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琉璃 三、安東尼奧與朱利亞特

琉璃

三、安東尼奧與朱利亞特

「那你糟蹋了,」海棠回答,「酒也需要知音來賞,我喝不出好壞差別……」
他心急如焚,買了當天下午的機票,飛回北方。不想由於大霧,航班晚點,到達內陸省城已是深夜十一點多鍾。一個他昔日的哥們兒在機場接站,連夜開了一輛越野車把他送回了幾百公里之外的老家。但是,他仍然晚了一步,仍然沒有趕上見母親最後一面。
這一晚,他們住在姥姥家。哲南睡在客廳沙發上,他久久難眠。半夜裡,他忍不住了,起來推開了母親借宿的房門,母親竟也醒著。他走到母親床前,說道:
他的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作為一個男人,他的嘴唇過於紅潤了一些。海棠出神地望著那張嘴,她曾在那張嘴上那麼莊嚴地「蓋章」。忽然她想起了契訶夫的小說《醋栗》,那個志得意滿腦滿腸肥的小地主,此刻他們多麼相像……那是表姐麗莎以死抗拒的人生啊。
有時,他和海棠坐在海邊沙灘上,看兒子游泳。他們一起看夕陽靜靜沉落到海水裡,把海水塗染成濃郁的血紅。他忽然對海棠說:
「上車!」
有很長一段時間,兒子疏遠著崔護。
他舒出一口氣。
她站住了。
她的心疼了一下,想起了安息在東山腳下的崔護。
終於只剩下了他們倆。
倉皇間,海棠從包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了他,說:「全在這上頭了。」他接過來掃了一眼,笑了。「嘿嘿,資深記者、編輯,挺適合你的。」他說,仍舊是字正腔圓、播音員一樣標準的普通話,瀟洒地一揮手,「等我電話——」旋轉出了大門。
海棠默默看著這一切,她把兒子扶起來緊緊摟在懷裡,她想,他又一次讓她成為一個罪人。
「這就是我跟你爸爸不同的地方!兒子,他是一棵樹,而我,我是一隻鳥。」
「怎麼樣?這酒?」他問道。
從前的、青春的、過時的戲詞兒,天真的戲詞兒,穿越了茫茫歲月,來到了一個人生命的終點。那唱腔,又高亢又明亮又婉轉,引來了四周枝頭上百鳥的和鳴。花白頭髮的阿姨,崔哲南不知姓名的阿姨,淚流滿面,唱著,唱著,唱出了所有人的眼淚。此時此刻,崔哲南忽然明白了,父親曾經跟他說過的那句話:
他們在桌前坐下了,他隨手接過服務小姐遞上來的菜譜,那菜譜也很別緻,就像國畫的冊頁一樣。他「唰——」地拉開問海棠:
海棠朝他溫柔地、留戀地笑笑,那是告別,和青春、和純潔的初戀、和對它們的眷戀。它們太漫長了,她想。她安靜地朝門口走去,身後,是她曾經視為生命的一切。她的手握住了黃銅的門把手,心裏一疼。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身後輕輕地一聲喊,他說:
「海棠!」
「你呢?」她反問。
「你呢,海棠?你還沒說說你自己,你過得好嗎?」他忽然想起來問道,「你先生呢?他是做什麼的?」
半月後,崔護開車應邀去鄰近的一個小城給一個病人會診,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追尾,在送醫院的途中,傷重身亡。
「我說過,要是你幹了傻事,我一定追進地獄里和你算賬!幸好你沒幹傻事,來,乾杯。」他笑嘻嘻說。
她很擔心。
「媽,奶奶去世,你難過嗎?」
鳥鳴聲卻很喧騰。
這個暑假,兒子突然之間躥個兒了,遠遠高出了崔護半頭,長成了一米七八的大小夥子!海棠又感動又驚喜,她一直擔心兒子會遺傳父親矮小的基因。每當她為兒子的個頭髮愁時,崔護就總是說那句人人皆知的所謂「名言」來解嘲和調侃,「濃縮的都是精華」。海棠恨透了這句無辜的話。
可現在,兒子的高中遠多了。每九*九*藏*書天早晨,兒子都要匆匆忙忙背著書包去擠公車。那青春的背影里有一種冷酷的、不動聲色的拒絕。這天,是颱風襲來的日子,早晨起來就在下雨。崔護早早地起床,把汽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到了他們樓門口,兒子一露面,他按下了車窗,說道:
接到劉耘生的來電,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他約她吃晚飯,在一個叫「×公館」的地方,是這城市隱秘的私人俱樂部: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房間里古色古香,硬木的明式傢具,條案、高几、八仙桌,几上設瓶爐三事,案上則陳列著一尾古琴。他看她打量那琴,就對她說,那琴,是明代的一把古琴,有名字,有出處,這飯店的老闆花大價錢收來的。顯然,他是這裏的常客。
海棠哭了。
2011年11月3日草成於腳傷之際
海棠聽著,微笑地聽,一顆心惶恐地沉、沉、沉下去,好像身體里有個深淵,不見底。他在對面舉著酒杯,邀她同飲,那樣濃郁的紅色,那樣虛無的紅色。她讓自己笑得燦爛些,舉起酒杯,「砰——」一聲,碰響了,那琳琅的輕響如同天籟。她想起一個詩人的話,「那是夢破碎的聲音……」她一飲而盡。
那人直奔大門而來,走到她面前,就要擦肩而過時,「咦」了一聲,忽然大叫起來:
她呆住了。
「我能不能——再抱抱你?」他輕聲說。
「很好,」她回答,「我先生,他是個醫生。」
喜鵲撲棱一下飛走了。

