們可以從這裏進去。」
「可是,那些叫他史蒂芬的人呢,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8月的晚間,夜幕已然降臨,保羅穿過馬路,走向市政廳。在市政廳建築的東側,男同性戀盡情互相搭訕。在此同時,班特可能又溜進維京人桑拿浴場的包廂,準備跟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來一下。
「不管怎樣,我是這樣相信的。」
拉斯穆斯的雙親還在外面等著,正準備阻止本傑明出席愛子的葬禮。
聽眾離開座無虛席的大教堂之際,感受到門外反示威者的強烈恨意,不由得沉默片刻。但隨後開始高歌:「我們會挺過來的!我們團結在一起,團結真有力!我們所向無敵!」
那位身穿本傑明西裝的年輕男演員,個性非常沉靜。
這就是我最瘋狂的思慕,我就是這樣無比驕傲狂妄!現在,你給我看清楚啦!我是死不了的!
「噢,」賽爾波咕噥,「他竟然還在墳墓里羞辱我們,真是太過分了。」
從過去到現在,甚至將來!這是我唯一的今生。
這是我唯一的今生!
拉斯穆斯撒手人寰之後,保羅和賽爾波就成為他僅存的生命線。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使他能夠面對現實,繼續活下去。
拉許歐克的頭靠在賽爾波肩膀上,保羅、班特和朋友們又在「五彩碎花」舞廳翩翩起舞。
本傑明又靠向賽爾波,咕噥道:「這一段想必是保羅自己寫的吧?」
其實還是有人能挺過來。
簾幕被掀起時,群眾聒噪了一下,隨即報以熱烈的掌聲。
他和拉斯穆斯相識之前,生命都還有所殘缺,都還只是孩子。
這是我唯一的今生!
從過去到現在,甚至未來,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我唯一的今生!」他們繼續高唱著,一次又一次地高唱。
這是我唯一的今生!
牧師將土覆在棺木上:既從土裡來,就應回土裡去。
我唯一的今生。
賽爾波總會咕噥,說他這番「至理名言」還不是從書上剽竊來的。保羅就會更不在乎地聳聳肩,大方承認:「是啊,我就是從書上看來的,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我唯一的今生。
賽爾波微笑,不過臉上並無驚訝之色。因為這就是保羅一貫的作風。
他輕輕地朝一對坐在公交車上的男女點點頭。
那位太太轉向本傑明:「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是獵戶劇場嗎?」
突然,那名男子抬頭直視本傑明。本傑明發現,對方已經發現他了。
保羅本人就躺在這一片混亂之中。
我唯一的今生!我唯一的今生!這句話就像一句祈禱文,一再重複著。從過去到現在,這就是我唯一擁有的人生,無怨無悔!我唯一的今生!
群眾順著節奏,打著拍子。賽爾波和本傑明先是面面相覷,然後笑出聲來。
「保羅?」他們聽到身後一個女聲疑惑地叫著,「他不是叫……」
我無怨無悔!
