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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二

上海往事

林嫂:我們不是還在一起嗎?
一聲巨響之後,一切回歸平靜。
沈老闆也開始向外射擊,雖然不專業,畢竟他打響了第一槍,賬房吳,也學著他的樣子,向外射擊,彈殼從槍膛里蹦出的那一瞬間,讓賬房吳熱血沸騰。
太陽出來了,紅彤彤地照在上海,照進大龍服裝廠院內。
沈老闆此時心急如焚,外面的槍炮聲越來越近了,他擔心接他們的卡車還沒到,日本人卻先來。他沒心情和女兒說這些了,他堅定信念,只要車一來,他就是拖也要把女兒拖到車上去。
沈紹更用了平生的力氣一下子打開了門,小李子像一股風一樣地向門外跑去。
當他們來到大龍服裝廠附近時,看見了敵人一隊士兵正在向一輛卡車射擊,司機中了槍,歪倒在方向盤上,卡車的油箱也已中彈,隨即大火燃燒起來。
沈老爺子道:這是砒霜,是你爺爺留下來的,就是防備著有這一天。
就在這時,沈老闆進門了,隨著開門聲,又有幾聲槍聲傳進門來,一家人就焦急地看著他。
大小姐曉婉和他的心情卻不一樣,在屋裡蹦跳著喊:快看,卡車著火了,真好玩。
此時,林連副還有他的幾個倖存的士兵,包括沈老闆一家,仍然堅守在大龍服裝廠的院內。他們沒有那麼堅實的掩體,也沒有那麼多士兵和彈藥,他們的樓房差不多快被日本人炸塌了,已經沒有一扇完整的窗子了。他們抵抗的槍聲已經開始稀落了,因為沒有多少子彈了,但日本人仍不能向前,準確的子彈讓日本人無法前進。
大龍服裝是貴人的服裝,只有上海人認,也只有上海的紳士、太太穿大龍服裝才相得益彰,離開上海,大龍服裝連條蛇都不是。沈老先生堅定地要和服裝廠共存亡。
小李子望著沈老闆,眼睛如鐵,十幾歲就到了沈家,沈老闆就像他的父親,沈老闆說啥是啥。
林連副帶著林嫂和孩子,在幾名士兵的護衛下,一路向北而來。
林連副看了眼林嫂。
小李子在戰火的錘鍊中,已經像個戰士了,左臂負了傷,已經被纏上了,臉是煙色的,頭髮也很亂,右手提著的槍,讓小李子顯得男人一樣。
院外,一群日本人又向院內攻來,林連副和馬班長躲在窗後向外射擊。幾個日本兵蜂擁著倒下,幾個鬼子抬了一挺重機槍,掩在一個街角,向院內|射擊,子彈打得窗子亂飛。
沈老闆和小李子來到了后樓,一家老小躲在樓上父母的房間里,他們從來沒有如此團結過,以前他們都各自待在自己房間里,三個太太彼此也很少說話,關起門來,打發自己的日子。而眼下,她們需要對方,似乎,她們從對方身上才能找到力量和希望。
林連副望著林嫂,弱弱地說:我接你們娘倆來晚了。
此時他來到大小姐門前,從虛掩的門裡可以看到,大小姐和林嫂站在屋內,兩人似乎已經把該說的話說完了。
小龍聽話地起身把碗接過來,一口氣喝了碗中的水,把碗還給母親,倒頭又睡下了。這次三姨太沒有猶豫,狠狠舀了一碗水,一口氣喝下了。走到小龍身邊,和衣躺下,攬過小龍的身子。
沈老闆低低地說:日本人來了,我們走不成了。
突然而至的鬼子讓林連副暫時中斷了撤退的打算,他們已經無路可退了,面對包圍而至的鬼子,他們只能應戰。
沈老闆面對著突然的變故,知道自己無力回天了,他親眼看到開卡車的陳師傅被日本兵打死,日本兵包圍了大龍服裝廠,此時的一家老小已無路可退了。
二姨太就沖沈老闆說:快看看你的寶貝閨女去吧,她說什麼也不走。
大太太和二姨太長年如一日地穿著旗袍,外襟配著披肩,只有三姨太喜歡西化,穿裙子西服,牽著小龍的手,小龍並沒有意識到事態的緊迫性和嚴重性,他牽著母親的手望著大人們齊聚在這裏,他顯得很興奮,一家人齊聚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多。小龍就人來瘋似的表演起來,他的表演是背唐詩,這是爺爺教他的唐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
王媽一驚,拿著砒霜走進了廚房,接著就是鐵鍋碰灶台的響聲。
唯一不焦急離開的就是曉婉,她住在自己的閨房裡,沒有收拾東西,甚至都沒有做好離開的準備。她不想離開這裏,是因為還沒有完成她的約定。
林連副沖林嫂笑了一下道:看好孩子。
小李子就說:老闆,你說咋辦?
