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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送我三個碟子

夫人送我三個碟子

外祖母還有一對紅硬木做成的書包提手。她說:「原來連在這個提手上的,是一個特別好看的花布包,鑲了硬襯,好得沒法說。」
大約過了半年,那個畫杏子的碟子也給打碎了。
查理夫人臉上沒有多少皺紋,所以才顯得年輕。隨她一塊兒陪我們的人曾一再講她苦難的經歷,可這些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卻不多。她用什麼辦法把這些痕迹除掉了?
我覺得上年紀的老人都差不多,她們無論有著怎樣不同的經歷,都有許多相似的地方。
晚上有人到溫泉游泳池裡去游泳。游泳池是格外誘人的。但是歐洲的艾滋病還是使我們望而卻步。儘管有人準備了游泳衣,但最後也沒有到水裡去。查理夫人鼓勵我們下水,她自己率先穿上游泳衣,像個娃娃一樣跳到水裡。我們發現,她仍然充滿了青春的朝氣。
母親在一邊作證:「一點不錯,就是那樣的手提包。」
他們把我揪開。另一個漢子又把剩下的兩個碟子支在枝杈上。他們連續放了五槍,才打碎了那兩個碟子。
我們去時,每個人至少要帶一件禮物。帶什麼呢?有人向我提議,向同行的一位姑娘借幾個景泰藍戒指,一種很美麗但不怎麼值錢的東西。我把戒指裝在一個小盒裡。
在我過生日的時候,外祖母從她的收藏中拿出了幾個藍花碟子。她在每個碟子里都放了一塊點心。我搞不明白這三個瓷碟上的圖案,只是覺得漂亮。它們好像都是透明的,我當時還拿起來對著明亮的窗戶看了看。
她拄著拐杖走幾步,覺得很有趣。拐杖這會兒成了一件裝飾品。
我的外祖母很早就用上了拐杖,她的身體也很棒。她到了八十多歲的時候,還能夠一隻手端起滿滿一大瓢水,不抖不灑。
外祖母不苟言笑,她把所有的故https://read.99csw.com事都裝在心裏。我不知道外祖母過得幸福與否,只知道她是一個勤奮的、手腳不閑的老人。外祖母的拐杖後來隨她一起走了。我還能回想起那個拐杖的模樣。那不是一支龍頭拐杖,是柳木做成的,手柄上沒有任何雕飾。她到了九十多歲才真正使用拐杖。那時候她藉助這根拐杖,長時間站在門前,望著茫茫蒼蒼的田野。一隻貓長久地蹲在她的身邊。
「碟子嘛。」
分手時,我們當中有人贈給查理夫人一個龍頭拐杖。這個拐杖正是從泰山腳下買到的,做工精緻。查理夫人端起來,像拿一把寶劍那樣舞動一下,哈哈大笑。
「誰給的?」
我那時只感到一陣恐懼,沒有想很多。我走過去,他們沖我嬉笑,那個骯髒的手把三個碟子掖到衣兜里,然後捏|弄我的額頭。他撫摸我的頭髮,朝另一個人擠眼睛。後來他們提議蹲下來跟我玩。我看著地上的沙土。那個漢子笑著,像要尋找什麼,彎下腰,畫了一個不成樣子的東西,問我這是什麼?我沒有看明白。另一個哈哈大笑。
碟子的結局到後來還比不上八音盒子。我想八音盒子一定會神秘地保存在某個人手裡。而這三個碟子,外祖母最後的收藏,還是被人搶走了。外祖母悲哀地望著它們被一個骯髒的大手捏著。面對一幫搜家的強盜,外祖母的頭高傲地仰著。我現在還能記起她腦後的髮髻一動不動地翹著,每一根髮絲都連帶著悲哀和絕望。