3

「為重逢。」
海棠微笑了,「劉耘生,看在老朋友的分上,我說一句實話,」她安靜地說,「假如,我昨天沒有在那家該死的酒店碰到你,那該有多好!」
封棺前,崔護的大哥把侄兒哲南叫過來,讓他做一件事,他給了哲南一塊白饃、一沓紙錢,讓他把白饃塞到奶奶的左手,紙錢塞進奶奶的右手。為的是讓她過奈何橋時,遇到攔路的小鬼撒錢,碰到斷路的惡狗扔饃。新世界長大的南南不懂這些鄉俗,他和奶奶也不親。這些年來,奶奶只在他上幼兒園時到南方他們家裡住過一陣,死活住不慣,也不知是南方潮濕的空氣還是某種熱帶植物的花粉,害北方的奶奶誘發了過敏性哮喘。嚇得崔護趕緊把母親護送回老家,從此再沒敢讓她來過。儘管後來,他們有了漂亮寬敞的新居,新居中設有舒適的客房,有了出行自由的汽車,可這一切,都和家鄉的母親無關。
他笑笑,說:「那我就『隨便』點了。你從南邊來,海鮮不稀罕,不像這裏的土老帽,味蕾遲鈍無比,我今天中午請那些傢伙們吃飯,魚翅撈飯、九孔的澳洲鮑魚、龍蝦、活海參、東星斑,什麼貴來什麼,砸錢唄!一群傻逼——」他一邊說,一邊在菜譜上指著,對服務小姐吩咐說,「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告訴大廚,給我整得精緻、精緻、再精緻!家常菜的靈魂是什麼?知道不知道?就是精益求精!」
兒子冷冷望著他。
四周有松柏樹,也有一些榆槐之類的雜樹,初夏的太陽,將松柏樹曬出了暖烘烘悠長而苦澀的松香氣,那是崔護喜歡聞的味道。
海棠臨走前來和崔護道別。她凝望著墓碑獨自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一隻喜鵲繞著墓碑不停地飛呀飛,最後就停在了墓碑上,歪著小小的腦袋,看著海棠,樣子有些憂傷。海棠望著喜鵲微笑了。
「我知道那是你,」她收回眼睛望著墓碑微笑,「昨天晚上,我夢到你了,你來敲門,我開門一看,你read•99csw.com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腳下,衝著我笑,說:『你說服我了——』我往你懷裡一撲,醒了。」她又笑笑,「崔護,你知道,那時候,我離開這城市的時候,我心裏,其實一點兒也不想說服你……」她伸出一隻手,撫摸墓碑,撫摸青石板上那幾個鏗鏘有力的字——「河東崔護之墓」,就像撫摸著他的臉,「崔護,那天,下葬那天,在你墓前唱戲的那個女人,你們中間,一定有些故事吧?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那是你的秘密,對不對?我,我也有秘密……」
「酒水要什麼?」小姐問。
「我寫了。」她回答。

4

噩耗傳來,海棠帶著兒子來奔喪。幾天的工夫,她幾乎認不出崔護了。只見他身穿家織的、生白毛邊布袍,腰系一縷麻絲,頭戴孝帽,眼窩深陷,瘦得幾乎脫了形,跪在母親靈前,誰叫也叫不起來。海棠二話不說,默默地,給自己也披上了同樣的孝服,戴上了同樣的孝帽,繫上了同樣的麻絲,走到了他身邊,陪他一起跪下了。那一夜,他們兩個遠遊的孝子孝婦,肩並肩跪著,默默地,為母親添香守靈。
那一年中考,兒子沒有如願考上中意的高中。
「奶奶去世,我非常傷心……可是,在這裏,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人,和我一起難過……」
「你記不記得,我們有個約定,十年之約?」他望著海棠忽然這樣說。
兒子心裏一震。
海棠沒有說錯,有人的地方,永遠需要醫生。
「我們都老了……」