這一場戰鬥,從下午打到傍晚,日本人仍沒能前進一步,不是日本人無能,是林連副搶佔了有利地形,樓房成了他們最好的掩體,此時的日本人已佔據了大半個上海,散落的國軍各自為戰地抵抗著。整個上海,都被槍聲淹沒了。
林連副說:沈老闆,我們出不去了,明天一早,鬼子只要發起衝鋒,這裏就跟整個上海一樣淪陷了,我們只是一個孤島。要活命只有一條……
他望著小李子,小李子也望著他。沈紹更想了想從腕上把那塊金錶摘了下來,那是勞力士金錶,沉甸甸地放到小李子手裡。沈紹更動了真情,這個跟了沈家十幾年的夥計小李子,平時就是一個夥計,悄無聲息的,永遠在你需要他的時候,他出現在你的眼前。此時小李子的出現,就是給沈紹更雪中送炭,讓他在黑夜裡看到一絲光亮。
說完便哭了起來,二太太一哭,另外兩個太太也哭了起來。
沈老爺子又看了眼眾人,沖王媽道:王媽,用火煮了吧。
林連副已經無力突圍了,賬房吳被日軍的子彈擊中,穿著大褂的賬房吳,趴在窗子上,那樣子像是在打算盤,小李子的胳膊也被擊中了,沈老闆撕了自己的長衫,給小李子包紮上了傷口,此時,他滿手是血地握著槍,張大嘴巴,氣喘著,他似乎已經很累了,精疲力竭的樣子。
小李子走下樓去,沈紹更帶著三個太太也向樓下走去。
林連副起身,把馬班長的槍擋開,低聲說了句:你是這的老闆。
外面響了一陣槍,林嫂在林連副懷裡抖了一下,林連副更緊地把她和孩子抱在懷裡。一會兒,又一會兒,林嫂抬起頭:我不誤你事,我回那面去。
賬房吳拿過槍就小聲地說:外面不是還有一隊國軍嗎?
接著就是二姨太,然後是三姨太,女人們跪下了,低下頭,抽泣著,眼淚沖花了她們並不年輕的臉。
林連副就又說:你們早該走。
小李子過去,拉過林嫂就向外走。路過林連副身邊時,她看了一眼林連副,叫了一聲:大可……
沈老闆和小李子出現在大傢伙面前時,像個戰士一樣端著槍,沈老闆的禮帽上,被鬼子的子彈射穿了兩個洞,長袍又撕了半截包紮在小李子的胳膊上。小李子也像個戰士一樣,滿臉煙色,他的臉在燈下有些白,因失血,白得有些虛假。
沈老闆上樓的時候,林連副回頭望了沈老闆九九藏書一眼,一眼便看中了他手裡拿著的德國造卡賓槍,林連副不看沈老闆,卻看著他手裡的槍,他讚歎了一聲:好傢夥。
曉婉坐在桌上,手裡拿著兩張船票,她已經把自己打扮一新,隨時準備出門的樣子。當鬼子闖進她的房間時,曉婉手裡的船票落到了地上。
小李子說:老闆,我衝出去,引開鬼子,你帶一家老小跑。
沈老先生這一聲感嘆,等於默認了沈老闆的提議,於是在三天前,沈老闆雇來幾輛卡車,當然是花高價雇來的,比平時翻了近十倍的價錢,幾輛卡車拉著大龍的服裝,還有一些生產服裝的機器和衣服、旗袍的模板,興師動眾地開向了蘇北。
沈紹更眼見著小李子奔了出去,一百米,二百米,他似乎看到了小李子衝出去的希望,希望還沒有點燃,鬼子的槍就響了,小李子像一片樹葉似的從眼前飄了一下就落下來了。
小李子站在沈老闆面前。
林連副把槍放在一旁,伸出手抱住林嫂的頭,把淚替林嫂擦了下去。
父親沖三個太太一指:你帶她們走吧,我和你媽哪也不去。
林嫂也望了眼那盆,躲在一角,撩開衣襟,側過身去餵奶孩子。
沈老闆說:卡車被鬼子燒了,我們走不成了!
沈老闆一指院外:卡車被日本人燒了。
沈紹更望望這個,望望那個,三個太太大眼瞪小眼,最後一起把目光定在沈紹更的臉上。沈紹更把眼睛閉上了,臉上流出兩行淚。
父親和母親上樓了。
二樓的林連副和馬班長,剛才似乎打了個盹,他們已經幾天沒有睡覺了,先是打阻擊,後來就是撤退,是四天還是五天沒合眼,連他們也記不得了。一閑下來,眼皮就像山一樣地壓下來,頭暈暈的,隨時飄起來的感覺。
沈紹更走過去,拿起父親放下的碗,學著父親的樣子,一口氣喝光了碗里的水,放下碗,看了一眼各位太太,走到三姨太身旁,用手摸了一下小龍的頭,說了一句:天快亮了。他走到堂屋門口,把虛掩的門關上,自己靠在門上,攏了攏大褂,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
林連副望著林嫂消失的背影,雕像一樣地立在那兒。
別人都要走了,她不想走,因為和肖的約定,船票還在她的手袋裡,肖還沒有來找她,她不能走,為了自己的愛情和約定。
他去看坐在桌前的父母,外面的槍聲一陣緊似一陣,父親從八仙桌旁站了起來,接著是母親,母親攙著父親,顫顫抖抖地上樓梯,他們這是要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
她的約定是和肖立下的,國立高中畢業了,她和肖約定要一起去英國留學,他們的決定得到了沈老闆一家人的支持,這是沒有異議的,三個月前在英國領事館都辦好了護照,船票兩個月前就定下了。兩天後就是她和肖登船去英國的日子。船票就放在她的手袋裡,已經兩個多月了,不僅有她的船票,還有肖的,兩人說好,她要在家裡等肖,然後兩人去大不列顛。曉婉似乎聽見了碼頭上客船的鳴笛聲,一想起客船的笛聲,曉婉就興奮不已。
