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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 一、表姐麗莎

琉璃

一、表姐麗莎

「好吧,那就讓我們等十年。不過你要答應我,海棠,十年之內,你不能幹傻事!這是咱們的『十年之約』,你不能失約,假如你失約了,我,我會追進地獄和你算賬……」
海棠在他懷中,抬起臉,望著他,他們相互憐惜地凝望著,忽然,海棠鄭重地湊上去,在他被寒風吹得皴裂的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這潦草的,卻是開天闢地的親吻,一下子讓她自己淚如泉湧。她流著熱淚回答他說:
他們都笑了。
起初,她就像一個笑料,走到哪兒,人家笑到哪兒。她一開口,人人臉上一片愕然;她一轉身,竊笑的、鬨笑的,驟然而起。人們捧著肚皮,「哎喲——哎喲——」笑得直不起腰。刻薄些的,在身後模仿著她的口音,誇張著它的南腔北調和不準確,誇張著它的古怪:「你呲(吃)得剩饃(什麼)飯?」她也因此得了一個外號——「撇京」,簡稱為「老撇」。起初是在背後叫,叫著叫著,就叫到了她臉前,漸漸地,她的本名海棠,倒不大被人提起了。
一年多后,身在龍城的海棠聽說了表姐麗莎自殺的消息。她是在插隊的陝北切腕死的。原因很多,最要命的不用說是失戀:那個大院兒里的男孩兒參軍入伍,愛上了一個文工團里拉小提琴的姑娘。他們,他和表姐之間的戀情,在他,也許只是蜻蜓點水,是一段插曲,而在表姐,則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和夢想,是她為之獻身的圖騰……海棠想起了莫斯科餐廳的送行,想起表姐的話,「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優雅的生活……」表姐波光瀲灧的眼睛里的悲傷和莊嚴,還有,那種寧死不屈的執拗,此刻,讓知道了結局的海棠心痛如割。海棠在心裏一遍一遍叫著她的表姐:「表姐呀!表姐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看到了,她和表姐,是這樣的相似。
「誰?」海棠抬起了眼睛,「俄國人嗎?」
然而,在河灘這片方言的海洋里,劉耘生卻漸漸感到了自己的「普通話」既孤苦伶仃又軟弱無力,它在粗暴的、粗糙的、毫無修飾的生活面前顯得蒼白和沒有表情。看來它是一種嫌貧愛富的語言,他有些自嘲地這樣想。這是他放棄它的原因,改說龍城方言。他的龍城方言自然不很地道,摻雜著普通話學生腔和書面語的痕迹,但,他在努力吸收和學習。
那是一面陽坡,有太陽,很暖和。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那口哨聲,就像一隻雲雀(這也是非現實的,因為,海棠從來也沒見過這種叫雲雀的鳥)在雨霧中,飛翔,徘徊,無枝可棲。
一年多后,他們的廠和電石廠解約,百十號年輕人被重新安置,沿著一條澗河流散開來。有人到了磚窯,有人到了灰窯,有人去做麻刀,有人則到東山上開山。西山上的「光輝歲月」,風流雲散,但那些故事,卻沿著一條澗河,流傳開來。故事越傳越誇張,越傳越演義,不再真實,卻使後來者如海棠們,心生羡慕,覺得自己錯過了一段迷人的好時光。
「不是。」劉耘生回答。
「劉耘生,謝謝你。」她轉過臉來,望著劉耘生明亮的眼睛,「那就讓我們相信……不過,未來有多遠?十年夠不夠九九藏書?假如,十年後,生活還是這個樣子,我就死。」她安靜地說。
可是,她不放棄。海棠不放棄。
海棠十六歲那年,去了一趟北京,在她二姨家住了一些日子。她二姨家在柳蔭街一座四合院里,離中國音樂學院不遠,表姐麗莎告訴她,說那裡原先是一座王府。