瞧,這就是我的夢想!你可以貼近瞧個仔細,這些夢想就像黃金,沉在湖底,閃閃發亮。
假如沒有保羅和賽爾波一路相伴,他的下場不知道會怎麼樣。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等待是需要時間的。
耶穌也曾教門徒禱告:「迎來屬於你們自己的王國。」
迎向最後的訣別。
「保羅喜歡在劇院舉行葬禮,他就是這樣。」

本傑明困惑不已:「史蒂芬?你是說保羅吧?」
賽爾波努力將眼前堆積如山的禮物擺放整齊,遺憾的是,壽星本人恐怕再也沒機會親手拆開這些禮物了。
「怎麼啦?你認識他們啊?」
她邊說邊檢查手中的地址。
他的熟人圈子裡到底死了多少人?30個,還是40個?他參加了「陽性集團」與「挪亞方舟」等社團,認識的人多,病死的人也多。然而,在拉斯穆斯生命中最後半年,本傑明忙九-九-藏-書於照顧自己心愛的人,無暇繼續投入社團的組織與運作。他只有放手不管,任由他去,從此再也沒有重拾過社團事務。
保羅,史蒂芬,不管他到底叫什麼名字,他就躺在這裏。
太太轉向丈夫,一臉得意的表情:「你看吧,親愛的,我就說嘛!」
本傑明聽到那位太太說:「親愛的,一定就是這兒,沒錯。」
從過去到將來,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等待自己的身體機能開始下降,等待淋巴細胞總數下降,等著病魔開始將他全身上下啃噬殆盡。
萊恩的褥瘡甚至深入臀骨,年輕的助理護士替他換床單時,必須狠下心來,才能不將自己的臉別開。他無聲地啜泣著,不敢告訴別人……
大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鎖緊。
保羅……怎麼說呢?他一眼就認出了他。那一晚,他坐在保羅家的沙發上,連外套和鞋子都沒脫,焦慮、近乎絕望地說出自己生命中唯一真確的願望。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愛上一個愛我的人。
身著西裝的年輕男子繼續說道:「各位親愛的朋友,今天,我們終於可以把狗屎蛋的癌症基金會拋在腦後了!」
保羅抱住班特,醉意迷茫的雙眼充滿喜悅。本傑明傾身向前,給拉斯穆斯一個香甜的熱吻。賽爾波為大家倒著香檳酒,然後,大家為了彼此,更為了聖誕節乾杯。
這張畫,本還是屬於他的。
他們就是他最親的家人。
他從床上起身,進入圖畫意境之中:他親切地拍拍獅子的鬃毛,對著刺眼的陽光眯眯眼。這日光多麼耀眼,多麼美好,永遠不會墜入山巔之下……
「根據保羅親筆所寫的指示,這是要留給……」年輕男子取出一張摺疊過的小紙片,本傑明還認得保羅那顫抖的筆跡,「屁股又窄又小的男子!我想,這位先生應該不樂意接受這個稱號吧?」
「怎麼啦?他們是誰?」
只要他踏上這條真實之路,就無法回頭了。
等待的盡頭,就是與自己的愛人在另一個世界重聚。

其實他從未真正親身經歷這場盛宴。一來,他太晚加入同性戀者的「大家庭」;二來,他的個性本來就不愛狂歌縱舞,把酒言歡。
一群流浪者。
「在寧靜的新世界里,充滿喜樂地活著。」
此刻,連舞台下的群眾也都起立,邊跟著節奏打拍子,邊唱了起來。
拉許歐克坐在長桌旁,臉龐被火炬與燭光映照得清清楚楚。他看起來由衷地感到喜悅。這麼多朋友特地趕來,慶祝他的生日!
「他總是猶太人,沒錯吧?」
整個大家庭里,就剩他們兩人還沒死,還沒還債。
只剩兩個人。死亡遊戲玩到最後,通常免不了經過這一段。
保羅躺在醫院病床上,剛注射完一針嗎啡,現在什麼痛苦都感覺不到了。他瞧著自己紅紅的腳指甲,瞧著獅子、小羔羊和正在野餐、其樂融融的全家福。天氣真好,最適合野餐了。他覺得自己應該買點啤酒、烤雞,專程殺到長島區,什麼事都不管,無憂無慮地躺在那兒逍遙一整天。
我無怨無悔!
保羅對這張有些庸俗的插畫情有獨鍾,還刻意問有沒有這張圖。當他在本傑明所帶的小冊子里找到這張插圖時,簡直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珍藏這張圖,用畫框裝好,甚至在病重住院時,還把這張圖一併帶進醫院。
本傑明接過海綿椅墊,坐在上面。
他能再撐多久?離千禧年還有七年,他能撐到那時候嗎?
我唯一的今生!
