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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 二、人面不知何處去

琉璃

二、人面不知何處去

「你怎麼就能肯定我會跟你去那個說鳥語不說人話的鬼地方?」
「不是拆散這個家,是要給咱們建設一個新家——」海棠回答,「我先過去,安頓下來,你再過來。那是一個新世界,那裡一定更需要醫生!」
海棠儘可能地裝扮了他們那間背陰的房間,請木匠打制的傢具,一律漆成白色,而窗帘、床罩、簡易沙發的罩子,則選擇了明亮而鮮艷的圖案:嬌嫩的玫紅底,上面盛開著梵高風格的熱烈的向日葵。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則鋪著她用舊毛線混搭編織而成的漂亮的地墊: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內陸小城,它獨一無二。
平靜是突然之間被打破的,此前,崔護幾乎沒有看到任何預兆:海棠突然決定要調工作,去南方,去那個熱火朝天正在崛起的新城市。如今,成千上萬的人正在奔向它,就像當年的淘金者奔向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一樣。不知何時,海棠已聯繫好了單位,是一家大報社,而這邊單位也已同意放人。就是說,萬事俱備,只欠登程南下了。
崔護望著她,不說話,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起初,她租來的出租屋很簡陋,沒安空調,一隻吊頂的電風扇對熱的攪動和驅逐就像一隻蒼老而疲倦的手一樣無力。她儘可能晚回家去,寧可在辦公室里加班,享受著寫字樓里清涼如海風的冷氣。周日,她則去公共場所,那些豪華的大商場、大商廈或者酒店的大堂。她並不買什麼,她喜歡坐在那裡,痴迷地,看來來往往的人流。有無數次,她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久違的身影,迎面走來,她心都快不跳了,大睜著夢幻似的眼睛,等著一個奇迹降臨。然而,沒有奇迹,沒有巧遇。在這座熾熱的城市裡,她孤單一人。

2

婚後的生活是寧靜的。
崔護不知道這其中的隱情,海棠沒有跟他講過表姐的故事。他悶悶不樂,他想,原來他的新娘是個有秘密的人。
藉著酒勁,她填報了志願。三個志願,她先填了第二個:某某大學,也就是本省的最高學府。第三志願,填什麼呢?她笑了,大筆一揮,氣壯山河地填了「北大」。是啊,為什麼不讓自己更高興些呢?沒準兒,把「北大」填成第三志願的,她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唯一的一個……然後,才是第一志願,她收斂了笑容,許久,鄭重地、字字千鈞地寫下了那幾個字:那是本省東南部的一所師範專科學校,大專。
崔護蒙了。
一個叫安東尼奧的流浪藝人,帶著他花錢雇來的搭檔、弱智的孤女朱利亞特一起賣藝:朱利亞特有一副純凈如天使的歌喉。他教會了朱利亞特一首歌,那是他們倆的保留節目。後來,在某個城鎮,朱利亞特病了,安東尼奧遺棄了這孤苦無依的姑娘,一個人悄然離去。多年後,他重返這個地方,突然聽到了他熟悉的那首歌,屬於朱利亞特的那首歌,他很震撼:唱歌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兒。那女孩兒告訴他,是一個流浪的女藝人,一個孤苦無依的姑娘,在臨死前教會了她這支歌……
一年後,深秋,某個晚上,突然有人按響了海棠家的門鈴。她很驚詫,在這座城市,她沒有朋友,也很少有人來她的家,特別是在這樣深的晚上。她疑惑地打開房門,門外站著一個風塵僕僕的男人,腳邊放著大包小包的行裝。她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人是——崔護。
他們都笑了。她想,這是一個比較有趣的人。
霎時間,海棠想起了劉耘生。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他,可此刻,又堂皇又衰敗的燈光下,望著眼前這個人,她的丈夫,她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想念他。
「北京,」天津師傅說出了那學校的名字,「好學校!他和他對象,一塊兒考上了!」
眼淚奪眶而出,她一下子撲上去,撲進他懷中,緊緊抱住他,把淚臉埋在他肩頭,說了一聲,「你怎麼現在才來……」
「你的意思,是要拆散這個家?」他的語氣read.99csw•com突然變得很悲傷。
原來她是在憑弔啊!崔護想。在他們燕爾新婚的蜜月之際,竟然把他帶到這樣一個莫名其妙華麗的地方,來憑弔一個如此虛榮的女人!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給他們的新婚生活蒙上了不快的陰影。他想起第一天,她站在那個叫柳蔭街的地方,站在那座什麼王府的牆外,淚流滿面的情景:一個淚流滿面的新娘,讓他心裏結了一個疙瘩,原來都是這個「表姐」在作祟……他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也是個小心眼兒的男人,忍了半天,沒忍住,他終於還是把那句話說了出來,他說:
現在,她來到這個新世界了。
「我父親是個戲迷,」他笑著說,一邊駕輕就熟地帶領著她避開別人的衝撞,「喜歡眉戶、碗碗腔、秦腔。我媽生我的時候,是在老家,生我那天,剛巧有一個碗碗腔的好戲班來村裡唱戲,唱的就是這出《借水》。我這邊落地了,我父親還在戲台下邊看戲呢!散戲回來,咦?炕上多了個小子!一高興,就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崔護——好在他姓崔,要不我恐怕還得改姓呢!」
十年之約。
那是一支「慢四」的舞曲,如同走。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在船上,有一種奇妙的、令人微微眩暈的起伏。是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她心裏一痛。
聽說她報了這樣一所偏遠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校,人人都很驚詫,問她,就算是讀專科,為什麼不選擇在省城讀?人往高處走啊!她回答說,我在這座城市住厭了。