春天到來的時候,不知什麼人在河灘上種下了一小塊苜蓿,等到苜蓿剛剛開出漂亮的紫花,劉耘生就離開了河灘。他有了一個新工作。那是在這個省的東南部,一家三線大工廠。告別的時候,劉耘生對她說:「我給你寫信……」她回答:「好。」他寫了,一封、兩封、三封,可是從沒有收到過海棠的回信。他又寫,又寫,五封、六封、七封,依然石沉大海。新的環境,新的生活,自然有更多吸引他的事情,漸漸地,他不再寫了,時間一長,他們失去了聯繫。
那是她從「小市民」的人生中掙脫而出的代價。也是她對錶姐麗莎,那個與屠格涅夫小說的女主角同名的姑娘永遠的紀念。
她有些悲憫地、寬容地望著他們,她說:「小市民!」
海棠愣了一下,慢慢濕了眼睛。不是因為他話的內容,而是那聲腔:他用「普通話」回答了海棠。他用他熟悉的、熟練的、母語似的普通話回答了這個姑娘。多少日子以來,在這片酷烈的河灘上,海棠不屈不撓、荒腔走板的「普通話」是多麼悲傷和孤獨,它就像孤魂野鬼一樣獨自遊盪,像喪偶的大雁一樣被雁群拋棄,形單影隻,傷痕纍纍……此刻,他的普通話,京腔,竟讓她生出一種故鄉的感覺,就像一個遊子萬里奔波之後終於看見了家鄉的土地、山川、河流。她眼熱鼻酸,她想,原來你藏在這裏,原來你在這裏等著我……
這是從表姐那裡學到的一個標誌性的詞彙。生長在衚衕里的表姐,正在和一個京城大院兒里的男孩兒交往,是這個男孩兒讓表姐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小市民」的身份。他總是不經意地提醒著表姐這一點,他說:「麗莎,你讓我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說《貴族之家》……真奇怪,你怎麼會叫這個名字?誰給你起的?」表姐是文藝青年,知道這話里的潛台詞,她有些悲哀地回答說:「我該讓你想起契訶夫的小說才對,比如《跳來跳去的女人》,是不是呢?」海棠不知道屠格涅夫,也不知道契訶夫,他們的對話讓她一頭霧水,那是一些遙遠的、和她的生活無關的事物,可是,多麼文明,多麼有趣和迷人,多麼美!
「理論上相信。」
許久,他們沉默著,啵一聲,又一串金色的小蟲從火堆里飛出來,剎那間就變成了餘燼,原來那是一種壯麗的掙扎,就像一個許諾。
山叫東山,在他們這個多山的省份,不清楚東山究竟屬於什麼山脈,也沒有人想弄清楚。澗河從東山上奔流而下,沖刷出一條深深的河槽。只不過,如今這河槽里,流淌的不再是山水,而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澗河如今是一條幹涸的、石頭的河流。
劉耘生凝視著她被火光映紅的粗糙的臉,從前的乾淨和潔白如玉,早已不見了蹤影,不過,仍然是好看的,尤其是眼睛,比從前深了,有了一種深潭般複雜的寒氣。荒腔走板的「普通九*九*藏*書話」,使她的表白,總有一些台詞的感覺,好像她在拼盡全力投入生命塑造著一個什麼角色。劉耘生一陣心痛,他伸出胳膊,把這可憐的姑娘摟進了自己懷中,他說:
河灘叫澗河灘。澗河,是夾在山澗中的一條河流、山溪,聽來幾乎不算一個正式的名字。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不是,」劉耘生搖搖頭,「是一個知青。」
那時,海棠已經在河灘的磚窯上做工了。從前,窯上背窯推坯的,大多是從五台、定襄一帶招來的農村合同工,或是無業游民。招收城裡的年輕人,「社會青年」,是這幾年的事。河灘上,百八十號人,各有各的口音,五台話、定襄話、南郊北郊話,以及純正的龍城方言,五花八門,就是鮮有人說「普通話」。
她坦然又辛酸地堅持著,努力使自己的發音變得準確一些,每晚下班回來,她堅持收聽半導體里的廣播,學習著、模仿著播音員的腔調。不能說沒有效果,有了一些改變,明顯的改變,但仍舊是荒腔走板的,就像五音不全的人唱歌,那其實是無法戰勝的。她和自己與生俱來的缺陷鬥爭著,不屈不撓。那些譏笑、嘲諷、挖苦,她覺得,那就是她命運的一部分,那是她的人生。
於是,在北方酷寒的冬季,在荒涼的、沒有希望的一片河灘上,守著一堆畢畢剝剝的旺火,海棠第一次聽到了那首詩:
「對,」劉耘生回答,「現在的人,和我們一樣,不知道他叫什麼,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可他是和我們一樣的人。」
冬天到了,冬天,河灘變得很寧寂。霜降過後,機器就停止了轟鳴。他們就像農民一樣迎來了冬閑的好時光。每日里清清坯場,抱抱草墊、葦簾,日子開始變得悠閑。機房裡,生起了兩隻巨大的火爐,休息時,大家擁爐而坐。爐邊的話題,差不多永遠是飲食男女間那點苟且的事。那是海棠無法忍受的事情。她寧願在空曠的河灘上,找一處背風的角落,用廢棄的破葦簾,點起一堆旺火。她守著那堆旺火,把凍僵的雙手湊上去,或者轉過身,讓明亮的火光去烤暖她的脊背。葦簾畢畢剝剝響著,啵一聲,爆出一串火星來,金黃的小火星,飛舞著,像一群奇幻的小蜜蜂,撲到她臉前,美如夢境。
他推著沉重的坯車,從機房門口的長坡道上呼嘯著沖向姑娘們的坯行,千斤重的坯車,在年輕的、熟諳技巧的推坯工手中,竟有一種壯麗而輕盈的飛翔感。他如同一隻大鳥一樣飛翔而下,超過了前頭的車輛,回頭對人家咧嘴一笑,潔白的牙齒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色映襯出了某種凜冽的耀目。他用龍城方言說道:「嗨!斷(追)你了!」這種時候,他覺得內心有一種酸楚而歹毒的快樂,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道:「劉耘生,你幹得不錯。」
「你很想西山吧?」海棠突然轉過臉來,望著他。