曉婉說完又噔噔地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林嫂:你說過,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
沈紹更又看了眼林連副,沒有說一句話,走了出去。
沈老闆嘆口氣:外面的仗都打成這樣了,英國的客船不會來了,就是來你也走不成。
兩天前他們就能聽到遠處的炮聲了,越來越近的炮聲震得房屋一抖一抖的,一家老小的心也隨之戰慄著。從昨天開始,不僅能聽到炮聲,還能聽到槍聲,槍聲不是一個一個的,是一團,像放鞭炮一樣,有時又像一陣風,他們知道,上海終於守不住了。於是眾人就開始焦急,他們焦急地等待著離開這個戰亂之地。
一直跟隨沈老闆的,除了沈老闆父母,三任太太外,還有就是幾個老媽子,管賬的吳先生,跑腿打雜的小李子。賬房吳先生五十多歲,和沈老闆年齡相仿,兩人是同學,發小,沈老闆接管工廠后,吳先生便也跟著進了工廠。小李子是跑腿的,跑腿的人需要年輕麻利,於是小李子才二十歲出頭,很精明很懂事的一個孩子。
林連副一揮手,幾個士兵向廠房的樓門跑去,他們搶佔了地形,在樓上窗內向日軍射擊,掩護另外三個士兵撤進大龍服裝廠。馬班長在跨進大門那一刻,腿上中了一槍,馬班長是翻滾著滾進大門的。隨後,大門就被另外兩個士兵關上了。門是鐵門,用電焊焊接過了,子彈打在鐵門上,發出砰砰的迴音。
沈老爺子淡然地:今天大傢伙就是選擇個死法。
小李子已經又從後院趕了回來,他佔據一個窗口,一邊向外射擊,一邊喊叫著。
淞滬戰役打響的時候,沈老闆就動過搬家的念頭,把自己的想法和父親說了,沈老先生是這個服裝廠第二代傳人,也是守業的人,創業容易,守業難,大龍服裝的品牌就是經過沈老先生這代人創建起來的,他把服裝廠看得比自己的老命還金貴。沈老先生當然不想走,他的話是:大龍服裝離開上海,還算個什麼?
三姨太就問:這孩子怎麼辦?大人也就這樣了,你就忍心看孩子落在日本人手裡。
沈老太爺又把碗放到盆里,舀了半碗,自己也喝下了,他把目光定在太太的臉上,兩人同時伸出手,一雙手就握在了一起,他們微笑著,很美好的樣子,似乎完成了一個盛大的儀式。
小李子一笑,把勞力士又放到沈紹更的手上,道了一聲:老闆,這表我用不上,你帶好,老闆才佩戴金錶。
三姨太把孩子抱在懷裡,孩子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地望著沈老闆。沈老闆過來摸了一下兒子的臉,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沈老闆跑到廠房,上了樓,那裡地勢高,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
沈紹更把三個太太安頓在一樓的廳堂里,和小李子走進院子里,院子已經被炮彈炸得稀爛了,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鐵門旁。
林連副就說:十九路軍五團七連,林大可。林連副說到這兒,從窗子里往外射擊。
血肉橫飛之後,一隊鬼子冒著硝煙沖了進來。
入夜時分,日本士兵暫時停止了進攻,把大龍服裝廠圍了,幾挺機槍架在角落裡,他們是擔心中國士兵趁夜突圍。
日本人的槍響了,是掩在暗處的一挺機槍,吐出火舌,小李子感到眼前一亮,只看到了那火光,甚至沒來得及聽見槍響,他便一頭撲倒了,他在心裏叫了一聲:大小姐呀……
沈老闆來到曉婉身邊,一起向外看了一眼:肖早走了,他家是開車行的,要走很方便。
大太太立起來:這麼說,我們出不去了。
後來被歷史記載的八百壯士堅守四行倉庫的故事,也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蘇北是沈老闆的家鄉,一百多年前,他們闖上海就是從蘇北來的。他們人雖到九_九_藏_書了上海,但仍和蘇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遠房親戚平時也時有走動,沈家的血脈連著蘇北。大難臨頭了,他們又想起了故鄉,於是故鄉成了避難場。
父親盯著他:紹更,我們衝出去,要去哪呀。
最近一些日子,槍炮聲在城裡已經清晰地聽到了,有錢有勢的人家都開始在搬家了,不僅搬走一家老小,還有自己在上海建立起來的企業。上海是做生意的寶地,有鐵路有碼頭,交通四通八達,外國各領事館林立,外灘在和平盛世時,更是國旗飄飄,一副萬國大會的場景。
沈老闆又看了眼腕上的表,低下聲音說:還沒有,不過快了,頂多一個鐘頭。
沈老闆向外看了一眼,外面正打得火熱。他沒有說話,咬著牙說:是這幾個當兵的,把日本人招來了。
接著是二姨太。
小李子沖大小姐鞠了一躬:大小姐,再見!
