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血紅血黑 逃兵

血紅血黑

逃兵

那個逃兵天生就是個碎嘴子,彷彿不讓說話,就是不讓他呼吸一樣。他一刻不停地說著。他說他的家在湖南,當兵三年中,跑了三次,被抓回來三次。他是機槍手,在這之前就和紅軍打過仗,是圍剿紅軍。這次也是圍剿紅軍,卻和前幾次不一樣,這次打得太凶了,死的人也太多了。他害怕了,所以跑了出來。
湘江,是紅軍長征通過的第四道封鎖線,而前三道封鎖線,紅軍並沒有遇到多少抵抗,一路喊著就過來了。湘江是湖南的地界,湘軍唯恐紅軍佔領湖南,他們拚死抵抗,誓死要把紅軍遠遠消滅在湘江兩岸。
在這期間,連隊有士兵開始溜號了。夜晚的部隊就宿營在山野里,第二天集合時就少了幾個兵。越往前走,這種情況就越嚴重。幹部就開始做工作,講革命和革命成功后的美好。張廣文想到了于英說過的話。部隊出發時,于英代表村蘇維埃政府來看他們,一年多沒見,于英瘦了,但還是那麼精神。于英說:這次部隊轉移是勝利的轉移,等紅軍回來了,我要站在村口接你們。說完,撲閃著兩隻大眼睛,話裡有話的樣子。他參軍前就盼著革命勝利的那一天,到那時,于英就會來接他。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呢。
又時隔不久,長征開始了。剛開始,他們管這次行動叫轉移,到別的地方開闢新的根據地。但究竟去哪兒,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關於長征的叫法,那是後人總結出來的。
一軍團、三軍團擔負起阻擊湘軍的任務,掩護大部隊過湘江。十萬紅軍,肩挑背扛著整個國家在遷徙。
于英又說:等革命勝利了,人人都會成家的,女子們都喜歡革命郎呢。
逃兵甩了煙屁股道:還是你好啊,九_九_藏_書有家能回。我不能回去,回去還得被他們抓回來。得,我跟你走,走哪兒算哪兒,有口吃的,能活命就行。
兩人經過最初的慌亂后,很快都沉穩下來,也同時意識到了對方逃兵的身份。
這是紅軍離開于都根據地后,最慘烈的一戰。一軍團的陣地上狼煙四起,哀鳴聲,喊殺聲,扯地連天。天空中,數架敵機在狂轟濫炸,敵人的炮彈如蝗蟲般飛來。
張廣文是第四次反「圍剿」之前參加的紅軍。那天,他正在山上放牛。村蘇維埃婦救會主任於英來了。于英是附近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一條粗黑的辮子在腰間一甩一甩的。她見人就笑,說話的聲音就像在唱興國的歌兒。她見到張廣文就笑了,唱歌似的說:廣文,放牛呢。
別的士兵開小差了,他也動過溜掉的念頭,可想到于英的那雙眼睛,彷彿那雙眼睛正在望著他。自己真要是溜了,回到村裡,他如何面對於英的眼睛呢。於是,他忍住了,一走就走到了湘江。
她的眼睛像一道閃電,說話間擊中了張廣文。他似呻似喚地說:俺還沒有討上媳婦哩。
那一夜,敵人暫時停止了進攻。他被排長派去搬運彈藥。離開陣地的一刻,他做好了逃跑的準備。他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失去這個機會,明天一早敵人發動新一輪進攻后,自己說不定就死在這裏了。
他一路瘋跑著,跌倒了,再爬起來,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回家。
湘江兩岸的陣地依舊苦戰著。紅軍剛出發時,連隊里有七十幾號人,兵強馬壯的,此時只剩下不足二十人了,樣子是人不人、鬼不鬼了。戰事還在繼續,張廣文不知這場戰鬥何時才能停止。敵人的進攻一九九藏書波強於一波,沒完沒了。
于英又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拉過張廣文的手,瞬間,他似觸了電,渾身顫抖著。然後,于英看著他說:你爹娘有我們蘇維埃政府呢,你放心走吧。以後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有我一口乾的,就不讓二老喝稀的。
一軍團的陣地上沸騰了。
他不理那人,急急地在前面走。雖然腳下的步子加快了,回家的心情卻淡了,身後那人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用機槍殺死了那麼多紅軍,也包括他的哥哥。
不久,根據地越打越小,紅軍時刻處於被動。
隊伍踏上了征程,越往前走離根據地越遠了。紅色根據地,那是紅軍士兵的家啊。張廣文和所有的紅軍戰士一樣,越往前走,心裏越空,越覺得沒有底。不分晝夜地行軍,讓他們身體疲憊,可他的神經卻靈醒著。他想到了爹娘,想到了戰死的哥哥,爹娘現在只剩下他這棵獨苗了,自己這一走,他們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呀?想起爹娘,他就想起了半山坡上的那兩間茅草房,心就火燒火燎的。
逃兵怔了怔,似乎在回憶,但很快說:我打的仗多了去了,五嶺峰肯定打過。我的機槍一掃,人一片一片地往下倒。我晚上做夢,都有那些死鬼來纏我,凈做噩夢了。
他繼續在前面走,腳下用了力。逃兵呼哧帶喘地說:兄弟,那麼急幹啥,咱現在安全得很。你怕我跟著你,是不?別怕,等我走出林子,你就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井水不犯河水。
他站了起來,一步步向那個逃兵走去。他望著毫無戒備的逃兵,惡狠狠地撲過去。此時,他覺得自己又是一個紅軍戰士了,他的雙手掐在逃兵的脖子上,下死勁兒地用著力。
天亮的九_九_藏_書時候,他的身後隱約傳來槍炮聲。他知道,新一輪戰鬥又打響了,他卻活著,走在一片樹林里。他估摸著跑了十幾公里后,終於放鬆下來,一搖一晃地向前走去。
