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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防

提防

他跳起來:「你這是幹嗎?」
「我們設想一下,如果離開了是不是會變得聰明起來?我們有沒有勇氣抓起鋤頭?我們會不會像一個放牛娃那樣一邊割草一邊唱歌?會不會像一個牧羊人那樣,在老綿羊咩咩的叫聲里滿臉歡笑?這需要勇氣和智慧。不過這一定在艱苦的征戰之後。我們已經沒有餘力從遙遠的疆場上返回了,而且在返回的途中還會對未來產生深深的懷疑。我們懷疑人世間不會有什麼安逸和舒適。關鍵的問題是,我們已經耗盡了力量,沒有備足回返的糧草,最好的辦法就是坐在原地,微笑著,不急不慢地談論昨天和明天,聊以自|慰。那些更有力氣的人正在趕往前方,他們打著裹腿,英姿勃發,見到我們會用輕慢的口氣,指點著議論幾句。他們還太年輕,總有一天會為自己這番議論感到羞愧的。他們誤以為前進途中遇到了兩個懦夫,兩個不可救藥的酒鬼。他們錯了。他們沒有看到我們怎樣英勇撞擊,沒有看到鮮血順著頸部流到胸脯的樣子。因為我們身上的汗漬和血跡都被風塵給遮掩了。人們看到的只會是兩個面孔骯髒、胡言亂語、不知憂愁的醉漢。我們喝多了,倒地而卧。我們追求的是一種什麼生活?沒人知道。而且我們自己有時候也不清楚。那種可以延長到一輩子的厭倦,正在日夜滋生,給我們帶來無限的恐懼。沒有比這一切再讓人害怕的了,因為它沒有盡頭。我們看不到曙光。我們這種悲哀的結論,低沉的語調,沒有人會贊同。我們的不幸來自心底。」
「我曾遇到一個老人,他會釀酒。他的酒不是白色的,是深褐色的。」
我在思考,沒有回答。
「到哪裡去?」
他立刻打斷我的話:「知道。那是黃酒。私釀的黃酒有些發酸,對不對?」
把燈熄掉,點上一支小如拇指的蠟燭。火九九藏書苗開始像豆粒一樣蹦跳著,有時竟然可以離開芯子一公分。當這顆金色的豆子落下來,就猛然伸長,形成直立的火苗,整個屋子立刻被映得黃蒙蒙的。
2013年2月 修訂
他笑一笑:「這個喝酒的故事不錯。你看,我們以後再湊到一塊兒,就講這樣的故事。」
朋友飲下一口酒,把頭抵在了膝蓋上:「我們來到一個需要提防的地方了。我們過早地聞到了酒香,這才是最大的不幸。可我們最後還是不能怨恨那個釀酒的老人。酒是好東西呀。酒香有什麼不好?不幸的是我們這些聞到酒香的人,只知道迎著酒味兒往前跑。是不是?」
他哈哈大笑。
我嘆一口氣:「有時候,我真想什麼都不幹。我會離開藝術,也離開眼前的生活,丟掉一切煩惱。我會做一個明智的人。老夥計,我是軟弱的,我想拉你一起走。」
他搓著鬍子拉碴的臉:「好像根本不該來走一遭似的。那時候我不聽勸告,稀里糊塗就這麼走過來了。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我以為自己伸出友誼的手,對方就不會折我的手指。我用最好的情感去對待周圍的世界,連一點提防都沒有。」
他瞪著眼:「故事還沒完嗎?」
他的聲音有些啞,一雙眼睛由於缺乏睡眠、焦慮,已經布滿紅絲。我握了一下他的手。