4

她回答:「嗯,我說話有口音。」
「對,就是他未婚妻,是個北京知青,兩人都領證了。好事成雙,一塊兒考走了——」
崔護問她:「你好像不愛說話?」
此刻,一九七八年五月,北方的暮春時節,距離一九七一年那個酷寒的冬天,還不到七年的時間。他失約了。
幾年後,海棠參加了史上最壯觀的那次高考,十年間囤積的考生在同一個冬季走進考場。海棠沒念過高中,初中一年除了學工學農就是挖防空洞,等於沒上學。聽說她要報名參加高考,家裡人都罵她瘋了。她不在意,惡補了兩個月,不想,初選成績下來后,她居然入圍了。那一天,她高興極了,此生,她從沒有這樣高興過。只是,沒有人分享她的高興,她只有一個人跑到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盤難吃無比的餃子,一大碗散打的啤酒,咕咚咕咚一飲而盡,讓飯館里其他的食客驚異地側目而視。她快活地想,他們把我當女流氓了。
海棠站在那裡,不阻攔,不躲避,也不說話。她任他發泄、發瘋,任他踐踏和傷害。最後他衝出家門,她也沒有追趕。她裸|露的手臂,被飛濺的碎玻璃划傷了幾處,慢慢滲出鮮血。她就像一個孤獨的傷兵站在橫屍遍野的戰場。所有能打碎的,都打碎了,她望著一地的狼藉,想:「只有打碎一箇舊世界,才能建立一個新世界……」
「我走了。我在新世界等你,或者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一切,由你裁決。」
海棠三十歲那年,嫁給了一個叫崔護的內科醫生。崔護比她大四歲,個子不高,不滿一米七〇,這應該說是一個較為致命的缺陷,也是他為什麼蹉跎到三十四歲才結婚的重要原因。
「哎呀呀,嫂子真是性情中人!」大家歡聲笑語嚷成一片。
幾個月後,手邊有了一些積蓄,她搬家了,搬到了一個有冷暖空調、一室一廳的小單元。她陸續添置了一些東西,比如,錄像機,這樣她可以常常租錄像帶回家來消磨時光。小區外不遠,就有一個租錄像帶的小店,她成了那裡的常客。她租小眾的文藝片看,漸漸地,老闆和她熟識了,常常為了她一人的緣故,進一些鮮有人問津的片子。於是,有一天,她看到了費里尼的《大路》。
這種時候,崔護是幸福的。他滿意這樣的生活。現在,除了一個孩子,他什麼都不缺https://read•99csw.com了。
去遠方。
「就是戲里的那個崔護,」他笑著回答,「『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就是我。」
剎那間,如同長風吹過海棠的身體,歲月的長風,吹得她的心如同燈籠一樣打晃。
「真難吃,」崔護低頭用湯匙喝了一口,皺起了眉頭,「能把西紅柿做得這麼難吃,也算本事!」
她搖搖頭,強作鎮定,回答說:「沒有。」
「對。」她疑惑地回答。
孤女朱利亞特的命運,讓她傷心欲碎。
星期天,崔護有時會請同事、同學或者老鄉來家裡吃飯。一張摺疊式餐桌,當屋支起來,上面鋪一塊海棠用家織的白色土布縫製而成的檯布,那土布來自崔護的老家,是那裡女人們傳統的手藝。餐具卻是現代和亮麗的。崔護喜歡下廚炒菜,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他總是能炒得有滋有味兒。海棠在屋外走廊上給他們煮餃子,靜靜聽著裏面的喧嘩。她端餃子上桌,客人中總有人會說:
很短,但很冷酷。
八十年代初,他們兩人都屬於「大齡青年」,這些「大齡青年」遲遲不結婚讓全社會著急。有一天,海棠供職的單位一定要讓海棠去參加區里舉辦的交友聯誼的活動,她就是在那裡認識了崔護。崔護請她跳舞,跳了一支又一支,她想,大概是因為自己個子不高和他比較般配的緣故。他跳舞不笨,甚至是嫻熟優雅的,很舒服。突然之間她閃過一個念頭,她想,就這樣一輩子跳下去好像也不錯……
崔護說:「我也有口音。」
海棠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其實,她也不會熟練地使用它們,可她覺得它們是親切的,久別重逢的那種親切,還有感傷。她不忍心看別人那樣粗暴地對待無辜的它們。
她咬著牙,跌跌撞撞,千辛萬苦一路奔波走到了今天,走到了這陽光燦爛凄清的小城,來和他會合,可是,他失約了。
他們來到了北京,住在一家不錯的招待所里,是崔護大夫輾轉認識的關係,給他們打了折扣。海棠帶他去了柳蔭街,不過沒去二姨家,幾年前,二姨死於癌症,知情的人都說那是因為她思念女兒憂鬱成疾……後來姨父又再婚了,柳蔭街不再是從前那個柳蔭街,可她仍然、仍然懷念那裡。她帶他走銀錠橋,帶他穿衚衕,帶他去看中國音樂學院——聽說它很快就要搬走了,原來那裡是從前的恭王府。
崔護,這就是我想要的,去遠方。或者說,逃離,逃離庸常的、令人窒息的生活與人生。