2

「你呢?你怎麼在這兒?」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很遙遠。
「那時候,我給你寫了好多封信,你為什麼不回我的信?」終於,他隔著一張八仙桌,隔著三十二年的歲月,輕聲問出了這句話。
這一次,她是來採訪一個致力於某「非遺」項目傳承和研究的文化人。他們約好在一間酒店的茶吧見面。那是一間五星級酒店,她從自動旋轉門內走進暗沉沉奢華的大堂,迎面過來一個人,步履匆匆,暗沉沉的大堂烘托著他猶如一幅巨畫的背景。驟然間,她覺得身體里一陣爆炸般的轟鳴。
「我不懂,」她笑笑,「我不會喝酒,干紅,湊合的能喝一點。」
她張張嘴,笑了。
他的車,堵在了車道上,後面有車開始鳴喇叭。崔護不動,堅挺著。父子二人僵持了一陣,又有車在後面催促,兒子終於打開了後面的車門,上車了。
僅僅一年的時間,他順利晉陞為副主任醫師。那時他們的兒子南南——崔哲南剛剛出生。等到兒子四歲那年,他就已經是一名主任醫師了,登上了職稱中最高的那級台階。又一年,他們終於擁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那是在一座有電梯的高層建築里,一百五十平方米,三室兩廳,高踞在二十六層。夜晚,從他們的落地式窗口俯瞰,一城的燈光,在他們腳下,流金溢彩,像璀璨的海。這種時刻讓他心生感慨,他想,在這個遠天遠地的城市,他總算有一個家了。
「那時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未來會是這個樣子!」他突然感慨起來,「會過這樣的生活,錢多得能把人埋起來!——你呢,海棠,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你當記者了,應該也不錯,我說,你願意到我的公司來嗎?我們自己有份雜誌,缺個好主編,你要是來了,別的我不敢說,我保證,你的薪水我能給你翻兩番!怎麼樣?考慮考慮?」
「咱們有多少年沒見了?」他忽然說,「三十多年九_九_藏_書了吧?」
就在兒子中考那一年,某一天,崔護接到了北方老家哥哥的電話,告訴了他母親病重的消息。
「是啊,三十二年了!你好像沒怎麼變,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他說。
「隨便。」海棠回答。
偶爾,走在這城市生機勃勃的街頭,崔護會感到一點疑惑,這樣一個生猛的、年輕而健康的都市,真的有那麼需要醫生嗎?當然這是錯覺,是杞人憂天式的疑惑,只要走進他工作的地方,你就會發現,和任何一座舊城或正在衰敗的城市一樣,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和疾病。
喪母的悲痛,使崔護看上去有了一種寥落的秋意,那是他身上最明顯的變化。他想和兒子和解,可卻覺得沒有力氣。他望著兒子出來進去的背影,高大的背影,心裏是傷感和歉疚的。從前,兒子天天早晨纏著他要他開車送他上學,那時他的學校,離家其實並不很遠,何況,他們父子倆的作息時間並不相同,為了送兒子,他每天至少要早起一個小時。那時,他常常一邊開車一邊跟兒子開玩笑,說:「小子,賠你老爸的覺!」兒子則回答說:「你記賬吧,以後還。」