「真的。就是他的酒引誘了更多的人,安慰了更多的人。我那時候還年輕,不會喝酒。可是連我也迷戀上了老頭子鼓搗出的這種東西。我借故找活干,一個月要跑去那個小村五六次。我在那裡打短工,給這個村子運一種白色石頭。那時候我要在一座小山上跑來跑去,一天大約要走二三十里山路。到了晚上全身都疼,後背被石塊磨爛了,有的地方流出read•99csw•com血來。你想想,剛剛結住疤又要去背沉重的東西,會多疼。我躺在炕上,灶里燒了旺火,身子下面的炕面熱乎乎的。我全靠這些熱力來舒展筋骨。有時候晚上還要做活,寒氣吹到骨頭裡,全靠一個熱炕驅趕寒氣,才沒得重病。我每天上工下工都要路過那個白須老人的門口,老遠就聞見酒香,忍不住就進去搭訕幾句,討口酒喝。我每次去都能遇到幾個無賴在那兒裝好人。他們一拿到酒就不顧一切地灌到嘴裏,那神態就像吞吃一塊肉。村頭兒是個瘸了一條腿的傢伙,穿著黑衣服,扎了牛皮帶,皮帶上還掛著一支被墨汁染黑的木頭槍。不過那槍是有筒子的,是真正的鐵筒。那個槍到底好不好使,我今天也沒搞明白。他喝過酒就照例刮一下那個老頭的鼻子,哼著古怪歌曲走了。老人的屋子四周坐著一些乞丐,他們見村頭兒走了,就呼啦一下涌到裏面,伸著臟手討酒喝。我記得一個乞丐頭上被菜刀砍了一道深口子,血跡還沒幹就跑來要酒了。他滴著血,喝著酒,無比幸福地唱歌。老人不急不躁的,從不發火,對所有看得起他的酒的人都一視同仁。沒有人讚許他,只有人讚揚酒。而我卻例外地把老頭子誇了一番。老人十分高興。他的酒只有一罈子,當這壇酒喝完了,小院來的人就明顯地稀落了。可是仍然有不少人往這兒走。」
我點點頭:「是的……」
「多麼可怕的結局,我完全知道付出了多麼沉重的代價。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好像有一隻充滿惡意的手,總要把我推到一場角逐中。我耗盡了精力和心血,疲憊不堪。有時候我像死人一樣躺在那兒,喘息都很微弱了。可是當我睜開眼睛,還是要投入進去。有時候簡直是義無反顧。毛病不是出在藝術本身,因為再好的藝術也是通過人傳遞九*九*藏*書過來的。人本身是腐敗的,無信的。這才是最大的不幸。我簡直防不勝防。我提防什麼?不是其他,而是我自己。有誰能微笑著轉過身去,向著另一個方向前進?看不到這樣的人。我渴望有這樣一位朋友,和他一道。沒有。我樂於談論,可是這些談論已經越來越沒有意思了。打開所有的文字,發現不了任何有趣的東西。全都是一些洋洋自得的戰鬥,唯獨看不到聲勢浩大的疆場之外,有一個身體纖細、體態羸弱的人,他正用恍惚的眼神看著前方,注視著一片塵埃。旗幟在塵土裡抖動,落下又升起。旗幟被染成了血色。角逐真是可怕,每一個世紀都是這樣。」
我打斷他的話:「是啊,那個時候我們都不懂得提防。」
我很少這樣喝酒。但他來訪的時候就不得不喝一點了。我們談論的都是讓人痛心的事,心情無比沮喪。遇到這種情況,也許只有求助於火焰一樣的液體了。
他接上說:「提防算什麼?我瞧不起這兩個字。我身心放鬆地活著,只為藝術激動。我非常自信,認為我應該是最好的藝術家,但不一定能成——這個事自己說了不算,老天爺說了才算。我想反老天爺,反不了。我跳不出它的掌心。所以我到現在也敢說,我應該是最好的藝術家。不,我們都是。」他朝我苦笑一下,「沒有辦法。這不是我的毛病,這是人的毛病。一種動物病。可怕得很。這種苦惱不僅磨損了我的身體,傷害了我的靈感,重要的是使我徹底失望了。我信任什麼?我信任藝術嗎?可藝術也是由人傳遞過來的。我不信任人。有時候我想哭一場;有時候我想一個人走出房間。可街頭上是什麼?沉悶的空氣,污濁的油煙,醉漢罵人,難聽的口音;好多人在角落裡蜷著,蓋著一條破麻袋。苦難!就連這些人我也不得不提防著。開始九*九*藏*書我以為是害了一種疾病,後來才知道也算正常。面對這些,沒有這樣的心情反而不正常。一個個朋友離開了我,原因都差不多。他們來的時候滿面歡欣,走的時候痛心疾首。沒有誰會和我一起抵禦嚴寒,就讓我自己度過這個冬天吧。」
