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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窖 2

酒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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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人出生在特利爾,這是卡爾·馬克思。小心翼翼地踏上黃色橡木地板,從第一展室直看到第二十三展室。
那一天,我們得到消息,烏珀塔爾將有一個有趣的儀式——一個叫「自由思想者協會」的組織將要接納一批新會員。於是,我們一大清早就好奇地趕去了。儘管我們走得很早,但到烏珀塔爾已經是當地時間上午九點,我們走進會場時,會議已經開始了。台上裝飾了鮮花和旗幟,有人講話,接著是樂隊奏樂、給新會員獻花。合唱隊唱起了歌,並再次向新會員祝賀。祝賀者講話的大意是:你們從現在起成了自由思想者了,成了獨立的人,但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等等。
母親沒有問什麼,需要詢問的太多了。她一聲不吭地把手按在我的後背上。
母親抬起頭來看著我:「那麼說,那個老人也是愛喝酒的人了?」
從紀念館出來不遠,就是恩格斯的出生地,可惜那座建築已經毀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了。原址上立了一塊石牌,上面刻了這樣一行字:
從「自由思想者協會」入會儀式上出來,我們又到巴門參觀恩格斯紀念館。在他的家鄉,他受到了格外的尊重。紀念館是恩格斯祖父的舊居改成的。我在留名簿上簽名時,一個歐洲人用手指著說:「東方人的字,就像一朵一朵的小花。」
在萊茵河畔的日子,正是一個初秋。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有美麗的野栗子樹,有血橡樹。野栗子樹開一串白花,血橡樹葉子暗紅如血。有的野栗子樹開一串紅花,那更美麗。
紀念館的人指引我們參觀了一個地下酒窖。看來恩格斯的祖父是一個喜read.99csw•com歡喝酒的人。這個酒窖很大,當我踩著石頭階梯走下去的時候,一股濕氣撲面而來。我想起了長白山下的小城,那個巨大的酒窖。這兒也有一些很大的柞木桶,當然比長白山下的酒窖規模要差很多,但的確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酒窖。通向酒窖的一個地下小廳是喝酒的場所,那兒擺著一個很長的木桌,掛了一排排的粗瓷酒杯。主人介紹說,當年很多朋友到這兒串門,恩格斯的祖父就和大家坐在這個桌旁喝酒的。
「……」
我們都覺得有趣,都坐在長條木桌旁。
「我還看到了一個酒窖。那是他爺爺的。」
這裏曾經誕生了這座城市的偉大兒子,科學社會主義的創始人之一。
列寧說自己和馬克思保留了黑格爾關於永恆的發展過程的思想,拋棄了那種偏執的唯心主義觀點。他們轉向實際生活之後看到,不能用精神的發展來解釋自然界的發展;恰恰相反,要從自然界、從物質中找到對精神的解釋。
第二十一展室介紹了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論,從在《共產黨宣言》中的首次闡述,到一九一七年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和民主社會主義的發展歷史。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同著作《共產黨宣言》,佔據了展室的主要部分。我看到了這本著作的第一版、早期譯文和其他重要版本。一個展室陳列了馬克思的主要著作《資本論》——一個玻璃櫃里擺著《資本論》第一卷,十分珍貴的平裝本。這裏還有馬克思和恩格斯簽名贈給友人的書籍、他們的手稿和書信,馬克思贈給父親九-九-藏-書的一本詩集的手抄本、他搜集的一本民歌。
母親原來這麼瘦小。
從萊茵河畔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回去看望母親。母親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當我遠遠看到了母親的白髮在風中拂動時,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母親接過我撲滿塵土的黃色挎包,問:
那個夜晚我回憶著過去的那個泥屋,回憶著泥屋四周一望無際的荒野,特別是回憶起了父親。他早已不在了,是他用一雙大手養活了我們全家,把所有的力量都用盡了,然後倒下,死去。我們生活過的地方几乎沒有留下一點痕迹。我們遷離了那裡,小泥屋沒有了。
從那時以後,我走得再遠,也要頻頻回返,要站在母親的視野里。
母親笑了。

