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日本人不來，這種遊戲還將會繼續下去，結果來了日本人，那一年槐已經二十一歲了。那時的槐在南山那綹子當中已經很有威望了，甚至說一不二。南山那綹子的老大叫金葫蘆，當然這是外號，當綹子的老大經常會得到些不義之財，他把這些不義之財換成金條或銀圓，然後裝在葫蘆里，晝夜掛在身上，聽著那些硬通貨發出互相撞擊的聲響，他滿足而又安穩，因此就有了這樣的綽號。貪財的人都怕死，金葫蘆也不例外，每次打打殺殺的活都指派槐帶著人去幹了，一來二去的，槐就很有威信。

馮山就木木獃獃地望著擺在眼前的那兩隻橡膠桶，一干弟兄們圍著橡膠桶驢拉磨似的轉著圈子，有人就說：大哥，這東西這麼沉，莫不是黃金吧。

肖大隊長這次的任務就是搶取日本人的細菌。抗聯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日本731部隊研製出了一種新型細菌，日本人要把這細菌投放到關內戰場上去做實驗。如果日本人把這兩桶細菌投放到關內的戰場，後果將不堪設想，一種無葯可治的疾病將迅速蔓延至整個中國，抗日的燎火將不燃而息。

每次他把槐抓住，槐都鐵齒鋼牙地說：馮山，你殺了我吧。

槐咬著牙說：馮山，你不殺我可以，那我就殺了你。

這次伏擊日本人，如果沒有肖大隊長帶人從半路里殺將出來，他們能否脫身還真不得而知。

想到了槐，他想到了菊香。自從他帶著文竹上了二龍山，十六歲的槐也加入了另一夥綹子，那時菊香曾哭天喊地勸過槐，不讓他上山去當土匪。槐卻走得義無反顧，只回頭沖母親說了句：娘，等我殺了馮山，我就下山給你養老送終。

孔大狗知道馮山和槐的關係，嘆了九_九_藏_書口氣推推搡搡地把槐往山下推去，槐一路走還一路罵：馮山，老子遲早要殺了你。

孔大狗得到了命令，便帶著弟兄們去抱乾柴去了。

肖大隊長像沒聽見馮山的話一樣，他蹲在那兩隻橡膠桶前，里裡外外地研究著那兩隻桶。半晌又是半晌，肖大隊長抬起頭沖馮山說：馮山兄弟，你知道這桶里裝的是什麼嗎？

馮山醒過神來，迎著肖大隊長拱了拱手道：肖大隊長，謝謝這次解圍，日後兄弟一定報答。

日本人又是打炮，又是放槍的，折騰了好久，才派人打衝鋒，結果便可想而知了，日本人在二龍山的山路上丟下了幾十具屍體，哭爹喊娘地撤了。從那以後，日本人再也沒打過二龍山的主意。

馮山吸了口氣問：細菌，什麼意思？

槐笑一笑道：日本人給我了槍，給了我人，我就能殺死馮山了。

菊香搖了搖晃了晃，差一點跌倒，槐把母親扶到屋裡又說了句：娘，等我殺了馮山，就回來孝敬你過日子。

馮山不殺槐，他怎麼能殺槐呢，槐是他和菊香的愛情見證，槐是他的未來。他背著手繞著被捆綁起來的槐一圈圈地走，眼睛一直留戀地盯著槐，他在想：槐這小子是像自己還是像菊香。