1

大約半年前,有一天,海棠在一家新開張的豪華商場里遇到了一個熟人,起初,她根本沒有認出眼前這個春風滿面、插金戴銀的胖女人是誰,直到她衝上前一拳搗在海棠肩窩裡,說:「連我都認不出來了?」海棠才驚叫起來:「哎呀燕子!」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那個位於太行山下上黨盆地的小城,不通火車,長途汽車要在盤山公路上繞行十幾個小時。一早乘車啟程,中午,要在一個叫「子洪口」的地方,打尖休息。汽車停在唯一一家稍具規模的飯店門前,她買了一碗刀削麵,面又粗又硬,不好吃,環境也髒亂,遍地狼藉。她捧著粗瓷碗,溫柔地打量著這骯髒的店堂、油膩的木桌凳、用白粉筆寫在黑板上的歪歪斜斜的「菜譜」,心裏想,他一定也在這家店裡吃過她正吃著的難吃的打滷麵……
此刻,在這個熾熱的、生機勃勃的、最喧嘩又最寂寞的城市,她覺得,他又一次遺棄了她。她涉過千山萬水重重阻隔再一次孤注一擲地踐約,可他,卻始終、始終沒有讓她找到他。
那一夜,崔護沒有回家,她不知道他在哪裡過夜。她一個人,用受傷的手,慢慢地,清理著戰場。第二天、第三天,他仍舊不回來。一直到她臨行前,他都沒有露面。她獨自一人拖著大包小包去火車站,沒有人送行。她家裡人,父母、兄弟姐妹,人人都認為她瘋了,認為她放著九九藏書好好的日子不過簡直是傷天害理。她覺得自己走得很悲壯。
四周的一切,巍峨的廠房、馬路、行人和車,似乎,突然之間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無垠的陽光,明凈到虛無,照耀著一個靜靜等待的姑娘:等待一個人從那明亮的虛無中穿過歲月朝她走來,滿面笑容,風情萬種,就像空山中那棵怒放的山桃樹。
燕子慨嘆著。不過,沒有半分鐘的時間,她又開始興高采烈地絮叨。說起舊日河灘上的夥伴,誰誰誰怎麼了,誰誰誰又怎麼了。誰誰誰發了,誰誰誰下崗了,誰誰誰進了監獄,誰誰誰已經不在人世了,死於什麼什麼疾病……她說得眉飛色舞激|情澎湃,海棠卻聽得黯然神傷。突然,燕子說道:
這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身穿油漬麻花的工作服,一臉絡腮鬍子,說一口天津話。
她滿心喜悅奔向她的新生活,她以為那新生活的起點就在此行的目的地。她對東南部這座小城,懷了太多的期許、希望、夢想,在心裏一遍遍把它詩意化。起初的日子,她是亢奮的,一點也沒有在意作為一所「大學」這學校所存在的明顯的缺陷,比如,它局促的小格局、它的簡陋、它擁擠的學生宿舍、它藏書貧瘠的圖書館和糟糕的伙食,等等。她像一個樂觀主義者一樣坦然地,甚至是愉快地接受著這一切,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她甚至用這樣的高調來安慰自己的同學,一邊回味著電影中那個經典的鏡頭,瓦西里是怎樣溫柔、憐惜地把愁苦的妻子緊緊摟在自己可以信賴的懷中。
她等著。
「噢,師傅,」海棠匆忙招呼了一聲,「他,他去哪兒上大學了?」
南方,就這樣,如同一支箭,射進了海棠的生活,給她那原本虛弱的平靜射出了鮮血淋漓的傷口。她知道那傷口是無藥可救的,那是致命的、又疼又甜蜜的誘惑和吸引,是黑夜的大海上妖女美妙絕倫的歌聲……除了赴死般地撲向它,她別無選擇。