「不糟蹋,」他說,一邊又舉起了杯子,「因為我要謝謝你。」
「為什麼?」他問。
咱二人競賽搞生產,看誰落後誰佔了先,
許久,海棠回答說:
奶奶是陌生的。躺在棺材里,穿著稀奇古怪的綢緞衣服,被打扮成一個戲台上的舊人物,南南有些害怕,躊躇著,不敢上前。人們催促他,越催,他越往後躲。突然間,只見崔護猛地跳起來,撲上去,狠狠一腳把兒子踹倒在了地上,然後,長嚎一聲,轉身撲倒在母親的棺木上,像匹受傷的狼一樣,號叫著大哭起來。嘴裏一邊號一邊喊,「媽呀——媽呀——媽呀——」那哭號和叫喊令人心驚膽寒。所有人都落淚了。人們上前拉他起來,他憤怒而瘋狂地抗拒。封棺的時辰到了,這是不能拖延的時辰,可是他攔在那裡,就像一塊泰山石敢當,不許任何人近前蓋棺。終於,大哥指使幾個抬棺的壯小伙衝上來綁架似的架起了他,他掙扎著,反抗著,嘶吼著,突然昏厥過去。
鳥鳴聲喧騰著,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一臉。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看了一眼,皺皺眉頭,斷然把它關掉了。
海棠坐起來,把兒子拉到床邊坐下,緊緊握著他的手,許久,她對兒子這樣說道:
沒有的,是內地醫院所見慣的、難以逾越的森嚴等級和盤根錯節的種種利益關係,或者說,還沒有來得及建立和培植。
他皺著眉頭笑了,「老朋友面前不說假話……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學中文的,來應聘我們雜誌的文字總監,人很聰明,很有心計。我和她,是酒後亂性,酒後失德,可現在,她用這件事來要挾我,要我把主編的位置給她!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現實得可怕,完全是物質的動物!——你別誤會我,海棠,我對我太太,一時出軌是有的,酒後亂性也有,可從來沒有二心。」他笑了,「不說別的,離婚,一半身家分出去了,我有那麼傻嗎?……」
可是,這棵樹,把自己連根拔起來,和鳥一起遷徙了。這是一棵多麼悲壯的樹!崔哲南悲傷地想。
「崔護,你知道嗎?你總是讓我有負罪感……」
她抬起眼睛依戀地追隨著喜鵲,看它最終飛向樹林,消失在鳥群之中。
海棠站了起來,「我還有點急事,先告辭了,謝謝你的款待,還有你這麼昂貴的拉菲——再見!」
所以,他如魚得水。
她也舉起了杯子,抿了一read•99csw.com口。
一路上,他們沉默著,他從後視鏡悄悄注視著他長大的兒子。兒子一臉的嚴肅,那麼英俊。他眼眶一熱。雨刷的聲音,單調地響著,唰——唰——他突然說話了,他說:
他心痛如割。
兒子考上北京的某所大學那年,海棠把崔護的骨灰送回了北方安葬。她和兒子在那個內陸城市為崔護選了一塊墓地,在東山腳下,四周是移植過來的、高大的松柏樹,很肅穆也很安靜。墓碑是兒子設計的,沒有雕琢的一塊青石板,無任何修飾,上面刻著:河東崔護之墓。下葬那天,來了那麼多兒子從不認識的叔叔、伯伯、阿姨,他們是他父親的同學、同鄉、從前的同事,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葬儀上,一個頭髮花白的阿姨走上前,站在墓碑前,對著墓碑說道:
「爸爸跟我說,他說,奶奶去世,他非常悲傷,可是,在那裡,在南方我們那個城市,沒有一個人,和他一起難過……」

就像一個短暫的夢。
「你下海了?」海棠問,「做什麼生意?」
「我當然記得。」她回答。
「哎呀真的是你!你怎麼在這兒?聽說你去南方了呀?」
大哥對他說:「咱媽一直在等你,到死都沒閉上眼睛……」
「哦——醫生,」他望著她,「我覺得,你不像是一個會嫁給醫生的人。」
又一年初夏,海棠因出差再一次回到了北方家鄉,那個崔護如今安息的城市。
「對,」她抬起了眼睛,「因為我沒有寄出去。」
崔護沉默不語,兒子頭也不抬地說道:「不去。」
「不用謝。」她回答。
「可我就嫁給醫生了。」她安靜地回答。
「謝我?謝我什麼?」海棠驚訝了。
暗沉沉奢華的大堂里,有一種隱約的異香,強化著那不真實和虛幻。一定是夢,海棠這樣想。只有在夢裡,他才可能這樣瀟洒、輕鬆、毫無負擔地站在她面前吧?
他愣住了。
「可我從來沒有收到。」他說。
十年之約!海棠心一熱,眼睛頓時濕潤了。原來他還記得他們的約定,原來他還記得……海棠舉杯的手顫抖了。
「一言難盡——我現在有急事,車在外面等我,你手機多少?給我個聯繫方式,我打電話約你,我請你吃飯——」他急匆匆地說。