大狗應一聲就去了。

那時，面對槐一次次的騷擾，馮山經常設下套讓槐來鑽，然後自己帶著人輕而易舉地把槐抓獲，再把他放了。馮山覺得這一次次接近遊戲的捉弄，是在教槐一種生存的本領。

回到山上的馮山，看到文竹，他卻一點也不高興。文竹帶著人在二龍山的脊背上接應了他們，文竹已經不是以前讓人當賭資的文竹了。那會兒的文竹就是一個弱女子，任人輸任人贏，她只能以命捍衛自九_九_藏_書己的尊嚴。現在的文竹的身份是二龍山的壓寨夫人，身穿狐狸皮襖，扎牛皮腰帶，她的肋下左右兩側插著兩把二十響盒子槍。山上幾年的生活，歷練得文竹左右手能同時開槍，彈無虛發。馮山帶著弟兄們下山去弄日本人的「乾貨」，都是文竹帶著一些人去接應。每次看到文竹，馮山不管多苦多累，他總是在心底里有種莫名的興奮和衝動，所有的疲勞和不快都轉瞬煙消雲散了。這次卻不同，他看到文竹只咧嘴笑一笑。文竹看一眼那兩隻橡膠桶，知道這次馮山算是空手而歸了。文竹就淡然著安慰道：回來就好，干咱們這行的，沒有不失手的。

槐啐了一口馮山，連血帶唾沫吐了馮山一身一臉，馮山嗅到了一股血腥氣。

槐說完，給娘留下兩塊銀圓就一躥一躥地走了。

馮山搖搖頭。

馮山站了起來，為了伏擊這兩隻橡皮桶，已經有十幾個兄弟再也回不到二龍山上來了。二龍山是馮山和弟兄們的家，他不會躲避，也不可能躲避，就是他想躲避，弟兄們也不會答應。此時，他看著那兩隻盛滿細菌的橡膠桶，彷彿看見了日本人一隻只噴著火舌的槍管。

肖大隊長帶人馬趕到時，馮山已先他一步伏擊了日本人，並且把兩隻橡膠桶搶奪過來，面對著日本人窮追不捨的追擊，肖大隊長指揮人馬及時相援，才讓馮山一伙人平安地撤出。

孔大狗就踢了那人一腳，道：沒見識的東西，你見過金子用桶裝嗎？

馮山這時就笑一笑說：我不會殺你，一會兒就放了你，你別再回南山了，去山下找你媽吧，你媽不希望你當匪。

馮山背過身去，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

菊香「撲通」一聲跪下了，衝著蒼天喊：老九-九-藏-書天爺呀，俺上輩子作什麼孽了！

翻譯官說：給日本皇軍幹事，怎麼會沒槍呢？

槐又問：有槍嗎？

馮山梗著脖子說：算不算又能怎樣，我們二龍山的弟兄們不怕日本人。

馮山就嘆口氣，揮了一下手，孔大狗就走過來。

他大叫了一聲：大狗，把這兩桶東西一把火燒了。

這次伏擊日本人，弟兄們肩扛手抬地弄回兩隻橡膠桶，那桶很嚴實，似乎已經長在了一起。

槐點點頭說：那你沖日本人說，三天後我就下山。

馮山也笑了。

去了南山當了匪的槐，最大的樂事就是找馮山的麻煩，他經常帶幾個小匪來騷擾二龍山上的馮山。馮山那會兒沒把槐當回事，覺得就是個孩子鬧點小彆扭。槐畢竟流著自己的骨血。這是菊香給他留下的后，也是留下的一份希望。

槐拍了一把腰上的槍，說：娘，我現在有槍了，二十響的。

馮山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細菌，更不了解細菌的危害，經肖大隊長這麼一講，馮山倒吸了一口氣，他定定地望著肖大隊長。

馮山衝著那兩個橡膠桶發獃時，就有弟兄領著肖大隊長來了。弟兄離很遠就喊：大哥，肖大隊長來了。

日本人也果然說到做到，把偽憲兵隊長這職務給了槐。槐穿著日本人發的衣服，腰裡別了把鋥亮的王八盒子回了一次家，菊香一見槐就傻了似的立在那裡。

馮山恨不能一口氣把兩隻桶吞到肚子里才解氣，變音變調地說：肖大隊長，這不行，那不行的，你說咋弄。

日本人一進駐二龍山就開始組建憲兵隊，到處招兵買馬。一個翻譯帶著一個日本少佐來南山談判，他們就找到了槐，槐當著金葫蘆的面沒有表態。金葫蘆頭就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俺不去九*九*藏*書，去了也沒啥好處。然後又沖翻譯問：一個月能給我多少？翻譯看了眼少佐，就沖金葫蘆笑了笑。