父親又睜開眼睛:紹更,你要是能走,就帶著孩子走吧。我和你媽哪兒也不去,說完把手遞給老伴,兩位老人的手隔著茶几就握在了一起。
沈老闆第一批運走的都是一些家當,沈老闆已經交代好了,等車到了蘇北,回來就接他們一家老小。依據車程,下午某個時分車就該回來了。
沈紹更看了眼林嫂沖父親說:那個軍官說,我們打著白旗,從這裏出去,也許能活命。
他上到二樓的時候,看到林連副正帶著幾個士兵躲在窗子后,正在朝外面射擊。馬班長受傷的腿被紗布纏上了,白花花地纏了半截腿。此時的馬班長,正拚命地往外射擊。
沈老闆知道,不走,也許是父母期許已久的,父親生在大龍服裝廠,長在大龍,又老在大龍,他真的是不想離開自己的家業,也許這份天意成全了父母。
曉婉不想走,她心裏裝著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無關。她一點也不理解此時小李子的心。
林連副站起來,立在沈紹更的面前,他只說了一句:不該讓那夥計去送死。
大太太先是跪下來,她抖著聲音說:紹更,我們不想死,想活命呀。
沈老闆扛著槍衝出門去,小李子端著槍隨後,接著是賬房吳,賬房吳拿槍的樣子有些可笑,但還是像男人一樣出去了。
外面槍聲大亂。
院外不遠處,卡車還在燃燒著,冒著不大不小的青煙。
一路沒遇到抵抗,槍聲停了。
二姨太就嘶著聲音喊了一句:曉婉,都這會兒了,哪兒還有船呢。
林連副還有馬班長,還有另外一名士兵,這是他們堅守最後的力量了。
王媽一直站在一角用衣襟抹淚,見眾人都喝完了,她收起盆和碗向廚房走去。她在廚房裡,把盆里的水倒在碗里,只剩下了小半碗砒霜水了,王媽倒得很仔細,又用清水洗了盆,放在櫥櫃里,又拿抹布擦了擦灶台上的水漬,把抹布放到原來的地方,做完這一切,她端起碗,一口喝光了水。她看了眼碗,又用水洗了,放到碗櫃里。她忙完這一切,似乎該歇了,她解下圍裙,把圍裙疊好,從門后拉過一個小木凳,這是她平時擇菜、歇腳常坐的小木凳。她安靜地坐下來,似乎在等待著主人又一次召喚。
當鬼子踹開堂屋門的時候,沈紹更的身體從門旁滑倒,一屋子的人,橫七豎八地擺著。沈老太爺和自己的太太手拉著手,頭歪在一旁。
曉婉:我一定要等,肖還沒來,他的船票還在我這裏。
說完帶著三位太太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他看到小李子在向大小姐告別。
曉婉沖小李子笑了一下,她笑得唇紅齒白,萬紫千紅,小李子受到了感染,也笑了笑。
兩人沒有咬牙切齒地發誓生死在一起,他們只有一個約定,共同登上赴英國的客船,去追求他們的愛情和前途。英國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曉婉在兩個哥哥的來信中,似乎對英國已經很熟悉了,但想象的英國還是陌生的。
沈紹更在萬般無奈之際動心了,他問了句:你一個人能行?
樓上除林連副外,還有負傷的馬班長,還有另外兩個士兵,他們佔據窗口,齊心協力地向外射擊著。
三位太太一聽說能衝出去,離開這個危險之地,馬上行動起來,她們抓起大包小裹,甩在了身上,三姨太把小龍抱在懷裡,第一個沖了過來,抓住沈紹更的一隻胳膊,急促地說:紹更,那就快走吧,要是讓你兒子落到日本人手裡,就沒有活路了。
沈紹更望著林連副。
小李子回頭看了賬房吳一眼,著急地喊:吳先生,把腰彎下來。
接著他聽到沈紹更上樓的聲音。少頃,沈紹更就立在了他的面前,沈紹更有些氣喘,沈紹更就說:完了,我們出不去了。
沈老闆沖小李子:看著大小姐,等車一來,你幫我把大小姐弄到車上。
沈紹更走回來,慘白的燈光下,他白慘慘地望著每個人。
沈老闆就一副魚死網破的神情了:把傢伙拿出來吧。
林連副所在的團本來就是最後撤出的一支部隊,他們負責阻擊日軍,他們部隊一撤,便一馬平川了。在他們沒撤之前,已經有日本小股部隊,先他們一步進了城,他們一撤,大批日軍部隊便像潮水一樣湧進城裡。
大太太上前道:車來了嗎?
馬班長拖著一條腿,倚在牆上,他在用衣襟擦著兩粒子彈,那是他最後的彈藥了。
林連副一笑。
林嫂被小李子帶了出去。
林嫂抱著孩子出去了,曉婉見林嫂走了,經過眾人向樓上走去。
大龍服裝廠生產出的衣服和旗袍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那是上等人的品牌,老闆,闊太太,甚至一些外國使節享受消費的品牌,也就是說,大龍服裝走的是高端品牌,從清朝到民國,一百多年的時間里,大龍服裝見證了上海的興旺。
林連副道:日本人包圍了這裏,你們怎麼還不走。
沈老闆叫沈紹更。
他們幾乎同時拉響了手中的引信。
他轉身走出去,他要站在院子里等接他們的卡車。他從樓上下來,小李子不失時機地站在他的面前。小李子很有眼力,他知道沈老闆什麼時候需要他,又什麼時候不需要他。需要他時,他總是不失時機地出現,不需要時又見不到他的人影,這就是小李子存在的意義。
一隊日本士兵,似乎從地下冒出一樣,向大龍服裝廠靠近,有幾挺機槍掩護著,向樓內|射擊,子彈打在牆上,窗戶上,紛亂而又熱鬧。
父親又把眼睛閉上了。
沈老闆這個產業說不上大,也說不上小,是專門做服裝和旗袍的工廠,尤其是旗袍那是沈老闆的專利。沈老闆在上海已經三代人在經營這個服裝廠了,他這個服裝廠叫大龍服裝廠,在上海,提起大龍服裝廠,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曉婉看著小李子,竟一時不知所措的樣子。