母親想站得直一些,但我看出她的兩腿有些抖。我扶住了母親。我把臉伏在她的肩上。
「你看到了什麼?」
我跟母親描述了很多,特別是那兩個人。「我走到了他們的出生地,用手摸過他們房間的牆壁。」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再也不願待在屋子裡了,走出去,在灰暗的天色里踱步。四周還是一片沉睡,沒有一點聲音。我往前走,慢慢走到了郊外。郊外是一片葡萄園,我在葡萄園的石柱前駐足。葡萄已經全部收過了,架子上的葡萄葉被冰涼的風吹落,剩下的變得枯黃,很快就要脫落。似乎聽到了蘆青河的流水聲,可這裏離河畢竟遠了一點。一些葡萄沒有來得及被園子的主人摘下,這時就乾結在架子上。這兒的葡萄太多了,葡萄榨汁廠也收不下這麼多的葡萄,許多成熟的葡萄常常被遺忘。我取下一串乾https://read.99csw.com癟的葡萄放在嘴裏咀嚼,一絲甘甜和苦澀同時留在了舌尖上。我相信這些葡萄同樣可以釀酒。
母親越來越衰老了。她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書上的字了,卻能夠用平淡的口吻談論周圍的一切。她的話很少,然而總是讓我難以忘記,給我永遠的警策。她常常問我過得怎麼樣,我告訴她:我像她一樣不停地勞作和奔波,也不停地閱讀。我能夠在最絕望的日子里尋找下去。說過這些話之後,我的臉上一陣羞愧,輕輕地背過身去。我不敢迎視母親的目光。
小時候在葡萄園裡勞動,跟隨母親在綠色的世界里進進出出。當時的葡萄園還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後來才連成了一大片一大片。葡萄園之外就是沒有人工痕迹的荒原,我不敢一個人深入內部,總是走一會兒就折回。我常常拿著揀到的鳥蛋和蘑菇、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朵歸來。母親在葡萄園裡勞動,像別人一樣熟練,做得又快又好,兩隻手慢慢磨出了老繭。葡萄園的人都同情她,因為在他們眼裡,來自遠城的母親是不該做這種粗活的。
母親沒有作聲,默默地傾聽。
合上了書,一陣窒息。做了一個又一個噩夢,不斷從夢中驚醒。這個晚上我很想走到母親身邊,想讓母親像我小時候那樣,讓我依偎一會兒。我站在母親門外,聽著裏面均勻的呼吸,站了一會兒又離開。
在我眼裡沒有比母親更漂亮的人了,而且她永遠年輕。
列寧曾經用悲切的口吻談到了恩格斯的去世,引用了涅克拉索夫紀念杜勃羅留波夫的詩句——「一盞多麼明亮的智慧之燈熄滅了,一顆多麼偉大的心停止跳動read.99csw•com了」,接著列寧寫道:「一八九五年新曆八月五日(七月二十四日)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倫敦與世長辭了」。
我點點頭:「也是個好客的老人,他有一個很大的長條桌,客人一去,他就跟他們喝起酒來。」
那個漂亮的男孩嚴肅地傾聽,莊嚴地點頭。
卡爾·馬克思於一八八三年三月十四日在倫敦逝世。
不久之後,我來到了萊茵河畔的烏珀塔爾,在歐洲這片出現了眾多思想巨人的土地上,竟然有人在這裏做了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
我說:「我看到了他們。」
離開烏珀塔爾,我們驅車沿著萊茵河回到波恩。一路沉浸在回憶中,想象那座酒窖里談笑風生的老人和他的後代、他們與東方的關係。想起長白山下的酒窖和那個當時還沒有發現的地方——全國最大的葡萄酒窖之側,那兒的一片大葡萄園。
特利爾的馬克思故居經過一年多的翻修和整建,於一九八三年三月重新開放。接待室里是一些陳舊的傢具。遺憾的是,馬克思家的用具原件沒有保存下來。這些傢具是從特利爾其他市民之家買來的。這兒有馬克思的父親從事律師職業時的辦公室。不遠處有一口水井,那兒有廚房。第十一展室是卡爾·馬克思誕生的房間。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平展覽部分就從這裏開始。
介紹者說,「自由思想者協會」現在已經發展到四萬多人。「入會的條件是什麼呢?」我問他們。對方告訴:加入這個協會的唯一條件,就是放棄任何信仰,年齡要在十四歲以上。協會成員以工人和職員為主,還有少量知識分子。
一位長者對新入會的會員——一個小男孩說:「要理解read.99csw.com父母,他們對你們的管束都是以愛為前提的,明白嗎?」
多少年之後,當我離開了母親,不得不獨自遠行時,只靠藏在深處的懷念安慰自己。這樣有十幾年。
當我走出家門,重新開始了遙遠的行程時,腦際又一次飄過葡萄園裡那淡淡的清香,想起了第一次看見的那個姑娘、那片連同她一塊兒毀掉了的廢墟、我的惆悵和張望。在數不清的日子里,我從未忘記日落黃昏下那片破碎的磚石瓦礫。荒野上像幻景一樣出現的那片青色屋頂,總是在遙遠的天際閃動。我甚至想起了苦行的玄奘,想起了他向西的奔波以及那些膾炙人口的故事。

在這個晚上,我一個人在西間屋裡,聽到母親休息了,就輕輕地開了燈。睡不著,翻找起母親堆在一角的書。取了一本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讀著他譴責斯大林的那些話……多少無辜的人被殺。赫魯曉夫一一列舉了他們的名字,一個很長很長的名單。開國元勛,聲威顯赫的將軍,被列寧稱為「黨內最可愛的人」……都死在了斯大林時代。
有一天,我一個人徒步走回了那片荒原。那是一個傍晚,秋天的氣息瀰漫了大地。天氣不太冷,狗的叫聲在遠處淡下去。我輕手輕腳往前,像怕驚動了母親。這麼多年了,這裏的一切竟沒有多少變化。我沿著小時候熟悉的路徑往前。終於看到了我們的籬笆。推開了柴門,走向院子當心……母親沒有發現她的兒子。她坐在東間屋裡,安詳地坐在昏暗處,什麼也沒有做,兩手合在一起。她比記憶中的要矮小和瘦削,頭髮差不多全白了。我站了足足有四五分鐘,一聲不吭。淚水在鼻子兩側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