「所以呀!」海棠笑笑,「商量有什麼用?你肯定不讓我走,我肯定要走,商量的結果就是多吵幾架!還不如就這樣,長痛不如短痛!」
「就和你那個了不起的表姐一樣?」崔護冷笑兩聲,「你們到底要什麼?啊?要『優雅的生活』?別他娘的跟我鬼吹這文藝腔!不是就想揀高枝飛嗎?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嗎?不就是骨子裡、骨髓里一個嫌貧愛富!嫌棄自己的出身,自己的爹娘,自己的鄉音!現在連自己的家鄉也拋棄了,不要了!好,你走吧,去你的新世界吧!去幹什麼?當記者?撇著你那一口讓人倒吸一口涼氣的京腔四處採訪?好,你走,走!這個家我也不要了——」他手一揮,把桌上的幾隻茶杯掃到了水泥地板上,啪一聲,碎玻璃片蹦起老高,他又抓起花瓶、鍾錶、果盤、煙灰缸、相框,最後是暖水瓶,所有他能抓起的東西,一件一件地,舉起來,砸向地板。剎那間,它們血肉橫飛粉身碎骨,家變成了一個屠場。他又轉著圈,用自己穿著皮鞋的腳,惡狠狠地,踩踏著它們,嘴裏瘋狂地、絕望地說道:「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
「嫂子辛苦了!嫂子你也喝一盅!」
「哎,你和劉耘生,你們還有聯繫嗎?」
「劉耘生不在廠里了,他考上大學走了,我是他師傅。」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還是快樂的,幾乎玩遍了北京,頤和園、香山、八達嶺長城、故宮,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在天壇迴音壁,他們一人一頭,互相喊著對方的名字,沒有海誓山盟,也沒有那些私密的情話,可是,仍舊是奇妙的。當海棠聽著她自己的名字從長長的老牆那一邊顛簸著、如同一唱三嘆傳到自己耳邊時,她心一熱,覺得那是茫茫人海中他對自己的呼喊。
炎熱,讓她始料未及。她想象過它的熱,然而身臨其境才知道自己的想象是多麼無力和貧弱。這真是一個熾熱的地方,熱烈、喧嘩、生機勃勃,所有那些南方的植物,每棵樹每朵花每棵草似乎都在九九藏書叫喊著生長,長成不可思議的豐美、強勢和誇張。生活也是這樣,有一種熱烈而歡快的、恣情肆意擴張的霸氣。
「燕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河灘上,有一天,你指著灰窯上正在出灰的那些女人對我說,『海棠,十年後,咱們就是那個樣子』,你記不記得這話?」
這廠,門禁森嚴,門衛讓她在窗口例行登記后,撥通了車間的號碼,幾句簡短的對話后,門衛放下話筒,對她說道:
「你說你叫崔護?哪兩個字?」她問道。
「我說服你呀!」
她笑了。那不同,她想。
她直奔東南而去。
「你在這兒等一下,人馬上就出來。」
「不同意!當然不同意——」他氣急敗壞地叫喊。
「你找劉耘生?」他問道,一邊跳下車來。
半年後,海棠和崔護領了結婚證。婚禮,他們採取了旅行結婚的方式。沒有大擺婚宴,親朋好友在一起吃了頓飯,就把兩個新人打發上了夜行的火車。旅行結婚,是海棠的主意,她對崔護說:「我不要那種鬧哄哄的小市民婚禮!」斬釘截鐵。崔護答應了,不過讓崔護有些不高興的是,他覺得海棠似乎很輕視她自己的家人,輕視人間煙火的生活。