他沖父母道:爹、娘,等我們出去再來接你們。
沈老闆抬眼看父親。
沈老闆有父母,還有read.99csw•com三個太太,大太太是原配,年紀和自己相仿,那是父母之命定的親,後來順理成章地結了婚,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已經到英國留學去了,一走幾年再也沒有回來,只是不時地有些家信,彙報學習和工作情況,沈老闆不時地差賬房先生去銀行匯款,供給這兩個公子在英國的花銷。
一個軍官過來,看了眼曉婉,揮了一下手:帶走。
沈父一直閉著眼睛,沈老闆進來時,他睜開了眼睛,問詢地望著兒子。
三姨太哽咽著:聽話,孩子,喝了再睡。
沈老闆說完,已經把櫃里的子彈裝滿了,他又在往大褂口袋裡裝子彈,抓了一把又抓了一包,直到沉甸甸的,子彈已經下墜了,他才住了手。
沈老爺子又沖沈紹更說:我和你媽活不動了,命不值錢,你們的命你們定。
最沉重的話題被沈紹更拋了出來,他們自從進入大龍服裝廠那一刻起,便只有死路一條了。他們只是頑抗,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林連副此時還不知道,在上海有個叫四行倉庫的地方,那裡有個叫謝晉元的副團長,帶著八百壯士也在頑強抵抗著。這大上海的城中之戰,驚動了中外若干記者。這一戰,經典而又著名。
是沈紹更拉門閂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他們睜開眼睛,接著看見小李子飛跑出去,林連副有些吃驚,他不明白小李子為什麼要跑出去,接著鬼子的槍響了,一挺機槍的點射,敵人射擊暴露了鬼子的射擊點,他下意識地打了一槍,敵人的機槍啞火了,小李子像一個木偶似的扎倒在了地上。
沈老闆拿起了槍,往槍里一邊壓著子彈一邊說:鬼子來了,咱們走不成了,一家老小就看咱們幾個男人的了。
沈老先生望著熱氣蒸騰的盆,有些不高興了:王媽,太熱了,拿涼水來。
小李子十幾歲就來到了沈家,他是看著大小姐長大的,從小女孩,變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李子知道大小姐的命不是自己的命,兩人活著也是兩個世界,但他就是愛看大小姐,大小姐的一舉一動他都留意著,大小姐在他眼裡就是一朵花,五月的鮮花。
沈紹更:不死,又有什麼辦法。
槍炮聲已經由遠及近了,上海許多有頭有臉,家大業大的各種豪紳們,舉家帶廠地遷徙了,到最後許多平頭百姓也開始逃離了。那些日子,上海的大街小巷竄動著逃離的人群,上海要陷落了。
提起孩子,所有人都有些酸楚,他們所有人都清楚,日本人要攻打進來的後果。
沈紹更握住了小李子的手,用力捏了捏:要是成了,你是沈家的大恩人,我去準備一下。說完,沈紹更進了父母的房間。
曉婉淡淡卻堅定地說道:不可能。
林嫂抱過孩子:我該給孩子餵奶去了。
小李子站在走廊里,看到大小姐曉婉的門是虛掩著的,他要向大小姐告別,他下決心引開鬼子,他下決心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大小姐。他心便動了一下,於是他的決心,瞬間變得堅定起來。
期待永遠是期待,可結果是幾十萬國軍戰敗了,烏泱烏泱地往下撤,城裡的人又烏泱烏泱地往外地跑,有的去了南京,有的去了蘇州和蘇北。
沈老闆站在樓上,他就看得很遠,日本人已經把這裏當成了陣地,一隊隊日本兵,從不同角度向這裏拚命射擊。身後就是他的家小,還有他的大龍服裝廠,這裡是他的一切,他只想把日本人擋在大龍服裝廠院外。
小李子見老闆這麼說,他把沈紹更拉到了門外,沈紹更不知他要說什麼,怪怪地看著小李子。
小李子:死馬當活馬醫吧,我一個人,你不用擔心我。
他看見弄堂里衝出一隊日本士兵,先是衝著車喊叫著什麼,車沒有停下,鬼子便開始射擊了,那個姓陳的司機,先是中彈了,車一頭撞在一個牆角上,接著燃起了大火,再接著一隊中國士兵衝出來,兩伙人在相互射擊。在中國士兵接近院門時,他跑進了樓內。他死死地,又狠命地把身後的門關上了。
林嫂仍摟著孩子,孩子在清晨,上海的這一天早晨在啼哭,他在母親胸前尋找著,孩子到了餵奶的時間,他餓了。
小李子望著沈老闆又走進院內。
小李子從樓上噔噔跑下來,賬房吳先生扎撒著手,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此時沈老闆望著小李子和賬房吳,表情就多了一份悲壯和激昂。
父親坐在太師椅里,一天的驚嚇,讓沈老爺子已經沒有多少氣力了。沈老爺子就說:紹更,別折騰了,這裏沒人能出去了。
外面槍聲大作。
沈老闆一說傢伙,小李子自然知道指的是什麼東西,忙跑到柜子旁,把頭探進去,抱出了一捆用油布包裹的三支槍,又跑到廳堂內打開。
沈老闆所說的傢伙是前些年從德國人手裡買的幾支槍,槍自然是德國造的,封了油一直放著,沈老闆的用意是看家護院用的,一直沒用上,就放在一樓的角櫃里,小李子平時喜歡槍,有事沒事地拿出來,擦拭養護一下,沒事就又放回去。
另外兩個姨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姨太抱緊了雙肩,三姨太抱緊了懷裡的小龍。大小姐曉婉立在林嫂身旁,一臉淡然。
小李子說:我去把鬼子引開,你們再衝出去,門外全是鬼子。
沈老爺子生氣了:快去呀……
