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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收集者 1

魂魄收集者

……縊死人,其下有物如麩炭,即時掘取便得。稍遲則深入矣。蓋人受陰陽二氣合成形體,魂魄聚則生,散則死。死則魂升于天,魄降於地。
——《本草綱目卷二十五·人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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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在一個小白口袋裡歡叫著,不時躥動幾下,吱吱叫,又像蟈蟈一樣唱起來。它有時還要逗弄提袋子的人,當他舉起口袋想要聽一下有無動靜時,它先是不吱一聲,而後就猛地大哭起來,讓其嚇上一大跳。一般來說,魂剛剛離開軀體還是輕鬆活潑的,它們覺得一切都十分好玩。魂是不難採的,所以三先生已經積了許多紮好的、上面有硃砂紅點的白口袋。最難的是尋「魄」——它不像魂一樣往上飛揚;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離開人體總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兒待著。它一般于瞬間落地入土,然後慢慢滲入土壤。它會在挨上水流的那一刻飛速漂移,就像船一樣。所以在水皮淺的地段要找一個「魄」是非常困難的。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藥材,以他看來,有些名醫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藥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無實——產地不同,藥力則大相徑庭。還有一些葯原本就得醫家親自摘取,他人不九_九_藏_書得代手,因為這其中滿是玄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人們說三先生的奇絕之處,有一多半就來自他的隱秘不宣之葯。比如,一個叫老冬子的人昏惘在床,遲遲不能治愈,絕不是因為醫術,而是尋葯艱難。有人曾問他那到底是什麼葯?他閉口不答。
他與一般意義上的醫生當然大為不同,單是行頭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箱,而是在肩上搭一個土黃色的葯褡子。據上年紀的人說,最早的記憶就是這樣,正經的鄉間醫生人人如此。別看行頭古舊簡單,褡子里裝的東西也不多,無非是幾把鐵制的小器具,一點膏丸丹散等。那裡面絕沒有什麼溫度計和血壓表之類,因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興物件,只能加重人們的擔憂。許多老年人對它們的功效將信將疑,有時乾脆斷言:只有不中用的醫生才藉助那樣的機器哩,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脈手」不好。把脈萬能論在這裡是頗有市場的,評判一個醫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話就問:「脈手咋樣?」脈read.99csw.com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問。
我還從來沒有遇到一個鄉村醫生會像三先生一樣榮耀,在這麼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聲譽。他行醫的過程我目睹過幾次,觀感可用八個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維。真的,一個奇形怪狀的異人,一個無法理喻的遺老,一個技藝超凡卻又令人生疑的江湖術士。總之這個人讓我多少有點害怕。可是這一帶的村民卻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但將其看成一個好醫生,更把他當成了起死回生的聖手。大概方圓幾百里都流傳了關於他的神奇故事,單聽這些故事,你甚至會近前怯步,憚于見面,害怕被他周邊那道神秘的光圈刺傷。
當地人稱隨從為「跟包」,意思和秘書差不多——一位跟隨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後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兩味葯不可或缺,一味叫「魂」,一味叫「魄」。兩味葯都屬無影無形之物,難在摘取,非大葯匠而不能為。所以三先生必要親自動手,而且也保不準就能志在read.99csw•com必得。
另一個採集的難處在於其他:「魄」離開軀體是必要從腳尖開始的,於是過世者的腳尖指向就成為至關重要的因素。腳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這樣到底從哪裡入地也就難說了。有經驗的老葯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弔的人,不然要準確挖到一個「魄」是難上加難了。
先說「魂」。這需要取葯者徵得家人同意,然後站在即將過世者旁邊,伺機動作。那時節全以心悟而不以目視,全憑一個寸勁兒,將剛剛飄遊離體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持一潔白口袋,於半空捕獲並速速紮緊,併當場以硃砂點紅。如此,一個「魂」即告採收。據說魂是吱吱有聲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無法聽到——它的歡叫或哭泣只有採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的人以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傷的,其實不然。魂離開了軀體就等於一個客人離開了常住的寓所,其高興與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剛一離開即歡叫不止,有的則戀戀不捨。魂其實是純稚如兒童的,它天真極九-九-藏-書了,只是和骯髒的皮囊合在一處才變得形形色|色。采魂的人要如實相告家人:這一次相助只會積累功德,大有益於來世。所以一般人家都會同意採摘。
這裏的鄉村習俗、規則,照樣是以老年人作為根據和基礎的。比如醫療問題,年輕人的見解不佔上風。可能是他們不太考慮這一類問題吧,對行醫的方法效用等還未擁有發言權。直到今天,按村裡大多數人的觀點,還是固執地認為西醫不能治病——「西醫不過是使使止葯,西醫怎麼能治病?」年輕人指著一個剛剛被西醫搶救過來的病人:「他不是被西醫治好的嗎?」他們說:「那不過是止住了。西醫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該有什麼病還有什麼病。」有人又以一個開刀手術治愈的人為例:「這人不是西醫救過來的嗎?」他們說:「動刀自古就是咱中醫的拿手活兒,這算不得什麼。」
相傳三先生與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人身上有什麼病。他如果在一戶人家屋外瞅上一會兒,還能預言這一家的「人氣」——氣旺九-九-藏-書祛除百病,氣衰五亂滋擾。他認為人身上的氣味是最不可忽視的,就像天氣預報中的雲霧一樣。有一次,一個中年壯漢得了怪病,親疏不辨,動輒妄言,村頭正想捆綁起來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在街口攔住了。他先是打量一會兒,而後取出一根銀針,乘其不備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剛剛還在狂呼亂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緊接著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厲,什麼命門、印堂、人中,一一開伐。那壯漢隨著擊打先是一下下搖晃,接著就當街倒地大睡起來,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后微笑如常,見人頻頻頷首頗有禮數。還有一個絕不相信中醫的人背生惡疾,痛不欲生,跑了幾次大醫院都說要動刀,還說要剜去一大塊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於是家裡人只好出門去尋三先生。三先生當時正好因事路過這裏,身上連褡子都沒帶,看了看病人,哼了一聲。他返身出門,到就近的田裡轉了轉,隨手采了幾味草藥,囑其家人:一半炙搽,一半水服,一周為限。七天剛過,病人果然背疾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