3

兩人的主菜上了桌,崔護又刻薄地批評著,把它們褒貶得一無是處。那些「傢伙什」,刀和叉,他更是看不順眼,把它們摔來摔去。海棠沉默著,任他像個母雞一樣嘮叨。終於,崔護不說了,他抬起了眼睛,望著對面的海棠,問道:
「我第一次來這裏,老莫,是我表姐帶我來的,」突如其來地,她望著一片狼藉的桌子這樣說道,「那天,表姐也是點了這些菜,一模一樣……菜還沒上來,看著這些刀叉她就哭了,她說,這就是我要的生活,優雅的生活。」她抬起了濕潤的眼睛,望著崔護,「這句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優雅的生活……後來我表姐自殺了,切腕死的,她沒有從她不想要的生活中突圍出來,掙扎出來,她得不到她想要的,她就乾脆什麼都不要了!——」她說不下去了,眼淚突然之間奔涌而出。
「可是我的生活呢?」海棠突然憤怒了,「我中文系畢業,每天在單位里就是跑腿兒打雜、看報喝茶?回到家裡,一頭鑽進這煙熏火燎暗無天日的走廊,伸手不見五指,這就是我的生活?」她忍不住一陣傷心,「崔護,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再這樣活下去,我會死——」
「你說服不了我!我哪兒也不去,我爹媽在這兒,家在這兒,事業在這兒!這裏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哪兒也不去!」
崔護很驕傲。他喜歡向人展示他們的小巢。
「咋不記得?」燕子回答,「那個時候,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今天哪。」
於是,到了那一天,她覺得自己終於準備好了。那是一個星期天,風和日麗,春末夏初的太陽,從小城乾淨的、碧藍的天空中灑下來,明亮而凄清。她懷揣著一個幾年前的舊信封,那上面「寄信人」的地址,其實早已像刀刻斧鑿一樣鐫刻在了她心底。可她仍然把它揣在了身上,就像一件信物。她早已打聽好了去那地方的路線,東西南北,怎麼走,乘什麼車。她乘公交車輾轉兩次從城的這頭來到城的那頭,那大工廠在城那頭的郊外,赫赫有名,她還知道這廠星期四休息,周日是他們的工作日。下了公交車,一眼就看到了那牌樓似的巍峨的廠門,非常醒目。她的心一陣狂跳,她在心裏對一個人說,嘿,我來了……
「你吃得慣?」
請原諒我,崔護。她望著車窗外疾馳而過的點點燈火,望著列車正在穿行的無邊的黑夜,忽然間淚流滿面。
她望著這一片蜂飛蝶舞美如夢境的菜田,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空心人。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連最後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她就這樣在田埂上坐著,坐著,看著太陽終於一點一點墜下山去。那是告別,她告別了自己弱不禁風的初戀。
崔護回答說:「不是——你說服我了……」
https://read.99csw.com一個騎「飛鴿」自行車的人「唰——」地停到她面前。
自由、美好、優雅、羅曼蒂克和夢想,這一切,似乎,都在遠方,只在遠方。
她聽著從那裡傳出的絲竹聲,淚流滿面。
許久,海棠輕輕地、嚅囁似的說道:「我不是在做夢吧?」
劉耘生,你失約了。
他們的家,安在崔護供職的醫院里,從前他的集體宿舍,現在做了他們的新房。那是一間十五六平方米的房間,背陰,在一座五十年代的舊筒子樓里,走廊是所有人家的廚房兼雜物儲藏室,家家在門前支爐子做飯。好在那是一座蘇式的建築,走廊寬敞,儘管蜂窩煤爐夾道,還不至於壅塞。