1

他們都盼下雨,他們盼下雨比童年時盼過年還要心切,就像大旱之年一個真正的農人盼望甘霖。下雨是他們的節日,可以擺脫苦役似的勞作,可以不幹活又掙錢。河灘上的男男女女,人人都會抬頭辨雲,看它read.99csw.com的走向,人人都會說那幾句民諺,「雲往東,一場空;雲往西,披蓑衣;雲往南,大水漂起船」之類。
何況,他的普通話,聽來跟廣播里的播音員相差無幾。
「哈,學會『撇京』了——」她弟妹們歡快地戲謔她。
劉耘生是在校園裡長大的孩子,他父親是一所學院里的教授,母親則是校醫院里的校醫。這種家境的孩子,流落到了河灘上的磚窯,做一個風吹日晒的苦力——推坯工,也算是公子落難了。而一個落難的公子「撇京腔」,人人都覺得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劉耘生挪挪身子,讓她站定。他們並排站在窄窄的窯道里,看雨。雨越下越大,此刻,坯場上一陣忙亂的歡騰之後,不見了人跡。轟鳴的機器聲停息了,白茫茫的雨中,河灘突然變得靜謐。那靜謐是溫柔的,一種遼闊而肅穆的溫柔,從蜿蜒的、被炸藥炸成殘疾的山坡,從那些點火和沒有點火的磚窯,從一排排遮蓋著葦簾的坯行、零星的野草和方圓多少里唯一的那棵楊樹上,彌散開來,使它們擁有了某種新鮮的、安寧的表情。
「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優雅的生活……」

3

表姐很漂亮,那是一種明媚嘹亮的漂亮,大嘴大眼,唇紅齒白,漂亮得一覽無餘。而海棠則不同,海棠也是好看的,卻是小橋流水一樣有回味的好看。對這個小表妹,表姐是愛惜的,甚至,有些憐惜,海棠臨走前,她帶海棠去了一次「老莫」——莫斯科餐廳,請她吃了一頓西餐。她們面對面坐在高大如宮殿的餐廳里,聞著那種陌生食物的香氣,表姐忽然紅了眼圈兒,她溫柔地凝視著手裡的刀叉,它們在迷離的燈光下有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不真實的明亮,表姐說道:
「這雨真大,」劉耘生突然開口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海棠搭話,「好雨啊。」