1

「莫非你真會追到地獄去嗎?」海棠抬起了眼睛。
「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人,和我一起難過。」
「三十二年。」她輕輕回答,嘆息似的。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他幾乎是無聲地走過來,從身後抱住了她,他把她擁在了他如今發福的、厚實的懷中,輕輕擁著,很憐惜——那是一個憑弔式的擁抱。他身體的氣息仍然讓她傷感。他就這樣抱著她靜靜地站著,許久,他在她耳邊說了一聲:
「小三的電話,對吧?」海棠笑著問道。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錶。
「海棠!陳海棠!」
「崔護,」她在心裏眷戀地叫著他的名字,她說,「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可是我的秘密,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
「開個玩笑——我哪有那份膽量啊?」他回答,「說起來那時候真幼稚,真小資,不知道什麼是死,天天把死掛嘴邊上,對吧?你說,那時候,你要是真幹了傻事,我會怎麼樣?我只能做個爽約的背信之人!我熱愛生命——所以啊,海棠,謝謝你沒讓我做背信之人,謝謝你沒幹傻事,我們今天才能坐到這裏喝拉菲。」他仍舊嬉皮笑臉。
他們小區的名字,叫「幸福新村」,他對人說起他們的小區,就總是「我們村、我們村」的,聽上去像一個農民。
菜來了,精緻九*九*藏*書如日本的風格,小小的一碟、一盞、一碗,器皿異常精美、脆弱。酒也來了,他頗為內行地品鑒過後,小姐為他們斟在水晶的酒杯里。他舉起酒杯,說道:
2012年1月3日于太原改畢
「崔護,這麼多年,你在南邊,大概從來聽不到咱們的家鄉戲吧?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在宣傳隊演《梁秋燕》?你演春生,我演秋燕,幾十年了,崔護,我唱一段送你吧——」說著,她開口唱起了在他們家鄉,盡人皆知家喻戶曉的、屬於過去年代的那個名劇:
「這一輩子,能看到這樣的美景,也算值了。」
「這可不是一般的干紅,」他說,「這是拉菲的精品,去年幾個世界著名的品酒大師盲品,它得了第一,三萬多塊錢一瓶呢!」
「被全國人民所詛咒的房地產,」他回答,解嘲地笑笑,「不好意思。」
海棠有些驚訝。這不像他說的話。忽然她明白了,他這是在說服他自己啊,給這漂泊一個燦爛的理由。她聽出了他話里隱藏的憂傷,她知道他想念家鄉。
只是,在這個城市裡,他只是一個崔護醫生,崔護主任,崔護副院長,卻不是任何人的老友、故交或者昔日的同窗。這是一個沒有根、沒有歷史的城市。他不再請任何人來家裡吃飯,儘管他們現在有了寬敞的新居和現代化的廚房。作為一個醫生,名醫,一個醫院的負責人,在外面,應酬交際自然是少不了的,他有時甚至也喝得酩酊大醉。可那說到底只是應酬而不是心靈沉浸的歡宴。後來,他學會了開車,拿到了駕照,買了一輛家用型轎車,休息日,一家人,去海邊度假,或者去哪個港口吃漁船剛剛打撈上來的深海海鮮。他其實並不愛吃那些海里出產的怪怪的東西,像海膽、象鮁蚌什麼的。但是兒子南南喜歡。南南生於斯長於斯,是南方的兒子,口味和他這個父親南轅北轍。
她想起他對兒子說的話:「在這個城市,沒有人和我一起難過……」是的,沒有人。
他望著海棠,「喝什麼?還是隨便?那我決定了。」他一轉臉對小姐說道,「來瓶拉菲,就我平時喝的那種!」
二十多年的歲月中,她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哪個時刻,遺棄了她自己生命中的朱利亞特。
「為什麼問這個?」海棠有些奇怪。
「崔護,是你吧?」她對喜鵲說,「我知道是你。」
墓地很安靜。
我給咱爭取個勞動英雄,我給咱爭取個模範團員——
「麻煩!」他小聲說。
飯桌上,她對兩個男人說:「這個周末,咱們開車出去玩兒吧,好久沒出去了。」
他安靜下來,望著她。她眼睛里有一種夢境般的神情。他想,大概是這裏的考究把她嚇住了。
她說不下去了。
一米七八的大兒子,變得沉默寡言,放學回來,躲進自己屋裡,耳朵里塞上MP3的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做功課。一天,兒子把MP3忘在了家裡,海棠收拾房間時,好奇地把耳機塞在了耳朵里,打開了電源開關,驟然間,重金屬轟鳴的聲音幾乎刺穿她的耳膜。
那一天呀那一天,相親相愛多呀多喜歡,
一種微妙的寂靜,突然間,不期而至,酒杯、精美的碗盞、遙遠的明代的古琴,似乎,都有了某種微妙的、耐人尋味的表情,如同突然被舞台上的燈光照亮。
「你喜歡吃什麼?」
傳來了釘棺的聲音,一錘一錘,釘進人心裏一樣。人們凄厲地哭喊著:躲釘——躲釘——躲釘——
「我?」他笑笑,「這得你來回答呀,你不是也把我認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