肖大隊長就不說什麼了，用力地拍一拍馮山的肩膀道：那希望以後我們能成為朋友！

那弟兄就說：那你說是啥？

馮山頭也不回地說：放了他，把他送下山。

菊香顫顫抖抖地說：你給日本人幹事會遭報應的。

日本人和翻譯下山時，是槐把他們送下山的，翻譯官托著槐的衣角說：你來吧，給你個憲兵隊長干。

槐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夜裡，槐帶著一個自己的親信，摸到金葫蘆屋裡，幾刀就把金葫蘆和他的壓寨夫人捅死了，然後舉著火把投奔了二龍山鎮上的日本人。

馮山蹲在一旁也在望著那兩隻桶發怔，他不是在想那兩隻桶，而是想著自己被打中的那一槍，如果槐的槍口再低一點，擊中的就不是他的狗皮帽子了。他還記得槐盯著他的那雙因沒有擊中他而遺憾的眼神，如果孔大狗不沒命似的撲過來，槐也許還會再一次開槍，他的槍口還冒著藍煙，是大狗讓槐失去了第二次擊發的機會。

肖大隊長護住兩個桶說：馮山兄弟，這燒不得呀，細菌會讓二龍山毀於一旦。

那一晚，菊香把自己弔死在自家屋樑上。

這次伏擊日本人，弄日本人「乾貨」，被肖大隊長救了，馮山從心底里感謝肖大隊長。他沖大狗道：大狗，殺羊燉肉，招待肖大隊長。

馮山在山上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深埋這兩隻桶的去處，最後他找到一座山洞，他便讓人把兩隻橡膠桶抬進了山洞，洞口又用石頭砌上。

肖大隊長看著馮山指揮自己的手下做完這一切，才拍拍手說：馮山兄弟，日本人不會就這麼算了。

日本人剛來時，先是派人和馮山談判，九_九_藏_書讓其下山服順日本人。那個日本少佐和翻譯官被馮山罵得狗血噴頭回到了二龍鎮。日本人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派部隊攻打二龍山。進出二龍山的路只有兩條，一條龍脊，一條龍腿。當初馮山選擇二龍山就是看到了這裏的地勢，如果把龍腿和龍脊這兩條道守住了，日本人再有本事也很難踏進二龍山。

肖大隊長他見過幾次，日本人來到二龍鎮駐紮以後，肖大隊長帶著人曾上山見過他，希望他帶著人馬投奔肖大隊長的抗聯隊伍。那次肖大隊長宣講了抗聯的宗旨和義務，肖大隊長很有口才，講起話來有理有據的。最後馮山打斷肖大隊長的話說：你們抗聯是抗日的，我馮山也不會和日本人穿一條褲子，跟你們走和在二龍山上，其實都一樣。

肖大隊長就說：這兩桶細菌是日本人苦心經營的成果，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槐很隆重地為母親出了殯，他跪在娘的墳前，含著眼淚道：娘，你是被馮山害死的，兒要為你報仇。說完他抹了把淚，頭也不回地回了憲兵隊。槐固執地認為，菊香是馮山害死的。如果沒有馮山，他就不會去南山當匪，更不會給日本人干。槐已經鑽進了牛角尖里，走不出來了。自從馮山娶了文竹，他就不能自拔了。

金葫蘆就揮揮手說：你們少扯，不給房子不給地，誰為日本賣命。

肖大隊長深思熟慮地說：只能深埋。

從那以後，肖大隊長偶爾也會到山上來坐一坐，每次來也不說什麼，就是坐一坐，說一說家常話，然後就走了。

肖大隊長把馮山拉到山洞里，見四周無人，壓低聲音道：這是日本人的細菌。

孔大狗就蹲在橡膠桶前用牙咬，用拳頭去砸那隻橡膠桶。一干人等就看戲法似的研究著那兩隻圓嘟嘟的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