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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窖 1

酒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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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離開了學校和葡萄園,去了很遠的一座城市。可是那雙明亮的眼睛仍然在照耀著我。有一天,我乘市內公共汽車去郊區,在擁擠的乘客中一轉臉,突然又發現了那雙眼睛。我的心咚咚跳,雙手顫抖,茫然若失地抓著車上的橫樑,幾次都抓空了。當我再一次回頭看去的時候,發現她正若無其事地盯著車窗外。錯了,不是她。
後來我才知道,我當時並沒有把事情搞得更確切,他的本意,是指擁有全國最大的野葡萄酒基地。
「就是我們這兒的葡萄酒城,那個大公司的酒窖呀,還有什麼酒窖?」
我鬆了一口氣,可是額頭已經滲出了一層汗珠。儘管這樣,我卻再也沒有平靜下來。
經過不知多少代的開墾和經營,我們這裏已經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葡萄園之一。這片一望無際的綠園顯然包含了一個地方的榮譽和尊嚴。我有時想,這麼多的葡萄難道都釀成了酒?秋天,一輛輛馬車汽車都載滿了葡萄,駛向了榨汁廠。原野上,那貯存葡萄汁的一個個大金屬罐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巨人般聳立。
我們這片茫茫的海灘平原既有無邊的葡萄園,就該有更大的酒窖。這個酒窖的準確位置到底在哪兒,我當時並不知道。我曾發現過一些很小的、零散分佈在民間的一些小酒窖……那一年,我流浪到南山時,曾經遇到一個奇怪的老人,他就把幾隻木桶藏在九*九*藏*書紅薯窖里,裏面裝的竟是甜甜的葡萄汁。他有自己獨特的釀酒方法,據說那些葡萄汁有的甚至是他的老爺爺藏下的。這一家釀酒的歷史也許值得好好追溯——他的老爺爺就在赫赫有名的那個釀酒公司做過職員,後來由於很不體面的一件事被趕出來了。他大概一回到家裡就搗鼓起了那個事情。
很早以前,我在一片葡萄園裡發現了她。我覺得她滾燙的額頭、髮辮和眼睛,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葡萄的氣味。當我看到她在那兒歡快地跳躍,跟周圍的人講話,總是不知怎樣才好。我們的學校也在一片葡萄園裡,我的確是在葡萄樹下發現了她。上課的時候,無論有多少人,我總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那雙有點深陷的眼睛多麼明亮,它也許要照耀我的一生。我那時想得多麼簡單,甚至認為這會是命中注定的一種結局,而且世界上的任何力量都難以改變這個結局。
自那一天開始,一座偌大的城市化為了一片藤蔓,我需要不斷地撩開一些披掛才能往前。
那次參觀留下了如此難忘的印象,它植入了夢中。
第二天還是參觀。我極力壓抑著心裏的一點什麼,可是很不成功。我的思緒再也不能收攏。那個下午我說話很少,同行的朋友交談著什麼,我也沒太注意。好不容易把一個下午度過了,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小瓶很精緻的酒。
「你參九*九*藏*書觀過酒窖嗎?」
我們好像一起走在葡萄園裡。當我們倆很近地在一片熏風裡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一言不發地往前走的時候,當我們的手不得不緊緊地握在一起,依偎在那兒的時候,無法抗拒的辛酸也襲上心頭。她的質地很厚的、做工特別講究的暗黃色長裙挨在了我的身上。我在冰涼的葡萄架石樁上抵緊了後背,吻了她長長的眼睫毛、她有些消瘦的面頰……誰也沒有詢問彼此的過去。我們帶著過來人的寬宥和溫厚互相撫摸著,平靜而又熱烈。我們都閉著眼睛,在黑夜裡感受著那種奇怪的磁力,那種無所不在的引力和準確無誤的抵達。它到底是怎樣發生的?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一種我們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在永遠左右著你我他?它能夠測知我們到底走向哪裡、我們最終的歸宿?這種感覺,這種超乎理性和邏輯的陌生之物,環繞著我們,不願離去。它似乎真的存在,在那兒指引我們。
她像一個很好的母親那樣微笑著,我像一個很好的父親那樣沉默著。我們在那個夜晚都恰好是五十周歲生日的前後。我們當時用自己成熟的步伐丈量了大片的葡萄園。最後,也許是不經意間,她問了一句:
我搖搖頭。
我偶爾回到那片葡萄園,可是如何尋覓昨天的足跡?葡萄園中那條坑坑窪窪的石子路還在,它還在。一次次歸來,是因為夢中的酒窖九-九-藏-書對我產生了誘惑——與此同時,她也出現在夢中了。
山裡老人用自釀的葡萄酒招待客人,毫不吝嗇。我記得那種酒多少有點艾草味兒,而且十分強烈。它在當地十分有名。
類似的私人酒窖我還可以舉出很多。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所見過的最大的酒窖,還是當年在長白山下的那個。
由於酒窖所在地之不同,它們裝的葡萄汁也不同,釀出的酒也千差萬別。長白山下那個小城的葡萄酒有一種藥味。記得那次酒廠主人帶著自豪的口吻,告訴我們這裡是全國最大的葡萄酒基地時,我心裏曾響起一個反抗的聲音,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最大的葡萄園、最大的葡萄酒基地,應該在我們的那片平原上……但我容忍了他的話並客氣地、感激地喝了他的酒。
那不是我一個人的錯誤,類似的遺失可以屬於生活中的每一個人。當我想起這一點的時候,才多少有些原諒,原諒生活和命運。我不知道該責備什麼,正像我不知道該感謝什麼一樣。我沒法忘記的只是葡萄園中的那雙眼睛,明亮的眸子。
「什麼酒窖?」
那不是她。只是那個側影極其相似。
那一天,主人還領我們參觀了釀造車間。在一個接待室,我們品嘗了各種酒。這些酒有的紫紅,有的棕黃,有的是深黑色。我們每種都喝了很少一點,臉上開始發燒。我們還看到了掛在牆上的題詞——從元帥https://read.99csw.com到總理,都留下了讚美的詞句。這些墨跡都經主人精心裝裱,裝在玻璃框中,懸在醒目處。
那個夢境其實是有根據的,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樣的酒窖。想著想著,終於記起是在東北的長白山下。那兒的一個小城也是著名的葡萄酒產地。那一次去長白山,途中好客的主人邀請我們參觀當地名勝,其中一項就是地下酒窖。就是那樣的一處地下洞穴,裏面擺滿了碩大的木桶;地下通道是旋轉的、彎曲的,主人說如果拉直了算,有十公里長呢。葡萄汁都是野葡萄榨成的,長白山周圍大大小小的丘陵和山坳都長滿了野葡萄,是一個天然的葡萄園。
那個小城的夜晚讓我難忘。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走上了街頭。記得街巷上燈光很暗,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有些涼的初秋的風吹著胸脯。在一個路燈下,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心撲通跳了一下。我害怕地把臉轉向一邊。一會兒,我側過身子重新去看,一顆心才慢慢跳得平緩下來。
當年我們在山上行走,不時要撩開濃密的藤蔓,看到黑紫的葡萄。人們就是把這些散布在漫山遍野的顆粒採集起來,一點一點匯聚到巨大的木桶中,藏入地下酒窖。
這一片大葡萄園,賴以存在的基礎就是當地那個葡萄酒釀造公司。這個公司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它擁有全國最大的地下酒窖。我從得知了這個酒窖之後,就一直想親read•99csw.com眼看一看。有一天,我甚至夢見自己走入了一個很大的地下洞穴,洞穴里排滿了一個個橢圓形的大柞木桶;頭上滴著水珠,地下是堅硬的泥土,一個個盛了葡萄汁的柞木桶被枕木墊起來。我沿著洞穴走著,不知走了多遠,隨著燈光越來越暗淡,寒冷和潮濕也陣陣襲來……我知道這是一處地下酒窖,美酒就是在這兒悄悄地、隱秘地貯藏著,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甘甜的葡萄汁在這裏貯藏許多許多年之後,再變成那些誘人的酒漿,貼上精緻的商標,被輪船或火車運向四面八方。那麼大一片葡萄園就應該配有這樣一處地下酒窖,它們在地上地下互相呼應和襯托:一個在陽光的照射下生機盎然,一個在地下隱秘的角落裡默默醞釀……
長白山下的小城之夜距今已經三十幾年了,這期間經歷了多少事情,既平平淡淡又驚心動魄。關於與她的那個「結局」,實在是非常遙遠了。
在長白山之夜,我也許根本就沒有想過她。因為我完全被一路上的新奇所吸引,被嶄新的事物喚起興趣。可就在那個夜晚我驀然回首——她又站在了路燈下……那個晚上我一個人走了很遠,但沒有迷路。
回到住處覺得有點頭疼,並不知道那是一次感冒的前兆。第二天早晨開始發燒,我吃了一點葯,堅持上路。半路上病得很厲害,有人聽見我迷迷糊糊地說起了夢話,說了酒窖和葡萄園,還有一個陌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