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春生萬物 四

春生萬物

他沉默著,聽她說。他們還從來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他們從來沒有觸碰過雲門路之外的任何一點事情:雲門路是一個疆界。他心裏清楚,知道她不是說給他聽,她不是說給任何人聽,她是在憑弔。
和這街上所有的商販一樣,城管不注意的時候,春生也會悄悄把她的水果攤支在門外,佔道經營。這總是讓小鞋匠暗暗高興。他喜歡看她做生意的樣子,喜歡聽她和顧客柔聲細氣地說話,也喜歡看她攤子上那些漂亮鮮艷的水果,他覺得整整一條雲門路,就數她的水果攤最漂亮,水果漂亮,擺放得也漂亮。他嗅著隨風飄來的水果的甜香,手裡的活計也做得不同凡響的漂亮起來。聽到顧客真心的稱讚,他矜持地微笑不語。有一次,一個女顧客對他說道:「小鞋匠,出了雲門路口不到兩百米,新開了一家『翰皇』的連鎖店,你不怕它和你搶read.99csw.com生意?」他還沒回答,只聽對面傳來了春生的聲音,春生說道:「小鞋匠永遠不會失業,到哪裡去找他這麼好的手藝?」
「我倆當時是最好的朋友。看不出來吧?我倆同歲,看上去我要比她老十歲吧?」
他想,她是在說自己吧?
「我們倆,算陽曆是同歲,算陰曆她要比我大一歲——其實她才比我大一天,你知道為什麼?她生在年三十,我生在大年初一,她屬狗,我屬豬。」她笑了,笑得有些憂傷,「從前有幅畫,畫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和一支紅燭,上面題著兩句話,說,『除夕生的小弟弟,過了一天長一歲』,這說的就是她……」
「我沒看出來。」小鞋匠回答得斬釘截鐵。
春生點點頭,「是。」她回答,「夜大的,我上過夜大。」說完她笑了,「就像上輩子的事……」
車一溜煙開九-九-藏-書走了。
那半個西瓜,切成了花瓣一般,簇擁著,只在瓜蒂那裡相連——打動他的,不是西瓜本身而是這份細緻,那裡面有一種尊重和誠懇,小心翼翼地尊重。他沒有推辭,接了過來。西瓜很甜,很涼爽。那涼爽的汁水咽下去的時候,眼淚不知為什麼幾乎奪眶而出。他忍住了。
有一年,那是小鞋匠剛在雲門路安營紮寨的第一個年頭,夏天的一個中午,天氣酷熱,雲門路很安靜,一天中唯有這時這條路是安靜的,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人們都在屋子裡躲避著驕陽。小鞋匠無處可躲,他縮在牆根的陰影里靜靜等待著可能到來的生意。這時,對面水果店的老闆娘走來了,手裡捧著半個西瓜,安靜地笑著,對他說道:「小師傅,吃塊瓜吧——我殺了個西瓜,一個人吃不了。」
「那時候,有過一個老師,他說,我是個貴人。」九-九-藏-書她笑著望向他的眼睛,「小鞋匠,你覺得可笑不可笑?」
他也跟著笑了。
「今天我有急事,趕著去看一個人,喏,這是我的聯繫方式——」她掏出了一張名片塞到了春生手裡,「記著聯繫我!」她一邊打開車門一邊回過頭來說道,「春生,我好想你……」
春生也瞪大了眼睛,「你是賈蓮?」
他沒見過那個男人,她丈夫,老公。可他知道她是有老公的,聽人說,她老公在自己到來的前一年,去了遙遠的南方,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還聽人說,那男人,是條好漢,眼裡不容沙子,就是喜歡和老婆動粗。漸漸地,那個男人變成了傳說中的人物,有人說他在什麼地方做保安,做保鏢,有人說他因為管閑事替人抱打不平遭了黑道的暗算,早已死在了外面,屍首叫人扔進了冶鍊爐里,化成了一縷鐵水……這些閑話,或者說傳說,九*九*藏*書也不知道這個叫春生的女人聽沒聽說過,從她臉上,看不出風生水起的痕迹,她活得艱辛而安靜。一年又一年,靠著這個小小的水果店,養大了女兒,把她送進了外省的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那裡工作。那個水果店,那個家,只剩她一個人堅守著。
「沒人真好——」他聽她嘆息了一聲,「沒人的時候,雲門路才是雲門路,就算是沒落了,也不呼天搶地——」突然她自己笑笑,「可是沒人,咱們吃什麼?」
中午,雲門路安靜下來,春生靜靜坐在她的攤位前,小鞋匠也坐著,他們隔了窄窄一條路,小鞋匠先開了口,小鞋匠說:「上午那個女人,是你同學?」
他不知道做水果生意能賺多少錢,卻看出她日子過得很是節儉。一雙皮鞋,不知穿了多少年,找小鞋匠,補了又補,釘了前掌釘后掌。起初,他不收她的錢,可是她說:「小師傅,你九_九_藏_書不收錢,我怎麼好意思再來呀?」於是,他就給她最優惠的價格。她呢,也一樣,他來買水果,她收的也就是個批發價。當然,水果他並不常買,她也沒有那麼多的鞋要釘,隔了一條窄窄的街道,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知道她在對面,知道那裡有一個安靜的她,於是,世界變得不一樣了,更快樂,也更傷心。
日子如水一樣流過。
「你都看見了,就這樣。」春生微微一笑。
「對呀對呀,是我。」女人誇張地連連點頭,「天哪周春生,你怎麼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老同學誰也聯繫不到你!你,你還好吧?」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一天,一輛小轎車停在了春生的水果攤前。她不懂車,不知道那是一輛7系列寶馬。車門一開,下來一個衣著考究的女人,女人急匆匆說道,「給來個果籃——多少錢?」突然女人一抬眼驚叫起來,「周春生?是你?」