2

是劉耘生。
為什麼,我苦難的命運,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窮的悲哀
幾十天後,海棠回到龍城,家裡人發現了她的改變——她口音變了。海棠開始說京腔的「普通話」,拋棄了與她如影隨形十六年的龍城方言。可是她的口音,真是怪得要命,又古怪又生硬。海棠是那種辨音力很差的人,這是她生來的缺陷,可她不知道。她努力地學說普通話,但每個字的發音都陰差陽錯地不在調兒上。她一開口,把家裡人都嚇住了,愣怔好一會兒,突然哄堂大笑,幾乎笑岔氣。
「知青?」海棠驚訝得半晌合不上嘴,「現在的人?中國人?」
他點起了一支煙捲兒,是那種褐色的、味道極其濃烈的劣質捲煙,他吐出一口煙霧,煙霧遮住了他的眼睛。

雖然,二姨家的四合院,早已變成了一座大雜院兒,前前後後住了不少人家,和她自己在龍城的家相差無幾,可那畢竟是偉大的北京啊!一抬頭,就能看見王府;一拐彎兒,不多遠就是銀錠橋、后海……副食店裡,有珍奇的芝麻醬賣;糧店裡,大米白面也不是月月只供應百分之三十,龍城哪裡能比?還有,read.99csw.com麻葉兒也不叫麻葉兒,叫「油條」,北京人在早晨吃「油條」是一件多麼平常的事情啊,在後來的歲月里,北京的早晨永遠是和「油條」的香氣纏繞在一起的,讓她眼睛一陣濕潤。
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葉,一九七〇年春天。離現在久遠得如同傳說。
所以,海棠很孤獨。
常常有人向劉耘生求證某件傳聞的真偽。劉耘生差不多總是回答:「你說那件事?當然是真的!」言之鑿鑿。然後就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從頭講起。他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尋常的一件事,他娓娓道來,就像一朵花,毫不張揚地在夜色中慢慢舒展,然後出其不意地給你一個驚艷的結局。在所有的聽眾中,劉耘生注意到了一個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姑娘的眼睛,當這雙眼睛全神貫注凝望著劉耘生的時候,劉耘生覺得,這姑娘身體深處,似乎有一種吸納聲音的神秘的力量。
送我到,西伯利亞……
和東山遙遙相對的,則是西山。西山也有他們的人馬,為電石廠採石。起初,劉耘生他們這一批城裡招來的新工人,百十號年輕人,都聚集在西山上,吃大鍋飯,睡大通鋪,朝夕在一起。那似乎是一段光輝歲月,有著嘯聚山林的那種不羈和熱鬧。年輕人聚集的地方,自然是生長故事的,於是,就有了「四大美人」,有了「八大金剛」,有了一段一段戀情,有了悲歡離合,有了茂盛的逸聞和傳說。
「這要在西山上,這麼大的雨,能看到汾河漲水。」劉耘生望著白茫茫的雨霧,這麼說。
「你可真貪心。」劉耘生快活地說。
「你相信嗎?幸福的生活哪裡來?要靠勞動來創造?」
他們倆獨處的時間,其實並不多,只有下雨的日子,他們或許能夠擺脫開眾人躲在窯道里安靜地說話。現在,劉耘生是海棠的第二個啟蒙者了,他總是借書給海棠看,他家裡是有書的,雖然破四舊時燒毀了不少,但畢竟還有一些漏網之魚。何況,他還有借書的渠道,那些不見天日的書,托爾斯泰普希金們,誰也不知道,它們藏身何處,只知道,它們如同地下工作者一樣活躍地穿行在這城市的深處,就像不散的遊魂。
「你會不會唱那首歌?」她轉過被火光映紅的臉,問旁邊的劉耘生,「小時候唱的——小喜鵲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幸福的生活哪裡來?要靠勞動來創造……會唱不會?」
……
「劉耘生,沒有回頭路了,我蓋章了。」
「會。」劉耘生回答。
「那就是法國人。」海棠淡淡地說。她覺得那是一種美麗卻遙遠的哀傷。
一個和她同病相憐的年輕人,不知姓名的人,一個同樣在無望的生活中掙扎的人,對她這樣說,相信未來。她眼睛慢慢濕了,她想,相信未來,這是一件多麼羅曼蒂克的事!多麼詩意的事!……好吧,那就相信吧。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劉耘生問海棠。