保羅的葬禮上,大家都來了。
「我唯一的今生……」變性人大軍一次又一次地唱著,或者說,對著口形唱著。現在不管他們做什麼,其實都無關緊要了。
過去,保羅曾說過無數次:「我這輩子都是同志,我願意公開自己的性向,就算走到生命中最後一程,我也絕對不掩飾,不蓋蓋子!」
全城下著大雪,他倆手牽著手,走過遍地銀白。那真是一個美好、受到主祝福的夜晚。
拉斯穆斯的葬禮,卻無人出席。
保羅總是這麼說:「只要能事先了解到read.99csw.com,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們的人生會過得更好、更有意義。」
賽爾波轉過頭,要求對方安靜。
參加葬禮的來賓坐在舞台前,椅子就像劇院那樣成排擺放著。台上,一道紅色的簾幕緊閉。一位肌肉結實的年輕男子協助來賓就座,本傑明認出,這人正是性平會辦公室附設派對會場的服務生。他一見到本傑明和賽爾波,就走到他們面前,表示已經為兩人預留座位,要帶他們就座。
這些都非常重要,否則要是他的肌肉萎縮,以後就再也無法自由活動了。
他受盡苦難的軀殼靜靜躺在棺木里,不知怎的,他的形象卻無比鮮活。
他們拉開門,準備進入室內。本傑明提到那對向他詢問獵戶劇場的中年夫婦。
一位身穿筆挺西裝、頭髮捲曲的年輕男孩來到帷幕前,宣布葬禮正式開始。看到西裝,本傑明皺起眉頭,那不正是自己當年執行任務時穿的西裝嗎?保羅是怎麼偷去的?
「他護照上的名字就是史蒂芬。不過他從來就不喜歡這名字,所以在搬到斯德哥爾摩之後就改了名字。」
他對他們點頭微笑,表示他們來對地方了。
他躺在敞開的棺材里,被朋友們包圍,這就是他選擇的人生。
總之,那是在他選擇用打結的延長線弔死自己以前的事。
當時的他才19歲,一顆熾熱的心始終無所寄託。見到拉斯穆斯之後,他終於能告訴自己:「就是他了。」
「保羅在此!」
本傑明實在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本傑明還站在原地,拍著戴黑色皮手套的雙手,努力想保持暖和。他還等著賽爾波出現,就是不想自己先進去。
沒有保羅,就沒有這一切。
從過去到現在,甚至將來,這就是我唯一的今生!
賽爾波對本傑明眨眨眼。
隨後,本傑明的父親保護性地將手搭在本傑明的母親的肩膀上,她並未發現兒子和他身邊的男伴。兩人下車,漸行漸遠。
我無怨無悔!
我唯一的今生!
她又轉向本傑明:「我們來參加史蒂芬的葬禮。」
本傑明聚精會神地聽著,立刻坐直起來。真是出乎意料,參加過這麼多場葬禮之後,本傑明以為自己對所有流程與形式早已能倒背如流。不過保羅終究還是保羅,本傑明知道他花了許多時間規劃自己葬禮的細節。住院的最後幾個月,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規劃這些上了。他還能親自參与導演,卻無法正式著裝預演,讓他不由得咒罵這殘酷的命運。本傑明心想:現在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是保羅的旨意。
我唯一的今生。
問題在於:到底要等多久?
太太皺起眉頭,非常不悅:「不,就是史蒂芬。」
從說話的口音可以聽得出她不是斯德哥爾摩人。本傑明猜,可能是奧勒布魯人或埃斯基爾斯蒂那人。保羅就是在埃斯基爾斯蒂那長大的。
保羅穿著一條平常的黑色牛仔褲與T恤。他並未罹患卡波西氏肉瘤,臉部和雙臂並未遭到大型褐斑的侵蝕而變形。然而,他全身上下幾乎什麼都不剩了。大家直到現在才看清楚。
我無怨無悔!
「那明明就是我的!」他惱怒地向賽爾波耳語。
他聽起來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
比如,史汀納被證實為病毒帶原者,已經12年了,他自己都常說,他還是「頭好壯壯」,健康得很。
班特用延長線編織起繩結。
一年前,情況非常惡劣,一星期里死好幾個人都不算什麼新鮮事。當時小命不保的可憐蟲,多半是在還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甚至根本不曉得什麼是艾滋病時就已經被傳染了。
「是啊,他布這個局已經布了好幾年了。」賽爾波回答。
丈夫則喃喃自語,搖搖頭:「看起來像儲藏室啊!」
從20世紀初開始,「獵戶劇場」就坐落在漢瑪畢港工業區一座老舊的機械廠房內,這一區目前正在興建許多新住宅。有時,本傑明和賽爾波會沿著河畔散步,眺望正逐漸形成的全新景觀。
現在,保羅就在那裡,他一手精心策劃的人世天堂!