淞滬保衛戰打響的時候,那時戰場離城區還很遠,幾乎聽不到槍炮聲,國軍大部隊開赴戰場時,人氣很旺,聲勢也很浩大,拉著炮的卡車一輛接著一輛,頭上還有飛機掠過,軍人們更是一隊一列地,源源不斷在街上過了三天,後來保安團,警察都上了前線,這一仗,一打就是兩個多月。
沈紹更只能收了表,熟練地又戴在了手腕上。
沈老闆站在院子里,看了眼表,估摸著去蘇北的卡車快到了,他似乎已經隱約聽到卡車由遠而近的轟鳴聲了。
林連副何嘗不想突圍,現在把林連副加在一起,只有三個人了,馬班長只能算是半個人,一條傷腿,拖累了馬班長。
他回到后樓的廳堂,樓上的人都下來了,父母,包括大小姐和林嫂,都聚在廳堂里,剛才的槍響過了,他們都明白跑去出已毫無希望了。
就在這時,林嫂抱著孩子又走進門來,沒人注意林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老爺子的手上,碗碰著鋼盆發出清脆的響動。
沈老闆看見了躲在牆角的林嫂,林嫂抱著孩子,一臉鎮定,丈夫就在身邊,她有足夠的理由讓自己鎮定。
林嫂從林連副懷裡掙脫開身子,從林連副懷裡接過孩子。林嫂說:我去喂孩子了。說完把孩子又一次遞到林連副面前道:你再看一眼孩子。
林嫂借勢把頭偎在丈夫的懷裡,林連副把林嫂連同孩子抱在懷裡。
沈紹更:回蘇北,回老家避難呢。
林連副用眼睛去尋找另一側的那個士兵,士兵向林連副伸出了三個指read.99csw.com頭,林連副明白,他們的彈藥加在一起已經不足十發了,這是他們最後的本錢了。
一隊鬼子接近了大龍服裝廠的大門,一個鬼子試探地推了一下門,門開了,先是開了一條縫,幾個鬼子合力上前,推開了門。
沈老闆一下子用槍抵住了林連副的頭,林連副沒動,槍就僵在那裡。
沈老闆又低說了一句:我去看看。
大太太站起來:不活命,我們只有死路一條,男人被殺死,女人被送到妓院。
王媽正在廚房裡抹眼淚,聽沈老太爺這麼喊,忙在碗里接了些涼水端到堂屋裡,沈老太爺接過碗把涼水倒進盆里,一下下攪拌著,他似在做一次精密的實驗。
馬班長過來,用手推開沈老闆的槍,自己的槍抵在了沈老闆的胸前,咆哮著說:整個上海都淪陷了,日本人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三位太太相互看了一眼,平日里她們雖然不斷地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現在她們要一致對外了,因為鬼子就在門外,外面的槍聲正緊。她們不再說什麼了,躡著手腳上了樓,幾個老媽子提著大包小裹也上了樓。
說完小李子彎腰揣槍,像一個戰士一樣隨沈老闆向前跑,賬房吳得到要領,學著小李子的樣子,也向前跑去,兜里的子彈嘩嘩啦啦地響著,硬邦邦的聲音像一堆銀圓。
曉婉頭也不回地說:我不走,我要等肖。
曉婉看見了小李子,她把門打開,小李子便完全呈現在大小姐面前。
沈老闆說:是你們把日本人引到了這裏。
沈紹更知道,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圍在外面的鬼子,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要發動進攻了,他已經沒有時間說服父母和他一起走了。他只能另想辦法。
小李子又說:老闆,請開門吧。
一隊鬼子直奔前樓,又一隊鬼子直奔后樓。
林連副別過頭:你帶著家人,舉起白旗,從這裏走出去。
想到這兒的沈老闆心安了一些,回過身來,看著三個太太:回自己的房間吧。
二姨太四十齣頭,以前是服裝廠專門設計旗袍的,自己也穿旗袍,一年四季都穿旗袍,旗袍是她的最愛,二姨太生了個千金,已經十八了,叫曉婉,曉婉念了女子國立高中,也準備去英國留學的,後來因戰事暫時放棄了去英國的計劃。
沈老闆:日本人馬上就要打進城內了,也許他顧不上了。
沈老闆望了眼父母,又望了眼三個太太,最後目光盯在小龍的身上,小龍見到了父親,膽子大了一些,撲過來,抱住了父親的腿,沈老闆彎腰把小龍抱起來。啞著聲音說:日本兵還在外面圍著。
沈老闆,望著一家老小,一家老小也望著沈老闆。他們明白,日本人來了,他們出不去了。
小龍在媽媽的懷裡醒了,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清醒地說了一句:媽,你們怎麼還不睡覺?!
林嫂抱著孩子躲在牆角里,看到了這一幕,驚懼地睜大了眼睛。
沈老闆一直期望,這戰爭早點結束,最好的結果是國軍大勝,把日本人趕出上海地界,他的工廠就可安矣,一家老小也可安矣。沈老闆已經五十多歲了,五十多歲的人,已經不喜歡動蕩了,折騰不起了。
過來兩個士兵,架起曉婉就往外走,曉婉突然掙脫開鬼子的手,瘋了似的跑回來,拾起船票,放到了手袋裡。
三支槍被油封過了,嶄新的樣子,還有一盒子彈鋥亮地擺在地上。
三姨太走過來時,先是舀了一點,想了想把碗里的水又倒出一點,她攬過熟睡中的小龍,把碗放到孩子嘴邊,她的手在抖,小龍迷糊著說了句:媽,我不喝。
父母坐在太師椅子上,從下午到現在一直就那麼端坐著。三個太太,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蹲在地上。她們諦聽著外面的槍炮聲。剛開始小龍在大喊大叫,嚷著要去外面看炮仗,他把槍炮聲當成了春節的炮仗。直到三姨太把他領到窗前,抱起小龍,看到了院外的鬼子,小龍一下子嚇傻了,一直伏在母親的懷裡,大氣也不敢出了。
三姨太哭了,一邊哭一邊說:紹更,你是男人,帶著孩子走吧,只要把孩子帶出去,我們留下。
沈紹更突然睜開眼睛沖曉婉喊了一聲:去哪兒?