4

有一天,午後,突然下起了雷雨。那天海棠的坯行,在遠離車道的僻靜地方,她讓搭檔燕子先去躲雨,自己用草墊葦簾苫好新碼起read•99csw•com的磚坯,冒雨跑進最遠處磚窯的窯道里時,身上已經淋濕了。她摘下破草帽抬頭,才發現,已經有人站在那裡了。
就在他能夠熟練地駕馭這個城市的方言的時候,他遇上了海棠。
「是好雨,」海棠覺得自己有義務回答,「下它個七天七夜才好。」
海棠非常、非常震撼。
他們的話題,永遠是書,從書開始,說啊說,最後總是說到眼前的苦悶。這片河灘,這苦役似的勞作,不是他們想要的生活……雨聲中,他們沉默了,然後,劉耘生吹起口哨,那口哨又明亮又憂傷,是一首俄羅斯歌曲:
從前,革命者憑著《國際歌》尋找自己的同志,而海棠,則是憑普通話。
雨仍然在下,白茫茫的,一種隱秘的歡騰在雨中瀰漫著,那是正在生長的野草、新鮮的黃土,以及麥秸草墊和葦簾散發出的生命的氣味,清香的氣味,原來,在大雨洗去人的氣味和痕迹之後,河灘竟然是美好的。
「可我現在為什麼這麼憎恨勞動?這麼恨?」她抬眼望著腳下的河槽,遠處,灰窯上,女人們正在往灰坑裡添石頭,遠遠看去,她們是灰白色臃腫的一團,「你看看那些女人,你能說,勞動是美的嗎?她們也就三十多歲吧,可你看看她們的樣子,三十多歲臉上已經是溝壑縱橫,殘酷的勞動已經把她們榨乾了!……夏天的時候,有一天,我和燕子在坡上幹活,看見她們正在出灰,燕子指著她們忽然辛酸地對我說,『海棠,十年後,咱們就是那個樣子……』那個時候我覺得手腳都冰涼了……」
其實,在河灘上,會「撇京」說「普通話」的,還有一個人,劉耘生。
那年,他二十二歲。
「我給你背一首詩吧。」劉耘生忽然認真地說道。
和十六歲時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海棠相比,如今的她,變了很多。她努力學做一個文藝青年。表姐麗莎是她的啟蒙者,指引她走上了「文藝青年」這條小布爾喬亞的道路。如今,契訶夫、屠格涅夫,再也不是讓她一頭霧水毫不相干的名字,她讀了不少他們的小說,愛上了那些故事中美麗的女人。普天下,文藝青年千千萬萬,那差不多是一種青春期的流行病,可不知為什麼,她這個「文藝青年」,卻給人一種慘烈的感覺,她慘烈地愛著那些所謂「優雅的事物」,也許,是因為,表姐麗莎年輕而濃郁的鮮血是它們的底色。
「我恨西山,」他平靜地,但是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也恨這裏。」
那是海棠生平第一次吃西餐,土豆沙拉、紅菜湯、罐燜牛肉、莫斯科烤魚,還有令她印象無限深刻的一種叫「黑森林」的蛋糕,銷魂而莊嚴的美味。不錯,那是一頓莊嚴的晚餐,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似乎,是在和舊日的、以往的一切訣別。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海棠笑笑。
「不是。」
他們的廠,就守著這條枯河,綿延著。河灘上,十幾座磚窯,河槽里,十幾座石灰窯,溯河而上,東山上,則是他們的採石場。從前,這廠,叫「白灰社」,現在,壯大了,有了一個以「廠」命名的名字,有了規模,來了新工人,是城裡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呼嘯著來,呼嘯著走。河灘熱鬧起來,有了喧騰的氣味,青春的氣味。
那是一個默契。從此,只要他們兩人在一起,劉耘生就只說普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