屋裡只有我們兩人。我們對面坐著,每人佔據一個小床,床的中間擺了一隻小小的茶几,上面是一杯烈酒。他喝一口,我喝一口。他已經罵了半天,我偶爾附和。他罵得很粗野。我們的聲音合到一起更可怕。他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下去,又倒一杯。
「我去的地方你會知道。你知道。」
我講到這兒,不作聲了。
1992年12月 作
我苦笑著:「酒是一個人釀成的。這酒太好,也就吸引了那麼多人。這裏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他們動著各種各樣的心眼兒。講起來你可能害怕。」
我搖搖頭:「這不是一般的黃酒。這種酒的勁道特別大,而且每喝一口,就有一種濃烈的香甜透過你的肺腑。我告訴你,那是個穿草鞋的老人。他早年當過道士,後來就回到家鄉。每年他都要釀一罈子好酒。他的酒給任何人喝都不感到心疼。小村裡管事的人喝了他不少酒,所以對他特別寬容。過路的乞丐也喝,他們喝了他的酒,就更多地往這條路上乞討。」
「還沒完。不過我想罵一句老人的酒,罵一句老人。」
他點點頭,搓著手:「我差不多知道。你說吧。」
我很想講一講十七歲的故事,可惜不合時宜。那時候好像整個世界都是十七歲。蘋果甘甜而豐富的汁水滋養了我。在我眼裡,一切惆悵和困苦都可以洞穿,它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包圍著我,使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還想講一些美麗的童話,講一講少年流浪者的故事,他所遇到的https://read•99csw.com那些事情。比如,我曾經在那個偏僻的山村裡遇到一個釀酒老漢,他釀出的酒遠比我們今天的酒好上千倍。最後的念頭使我有幾分高興,我終於岔開話題:
「誰要他釀出這麼好的酒呢?如果不是因為他釀出這種酒,也就不會有下面的故事。」我接著講下去,「我說過,喝酒的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些乞丐——你知道那些乞丐都是拉幫結夥的。那個頭上割了口子的人,就是最能討要的一個壯漢。他跟誰討東西,誰要不給,他就用刀子砍傷自己。你面對著從未有過的冷酷,會感到極大的恐懼。於是你就拋下東西趕緊逃了。這傢伙腰上掛了一個褐色的皮囊,裏面裝滿了不義之財。你看,就是這樣的一些無賴。不過這是他們混生活的辦法,不這樣,他們就沒法活著。就是這樣一些人,奔著同一股酒香去了。他們中間有的帶了叮噹響的錢幣,有的只捏了一塊糠窩窩。有一天傍晚,人們在出山的路上被絆倒了,划亮火柴一看,嚇得跳起來。原來是那個頭上流血的乞丐被什麼人砍倒了,身上那個褐色的皮囊也不翼而飛了。顯然是謀殺。後來村頭兒把所有年輕人召集起來,舉著矛槍,把路口封鎖了。有幾個乞丐,還有幾個趕路人,當然也包括我這個外地人,一塊兒給抓到了場院上。村頭兒把老人的酒罈擺到場子上,用白瓷碗盛著,大口灌了兩碗,然後厲聲喝問:是誰乾的殺人勾當?我們都不承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一次什麼也沒查出來,村頭兒不得不把人都放了。我們都挨了揍。我被揍得最重,因為我年輕。村頭兒相信所有的惡事都是年輕人乾的。反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殺人越貨的事,第一次懂得人活著,可得好好提防。」
他又問:「到底是不是?」
我推開窗戶,看著天空中帶了暈圈的月亮,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