賬房吳看看自己的大褂,他除了會打算盤,記賬,別的他想不出自己還會什麼了,他只能聽沈老闆的吩咐。
大太太和二姨太兩人摟在一起,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沈紹更清醒過來,小李子這一去,不知能否活著,沈紹更用力地看了眼小李子,向大門走去,他拉開門閂,回頭又望了眼小李子。小李子深吸一口氣,回頭望了眼大小姐亮著燈的房間,回過頭說了一聲:老闆,開門吧。
說完他提起長衫向二樓而去,沈老闆雖然做西裝做旗袍,他卻愛穿長衫,他十幾歲站過門市,那時就穿長衫,到現在了,他一直穿著長衫,覺得只有長衫才適合自己,他提著長衫的衣襟走到二樓,來到女兒的房前敲門。
這時,天已經黑了,槍炮聲稀疏下去。日本人圍而不攻了,日本人在院外的空地上生起了幾堆火,他們擔心國軍會趁夜突圍。他們不知道這間院內包圍了多少國軍。
林連副下了最後一道命令:一、二、三。
小李子跑出了大龍服裝廠,前面就是一片開闊地,再往前跑就是街道和縱橫的弄堂。鬼子生起了幾堆火,火噼啪地燃著,他看到暗影里鬼子的槍口,正黑洞洞地沖向大龍服裝廠,在這一瞬間,世界死寂,只有滿耳的風聲,小李子突然大喊:我在這兒呢,你們來追我呀……
二姨太上樓時,他就離開了房間。他尋找沈老闆,沈老闆才是他的主心骨。
沈老闆說:這裏不安全,讓這位太太去後院吧。
沈老爺子站起來,顫顫抖抖地走到一件柜子旁,又抖抖索索地從柜子里翻出一個紙包,走回來,把紙包打開,放在茶几上,人們去看那物件。
沈老闆站在院內,先是看見來接他們的卡車朝大龍服裝廠駛來,車像一個醉漢開得呼呼喘喘的,那一刻沈老闆內心是欣喜的,但馬上他就失望了。
沈老爺子的手停住了,舀起半碗砒霜水,先是放到唇邊試了一下溫度,才遞給身邊的太太,太太顫著手接過碗,看了眼沈老先生,笑了笑,把砒霜喝了,還掏出絲絹擦了擦嘴角。
一個鬼子喊:有一個活的。
沈紹更走進父母房間,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到了他的身上,他顫著聲音說:爹、娘,一會兒小李子把鬼子引開,我們就衝出去。
林連副數著子彈,一粒粒壓到槍膛里,只剩下五發了。
沈老闆望著三個太太:讓你們回房間,照料好你們自己。
大太太端起碗,有淚滴在碗里,她閉上眼睛,連同淚水一同喝下了。
三姨太過來,從沈老闆手裡接過小龍,深深地望一眼沈老闆,哽著聲音:我們大人倒好說,孩子怎麼辦?
小李子就喊:大小姐……大小姐……
起初的日https://read.99csw.com子里,就有許多工廠在大搬家,那是一些國家的工廠,有兵工廠,造幣廠,還有生產黃金的工廠,隨著戰事的吃緊,不少私人工廠也開始搬離了,他們花高價雇了卡車還有船,源源不斷地把工廠搬走。
曉婉:肖不會走的,即便走,也會告訴我的。
沈老闆繞開太太們上前叫了一聲:爸,媽……
眼見著戰火都燒到城內了,在沈老闆的再三勸慰下,沈老先生只能仰天長嘆:小日本要滅我大龍啊!
東西已經收拾幾天了,沒什麼可收拾的了,一大早,他們一家老小就等在廳堂里,等著去蘇北的卡車回來,一車拉走他們,讓他們遠離這戰亂的上海。
林連副猶豫著伸出手,試探地摸了一下孩子睡夢中的臉,又輕輕地把手拿了回去。
隨後趕來的小李子和賬房吳站在樓梯口,看到這一幕有些發傻。
小李子看了屋內林嫂一眼,林嫂也在看著小李子,小李子把目光定在大小姐姣好的臉上輕聲道:大小姐,我走了……
曉婉在樓梯上立住腳,回過頭:我回我房間。
先是三個太太一下子圍了過來,大太太是原配,又為沈家生了兩個兒子,他在沈家太太們中地位最高,不論事情大小,都是她先發聲,她拉住沈老闆的胳膊,顫抖著聲音:那我們該怎麼辦?
曉婉拉開門,看見了父親,她有些失望,又轉身倚窗而立,她在等肖。說不定某個瞬間,肖就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曉婉說:爸,我不想死,我還要等肖來接我,明天下午三點的船票,票還在我這兒!