從子洪口開始,山變得陡峻,崇山峻岭間的公路,九曲十八彎,一側就是無遮無擋的萬丈深淵,然而這兇險的蜿蜒中不知為何有一種安靜和神秘的溫婉,讓她動心。春寒料峭,千山萬壑仍舊是枯黃的,還沒有蘇醒,突然山坡上一株孤零零的桃樹,繁花怒放,一樹的粉紅,有一種旁若無人赤|裸裸的嬌艷,就像是太行山突然裸|露的艷情。
「海棠,這是我們倆的蜜月旅行啊,你非得讓第三者摻和進來嗎?」
南行的列車,咣當咣當,咣當咣當,穿過白晝和黑夜,穿過北方和南方,跨過黃河、淮河、長江,在它單調如永恆的節奏中,海棠耳邊聽到的是這樣一個聲音,如同詠嘆:遠方遠方遠方遠方……
「他對象?」海棠沒有聽明白。
往事滾滾襲來,河灘上的往事:雨中的窯道,那一堆似乎永不熄滅的光明的旺火,還有,他們的「十年之約」。他對她說:「假如你失約了,我會追進地獄和你算賬……」信誓旦旦。她翻過重重山巒去追尋他,去赴那個約會,可是,他爽約了,他沒有等她十年,他遺棄了她,從此杳如黃鶴,就像安東尼奧遺棄了朱利亞特。
在北京的最後一晚,他們去了莫斯科餐廳,老莫。這當然是海棠的主意。起初,崔護不願意,他說,他吃不慣西餐,他想去嘗嘗北京著名的炒肝兒。但最後的結果他們還是面對面坐在了這高大如宮殿般的蘇式建築里。與十四年前相比,它衰頹了不少,儘管它燈火輝煌卻仍舊掩蓋不住那衰頹,它彌散在空氣中,讓人感傷。海棠點了土豆沙拉、紅菜湯、罐燜牛肉、莫斯科烤魚,還有餐后甜品黑森林蛋糕——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樣的菜式。紅菜湯端上來時,她嗅著那魂牽夢繞的香氣,像當年的表姐一樣,眼睛一下子濕了。
不錯,是燕子,她河灘上的夥伴、工友,當年她們倆是合碼一架磚坯的搭檔。
她笑笑,接過客人斟滿的酒盅,不管什麼酒,一飲而盡。
燕子顯然屬於「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她請海棠在商場的咖啡座里喝茶。商場設咖啡座,是這城市的新生事物。燕子絮絮叨叨說了一些她自己這些年的經歷,怎麼留職停薪、怎麼一跺腳下海擺攤做小買賣,從賣襪子做起,現在則是做鋼材生意……聽得海棠目瞪口呆。海棠望著這個志得意滿、皮膚滋潤、濃妝艷抹的婦女,感慨萬端,她忍不住說道:
「商量,你會同意嗎?」海棠平靜地、冷靜地問道。
天津師傅的嘴,在絡腮鬍子的包圍中,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白牙凌厲地閃動著,可她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他的聲音就像雲端上的絮語。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樣和人家告別,怎樣離開了那巍峨森嚴的工廠,怎麼就來在了這麼一片郊野之中的。看到那一片金黃的油菜花,她眼一疼。她在一條田埂上坐下,愣了許久,突然笑了。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怎麼都不跟我商量?」一時間,他說話都變得結巴。
「哦——」燕子點點頭,「聽人家說,他去南方了。」她說出了那城市的名字,那個人人都在好奇的地方,那個新世界,「聽說,是引進人才把他引進到那裡的……」燕子望著她,笑了,「那時候,還以為你們兩人能成一對兒呢!」
還有愛。
她給崔護留了一封信,只有短短兩行字,她這樣寫道:
海棠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