賽爾波眼睛一亮:https://read.99csw•com「對啊,他就叫這名字!」
當然,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到獵戶劇場。他以前常和拉斯穆斯到這裏看各種不同的表演,例如那出頗受各界關注的《皮格馬利翁,當年班特也跟來一起看,所以……應該是1985年的事吧?當年班特正開始嶄露頭角,正在變成明星的康庄大道上前進著……
當然,他本人也還沒死。
哈拉德緊握莎拉的手。莎拉木然、沉默地直視前方。
我無怨無悔!
賽爾波不耐煩地搖搖手,就像保羅的招牌動作那樣。
本傑明至今還記得,這次親臨劇場的體驗不同以往,令他震撼無比。
「看那邊!」
保羅竟能使畫中景象重現!本傑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下本傑明真的不懂了。賽爾波繼續說著,語氣聽起來很輕鬆。
現在,他就在這無邊的等待大廳里徘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對啊,沒錯。這可是他自己決定的名字。」
「你知道嗎?有幾個人來參加葬禮,卻把保羅叫成史蒂芬。」
她打開本傑明背後的門。

「當然。不然你覺得呢?」
其他參加葬禮的來賓從四面八方趕來,許多人問候著彼此,擁抱彼此。
萊恩在解放運動的遊行廣告牌上寫下:沒有人能奪走我的驕傲!
這就是我所夢想的一切,這就是我所盼望的一切,這就是我在勇氣猶存時,放膽嘗試的一切。
他的生命,就是一場漫長、無止境的等待。
笑聲平息下來。這時,台上的男子突然嚴肅起來。
越來越多的人衝上舞台,沒多久,舞台上就擠滿了人。有皮革戀物癖的男同志、變性人,還有身著金縷衣、網襪與高跟鞋扮成教皇的男子(每次上街頭示威遊行,他總會穿成這樣),大半個斯德哥爾摩的男同志合唱團,幾個踮著腳尖的芭蕾舞者,兩位貨真價實的牧師,一個蓄著鬍鬚、穿戴耳環與全套猶太東正教徒裝束的男人,還有三個只穿著金色丁字褲的男性舞者。群眾當中可能沒幾個人真正見過保羅的哥哥,不過有四個小孩看來絕望、難過之至,他們很可能就是保羅的侄子。一個粗壯的女同性戀者抱著喵喵,女歌星安娜李·瑞德(她自備一支麥克風,本傑明竟然還能在眾聲嘈雜中認出她的歌聲,真是不可思議),一位女警,保羅的兩位醫生,四個戴著銀色天使翅膀的美男子,最後還有個在街頭擺攤賣熱狗的老頭,戴著滿滿一盒熱狗,似乎在舞台上迷路了。
他帶兩人來到一小區座位,這區的座椅還特意用絲綢圍起來。
他轉過身來。
賽爾波靠向本傑明:「我們去過埃及,保羅還以為吃當地的料理沒問題,不會生病。」
天空晴朗無雲,天空很久沒有這麼湛藍過了。煙草店前,晚報標題又在大聲嚷嚷:綽號「雷射人」的約翰·奧索尼斯被認定犯下謀殺、殺人未遂與搶劫等罪,被判處終身監禁。
他發現對方發現他了!
本傑明守在垂死的拉斯穆斯病床前,愛撫著他稀疏的頭髮,對心愛的人耳語:你好美……
我僅有的今生。
「今天,我們齊聚於此,就是要悼念他們,悼念這些死去的男同志。他們的死無與倫比,他們的美好與勇氣無人能出其右。他們用生命勇敢地愛,然而,寒霜卻提早奪走他們的生命。」
班特打開陽台的門,讓陽光、飛鳥與梅拉倫湖晶亮生輝的反光透進室內。連皇家劇院的主任都與他聯繫,想將他收入自己旗下!對,他要他。現在,他是大人物了!他深吸一口氣。今天的天氣真美好,能在這樣美好的一天死去,真是無上的光榮……
他們強迫他勇敢走下去,散散步,看電影,上劇院,喝酒,不讓他閑著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