鬼子兵四散開來,他們挨門逐戶地開始搜查。也就在這時,林連副被日本兵發現了,十幾個日本兵,朝林連副幾個人開始射擊,一個身背步話機的鬼子,向上級彙報著。
林嫂抱著孩子從這幢樓,上了另外一幢樓。她來到了林連副身邊。林連副過去,從林嫂懷裡接過孩子,暖暖地抱在胸前,林嫂仰起頭望著林連副,兩人似乎不知說什麼。
小李子又說:我出門就跑,鬼子一定去追我,你和家小準備好,也衝出去。
父親回了一下頭,臉上波瀾不驚的樣子:兒呀,這都是命,命讓我們守著大龍!
在兩三個士兵的掩護下,且戰且退到大龍服裝廠,林連副讓一個士兵上去敲門,門從裏面反鎖著,沒人開門,林連副蹲到牆下,招手讓一個士兵踩在自己的肩上,士兵在林連副的托舉之下,翻牆而入。從裏面打開了門閂,林連副帶著林嫂和兩個士兵進入到了大龍服裝廠。外面掩護的三個士兵,被鬼子的火力壓制在空地上。
曉婉問:你去哪?
沈紹更望著女兒,女兒也望著他。
天微明,天邊有什麼東西抖了一下,就亮了。
沈紹更從沒經歷過這種情景,她們沒有走成,完全是因為自己一時疏忽,如果他先把一家老小撤離,也許就不會有現在這種情況發生了。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他眼裡有了淚,便含淚說:都怪我糊塗,要財不要命,我對不起你們。
林連副看了眼馬班長,還有另外一名戰士,他明白,自己已經沒有能力保護任何人了,三支槍,只剩下幾發子彈,鬼子只要一個衝鋒,他們就會垮下來的。
一發炮彈落在院牆內,兩個士兵瞬間被炸飛了,牆上也炸出了一個豁口。
一隊鬼子就猶豫一下,奔向了二樓。
沈老爺子拍了一下茶几:那是狗,狗才那麼活命。
王媽抖抖索索地近前,從沈老爺子手裡接過一紙包砒霜,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不知何去何從的樣子。
林嫂說完轉身就走。
此時,沈紹更覺得無論說什麼都那麼蒼白。
林嫂有淚流出來,兩滴,沉甸甸的。
沈老闆就沖小李子說:快帶這位太太去後院。
沈老闆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堂屋裡,王媽已經把砒霜熬好了,一個很精緻的不鏽鋼盆放在茶几上,冒著熱氣。
曉婉不是因為大不列顛有多麼好而興奮,是因為能和肖在一起她就抑制不住地高興,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是戰慄活躍的。肖比她大一歲,是一個長發男孩,臉很白,戴著眼鏡,曉婉喜歡這個男孩已經有兩三年了,那時只是喜歡而已。國立高中畢業時,兩人才各自說出愛慕對方的想法,可以說兩人一拍即合。兩人戀愛了,同窗的生活已經鋪墊過了,初戀就是暗戀,打開心門,便是熱戀了,情感的閘門一打開,感情這個東西就烏泱烏泱地噴薄而出了。
有了父親的建議,沈老闆只能等待著,期待這場戰役國軍能夠勝利,保住大上海,自然也就保住了大龍服裝廠。
沈紹更望著這個夥計,在這以前他只把他當成一名夥計,從沒把他另眼相看過,此時,他看了夥計一眼,又看了一眼。
有兩個士兵扒著牆頭在向外射擊,日本兵的子彈嗖嗖地從頭上飛過,賬房吳剛邁出門檻,一顆子彈飛過來,打在後面的牆上,他腿一軟就跌倒了。
小李子從樓上下來,他是去看大小姐了。他一直希望把大小姐帶到蘇北去,離開上海,離開肖,他在樓上曉婉的房間里看到了卡車,也看到了日本人,卡車被鬼子兵燒了,他的心就涼了。
小李子脆脆地答道:是!
沈老闆咽了口唾液,他挨個看看,先是看著三個太太,最後把目光落在父母身上。
沈老闆站在工廠院內,焦急地等待著卡車早點回來。
三姨太三十齣頭,也為沈老闆哺育一子,叫小龍,小龍五六歲的樣子,虎頭虎腦的,五六歲的孩子,正是天真可愛的時候。
林連副走了不遠,便與一小股鬼子相遇了,狹路相逢,兩股士兵對射著,利用樓房作為掩體,林連副帶著士兵和林嫂穿弄堂,走小路,一路向北而來。
沈老闆瞪了眼三姨太,三姨太年輕,正得著沈老闆的寵,三姨太說話就很沖。
林嫂奶完孩子,放下衣襟,走過來,看了看盆,又看了看碗,拿起碗,饑渴地也一口喝乾了一碗水,默默地把碗放下。
沈紹更在心裏喊了一聲:完了!他下意識地又把大門關上。
門正中,三個士兵立著,他們的腰上捆滿了手榴彈。鬼子衝進來時,三個人就在那立著。
沈老闆沖林連副:你是領頭的?
沈老闆望著女兒背影說:曉婉,一會兒接咱們的車就要來了,咱們馬上就走。
沈老闆站在服裝廠院子里,身後是沈家的家業,一幢樓是生產服裝的車間,現在車間一片狼藉,散亂著布匹和大小不一的模板,另一幢小樓是他們一家生活起居的地方,已經亂了,衣櫃的大門開著,金銀細軟都裝在了太太們各自的包里。一家老小聚集在一樓的廳堂里,大包小裹的值錢家當就放在他們身邊,隨時要走的樣子。
他朝廳堂走去,父母坐在沙發上,父母在上海生活了差不多一輩子了,父母兩人都很上海的樣子,精緻而不油膩,衣衫永遠是整潔著的,頭髮不亂,打了髮膠,很講究地闊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