就剩下一個畫菊花的碟子了。這個碟子我再也不想擺在櫥子中了,就裝在了抽屜里。我只要一看到它,就會想起查理夫人,想起她陪我們走過的那片綠蒙蒙的土地。
我慢騰騰往回走,感到手指有點疼,原來手指被瓷片劃九*九*藏*書破了。鮮血一個勁兒地滴。我揀起一個草葉包了手指,又用草筋勒緊。
「一位老奶奶給的。」
我把碎瓷片全撿到一塊兒,埋掉。
傍晚,我們去散步。我們當中有好多人沒有見過蕁麻,有人碰了一下,手上立刻起了一片紅點,疼得叫起來。查理夫人哈哈大笑,跑過去,拔起蕁麻,一下連一下捋起來。我們都愣住了。她好像有什麼特異功能。後來才知道,只要順著一個方向捋蕁麻,也就沒事了。
單憑那一對木頭提手,我就相信那是最好的一隻提包了。那種式樣必然連結著一個古老的、美好的傳統。
我把這個碟子藏了兩年多。後來有一次去抽屜里找東西,由於拉得過急,整個抽屜都掉到了地上……裏面有件瓷器跌碎了。
查理夫人雖然顯得很年輕,但我們都認為她是一位老人。我想當我們走了以後,我們送給她的這些禮物,她將一一收藏起來。
我們這夥人當中,有人提議到查理夫人家裡看看。他按照東方習俗,認為到主人家裡看看,是一種很友好的舉動。查理夫人有些慌張。她對一個藍眼睛中年男人說著什麼,兩隻手提在胸前,活動得很快,使人想起小貓的兩隻前爪。可我們沒有多想什麼,就堅持去了。
有一次我們家來了客人,小女兒執意要用老奶奶送的碟子盛菜。我還沒有來得及制止,她就取下來送給媽媽:一個碟子盛了魚,一個碟子盛了蘑菇,另一個碟子盛了五香花生米。我們吃得挺高興,可惜收拾餐桌的時候,小女兒不小心把那個畫了桃子的碟子摔成了兩半。我趕緊把碎瓷片拼到一塊兒。可是偏偏在幾大塊碎片之間,有花生米那麼大的一個通洞。它沒法保存了。
外祖母九十大壽的時候,正是我們家最艱難的時九-九-藏-書候。母親和父親為她搞了簡單的慶祝。
「我們用老奶奶給的碟子盛魚吧。」
我沒有跟她解釋這三個碟子為什麼只能看,不能盛魚。
風車轉動,帶動一個生鐵鑄成的齒輪,齒輪把鐵鏈不停地鉸上來,鐵鏈上懸了一個個膠板墊子,它將水帶上來。這種不用牲畜也不用人力的提水機械,讓我們著迷。大家呼啦啦圍上去,夫人就警告,說千萬不要伸手:如果我們的手碰上齒輪,手指就會被軋掉。
後來,我們要到一個鄉間別墅生活一周。查理夫人先我們趕到。僅僅是兩天沒見,她一上來就擁抱了我們。
2013年2月 修訂
我想起小時候在河邊看風車轉動,那時候覺得神奇極了。風車在我們那兒是一件非常奢侈的物件,它第一次出現在河邊上,人們都相信一個奇怪的、讓人驚訝的時代來到了。帆布做成的葉片,還有一個高高翹起的像灰喜鵲似的定向用的風車尾巴,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好了。」其中的一個大漢吆吆喝喝站起來,從衣兜里取出一個碟子,把它放在遠處一個樹杈上,然後退過來。這時候我才明白他們要幹什麼。我直盯著黑洞洞的槍口。他們把槍架在一個枝杈上,向那個碟子瞄準。正好有一線陽光從樹隙里穿過來,映在碟子上,它像鏡子那樣耀眼。我活動一下,換個角度,又覺得碟子像一個很大的眼睛,直定定地瞪著我們。
我常常想起查理夫人。
我端起一個盒子,沒有打開。回到房間里一看,令我驚訝——三個瓷碟!它們顯然不算什麼上品,因為釉面粗糙。一個畫了桃子,一個畫了杏子,還有一個畫了菊花。平常的三個碟子。可它是一位善良的夫人送我的。我https://read.99csw.com小心地重新包好,要把它帶回東方。