逃兵機槍手的身份一下子觸動了張廣文,哥哥就是死在敵人的機槍下,衣服被打穿了一個大洞,哥哥在死前,連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完。哥哥是在五嶺峰的戰鬥中犧牲的。
他終於意識到,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他會被敵人的子彈射死,或者被炸彈炸死。他又想到了年邁的爹娘,此時二老一定站在家門口,眼巴巴地望著隊伍開拔的方向。想到這兒,他在心裏號叫一聲:爹,娘——眼淚就流下來了。
想到這兒,他有些口吃地說:俺哥都當兵了,俺要去,俺爹娘就沒人照顧了。
後來,他累了,不想往前邁一步了。於是,停下來,靠在一棵樹上喘著。後面那人也立住腳,先是坐著喘了一會兒,就仰躺在草地上,一會兒就扯起了鼾。湘江一戰,就是七天七夜,人的眼皮就沒有歇過。張廣文的眼皮子開始有些發黏,可腦子還很靈醒——眼前躺著的是紅軍的仇人,他從隊伍里逃了三次,又被抓回去三次,誰知道這次他能不能再給抓回去。抓回去的他,就又是一名機槍手了。張廣文的耳畔又響起了機槍的鳴叫,眼前一排排的紅軍戰士割麥子似的倒下了,還有哥哥臨閉眼時的痛苦表情……
張廣文的哥哥張廣開是去年參加的紅軍,此時正在前線打著仗。他記得那天晚上,于英去了他家一趟,把哥哥叫出去。很久,哥哥才回來。第二天,哥哥就參加了紅軍,戴著紅花,敲鑼打鼓地上了前線。
張廣文一見於英的一雙眼睛就定在那裡,呼吸都不https://read.99csw.com正常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著于英。于英迎面站在他前面,高挺的胸脯一聳一聳的。他乾乾澀澀地說:啊——
張廣文在前面走,那人在後邊跟著。一路上,他說得少,那人說得多。從理性上講,他不戒備那人;可在心裏卻無法接受,昨天他們還面對面地廝殺著,現在卻走到了一起,共同的命運就是逃亡。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這樣一個人。
那個逃兵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見多識廣地說:兄弟,現在咱們都一樣,你不是紅軍,我也不是湘軍,咱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活命。
不久,他當了紅軍,和哥哥在同一個連隊里。第五次反「圍剿」的戰鬥中,敵人的一個機槍手的子彈射穿了哥哥的胸膛。哥哥犧牲在了他的懷裡。他抱著哥哥,哥哥咽氣前,臉上沒有一絲的痛苦,他氣喘著說了一句話:告訴于英……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完,哥哥頭一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哥哥要告訴于英什麼,張廣文猜不出,這成了哥哥留下的一個謎。
他走在搬運隊伍的最後,藉著小便的機會,藏進了林子里。
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找他,就瘋了似的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在心裏說:俺不能死,死了就見不到爹娘了。這時他又一次想到了于英。
他長吁了口氣,靠在一棵樹上。逃兵走過來,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一邊掏出煙來吸,一邊眯著眼看他:兄弟,哪兒人啊?是回家還是另謀出路哇?
1934年11月,湘江。
不知過了多久,他搖晃著站了起來,一瞬間,他的眼前閃過一雙眼睛,那是于英的眼睛,飽含著讚許。他渾身一緊,望著眼前這片陌生的林子,人徹底清醒過來。他在心裏說:我九*九*藏*書是紅軍戰士。
于英笑眯眯地說:廣文,參加紅軍吧,建立蘇維埃,過好日子。
張廣文聽得口乾舌燥,什麼都說不出來了。美麗的于英在剎那間定格了,永遠地印刻在張廣文的腦海里。
紅軍戰士張廣文伏在戰壕里,不知殺退敵人多少次進攻了。士兵們都殺紅了眼,煙熏火燎的,都讓人分不出本來的面目了。身邊的戰友一批批躺倒了,有的受了傷,蜷縮在那裡,一聲接一聲地哀叫著。
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里,張廣文見到了太多的死亡。好端端的一個人,剛才還和他喝著一壺水,轉眼間,一顆炮彈落下來,人就隨著一聲巨響、一縷硝煙,消失了。眼前的敵人,也是成片地倒下去,敵軍官舞著槍在後面督戰。他眼睜睜地看見,敵軍官一連射殺了好幾名潰退的士兵。士兵們被軍官的威懾鎮住了,又一窩蜂地擁了上來。紅軍長槍短炮的,只有拼了命地打,否則陣地難保。雙方的拉鋸戰,使紅一軍團的陣地成了一片焦土。
已經一個星期了,部隊還在源源不斷地過著江。
他立住腳,盯著逃兵問:你在五嶺峰打過仗嗎?
突然,他發現不遠處有動靜,那是人發出的聲音。他下意識地躲在一棵樹后。那人近了,也是搖搖晃晃地走著。待他發現那人時,那人也發現了他。兩人相隔不遠,對望著。那是敵人的一個逃兵,身上什麼都沒有帶,赤手空拳地立在那兒,但那身軍裝卻掩不住他的身份。
他指了指前面,那是江西的方向,嘴上說著:回家。他逃出來就是想回家,照顧年邁的爹娘。
他望著他,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殺死哥哥的仇人。
想到這兒,他踉蹌著向槍炮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感到自己的背後,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