我獃獃地看著。後來我跑到樹叢里。他們一個勁兒喊我,我一聲不吭。等到他們疲憊了,走了,我才躡手躡腳地走出來。
那個晚上,我們在這個鄉間別墅過得很愉快。這裡有一間古老的磨坊,水車日夜轉動。水車輪子上長滿了青苔,水流是從不遠處的大山裡流出來的。這裏的水源是多麼豐沛啊。
回到家裡,我把這三個碟子擺在玻璃櫥里。小女兒問我:「這是什麼呀?」
有一個上年紀的人經不住誘惑,也跳下水去。他在水裡玩得很痛快,可是幾天之後感到喉嚨有些疼,不停地咳嗽,大概是感冒。我們嚇唬他,說這是艾滋病的徵兆,他立刻慌了。
我到現在才明白,瓷器是很不好保管的。無論是外祖母還是我,都沒能留下這些易碎品。外祖母身處動亂的年頭,卻把那三個碟子保存了很久;而我還遠遠不如外祖母:三個碟子保存了三年。
那一天我們打了檯球,喝了酒。大家喝酒的時候,都祝查理夫人健康。
離小泥屋還有幾十米遠,我就聽到外祖母在哭泣。我從來沒見外祖母哭過。我趴到小屋後窗上,看見外祖母蜷在炕角。她把頭埋在膝蓋上。
有人拿起一個盒子,打開一看,是一個桃木刻的小人兒,騎在駱駝上。又有人打開一個盒子,裏面是一個多孔的花瓶,精緻極了。
槍響了,碟子應聲碎落。我衝過去,後面的漢子罵一句。我跑過去,把地上的碎片撿起來,往一塊兒拼對。
分手的時候到了。那一天是值得懷念的。查理夫人要回贈我們每人一件禮物。她在一個長條木桌上堆滿了東西,每一件都用相同的盒子裝好,從外部看不出它們的區別。實際上每個盒子里的物件都不一樣。她讓我們去猜謎,去挑揀,她站在九*九*藏*書一旁笑著。
外祖母怕我把她的這件寶貝搗鼓壞,總是藏起來。後來這個八音盒子還是沒有倖存下來,它被一個搜家的人搶走了。從那以後我們就不知道那個寶貝的下落了。
那天一個背槍的漢子招呼我過去。我挪動著,後來慢慢跟上他走了。我看見母親用眼神示意我去,我也就去了。
1991年5月 作
母親說:「這三個碟子是你外祖父留下來的,每一個都值很多錢。」
還有人贈給她一把腰刀,她於是整天懸在了腰上。
在記憶中,外祖母就有一些永遠屬於她自己的玩意兒。她有一個八音盒子,那個東西看起來像一個收音機,不過要等它上好了發條才能發出叮叮咚咚的音樂聲。那聲音像怕驚擾了世人似的,小心翼翼地鳴奏著,把人引入一個仙境。
查理夫人算得上有名的富翁,她家是非常講究的一個世家。據說查理夫人小時候也很苦,直到五十歲時還在操勞,後來才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如今她已經七十多歲了,但顯得很年輕,以我們東方人的眼光來判斷,她不過四五十歲。我覺得她至少能活一百多歲。她沒有男人,自己擁有那麼好的一座樓房,樓房前後是漂亮的花園。
他們領我走呀走呀,走到離我們的小泥屋很遠的一片小樹林里。今天我才明白,那真是一個執行槍決的好去處。四周很靜,連一隻鳥也沒有,腳下的沙土十分潔凈。如果一個人把鮮血灑在這些沙土上,一定會非常紅。
這個別墅的名字叫「磨坊別墅」,大概就是因為有風車的緣故吧。
那一天我們和查理夫人一塊兒登山,她竟然把我們這些小夥子都甩在後面,最先登上峰頂。她一路撥拉著樹枝和各種植物的莖葉,歡呼著往前跑。簡直是一個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